末日焚書

(一)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然揮出消防斧。這一次斧子準確地切入小鬆樹的鑿口,把它攔腰砍斷。它的上半截直挺挺地倒在雪地裏。我放下斧子,迅速搓了搓雙手,然後掏出一卷尼龍繩拴住樹幹,拽住繩子一端,一步一滑地往回拖去。盡管已經做足了防護,但極度的嚴寒仍讓我感覺自己什麽都沒穿。寒風好似一個猙獰的劊子手,先用低溫綁住我的四肢,然後一片一片地切削下血肉。

五分鍾後,我終於把鬆樹拖到圖書館的正門。隻是短短幾十米的路程,我的三層口罩和護目鏡上已經掛滿了白霜,臉和指頭微微呈現青灰色。再多呆上幾分鍾,倒下的恐怕就不是鬆樹,而是我了——不,也許不會倒下,我會直接僵立在無邊的雪地裏,成為一根人柱。

我咬緊牙關,抬起幾乎凍僵的胳膊敲了敲門。正門旁的通道“吱呀”一聲打開,三、四個把自己裹成粽子的人伸出胳膊,七手八腳地把鬆樹和我拽進去,然後迅速關上門。這短短一瞬間的開關,就有一大片雪花呼嘯著從縫隙鑽了進去,發出古怪的嗚嗚聲。

圖書館裏一點也不暖和,隻比外頭高那麽三、四度,但至少沒有風。在大堂前頭的地板上,有一堆火正熊熊地燃燒著。這個火堆不算很大,裏麵扔著劈碎了的桌椅和衣櫃,還散發著油漆和三合板膠的刺鼻味道。十幾個人圍坐在火堆周圍,裹著各種樣式的衣服,個個神情憂鬱。我把消防斧扔給徐聰和邵雪城,讓他們把鬆樹劈開,然後衝到火堆前,脫掉手套,恨不得把雙手直接架在火上烤。周圍的人挪了挪屁股,給我騰出點空間來。我帶回了至少能維持四個小時的燃料,有權享受一下溫暖。

有人給我遞過來一杯水,這是用雪化的,水很溫,裏麵漂浮著各種可疑的PM2.5懸浮物,但我沒計較,一飲而盡。這時候徐茄走過來問道:“老馬,外麵還有多少鬆樹?”我告訴他,這是附近的最後一棵。再想要砍,隻能去隔壁的科委大院,那裏還有幾株景觀植物。徐茄聽完憂心忡忡:“那起碼有六、七百米遠吧?”

我把靴子脫下來,翹起腳湊近火焰,僵硬的腳趾頭在火焰舔舐下,傳來一陣酥麻:“對,這種天氣裏,任何人都撐不了那麽遠,更別說往回運燃料了。我跟你說,咱們這次,真完蛋啦。”

“這都是政府的陰謀!從有狗那年開始,他們就有計劃地削減城市園林規模,為了把我們凍死!”祝佳音從毛毯裏探出頭來,嘟嘟囔囔地嚷了一句。我瞪了他一眼,他悻悻縮回去,繼續擺弄手裏的收音機。那收音機幾天前開始就收不到任何信號,隻有各種噪音。隻有祝佳音認為這些噪音肯定隱藏著特別的規律,每天神經兮兮地抓著旋鈕傾聽,我們誰都懶得去說,隨他去折騰——順便提一句,祝佳音還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可以一字不差唱全《忐忑》的人。

徐聰和邵雪城已經完成了那棵鬆樹的肢解工作,抱過來幾十條長短不一的柴火。徐茄挑了半天,拿起一塊短柴,扔進火堆裏,火堆發出劈啪的聲音,稍微旺盛了點,還有一股鬆針的清香。他環顧四周,看到所有人都可憐巴巴地盯著他,歎了口氣,又扔進一條長的去。

我們這一批人之所以會被困在圖書館裏,純屬意外。簡單來說,在正月十五那天,寒流突如其來,等市民們意識到這不是普通的倒春寒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暴風雪已將整個城市徹底封鎖。無論是機場還是高速路,都徹底癱瘓。在這一個隻要一點小雨或小雪就會導致全城交通堵塞的城市,可以想象暴風雪會造成多大麻煩。每一輛汽車都朝著出京方向緩緩移動,許多人就這樣凍死在三環、四環或者西直門橋上。臨死前還保持著一邊按喇叭一邊把頭探出窗外大罵的姿勢,還有的人試圖下車遮住車牌,就這麽手持光盤活活凍僵,特別悲壯。更多人選擇了徒步離開,他們的結局甚至無法想象。

我們幾個朋友來到這座圖書館,是為了做一個課題而搜集資料。結果拖延症爆發,我們在空無一人的閱覽室玩了三局殺人和五局三國殺,完全把查資料的事拋到腦後。等到我們回過神來的時候,整個圖書館已被大雪包圍,整個建築裏隻剩下十三個人,包括十個讀者,兩個工作人員,還有一個拿撒勒人耶……哦,說錯了,是一個中國猶太人,叫李超。他是地下教會的基督徒,非常多疑,總認為別人會出賣他。隻要別人靠近他,他就尖叫著喊道:“你們當中有人出賣了我!”

這座圖書館是一座蘇式建築,非常厚實,鋼筋水泥裏流淌著俄羅斯民族的耐寒特性。在它的庇護下,我們總算暫時免於嚴寒的侵襲,成為這個城市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不過隨著溫度的進一步下降,圖書館也開始冷得讓人無法忍受。我們曾經試圖離開,尋找另外一個落腳點,但被暴風雪擋了回來。極度的寒冷,讓任何戶外活動都變得致命。他們不得不退回圖書館,就地取材,把桌椅櫃箱等木質材料拆散點燃,充做燃料。

這場嚴寒侵襲是怎麽來的,波及範圍有多大,沒人知道。電視和網絡在這種酷寒天氣裏已經徹底報廢,隻有收音機多撐了一陣。根據祝佳音從噪音裏解讀出的消息,整個中國北部都已經被白雪吞沒,政府宣布遷都三亞。他還告訴我們,前幾年三亞各類高價宰客的行為,其實都是政府在暗中籌集重建資金。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這一切都是有聯係的。如果我們勤看《環球時報》和《人民日報》,就能更早覺察到其中的蹊蹺。”祝佳音在毛毯裏蠕動著絮叨,活像一頭星球大戰裏的賈巴。他這種奇怪的話特別多,今天說自己前世是機長,明天說自己曾經去過印度,沒人當真。

“操!淨扯些沒用的,趕緊想個辦法保持供暖吧!”邵雪城不耐煩地嚷道。祝佳音猛地跳起來:“還有你!你這名字起的有問題!你出生的時候,肯定有什麽征兆!你爹在國家什麽部門呆過!他一定參加什麽計劃吧?”邵雪城勃然大怒,舉手要打,被其他人趕緊攔住了。

這時候,鄭大姐慢悠悠地開口道:“年輕人,你們急什麽,這裏頭能燒的東西,可多著呢。”她提著一袋薯片,笑眯眯地看向老王。我們的視線,都移動到老王身上。老王立刻變得特別緊張,他從地上抄起一條柴火,使了一招華山派的“蒼鬆迎客”,顫顫巍巍地喝道:“你們休想打書的注意!莫怪我掌中寶劍無情!”

老王和鄭大姐都是這個圖書館的資深老員工,暴風雪來臨的時候他們在值班,結果也被困住了。鄭大姐對生存的反應速度,連我們這些年輕人都自愧不如。她在暴風雪爆發的第一時間,就飛快地吃光了自己的盒飯,然後用一枚硬幣,把自動售賣機的零食和飲料都取了出來。我們如果想吃,必須得向她買。她甚至旁敲側擊地搞到了所有人的體重,我偶爾看到她寫在一張紙上的脂肪計算公式,才明白她的深意——順便說一句,我的順位排名,還挺高的……

而老王則是另外一類人。他把那些書視若珍寶,堅決不許任何沒借書證的人碰一根指頭,誰膽敢違反,他就會好好教訓一下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他嘴裏喊出來的武功招式變化多端,但實際上隻有一招:掃帚迎頭亂打。老王到底有多老,誰也不知道。根據鄭大姐的說法,老王是圖書館管理員界的一條資深好漢,跟主席共過事,為馬克思修補過地板,亞曆山大圖書館被焚的時候他在哪不知道,但孔子去找老子請教那天,老王肯定是休病假了。

這樣一個老家夥,不讓我們碰書,也是可以理解的。在燃料充足的情況下,我們樂得尊老,保護人類智慧的結晶。但現在大家都麵臨生存危機,究竟如何選擇,並不是多麽難的事。

“老王,我們明白你的心情,但是人命關天啊。你看,我們這裏還有女生呢,她們體質太弱,肯定撐不過嚴寒。”我勸慰道,指著幾個縮在角落的女孩子,試圖激發起他同情心。

“你們可以用體溫幫她們啊,何必燒書!”老王的反擊也很犀利,直接擊中了個別人的要害。在那一瞬間,幾道暗戀、熾熱的眼神交錯,大家都遲疑了一下。

“重點不在這兒!總之您得讓開,盡快打開書庫!燃料已經不夠了。”我盡量平心靜氣地說。老王一晃腦袋:“除非你從小鄭的屍體上跨過去。”

鄭大姐跳起來大叫:“老王頭你別把我扯上,我都不是正式編製,逢年過年發東西沒我的份兒,這會兒想讓我拚命,沒門!”老王沒了援軍,隻得抓起柴禾,倒退了幾步,眼神堅毅,一臉的不妥協:“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是人類智慧的結晶,你們不能燒!知識就是力量!”

“法國就是培根。”大家一起習慣性地跟了一句。然後我毫不客氣地說:“現在對我們來說,知識就是熱量。再說了,又不是這一家圖書館嘛,咱們政府不是已經遷都三亞了嗎?他們肯定帶了不少書去。”

“廢話!這種假設你信嗎?”

麵對老王的質疑,我沒法理直氣壯地回答。老王見我氣勢稍弱,挺起胸膛,長長歎息道:“現在外頭信息斷絕,說不定現在全世界都已經毀滅了,就剩咱們這一處。你把書都燒了,咱們人類幾千年的文化,可就失傳了,絕種了,到時候咱們怎麽跟後代交代?可不能為了一己私利,而毀了一個物種啊。”

“跟他一個西城區的奸賊有什麽好說的!直接打暈了完事!”

忽然那一個人厲聲喊道。說這話的是田驍。他在電視台當編導,但骨子裏是個狂熱的宣武門複國主義者。自從兩年前首都宣布取消宣武區編製,將之合並入西城區以後,他一直倍感恥辱,在各個場合表達自己的不滿,同時對西城區出身的人有刻骨的仇恨。老王趕緊說他是海澱的,田驍壓根不聽:“海澱也是西方的!”他捋著袖子走上來,一把將老王拽開,卻不防被老王一掃帚打中腦袋,登時就火了,兩個人推搡起來。

我其實也有點猶豫,都說尊老敬賢,可在這生死關頭,誰還在乎幾本破書啊。老王活了這麽久,就算是殉書而死,他也值了。我們可還是八九點鍾的太陽,還沒活夠呢。這時候,一個女生從角落裏站了起來,細聲細氣地說:“大家別吵了,在這個緊要關頭,我們應該同舟共濟才對。”

“同舟?”祝佳音立刻精神起來,“這你可問對人了,我知道方舟在哪,它根本不在西藏!這可是個政府的大陰謀!”

“通州?”田驍聽到這個名字,臉色稍微緩和了點,通州在東邊。

我示意他們兩個趕緊閉嘴,讓她繼續說下去。她叫劉月,是個讀博的女碩士,但目前看起來還很正常。劉月扶扶眼鏡:“我建議,我們實行民主,成立一個書籍審查委員會。燒書的時候,隻要獲得十三個人中的簡單多數——也就是至少七個人——的同意,就可以被燒掉。”

這個建議聽起來合情合理,大家都紛紛表示讚同。可老王還是有些不甘心。邵雪城和徐聰兩個人站到他兩邊,一人架著一邊胳膊。我陰測測地說:“老王你可想清楚了,現在咱們還是民主,別逼我們搞民主集中製,到時候組織說是什麽,就是什麽,你連投票機會都沒有。”

老王思考了一下,說你們得答應我兩個條件,要不然,就先把我殺了得了。我問他是什麽條件,老王說你們拿書,得走正規的借書流程,從我這借走,再燒,我打開書庫讓你們隨便燒,和你們從我這借書走再燒,性質不一樣。

他這個要求引起一陣哄笑。看他是一臉正氣,原來也懂得變通之道。我問他第二個條件是什麽,老王的臉色變得特別嚴肅:“永遠,永遠不要打開地下二層最深處的那個書庫。”

這圖書館裏的藏書至少有二十多萬本,足夠燒很久的了。於是我很爽快地答應他的條件。

作通了老王的工作以後,我們開始了大遷移。目前我們火堆的位置太靠近前廳,溫度會越來越冷,把書從庫裏搬出來也很費事,我們索性把火堆挪到再往裏一點的地方,就在書庫的門口。大概是解決了燃料這個大問題,大家的動作都很麻利,很快就把所有的禦寒衣物和火堆挪了過去。祝佳音走在最後,還在擺弄他那架收音機,跟著雜音自言自語。

老王站在書庫門口,煞有其事地接過我的借書卡,然後問:“你們要借什麽書?”

我一愣。這個問題問的有水平,之前我光想著拿書,卻沒想過該拿什麽書。按說什麽書根本不重要,隻要紙張夠多夠厚就行,可現在有了書籍審查委員會,就必須充分考慮,選擇那些大家都認為可以燒的書,這就要慎重了。

“要不咱們先燒毛澤東選集吧。”徐茄提議。可這個意見立刻遭到了田驍的反對。田驍說:“毛主席是咱們人民的大救星,你燒他的著作,是什麽居心?”徐茄回答:“那個卷數夠多,紙質也好。”田驍冷哼道:“我看你就是個右派,是個精英,說不定還住在西城!”徐茄毫不客氣地反罵道:“死五毛!”田驍一挺胸膛:“老子就是自帶幹糧的五……”

話音未落,好幾道饑餓的視線匯聚到他身上,田驍連忙解釋:“這是個比喻,比喻,不是說我真帶著幹糧,我身上就兩塊口香糖外加天福居的肘子,不是早捐出來麽?”

“還是讓我用塔羅算算看吧。”另外一個女孩子小影說,也不管別人同意不同意,就把手裏的一把牌攤開在地上,飛快地把小手又縮回袖管,一臉肅穆。這裏唯一的一個基督徒李超看了看她手裏的牌,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小聲嘀咕道:“哼,封建迷信。”

小影閉目凝神,很快從牌陣裏抽出一張,亮出來,是一張正位的魔術師。

“好,燒劉謙!”徐聰大叫。

“白癡,劉謙才出過幾本書?根本不夠燒。”小影一臉不屑,“這張牌麵的意思是思辯,顯然是要燒個哲學家。”

“我推薦福柯,從來沒看懂過。”徐聰又大叫道。

“黑格爾!”

“太薄了!還是薩特吧!”

“別傻逼了,薩特的書也不厚!索性把商務印書館那套‘世界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都燒了吧,我記得橘紅色封麵那一係的都是哲學類!”

“麵對這麽多大師,你竟然一點都不手軟?你這個人類的罪人!”

“呸!老子都快凍死了,還管那麽多!”

“那你怎麽不從南懷瑾開始燒起啊。光惦記著燒西方的,愚昧!”

“總比崇洋媚外強!我是中國人,當然要把中華文明留到最後。今天我把話撂在這兒,你個小漢奸,隻要老子在這,除了於丹,東方哲學的書你一本都別想燒!”

“打倒學閥!”

“哎?書庫裏沒這本書啊?”

“我這是口號!”

屋子裏吵成了一片,我可從來沒想過,平時這些家夥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跟一群山賊似的,居然心中也都偷偷藏著一片學術王國。這時候邵雪城湊到我身旁:“老馬,這麽下去不行,嗎的這幫小知識分子唧唧歪歪的,兔崽子們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不能讓他們拿主意。”我點點頭,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如果讓他們自己挑選,勢必會因為理念不同而爭吵。而今之計,隻有把選擇權交給上帝或者概率論。

我示意他們安靜,然後開口道:“我看我們不要自己找書了,隨機抽,抽到哪本,大家再投票決定燒不燒。”我提醒他們,這是一件關乎大家生死存亡的大事,要理性地去燒,不要摻雜太多個人情感。此時室內的溫度又下降了一點,火堆也開始萎縮。大家都認識到,不能因為這種可笑的事被活活凍死,都紛紛閉上了嘴。我看到旁邊有一架小車,上麵擺滿了剛剛歸還但還沒放回書庫的書,雜亂無章。於是我從中隨手抽出一本,亮給大家看。

“餘秋雨的書,燒不燒?”

“燒了吧”、“燒!”、“應該易燃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這次意見倒是相當統一,隻有一個反對者。這個反對者是個瘦瘦弱弱的年輕人,脖子非常細,腦袋卻很大,比腦袋還大的是他的名字,叫龍傲天。龍傲天是我們的學弟,比超級女聲還娘炮。他怯怯地舉起手來:“一定要燒掉嗎?我很喜歡餘大師的,參加新概念作文的時候,都是模仿他的呢。”

徐茄安慰他道:“現在鬧出這麽大的災,大師一定會痛心疾首,他一痛心疾首,就一定會寫出精彩的文化苦旅來,不差這一本。再說了……”他手腕一翻,亮出封皮:“這本名字也不大吉利,早點燒了也好。”我們湊過去一看,《霜冷長河》,都點頭說快燒了吧。

於是我找老王辦完借書手續,把這本書投入火堆,很快頁麵卷曲,被燒成灰。祝佳音說:“燒的好啊!帶什麽冷啊霜啊雪啊城啊的,一聽就不好,這些帶不吉利字眼的玩意,都該燒!”邵雪城狠狠瞪了他一眼,從小車上又捧起一整套。

“盜墓筆記,這個燒不燒?”

“八我還沒看呢。”我說。

“那前七卷呢?先扔火裏?”

“留著吧,八出來的太晚,我前頭都忘的差不多了,有時間重新看一遍。”我把那一套放回去,去找其他書。這時徐茄走到我的身旁,輕聲說道:“其實我可以教你一個選擇的訣竅。”

“哦?”

“凡是腰封上宣稱全球銷量僅次於聖經的,都可以搬出來燒掉,不會錯的。”

我腦子裏靈光一現,這個建議真是太好了。我連忙跳上台子——因為桌子已經全部被燒光了——對所有人說:“我有個主意,咱們先把成功學那一個分類的書都燒了吧,它們足夠厚,而且數量足夠多,有異議嗎?”

這次提議迅速獲得了委員會的一致通過,就連老王都投了讚成票。於是我們挑出了所有的成功學,從卡耐基到寫給加西亞的信,統統扔到火裏。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成功學的書燒起來格外旺盛,把每一個人的心裏都烤得暖洋洋的。

“如果一直這樣就好了。”我欣慰地看這每個人的笑顏,心裏盤算著,接下來是燒生活保健類的,還是燒星座占卜。燒前者可能會惹惱鄭大姐,她是各種養生之道的擁躉,試過生吞泥鰍,也喝過綠豆;燒後者可能會讓小影為難。兩類書從厚度和紙張上來說,燃燒質量不分軒輊,很難抉擇。

我還在猶豫,忽然看到祝佳音蜷縮在角落裏,沒有跟大家一起烤火,自顧擺弄著收音機。他忽然俯身把耳朵貼在喇叭旁,幾秒以後,他的眼睛陡然瞪大,整個人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像隻觸電的蟾蜍。

(二)

“你又聽見什麽了?”我問祝佳音,語氣裏帶著點諷刺。他這幾天已經從那些雜音裏“分析”出了外星人入侵、地底人複仇、希臘為賴賬發動核戰爭、新浪微博去掉“測試”字眼等十幾個可能導致氣溫驟降的原因,一個比一個不靠譜兒。

祝佳音這次倒沒有長篇大論地分析,他緊張地把收音機遞給我:“你自己聽!”我把耳朵貼過去。這是一台短波收音機,理論上應該能收到大洋彼岸的聲音。最近幾天來,它一個台都收不到,我們推測也許美國和歐洲也已經毀滅了。可是,現在我從收音機裏居然聽到了一個可識別的人聲,這讓我又驚又喜。

這是一個男子的聲音,發音很僵硬,字與字之間沒有連讀,更沒有抑揚頓挫和感情色彩,應該是電腦合成的。他反反複複隻有一句話:“國家正在麵臨一場會持續很久的災難,中央已經著手研究對策,請公民在三個代表先進思想的指導下,迅速開展自救互救工作。”

我心裏一鬆,無論如何,國家並沒有忘記我們。可是祝佳音卻哭喪著臉,一臉惶惑。我問他怎麽了,祝佳音告訴我,作為國家災害預警係統的一部分,政府在各大城市的人防工事都設置了末日廣播站。一旦出現毀滅性戰爭或災害,這些廣播站就會自動啟動,開始全波段播放事先錄製好的信息。

“可如果末日電台啟動,國家肯定會有相關預案呀。”我反駁道。

祝佳音乜了我一眼:“三個代表是哪年的事兒了?上一屆!如果是這一屆,用的詞兒會是多難興邦。”我登時如醍醐灌頂,暗自靠了一聲。連末日廣播都過期了,也就是說,根本不會有什麽人來解救我們了。下一批進入圖書館的人,很可能要等幾百年以後的考古學家。

我趕緊把音量關小。這種消息讓大家知道可不得了。我對祝佳音說:“這件事,不許跟任何人說。”後來我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隨便你說吧。”反正沒人信他。祝佳音點點頭,低下頭繼續執著地調著波段。

我坐回到火堆旁,火堆旁的大家正在歡樂地把各種成功學撕成一頁一頁,丟進火裏,很有點高考結束焚燒試卷和教科書的意境,沒人注意到我們兩個剛才的交談,隻有李超狐疑地瞥了我一眼,劃了個有威脅的十字。徐聰拿著一本書走過來“正找你呢,喬布斯傳算成功學嗎?”

“算吧。”我遲疑了一下。

“不算,這算什麽成功學!這是大毒草。”田驍一口否定。劉月一聽不樂意了:“都世界末日了,還搞什麽文革遺風。我認為這就是成功學,喬布斯的成功,是不可否認的。”田驍脖子一梗:“我是安卓用戶。”

話說到了這份上,就不是道理之辯,而是立場之爭了。於是我及時叫停了討論,直接付諸表決。結果6票對6票。劉月數了數人頭,大為驚訝:“我記得這裏用iPhone的人應該有7個,誰投了反對票?”小影慢慢把手舉起來,劉月問她為什麽,她撇了撇嘴,眼神裏浮現出濃濃的恨意,卻沒說明原因。

讚成和反對各占了一半,我們把目光都集中在唯一一個沒舉手的李超身上。他正津津有味地翻閱著喬布斯傳。“李超,投票了。”我催促他。他的這一票,將有很深遠的曆史意義。如果喬布斯傳以成功學的名義被燒,那麽幾乎全部的曆史名人傳記——除了梵高——都可以不經審查而充做燃料,那將會是很大一筆資源。

李超又翻了幾頁,看我們實在催得緊了,隻得舉手道:“願喬布斯的肉體安於平靜,願他的靈魂進入主的殿堂。主內弟兄的著作,應該留存……”

“別傻逼了,喬布斯是佛教徒。”邵雪城插嘴。李超臉色一變,趕緊改口:“異端!應該燒毀!”

七比六,於是決議就這麽定了。我們搬出了十來本喬布斯傳,這是本暢銷書,存量不小。小影還在這摞書頂上加了幾本ios軟件開發的教材。按照她的說法,這些教材早早滅絕的好,以免讓新世紀的人類知道舊社會還有iTunes這種慘無人道的東西。我們大概猜到她投反對票的原因了。

以此為開端,我們陸陸續續又拿出了巴菲特傳、本拉登傳、李嘉誠傳、楊瀾訪談錄之類的書籍,身上披著毛毯和窗簾,一邊齊聲高喊著“以成功學的名義”,一邊把這些書投入火中。一個一個成功人士陸續化為飛灰,如果有曆史學家在場的話,我們會告訴他,這次焚書,還是要怪基督徒。

成功學真不愧是最暢銷的書籍類別之一,這一類書足足維持了兩天的溫暖,我們都很感激作者們的不懈努力。第二批燃料是與之類似的職場管理類書籍,尤其是《沒有任何借口》這一本,先被撕的粉碎然後再焚燒,成為燃燒最為充分的一本書。對於《杜拉拉升職記》的分類,有人認為屬於職場教材,有人認為屬於職場小說,徐茄說,無論是小說類還是職場成功學,反正都會是頭幾批被燒的,早燒晚燒差別不大。

可是在選擇第三批圖書的時候,書籍審查委員會卻發生了嚴重的分歧。

按照我的想法,下一批要燒的,是生活保健類的書。這些書大多是銅版紙裝幀,耐燒。這個意見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可是鄭大姐卻不幹了,她覺得這是針對她的侮辱:

“你們年輕人不愛惜自己身體,到老了可是會後悔的。現在咱們被困在這兒,更得注意健康不是?這些保健法都是純天然的,古人留下的,師法自然,返璞歸真,最適合現在的境況了。萬一燒沒了,你們再想保健,可就沒指導了喲,要對自然和自然療法敬畏之心!”

“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還注意什麽健康啊,您這話說的太偏頗……”龍傲天不服氣地反駁。鄭大姐跳起來指著他額頭:“看你年紀輕輕,怎麽說話呢?剛才大姐我看你瘦,可憐你,多分了你一塊巧克力,怎麽這會兒就忘恩負義啦?”龍傲天特委屈:“我沒有,可一碼事歸一碼事,不能我吃了您的巧克力,就不管對錯了。”鄭大姐一聽大怒,連珠炮似地罵講過去,把小男孩罵的把頭低垂,一聲不敢吭。

鄭大姐自己罵的不過癮,又把老王拽進來:“老王你是過來人,神農嚐百草、華佗設計五禽戲的時候,你也在場吧?你說我說的對吧?”老王唯唯諾諾,不置可否,眼光卻瞟著窗外。

我一看要打起來,趕緊說咱們表決吧,看大家的意思。大概是剛才鄭大姐的表現太過分,這次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讚同燒生活保健。這是民主決議,於是我們不顧鄭大姐的大叫大嚷,派遣了邵雪城、龍傲天、田驍和徐聰,外加我一共五條壯漢,組成了搬運隊,進入書庫去搬運相關類別的書刊。老王站在書庫前,按照規定準備借書卡,其他人則圍著火堆,不斷添加燃料,確保它不會熄滅。

這個圖書館的結構很簡單,一進門是前台,然後是閱覽室,兩側是辦公室,閱覽室的盡頭就是書庫,由一條長櫃台分隔。長櫃台已經被我們拆散燒了,所以書庫可以**。書庫很大,無數的書架有次序地排列著,好似一座深邃的森林。即使是如此的低溫環境,我仍能聞到淡淡的書香。我忽然回想起小時候第一次進入圖書館的朝聖心情,那時候可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走進書庫,像從雞籠子裏拎雞一樣挑選書籍,把它們一一燒成灰。

書庫已經被搬空了一小部分,我們走進去以後,確認了保健類書籍的擺放區域,然後分頭行動。每人每次運走十五本書,堆放到書庫門口。等老王把借書卡一一填妥,這些注定不會歸還的書就可以化為火焰獲得新生了。

我沿著書架一路瀏覽過去,幾乎不需要仔細挑選,隻要看到類似“健康密碼”、“人體使用”、“你不知道的”、“水知道答案”、“秘法”、“智慧”之類的關鍵詞,盡管拿下來就是,不會錯。很快我湊夠了十五本,把它們摞在一起,往外抱去。這時我無意中看到,邵雪城站在兩個書架之間,雙手插在口袋裏一動不動。我問他在幹嘛。他指了指書庫的右側角落,那裏有一個鐵門,看起來很厚實,上頭還掛著一把電子鎖。

“那裏就是老王說的地下書庫,絕對不允許進入的地方。”邵雪城微微一笑,“我有個強迫症,越是禁止的東西,就越要碰一下不可,尤其是還加了鎖,簡直就是挑釁。”

“算了吧,老王會跟你拚命的。”我聳聳肩。邵雪城問:“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我搖搖頭,在這種鬼地方,所有的好奇心都已經被寒冷消磨殆盡,我可沒心情去打聽八卦。邵雪城咧開嘴,用手做成手槍的樣子,對著那門開了一槍,還吹了吹槍口的硝煙。

這家夥自稱是個退伍軍人,舉止都帶著一股肅殺之氣,但到底什麽來曆,誰也不知道。大家都有點怕他,盡量保持著距離。他也不介意,隻偶爾跟祝佳音和我說幾句話,別人很少理睬。很像是一頭草原上的孤狼。

我正想勸他一句,忽然在旁邊傳來一陣爭吵聲。我趕緊跑過去,發現是徐聰和田驍頂上牛了,腳下散落了一堆的書,龍傲天在旁邊急得團團轉。

我問他們怎麽回事,龍嘯天告訴我,起因是徐聰拿了一本《發現黃帝內經》,嘀咕了一句中醫的書都該燒,田驍卻說燒柯雲路的書我沒意見,但你說中醫的書都該燒這話我不愛聽。兩個人一句頂著一句,就在書庫裏吵了起來,車軲轆話說個沒完。我一看不好,這話題網上說了多少年都沒個結果,如今被困在圖書館裏,居然還在演加時賽。我趕緊過去打圓場,沒說兩句,徐聰和田驍更來勁了,開始互相對罵。我聽得心煩,一把拽開他們兩個,大喝一句:“地球人都快死完了,你們還吵個P!專心幹活!”

“道不同,不相為謀!”徐聰瞪大了眼睛,把手裏的書摔在地上。田驍也氣勢洶洶地表示我愛鹵煮我更愛真理。聽他們倆這意思,即使吵到宇宙毀滅,也要分出個是非曲直。我心裏後悔不迭,我怎麽就忘了,一扯到生活保健,一定會陷入中醫存廢爭執。早知如此,還不如直接去燒命理占卜類的呢。

恰巧邵雪城走過來,他們倆拽著他要他表態,沒料到他二話不說,一人給了一拳,直接打倒在地,眼眶登時瘀黑一片。他們還想說些什麽,卻又被邵雪城一腳踢到嘴上,嘴唇全麻了,連話都說不出來。

“老馬,你這樣是不行的。這種吵架沒有結果,直接拉黑就對了。”邵雪城搖搖頭,對我的軟弱反應很是失望。我說這太暴力了,有悖於民主精神。邵雪城卻用手勢在脖子上一橫,未置一詞,俯身抓起十幾本書,離開了書庫。

書庫外的人都在等著我們搬書出來,一看我們麵色都不善,臉上還帶著傷,都頗為驚訝。我一拍巴掌:“生活保健類的先不燒了,留著,咱們表決一下,先燒命理占卜類。”

“好!這一類書我早就想燒了,那些星座什麽的,都是騙人的!人的命運怎麽會被幾百萬光年外的星星所決定!”徐聰激動地嚷道。小影立刻應和:

“那是當然了,真正指引命運的,唯有經過千年考驗的大阿爾克那!”

“喂,塔羅也是扯淡好麽?埃及佬的東西也能信嗎?他們連自己的滅亡都算不出來!能窺探命數玄妙的,隻有周易啊。”

“周易也沒算出周朝的滅亡吧?”

“沒文化,周文王早算出周朝有八百年氣運,準的不得了。”

“你看,隻能算出八百年,太粗糙。如果他用塔羅推演,正位戰車、逆位的塔和正位戀人,三張牌就能精確到烽火戲諸侯。”

看著小影和徐聰吵成一團,劉月聳聳肩,無奈地對徐茄說:“天蠍座和射手座吵架,就是這樣了。”徐茄深有同感地點點頭:“嗯,估計兩個都是A型血,容易迷信,還特別頑固。”

我的本意是擱置爭議,把大家的注意力轉移開來。誰知道這次書籍審查委員會的分歧更嚴重。這十三個人裏,有信塔羅的,有信周易的,有信血型的,有信星座的,還有什麽都信的,真正什麽算命都不信的,反倒隻有基督徒李超一個。

以小影和徐聰為引子,所有人都狂熱地吵起來,因成功學建立起來的默契**然無存。信血型的說信周易的是迷信;信周易的罵信星座的數典忘祖;信星座的說玩塔羅的是惡魔崇拜,玩塔羅的反說信血型的是統計學魔術。吵來吵去,沒有一本書可以得到半數以上的燒毀支持。

我一看火堆都快熄滅了,這麽拖下去不是辦法,站出來要不咱們這麽辦吧,做個實驗,哪個算命算的準,就不燒哪一類。大家爭吵了一番,都沒有更好的建議,隻好答應,都問我該怎麽辦。

我說這個簡單,咱們做個科學實驗。幾個算命係統各從書庫裏找出一本去年出版的代表作,看他們對今年有什麽預測。現在的處境大家都知道,哪家說的準,就留下來。

小影為難道:“這可不太公平。塔羅不是算命,而是告訴你一種人生態度,展示命運的多重可能,最終還是要靠你自己。”劉月也說:“每個人星座都不同,還要考慮上升星座啦、與太陽的角度啦,這麽籠統的預測,違背了星相學的初衷。”

“血型不是算命,是人類性格的科學分類。”徐茄麵不改色地說,而徐聰幹脆閉起眼睛:“天機豈可泄露,要折陽壽的。”

說一千道一萬,誰都不願意接受檢驗。我一看他們都縮了,反而有些棘手。這時候邵雪城踱著步子過來,輕鬆地說:“要不我給你們個建議?”

大家都好奇地望著他。

“我把你們一個個都攆到外頭去,然後你們可以用喜歡的算命方式給自己卜一卦,算出能逃過一劫的,就是不準,活該凍死;算出自己在劫難逃的,才算你是神機妙算。”

他說完以後,隨手抄起一本黃曆,翻了翻:“嘿嘿,今日宜出行,你們誰第一個?”大部分人頓覺遍體生寒,立刻安靜下去,沒人再反對燒書。

她說完這一大通,一屁股坐在一個大家樂福購物袋上。這袋子裏裝滿了自動售貨機和她自帶的零食,與她日夜不離開。誰想吃,就得拿東西跟她換。至今她已經換了好幾部手機、筆記本和戒指,還收了一部諾基亞用來撬桃罐頭。

“我告訴你們,從現在開始,小賣部沒有了!你們別想從我這換到一點吃的!”鄭大姐氣勢洶洶地揮著手臂,活像宣布對伊朗禁運的奧巴馬。

所有人都看著我,我趕緊說鄭大姐你別生氣,咱們有話好商量,可是她根本不理睬,把臉扭去一邊。這時候邵雪城拍了拍我的肩膀:“老馬,我跟你說件事。”

“啊?”

“你太軟弱了,根本沒資格當領導人,你就是一個到處去勸架調停的和事佬、裱糊匠。眼下這個情況,不需要你,需要的是我。”

“這個團隊需要合作和信任,而不是恐懼。”我冷靜地回答。

“隻要有恐懼了,剩下的實現起來很簡單。”邵雪城按在我肩上的手忽然用力,我頓覺一股巨力壓下來,哎呀一聲慘叫,生生被他按倒在地。邵雪城轉過頭去,麵向大家:“老馬同誌因為健康原因,不能繼續領導大家了。他推薦了我。我想問問大家,還需要不用需要我拒絕三次?”

大家看看躺倒在地的我,紛紛搖搖頭。

“很好,非常時期,一切程序從簡。你們放心,我會給大家帶來安全,隻要你們絕對服從。”邵雪城圍著火堆踱了幾步,把徐聰叫起來,耳語幾句,徐聰連忙跑去書庫。老王正要攔住他說手續還沒辦呢,就被邵雪城抓住了胳膊。

“老王同誌,我馬上要宣布第一條命令,那就是你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撓、幹擾我們從書庫取書的過程。那些繁文縟節在這個時期是不明智的。”

“那怎麽成,我們不是說好了嗎?”老王想反抗,但是邵雪城隻用一隻手就製住了他:“新換屆,新氣象,希望多理解。”

很快徐聰從書庫裏跑出來,手裏拿著幾本書。邵雪城接過書,走到鄭大姐麵前:“鄭大姐,這幾本書送給你。”鄭大姐有些糊塗,接過書一看,原來是一本《胡雪岩傳》、一本《沈萬三傳奇》、一本《拿破侖時代的威尼斯》。她不明白什麽意思,邵雪城道:“建議你晚上有空,好好讀一下,很有教育意義。它講的是,無論一個商人多麽牛逼哄哄,隻要他缺少武力支持,早晚會傻逼。”

邵雪城微微一笑,環顧四周:“接下來,我要宣布第三條命令。”

大家都屏住呼吸,等著聽他的第三把火。

“現在溫度與日俱降,這裏很快就沒法呆人了。所以我宣布,火堆將被轉移到這裏的地下二層書庫,我們現在就走。”

(三)

聽到邵雪城要求進入地下二層書庫,老王異常驚恐,堅決反對,“我跟你們說過了,地下二層的書庫是禁區,絕對不可以進入!”

他越是反對,大家對地下二層書庫越有興趣,尤其是祝佳音,他第一次把注意力從收音機轉移到外部世界,滿懷期待地盯著老王。在這種陰謀論者眼裏,帶著秘密的老王比黑長直的妞兒還要性感。我敢打賭,現在祝佳音的腦子裏,至少已經轉過三到四種理論,他就算說九個常委在底下開會,我都絲毫不奇怪。

劉月問鄭大姐知道不知道地下二層是什麽,鄭大姐蜷縮在自己的鬥篷裏,還沒從被鎮壓的震驚中恢複過來。劉月問了好幾遍,她才驚慌地搖了搖頭,表示完全不知道:“我隻是個普通圖書管理員,平時隻在一層呆著,什麽都不知道。”

她的言外之意,大家都聽得懂。邵雪城皺著眉頭,走到老王跟前。我們都以為邵他會直接把老王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可是他隻是拿起幾本書,慢條斯理地扔進火堆,眼睛盯著老王道:“我其實也不想強人所難,如果你能告訴我們下麵是什麽,我們也可以不進去。”老王想了半天,才開口說道:“這座圖書館的通風係統已經不運轉了,地下二層的書庫是個封閉空間,把火堆挪下去,是自尋死路,咱們都會中毒死了。”

邵雪城有些失望:“我問你的是下麵有什麽,不是問你為什麽不能下去。”老王激動地擺動雙手:“地下書庫還能有什麽,當然放的是書啊,都是些善本孤本,必須妥善保存。我怕你們把那些東西也給燒了。”

“如果隻是書,你不會這麽緊張。”

邵雪城說到這裏,緩緩轉過臉來,對我們所有人道:“大家不想去看看麽?那裏也許存放著食物、也許更溫暖、更舒適,說不定還有能向外界聯絡的無線電台。我們既可以求援,也可以去救到別人;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這個地下書庫必然是神的啟示。”

他一口氣把馬斯洛金字塔的幾個層次全都概括了,大家的士氣被鼓動起來,紛紛請戰。

我們每一個人——除了老王——都被發了一粒M&M巧克力豆,稍微補充了一下熱量。然後老王留下看守火堆,鄭大姐看守老王,龍傲天看守鄭大姐,其他人跟在邵雪城後麵,朝著書庫走去。此時正是黑夜,圖書館裏沒有燈,我們就地取材,製作了一些火把。

火把的製作是一件很有技術性的活。一般的書開本太小,又是膠裝,不容易卷起來,手感遠不如雜誌。而雜誌的挑選,也不是隨意為之。《男人幫》和《米娜》就厚度而言很合適,可這類時尚雜誌幾乎每一頁都UV亮油,銅版紙型也多在90克以上,不太好燒。我們經過比較,最後還是選擇了一些有良心的老牌雜誌:《讀者》、《青年文摘》和《知音》。這些雜誌開本與頁數的比例適中,恰好可以卷成一個紙筒,握在手裏非常舒適。單就一本來看,有點薄,但因為曆史悠久,它們累計了大量期數,而且每年還有合訂本,可以有效地彌補這個缺陷。

我們高高擎起火把,跟隨在邵雪城身後,這些雜誌就像是從前一樣,居高臨下,為我們照亮了前進的道路。我還特意撕下每一期雜誌登笑話的那一頁,作為它們曾經存在的證明。我們一路來到了書庫的盡頭,那個神秘的鐵門依然緊閉,電子鎖上的小紅燈警惕地閃耀著,有如一隻穴居野獸的獨眼。

“這個鐵門後麵,就是通往地下二層書庫的路,我們終於要把它打開了。”邵雪城瘦肖的臉上浮現出激動神色,在十幾把火把的映照下,好似一個古希臘英雄。“此時此刻,你們想到什麽沒有?”他問。

“潘多拉。”我老老實實回答。

“浦島太郎。”

“藍胡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邵雪城怒吼道:“你們他媽能不能想點吉利的?”大家想了一圈,好像無論哪裏的民間故事,手欠者還真沒有什麽好結局,於是都沉默下來。邵雪城一指田驍:“你,去把它打開。”

田驍最喜歡做這種事情,一馬當前走到鐵門前,卻愣在那裏。這鐵門很奇怪,沒有門把手,甚至沒有任何凸起,想拽都沒地方拽。“難道是用推的?”田驍把手掌貼到門上,用力推了一下,紋絲不動。他用腳踢了踢,還是沒反應,隻好把注意力放到電子鎖上。

那個電子鎖是貼在門上的一個方形區域,比別處的顏色略深一些,這個區域裏除了紅色的指示燈,沒有按鍵,沒有開關。田驍研究了半天,不得其法,隻得告訴邵雪城說沒轍。邵雪城親身上陣,狠狠踹了兩腳,力道奇大,可鐵門還是巋然不動。

邵雪城派了徐聰和王大鵬去找。王大鵬是邵雪城帶來的人,沉默寡言,幾乎沒聽他說過話,也沒什麽存在感。邵雪城要是不提,我都幾乎忘了有這麽個人。

他們兩個離開以後,剩下的人圍著鐵門坐了下來,以減少熱量的消耗。邵雪城指示說,在這個門前搞一個小火堆,我問他打算燒哪一類的書。邵雪城說你們之前燒書燒的太文學青年了,不足取。他搞了一個新的分類方法:“最近幾年就沒幾本好書,我看也別分類了,就參照出版日期,先燒近的,再燒遠的,肯定錯不了。”

我對這個武斷的分類法有些不滿,可是也無法出言阻止。於是其他人舉著火把走到各處書架前,摘下一本本書籍。好像波河莊園裏的古羅馬農民們一樣,按照年份從果樹下摘下鮮美多汁的果實,然後獻祭給火神伏爾甘。

按照邵雪城提出的新方法,我們在短時間內搜集到了一大批嶄新的圖書,這都是近兩年的出版物,什麽類型的都有,封麵無一例外都花裏胡哨張揚無比。它們都很容易燃燒,但有一個特別討厭的特點——腰封。腰封不光影響美感和觸感,而且燒起來特別嗆。我們必須像摘菜一樣把所有書的腰封扯下來,然後再投入火堆。

做完這些工作,我累的不行了,胃裏空空如也,火燒火燎,於是隨便找了個地方躺下,把火炬插在書架上,掏出幾頁紙來細細閱讀。這些紙都是剛才一路燒雜誌的時候我有意撕下來的,是每一期刊登笑話的那一頁。雜誌全燒光了都不可惜,但這幾頁還值得留下來偶爾看看,也許會暫時忘掉饑餓。這時候,旁邊有一個人接近了我,我轉頭一看,發現是劉月。劉月身上披著一片厚厚的窗簾,有點像是浴袍。她眼神灼灼地望著我,悄聲開口道:“老馬,要貨麽?”我一愣,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麽。

劉月衝我嫵媚一笑,雙手攀到窗簾浴袍之間,緩緩解開。我以為會有什麽**的事情發生,結果我看到,在窗簾兩邊的裏側居然掛著十來本書,全是烹飪美食類的,中西日韓東南亞風的都有,全彩大圖。

“你怎麽會有這些東西?”我驚訝地問道。現在食物儲備見底,大家隻能得到極其有限的補充,為了防止軍心動搖,邵雪城已經下令把所有關於美食與烹飪的書都搬出來燒毀了。

“是我私藏的,怎麽樣,要不要來一本?”劉月眨了眨眼睛,充滿了**。

“對不起,我不要。”我把浴火強行壓抑下去,在眼下這個時期,烹飪書與毒品無異,它或許會緩解你一時的饑渴,但很快就必須承受更大的痛苦,這是飲鴆止渴。我的自製力很差,沒有信心在拿到美食書後能戒掉。

“怕什麽,大家不都在看嗎?如果我們注定要死在這裏,隻要輕輕一眼,就可以獲得暫時的幸福。在死前上一次天堂難道是很貪婪的事嗎?”劉月抿起嘴來,袖手一指,我看到隔著一個書架,徐茄拿著一本《美食地圖》,他把鼻子頂在彩圖上,瘋狂地喘息著,渾身顫抖。突然,他放下書,癱在地上揉了揉肚子,又艱難地爬起來,翻開下一頁,重複剛才的舉動。

“那麽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我問道。我實在想不出我身上有什麽值錢的東西。劉月把嘴湊到我的耳邊:“我希望得到的,是你的支持。”

“支持?”

“是的,我們不喜歡邵雪城,可以說討厭極了。如果老馬你能支持我的話,那麽我們就有足夠的人手來搞掉他……”

“算了,我沒興趣。再說了,我也打不過。”我拒絕了她,我對邵雪城取代自己一點都不反感,甚至鬆了一口氣。領導一個團隊的責任太沉重了,我的性格太軟弱,確實不適合。

“兩本?其中一本還是趙珩的《老饕漫筆》。”劉月開出了更高的價格,可我還是不為所動。劉月一咬牙:“如果加上我呢?”我苦笑道:“就算我有那心,也沒那力氣。”劉月把窗簾重新裹在身上。

“你們兩個幹什麽呢?”

一聲斷喝從遠處傳來,原來是田驍。劉月一看見他,轉身就跑,可她哪跑得一個壯年男子,幾步就被他扯掉了窗簾,那十幾本書劈裏啪啦地掉在地上。田驍一看全是美食類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他一腳踏在書上,把劉月從地上揪起來:“你這是犯罪!”

劉月不甘心地抬起下巴:“你又沒吃的給我,我自己畫餅充饑,怎麽就算犯罪了?”

田驍沒理她,把她一路拽到鐵門前,我也趕緊跟了過去。邵雪城盤腿坐在鐵門的正對麵,雙眼緊緊盯著小門。田驍把劉月的事情說了一遍,邵雪城眉頭一皺:“我不是說過嗎?別碰那些東西,它們會摧垮你的意誌。”

劉月哈哈笑了起來:“反正大家都活不久,意誌垮不垮的,又有什麽關係。”邵雪城不動聲色:“等到地下書庫打開,我們就會有活路。”劉月嗤笑一聲:“我勸你別打開,不打開,大家還有點希望。如果打開以後什麽都沒有,到時候你就完蛋了。”

這句話相當犀利。邵雪城現在的權威,是建築在帶領大家打開地下二層書庫獲得大量食物或者溫暖的承諾之上,如果這個承諾失靈,他的合法性也就不存在了。暴力可以解決一部分問題,但解決不了資源短缺。美食書籍毒品的流通,就是一個典型的征兆,什麽時候食物短缺到了民不畏死的地步,也就到了崩潰的終點。

邵雪城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他沒做任何表示,讓田驍把劉月放開,然後召集了所有人,開展了清查工作。結果發現除了劉月、徐茄以外,還有小影和李超沾染了毒品。小影吸的毒是高木直子的《一個人的美食之旅》,而李超吸的是《聖經中的食物》,這本我看過,主要講得是聖經中被神視為潔淨的食物,與其說是美食介紹,倒不如說是從食物角度說神恩——看來這是劉月為虔誠的基督徒專門準備的。

邵雪城雙手抱臂,深沉而憂鬱地望著跳動的火焰,像是站在虎門思考清帝國命運的林則徐。他叫其他人都離開,隻把我留下。邵雪城把身體靠在書架上,有些疲憊地說道:“你和祝佳音關於末日廣播的對話,我都知道了。”

“哦。”我一點都不驚奇,祝佳音肯定會跟別人說。邵雪城道:“肯定不會有救援了,對嗎?”

“對……咱們說不定是地球上最後一批幸存的人類。”

“那咱們這麽折騰,你說有什麽意義嗎?”

“這要問你了。”我直視著他,“你這麽執著於打開地下二層,到底是什麽意圖?是想給大家一個活下去的希望嗎?”

“不是,如果是那樣,跟吸毒豈不是沒有區別?我跟你說,我是真想把它打開,一看究竟。”

“可這有什麽意義呢?你和我都知道,這是圖書館的地下二層,不是家樂福,也不是大商廈,裏麵放的隻會是書,不可能是食物或者無線電什麽的。”

邵雪城咧開嘴笑了:“老馬,如果我說出真相,你會相信嗎?”

“不妨說來聽聽。”

“我一接近那道門,就感覺那裏有什麽東西在召喚著我。”

邵雪城伸出手掌,若有所思。我還沒回話,徐聰匆匆跑了回來,說鄭大姐和龍傲天都被放翻在地,老王卻不見了。我們都是一驚,邵雪城問到底怎麽回事。徐聰說老王剛才突然發難,把武器打暈鄭大姐和龍傲天,然後跑沒影了。

“用的什麽武器?”

“大英百科全書,自然哲學卷。”

“這麽殘忍?”我和邵雪城都知道那玩意兒有多厚,倒吸一口涼氣,“人都沒事吧?”

“都隻是暈倒額而已,性命無礙。我和王大鵬安頓好他們以後,大鵬留在了火堆旁,我一個人先過來報信。至於老王跑哪裏去,就不知道了。”

我們都陷入沉思。老王在這座圖書館裏幹了不知多少年,他如果想躲起來,我們是不可能找到的。可是,在這種大冷天,他一個老人家遠離火堆,又能堅持多久呢?

我沒想到,答案在兩秒鍾之內就知道了。一個黑影從徐聰身後一躍而起,手持一把長柄武器,口中高叫:“小李飛刀!”朝著邵雪城劈斬而來。邵雪城反應很快,閃身避過,下意識地舉手去擋了一下,登時被劃出了一道血紅的傷口。

借著火光,我勉強看清楚了,襲擊者正是老王,他手裏的武器是一根從書架上拆下來的鐵框,上頭還凍著一長條鋒利的冰條。此時的他,一改原來的老朽,雙目精光畢露。

邵雪城扶住鐵門,從容說道。老王一抖手裏的冰槍:“我讓你們不要焚書,你們不聽;我讓你們不要試圖打開這道鐵門,你們也不聽。如今大錯幾乎鑄成,你們隻好給我死!”

“為什麽不能燒?鐵門後到底有什麽?”邵雪城問。

老王沒有回答,大吼一聲,挺槍就刺。邵雪城雙手飛快地從火堆裏抓出兩本燃燒到一半的書,架住老王的冰槍。兩個人戰了數個回合,老王的槍法固然神銳無匹,邵雪城的書法卻也妙至毫巔,雙手持書舞動,絲毫不落下風。

那兩本書乃是《南渡北歸》第一、二卷,厚重堅實,老王的冰槍刺過來,一槍刺不穿,反被書上的火焰烤融了幾分。而且這書排版甚亂,注釋字小,被邵雪城麵朝對手掀開,逐頁翻動,頁字交錯,一時間竟令老王有些目炫,手裏慢了幾分。

趁著這個機會,邵雪城把書往前一甩,同時身子疾退。等老王躲開書砸,他轉瞬間就跳到兩排書架之間,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老王根本不理睬我們,盯著邵雪城又衝了過去,才走幾步,就見黑暗中飛來一本小書。老王輕輕一挑,那書就飛上天去。不料又是三本飛來,後麵源源不斷,好似一台以書本為彈藥的機關槍在猛烈射擊,挑不勝挑。

我從地上撿起一本,就著火光一看,才明白怎麽回事。原來那兩排書架上擺的,都是一口氣看完XXX、十分鍾明白XXX等曆史普及類讀物係列,書小而輕,且數量眾多。邵雪城隨手抓起,扔出個天女散花毫無難度。老王被他這麽亂扔搞的手忙腳亂,好似一個挑滑車的高寵。

老王久攻不進,有些煩躁,這時飛書又至,老王習慣性地一挑,槍頭卻被書帶偏了,整個人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這次飛來的,卻是劉墉作品係列。劉墉的書絮絮叨叨,每一本所說內容所差無幾,重量也仿佛。老王習慣了小書重量,邵雪城突然換了劉墉扔過來,他一下子沒調整過來。更關鍵的是,劉墉所著數量,不比那幾個係列要少,邵雪城把它們摻雜起一起,忽而《一口氣讀完大唐史》,忽而《愛要一生的驚豔》,到了後來,又多了幾本《今生不可不去一百個地方》之類的旅遊書籍扔過來、這類書小而硬朗,少字多圖,在半空可迷亂人眼。

等到老王好不容易欺近身來,邵雪城右足一頓,踩著星雲大師的《迷悟之間》跳到半空。這一係列出了十數本,從勇氣、般若、豁達、歡喜到應變、結緣、寬心,舍得,整整一套人生哲學摞在書架一旁,開本甚大,書麵如佛法般寬厚平和,最易起跳落腳。邵雪城借著佛法之力高高躍起,先踢出一本《舍得》,整個人朝另外一排書架跳去。

老王急忙去追,他看到書架上恍惚放著《三體》係列,用槍將其撥到地麵,算準高度,一腳踏上去。不料他腳尖剛一踏上,就覺有異,低頭一看,發現墊在腳下的,不是三體123,還多了一本X。老王落腳時用的力氣,本來算的好好,與123的厚度相合,多了一部X,力道登時有變,身子一個踉蹌,跌落下去。這四本書都冠以三體之名,光線昏暗,老王一時不察,結果中了邵雪城的圈套,露出一個大破綻,不由得大聲罵了一句:“這多事的寶樹,續寫個什麽……”

“你還幹過那個?”我看他匪氣那麽重,有點不信。邵雪城撕了一塊白布,把受傷的手掌裹起來,然後回答:“嗯,幹了三個多月吧,後來她也挺煩的,我就跟她分手了。”

“喂……”

我正要問該怎麽處理老王,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嘀嘀”的聲音。我們齊齊轉身去看,發現鐵門電子鎖的方形區域,沾了一片邵雪城手掌上割出來的鮮血,然後指示燈由紅轉綠,突然卡啦一聲,鐵門居然自己打開了一條縫隙。

我們麵麵相覷,都把視線投向邵雪城。邵雪城麵露疑惑,慢慢走過去,輕輕一推,鐵門朝裏側開啟,露出一條漆黑的通道,沒有燈光,但似乎有一段下行的台階。

在台階的旁邊,還豎立著一塊石碑,光麵大理石,做得頗為考究,上麵寫著三個龍飛鳳舞的紅色大字:

逸夫樓。

(四)

逸夫樓是一棟樓,是由著名的愛國者邵逸夫先生捐贈修成的大樓。

問題是,逸夫樓不隻有一座——事實上,你永遠說不清楚,到底全國有多少座逸夫樓,總之在你的一生裏,無論在哪個城市居住,至少會碰到一到兩座。它和解放大道、人民廣場、維多利亞社區、普羅旺斯婚紗攝影一樣,已經成為中國每一座城市的標配地標,無處不在。

所以,當刻著“逸夫樓”三個字的石碑出現在我們麵前時,所有人的第一反應不是驚駭,而是溫馨。在那一瞬間,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小學時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中學時代;有的人想起了自己的大學時代;還有的人,想起了自己暗戀、初戀、失戀、移情別戀等諸多階段的唏噓往事,大家都浮現出追憶的懷舊神情。

“這個圖書館……也是逸夫樓?”我最先恢複清醒,開口問道,然後意識到,這問題問的有點蠢。老王被打暈在那裏,無法回答;鄭大姐還在火堆那邊養傷。這時候,我身後一個人悉悉索索地從一堆書底下鑽出來:“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看他手裏拿著個收音機,就知道是祝佳音。祝佳音吸了吸鼻涕,:“這座圖書館是仿蘇式建築,已經有四十多年曆史,不過在十五年前翻修過一次,是邵逸夫捐贈修建的,後來也以逸夫樓來命名。”

“你怎麽會知道這麽清楚?”

祝佳音一昂下巴:“你以為首都的建築是隨便建的嗎?西直門橋為什麽那麽複雜?為什麽13號線要在北苑那麽偏僻的地方設站?南城為什麽這麽多年都發展不起來?中軸線為什麽不準建高於太和殿的建築?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有聯係的!首都的一磚一瓦一樹一胡同,都不是孤立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