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長庚和觀音一起站在五莊觀門口,觀音仰起頭來,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門口那一塊巨大的石碑。
她沒法忽略,這石碑奇大無比,通體青黑,比山門還醒目,仿佛設計者在聲嘶力竭地喊所有人來看上麵的十個描金大篆:“萬壽山福地,五莊觀洞天”。
“好大的氣魄。”觀音嘖嘖稱讚,再往山門深處望去,隻見層巒疊嶂之間,坐落著樓閣數重,鬆竹掩映,雲霞繚繞,偶聞鶴唳猿啼,明明是一處人間洞府,卻儼然有天宮仙家的氣派。
李長庚聽她發出讚歎,隻是笑了笑,沒言語。過不多時,遠遠一對眉清目秀的童子踏著兩團雲靄飄然而至,俱是唇厚齒白,玉冠紫巾,可謂是賣相十足。
“清風、明月,你們師父在嗎?”李長庚問。
清風不卑不亢,拱手施禮:“家師在上清天彌羅宮聽元始天尊講混元道果,還沒回來。”觀音一聽,一陣失望。李長庚卻把臉一沉:“別扯淡,我知道他在觀裏呢。別拿這話來糊弄我,又不是外人,你們就說李長庚來訪。”
兩個小童對視一眼,趕緊回身按住耳朵,似乎是請示了一下,然後說家師一氣化三清,其中一個分身正在觀內感悟,請兩位貴客進來吧。
李長庚冷哼一聲,與觀音跟著清風、明月往裏走。一進五莊觀的正殿,觀音抬頭看見正麵掛著“天地”二字,很是好奇,問:“為何隻掛這兩個字?”
李長庚要阻止,可已經來不及了。清風和明月對視一眼,都搶著回答,兩個聲音一字不差,可見是熟極而流:“三清是家師的朋友,四帝是家師的故人,九曜是家師的晚輩,元辰是家師的下賓,所以供奉不得,隻擺了天地二字在這裏。”
觀音大驚,這五莊觀的根腳竟如此深厚?李長庚趕緊一拽她袖子:“咳,誰來了他們都這麽說。難道三清四帝會打上門來較真嗎?”
話音剛落,忽然一個洪亮的笑聲自四麵八方響起:“長庚道友,何來遲也?”兩人轉頭,隻見一個儀表堂堂、仙風道骨的玄袍道人從天而降,此人頭戴紫金冠,身披無憂鶴氅,四周花雨繽紛,旋旋落下,極為煊赫。
李長庚冷哼一聲,猛一跺腳,又一陣花雨嘩嘩落下。鎮元子趕緊收斂做派,伸手攔住:“哎,老李你別跺了,我一共就放了那麽幾簍,被你全震下來,還得再裝回去,忒麻煩。”
李長庚道:“我說元子,你知道我來還搞這一套?”鎮元子一捋頜下長髯,複又得意:“但效果不錯對不對?連你都嚇了一跳。”
李長庚懶得回應,一指觀音:“這是觀音大士,我們今天來跟你談個事。”鎮元子一聽是她,雙眼立刻放光:“哎呀,久聞尊者大名,竟然來我這觀上,蓬蓽生輝,蓬蓽生輝。”觀音正雙手合十回禮,卻不防被鎮元子一把抓住,扯到“天地”二字下方,說尊者難得光臨,一起拜拜天地。
觀音一臉懵懂,旁邊清風、明月一個取紙軸,一個祭筆墨,轉瞬擺出一盤乩仙來,一看就是做得慣熟。乩仙不扶自動,不一時便在紙上繪出一幅《道釋仙友圖》,畫上二仙以天地二字為背景,攜手而立。鎮元子比本人又俊朗了幾分,雙眸湛湛光華,身後隱現諸般異象。
觀音有些尷尬,鎮元子卻一點也不見外,一揚手,這畫便自行飄去偏殿。觀音側眼望了一下,那偏殿內掛著二十幾軸,皆是鎮元子與各路神仙的拜天地圖,無不是有名的。不過其中大多神仙的表情與觀音一樣,禮貌而尷尬,還帶著一絲不情願。
“這都是好朋友,經常來我這裏喝茶。”鎮元子淡然地一揮手,正要帶他們一一看過去。李長庚催促道:“差不多得了,我今天找你來是談事,不是看你顯擺。”
鎮元子從善如流,把他們請到五莊觀的後花園,這裏有一棵高逾千尺的參天大樹,青枝馥鬱,枝杈虯結,上麵有一個個果子垂下來,狀如小兒。這就是三界聞名、大名鼎鼎的人參果樹了。
人參果樹下有一方古樸雲木,自成桌台,台上擺著金擊子、白玉盤、琉璃茶盞等等,俱各精致。
三位神仙各自落座,鎮元子伸手一指那果樹,聲音如鍾磬清響,抑揚頓挫:“這人參果深蘊文化,物性暗合天道,遇金而落,遇木而枯,遇水而化,遇火而焦,遇土而入,所以不可輕吃,須得有一套規矩。我先給貴客演示一下,什麽叫遇金而落。”
他抄起金擊子,就要登高摘果。李長庚不耐煩道:“得啦得啦,吃果子就實實在在地吃,搞這麽多儀式,跟求雨似的,至於嗎?”鎮元子笑道:“我這是為了貴客好。就算是尋常果子,把大規矩往這兒一立,大道理往這兒一擺,那滋味立刻就不一樣了,更別說我這人參果了。”
李長庚道:“你這一套是糊弄外客的手段,可別跟我在這裏折騰。”鎮元子說:“誰要糊弄你了?我這不是讓大士見識一下嘛。”然後大袖一擺把器具都收了。
過了一陣,清風、明月端來滿滿一盤人參果,少說也有二十幾個,堆如山高。觀音吃了一驚:“這麽多?我聽說人參果三千年一開花,三千年一結果,再三千年方得成熟。一萬年隻結得三十個啊?鎮元大仙未免太破費了。”
李長庚嗤笑道:“大士你也著了他的道兒了,這個鎮元子最擅吹噓之術。明明人參果一甲子就能產三十枚,他對外都說一萬年,把天上那些神仙唬得一愣一愣的,炒得簡直比蟠桃還金貴。”
鎮元子不樂意了:“老李,我好意招待你,你何必老是拆我的台?我要不說得這麽玄乎,人家辦瑤池會怎麽會用我的果品做特供?道經有雲,大成若缺,一樣東西想要大成,必須讓人覺得稀缺。”
觀音隱隱覺得這話似乎不該這麽理解,鎮元子又道:“再說了,現在各路神仙都托關係來問我要,誰的麵子都不能落。我少報一點產量,私下裏再給他們多分,這人情不是做得更大了嗎?”
在座的都通世故,見他說得如此坦誠,不由得齊齊拊掌大笑。有李長庚在,鎮元子也不裝了,挽起袖子抓起兩枚果子,熱情地擱到兩人麵前:“前頭都是生意,須得端起些做派。現在是朋友,隨便吃,隨便吃,我那兩個童子天天還削了皮敷臉呢——隻一點,出門以後別給我說破。”
觀音聽了李長庚介紹,才知道他和鎮元子早年是一同修行的同窗。後來李長庚飛升去了天庭,鎮元子卻選擇在人間做個地仙,尋了處洞府侍弄仙果。
“老李不是我說你,當初你非要選飛升,上了天又怎麽樣?聽著風光,一天天苦哈哈的,誰都怕,哪如我這裏自在,既無考勤點卯之苦,又無同僚傾軋之憂,賺了功果盡由自己花銷,何等逍遙。”鎮元子道。
李長庚沉默片刻,似是不服氣:“上天和種地,是個頭腦清明的都會選前者,誰能想到你現在搞得這麽大?再說了,論修行還是我修得好,唯獨不像你一樣會吹噓,把自己包裝成什麽隻拜天地的鎮元大仙。”鎮元子道:“吹噓怎麽啦?天下種果的多了,怎麽偏我的果能送進瑤池做特供呢?我看老李你還是打心裏看不起我,覺得不是正途。修行的法門多了,你焉知吹噓不能直指大道?”
觀音趕緊打了個圓場:“大道殊途而同歸,他做天官,你做地仙,你們兩個都有光明的仙途,又何必爭個高下呢?”
“地仙之祖,我是地仙之祖。”鎮元子糾正了一下。觀音一聽,好家夥,這名頭可不小,可怎麽在天界從來沒聽過?但她什麽也沒說,捧起人參果來淺淺咬了一口。
三位神仙吃過一輪,李長庚擦擦嘴道:“元子我跟你說個事。玄奘取經你知道吧?近期他會路過你們這裏,需要你配合一下我們的工作。”
“我知道,護法渡劫嘛,你老本行。”
“我想安排他們在五莊觀偷一次人參果,跟你互動一下。你也有好處,可以趁機再宣傳一下這果子多貴重。”
鎮元子聽到後半句,立刻眉開眼笑,連聲說這個好這個好,可又忽一轉眼珠:“這個……要我五莊觀讚助什麽?”
“都是老同學,談讚助就俗了!”李長庚的右指往上一指,“我隻要你一棵樹。”
鎮元子大驚:“啥?你們要這人參果樹?不成不成,這是貧道的本命法寶,好不容易才紅遍三界的。”李長庚道:“誰要你的果樹了,我那洞府可擺不下這麽大一棵。我是想拿這棵果樹做做文章,把這一劫渡過去。”鎮元子狐疑道:“你先說說看。”
李長庚不慌不忙,亮出方略:“也不必太複雜,還是你慣常待客那一套規矩。你先離開,就說去聽元始天尊講混元道果,留下清風、明月招待玄奘。我安排他手底下徒弟弄落一枚人參果,被你的道童誤會,他們一氣之下,把人參果樹掘根推倒……”
“等會兒,不是真推倒吧?”鎮元子手裏的人參果“噗”地掉在地上,立刻鑽進土裏去了。
“哎呀你聽我接著說,他們闖下大禍跑了,正好這時候你回來,用一招‘袖裏乾坤’把他們擒回來,說要為人參果樹報仇。師徒四個,被你拿得嚴嚴實實的。”
鎮元子一聽自己神通這麽大,得意得滿麵紅光,可旋即皺起眉來:“可這事怎麽收場?總不能真把玄奘殺了報仇。再說,人參果樹被這麽挖倒了,我以後怎麽賣人參果?要不要最後再安排一段,讓我運起莫大神通,把果樹複原?”
李長庚看了一眼觀音:“當然,這樹肯定是要被治好的,但不能是元子你。”
“為什麽不能?”鎮元子很失望。
“你自己治好了,怎麽放過他們師徒?到時候才是真收不了場了。”李長庚侃侃而談,“你把悟空放走,讓他自己去尋救兵。悟空尋到南海落伽山,請了南海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前來,施展神通救活人參果樹,問你討了人情,放過他們師徒。完了。”
鎮元子恍然大悟,原來李長庚真正的意圖,是要給觀音造勢。他放下心來,對觀音一笑:“大士放心,這吹噓之術我是慣熟的,保管把大士揄揚得天上少有、地上皆無。”說完他轉頭對太白金星道:“我提個意見,你這麽弄,還是顯不出大士的厲害。”
“哦?那元子你有什麽建議?”
“修仙我不行,若論吹噓之術,老李你不行。你不應該讓孫悟空直接去找大士,太直接了,顯不出貴重。得先去找別家,別家解決不了,實在沒辦法了,再請大士出手,這麽一抑一揚,方能顯出大士的能耐。你找的別家等級越高,大士的威風就抬得越大。”
“有道理。我認識福壽祿三星,讓孫悟空先去找他們,他們救不了,孫悟空再去落伽山?”
鎮元子搖搖頭:“這才一次抑揚,力度不夠。俗話說一波三折,你至少得抑揚三次,才能給看客留下深刻的印象。”李長庚皺著眉頭,琢磨了半天:“行,我還能找來東華帝君和瀛洲九老,級別再高,就不太好請了。”
“也可以了。”鎮元子嘖了一聲,似乎不甚滿足,“對了,你難得請動這些神仙,索性做得透徹點。讓他們來我這裏一趟,替悟空求情寬限時間,好讓他來得及去找大士。”
“這也太假了吧?孫悟空一個筋鬥就到落伽山了,還用得著寬限時間嗎?”
鎮元子打了個響指:“老李我問你,我門口掛的天地二字,落款是什麽?”李長庚一愣,他來過好幾次五莊觀,還真沒注意過。
“就是我鎮元子自己的字號。”鎮元子道:“你看,所有人進門,都被這兩個字震撼到了,至於那落款是仙是鬼,根本留意不到。這就是吹噓之術的精髓所在,你不必天衣無縫,隻要把想讓他們看到的部分濃墨渲染即可——大家都急著看人參果樹是否能救活,誰會在乎悟空去落伽山的時間?”
李長庚聽出來了,這小子說得天花亂墜,根本就是夾帶私貨。請來這麽多神仙齊聚五莊觀,傳出去他鎮元子也能大大地露臉。到底是修煉吹噓之術的,這一招袖裏乾坤,包納了多少神仙。
“嗯,行吧。”李長庚點頭同意。鎮元子最喜歡這些虛名,讓他占點便宜也無妨,否則這家夥肯定出工不出力。
“我還有一個請求。”鎮元子又抓來一枚人參果在他麵前。
李長庚警惕地抬眼:“啥?”
“能不能在孫悟空去找那三撥神仙時,讓他們一聽我的名字,就臉色大變,說猴子你怎麽惹了地仙之祖?”
“我剛才就想問,這地仙之祖,到底是你從哪裏得來的名號?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咳,六百年前從下八洞神仙那邊買……不是,評選出來的,便宜得很。我還有好些別的頭銜,等我給你拿玉牒來看啊……”
鎮元子起身要去取,卻被李長庚一把攔住:“行了,元子,你還嫌自己不夠威風啊?”鎮元子道:“我這也是為大士著想。我身價越高,才越顯出大士神通廣大嘛。”
“南海觀音巴巴地趕來給你救樹,這人參果樹將來又能多一層光環,夠你吹噓一陣了。”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觀音忽然開口:“老李,你這裏還有個破綻。鎮元子……呃,鎮元大仙一開始為什麽要招待玄奘?這個動機不設計好,後頭的一切都成了無本之木。”
她點到了關鍵。玄奘是凡胎,鎮元子是地仙之祖,身份懸殊,正常情況前者都沒資格進山門,憑什麽鎮元子會給他人參果吃?
李長庚和鎮元子各自陷入了沉思。過不多時,李長庚道:“這樣好了,我就說你久仰他前世金蟬子的大名,所以想招待他一下。”
“不妥。我久仰金蟬子,這不是上杆子巴結嗎?不合我隻拜天地二字、崖岸自高的風格。”鎮元子抿著嘴,一臉不滿足。他又琢磨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那……就說我和金蟬子是故友如何?”
能和佛祖二弟子是老友,那身價可就又提升了幾分。但李長庚連連搖頭,不是不給老同學麵子,是因為這事實在複雜。金蟬子到底什麽身份,如今還懸空成疑,不可貿然再牽扯因果。
但鎮元子似乎被這個想法迷住了,一門心思纏著說:“你得想想辦法,讓我和金蟬子扯上點關係。”李長庚抵擋不住,最後還是觀音開口:“鎮元大仙,你看這樣如何?昔日靈山的盂蘭盆會上,你與金蟬子同席,他替你傳了一盞茶,看在這個情分上,你才招待玄奘。”
鎮元子一拍桌子,雙眼放光:“這個好啊!故交有點俗,傳茶的交情才顯得別具一格,清雅高古,妙極,妙極。”李長庚也笑起來:“將來這故事講出去,你觀後頭的茶葉也可以多賣幾包了。”
傳茶的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其中可以解讀的空間很大,而且旁人無從查證。鎮元子大為滿意,連讚觀音大士高明。三人歡歡喜喜又吃過一輪,鎮元子拿出紙墨,請觀音留詩題字。李長庚袖子一捋,說“我先來我先來”,鎮元子想要阻攔,可惜已經來不及了,隻見李長庚筆走龍蛇,轉瞬間就寫完兩句:“五莊觀內拜天地,清風明月伴我眠。”
觀音轉過頭去,裝作去看人參果樹。鎮元子臉頰抽搐了一下,伸手把紙強硬地抽走,勉強笑道:“算了,算了,咱們老同學之間,不講究這個。”他生怕李長庚還糾纏這茬兒,主動道:“哎,對了,五莊觀結束之後,你們是不是還得往西走?”
“這不廢話嗎?”
“我有個妖怪朋友在附近的白虎嶺,平時跟我有點合作,這次也想做一劫賺點小錢。你不用看我的麵子,該怎麽談怎麽談,她很識相的。”
李長庚想了想,說:“行,你朋友叫什麽,我去談談。”鎮元子給了他一節白森森的小指骨,李長庚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這妖怪倒稀罕,不是走獸山禽化妖,而是一具白骨成精。
鎮元子見李長庚應允,起身出去給白骨精傳音,順便不動聲色地把紙揉成團帶了出去。觀音又吃了口人參果,真誠地讚道:“李仙師,這一難有驚無險,各得利益,真難得啊!”李長庚點點頭:“你我護法辛苦一場,若不順勢揄揚一番,豈不是白辛苦了?”
“我都計算好了,五莊觀中十八難,難活人參十九難,這就又有兩難了嘛。”觀音伸出兩個指頭,比畫了一下,一臉喜色。這活輕輕鬆鬆,好不舒服。她抬頭看看人參果樹的青青冠蓋,不由得發出感慨:“這麽幹活多好,大家勁往一處使,不藏著掖著,也不用提防誰。”
“其實單純幹活啊,真不累。累的是,咱們一半的腦子都用在提防自己人上了。”
“唉,天道如此,這也是機緣難得。”
“等過了五莊觀,咱們得歇歇,老這麽繃著也不是個事。白虎嶺的渡劫,我尋思就簡單點處理,交給當地妖怪支應,接下來的寶象國別安排什麽事了,正好放空一段。”李長庚眯起眼睛。
“聽你的。”
這倆神仙一起抬頭望著那參天大樹,嘴裏嚼著人參果,一時都不想動。陽光透過枝隙灑下來,帶著淡淡的果子清香,後園一片愜靜。
觀音當天留在了五莊觀,她要跟鎮元子對接一些細節,順便盯牢這位吹噓大師,別讓他吹得太離譜。李長庚則隻身駕鶴西去——神仙不忌諱這個,飛出一百多裏地,看到下方一座陰風慘慘的猙獰大山,情知到白虎嶺了。
他按落鶴頭,進入山中。隻見山澗中黑霧彌漫,凡人目力根本難以看清周圍的環境。不過每隔一段路,便可以看到一段由白骨拚接成的文字,上書:“白虎嶺白骨洞”,旁邊還掛著一截臂骨,指向深處。白骨不時泛起磷光,在黑暗中頗為醒目,倒是省了李長庚運用神通的麻煩。
“這倒是便當得很。”他心想,對此間主人的細心多了一層認識。
李長庚按照指示走到洞口,朗聲喊道:“貧道太白金星,特來造訪白虎道友。”裏頭沒動靜,他又喊了一聲,才有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傳來:“你等等啊!我化個妝。”
李長庚納罕,你一個骷髏成精,化什麽妝啊?過不多時,洞門隆隆打開,一具骷髏架子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突然左腿一甩,一截脛骨“啪”地飛到牆壁上,整個骨架差點摔倒在地。她趕緊一手扶牆,一腳撐住,彎下脊椎和盆骨去夠,幾次都撈不著。李長庚實在看不下去了,把脛骨攝在手裏,交還給她。
“多謝啦,昨晚熬夜熬得晚,估計關節沒掛牢。”白骨精尷尬地抓抓顱骨,接過脛骨,接回到腿上。
李長庚端詳了一下,她還真化妝了,顱骨上的眼眶邊緣,被炭筆描了一圈線,顯得兩個黑漆漆的空洞眼窩更大,兩側顴骨抹著兩團磷粉,隻是說不上色號。
白骨精把李長庚請進洞府,在一處雅致的墳包前各自落座,墳前早早擺了兩杯白茶。李長庚開門見山道:“我說白虎夫人啊……”
“哎呀,白虎是此間的山名啦,人家叫白骨夫人!您想什麽呢?”白骨精的眼窩一瞪,嬌嗔道。李長庚尷尬地趕緊喝了一口茶:“白骨夫人,對,白骨夫人,鎮元子說你可以替天庭支應?”
“對的,鎮元大仙很照顧我的,我去五莊觀跟他作過幾次……”
“咳咳……”李長庚差點嗆著。
“我是說作祟啦。”白骨精咯咯一笑,優雅地把一排指骨托在頜骨下麵,“他在上麵大喊一聲:孽畜,還不快現原形?我就地一滾,渾身抖似篩糠。他再大袖一卷,把我收走,百姓齊頌鎮元大仙威武,那宣傳效果好得很……”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李長庚擺擺手,“元子跟你說了吧?玄奘取經途經貴地,需要渡劫,我打算找你做個支應。不過這事上頭很關注,不能出錯,你可要上心。”
白骨精的盆骨扭了扭,骨架子朝前一靠:“瞧您說的,我何曾有敷衍的時候?您有什麽需求,我都能配合。”
李長庚不為所動,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說:“你看看這個。”白骨精收起媚態,從旁邊架子上撈起兩粒眼珠,嵌進眼窩,左臂指骨撐住下巴,認真地讀起來。
李長庚也不催促,慢慢啜著茶。這山野之茶雖口感不佳,卻別有一番風味。從高老莊開始,取經之事就波折不斷,先是黃風怪,然後是西王母,接著又被突擊檢查了一回。李長庚疲於奔命,連造銷都沒空做。他實在很想休息一下,這也是為什麽鎮元子一建議交給白骨精支應,他就同意了。
這一難的方略,李長庚打算越簡單越省心越好。他給白骨精看的,是一個最基礎款的“降妖除魔”,這個方略沒有什麽花頭:先是妖魔襲擊取經隊伍,然後三個徒弟力戰妖魔,將其除掉,結束。
當然,這麽一處理,很難挖掘出什麽深刻的意義,揭帖不太好寫。不過李長庚覺得,適當低調一點也好,平平淡淡才是原本之道。
這時白骨精已經看完了,她放下錦囊,扶了扶眼球:“這個支應倒是很簡單,我們能接。不過玄奘的取經隊伍有三個徒弟呢,一個妖怪肯定不夠分吧?”李長庚還沒言語,白骨精又道:“您看安排三個妖怪怎麽樣?一個徒弟打一個,不必爭了。”
李長庚略有遲疑,他的本意是簡單處理,一場鬥戰變成三場,可又變複雜了。白骨精見他猶豫,立刻道:“您老要是嫌麻煩,可以把鬥戰的部分去掉呀。妖精害人,又不一定非打不可,色誘啊、下毒啊、誣陷啊……花樣多得很,我這裏都有現成的方略,不會很複雜。”
“色誘就算了,之前幾位菩薩剛色誘完,誣陷不容易體現積極意義。嗯,下毒這個倒不錯,還能挖掘出一些警世寓意。”李長庚很快做出了選擇。
“好,等我記一下……妖魔:三隻;手段:下毒;結局:被高徒識破。”白骨精拿起炭筆,在自己雪白的腕骨上飛快記錄,“要打死還是收服?”
“打死。”
“那是慘叫一聲散為黑霧,還是剩一堆糜爛屍骸?”
“這個隨便你定。”李長庚不想管得太細,他忽然又問道:“三次都是下毒,太重複了吧?”
白骨精笑起來:“那怎麽可能呢?就算您同意,我們都不會自己砸自己的招牌。我們的服務叫作子母扣,第一隻妖怪假意去下毒,被識破打死,我們後續可以安排第二隻去尋親,第三隻妖怪尋仇,如此一來,豈不就便當了嗎?”
李長庚歎道:“這辦法好是好,隻是又變複雜了。有沒有那種既簡單省事又富有變化的?”白骨精頭頂的妖氣為之一滯,泛起五彩斑斕的黑霧。她眼窩一轉:“要不這樣吧,可以給您追加一套方圓不動的服務。”
“什麽叫作方圓不動?”
“就是客人不動,我們自己動。”
“咳咳!”
“哎呀,您真討厭。”白骨精嬌俏地打了李長庚肩膀一下,“您想什麽呢?我是說,我們可以讓客人原地不動,隻需要畫個圈等待,妖怪一個一個主動上前送死。這不就既簡單又富有變化了嗎?”
“如此甚好。”李長庚很高興,這白骨精實在伶俐,事事都考慮得很周詳,還會變通。白骨精見老神仙眉眼舒展,知道這事成了,又主動道:“我仰慕您老已久,看您老的麵子,我三隻妖怪隻按兩隻半收費,如何?”
李長庚更高興了,討價還價的事見多了,上來先自己殺到八折的倒少見——莫非她生前就是自殺不成?白骨精旋即補充道:“不過那個方圓不動的服務,是要另外計算酬勞的喲。”
“沒問題。”
白骨精見李長庚眉頭都不動一下,補充道:“每隻妖怪單收。”
李長庚點點頭。
白骨精頜骨微抬,笑容可掬:“還有些雜項費用,營養錢、跑腿錢什麽的,我是先幫您老墊上還是您直接付給他們?”
李長庚沒意識到這是在誘導,隨口說:“你先墊上吧。”白骨精拿起炭筆在腕骨上密密麻麻地記著,頜骨微微一咧:“那我給您返三個點如何?”
謔,這妖怪倒真敞亮。李長庚連連擺手,說這個不必,工作做好就行,但心裏頗為受用。白骨精晃了晃頸椎骨:“您老兩袖清風,不要返點,那我送您一個低價大禮包好了。”
“哦?還有禮包?”
“您老為取經隊伍護法渡劫,無非是為了揄揚名聲。若想三界揚名,人人皆知,這話題必得聳人聽聞一點。我免費送您個禮包,製造個話題,讓妖怪們襲擊玄奘時喊一嗓子,就說吃了他的肉,可以長生不老,包管這話題一下子火遍四洲三界。”
李長庚有點猶豫:“這有點誇大吧……”
白骨精道:“大眾愛看的,要麽是吃別人血肉,要麽是養生。這個話題是我貼著他們的愛好來設計的,效果您盡可放心。”
“但玄奘的肉吃了不能長生啊。要是真能長生,他媽當初怎麽死的?”
白骨精笑起來:“誰會深究真假,無非是湊熱鬧而已。再說了,這話題不用取經隊伍自己講,自有三界的閑散妖怪負責嚼舌頭。真有人追究起來,您兩手一攤,說也是謠言的受害者,豈不挺好?”
她見李長庚還有點猶豫,又勸道:“這話題持久性強,這次妖怪想吃,下次妖怪也想吃,哪次劫難也能用上。這麽一攤薄,成本低得跟免費沒區別。”
李長庚一聽,頗有道理,終於點頭應允。
條件談得差不多了,李長庚又提出來:“你安排的三隻妖怪,能不能讓我先見見?”白骨精說:“這沒問題,不過那幾個妖怪都是獨居種類,不願人多,隻能一個個單獨見。”李長庚想想也沒什麽,說:“那就單獨見吧。”
白骨精轉身進了洞府,不一時出來一個少女。李長庚一看,與尋常人無異,但頭頂黑氣證明其毫無疑問是妖怪所化。他隨便跟少女聊了幾句,少女轉身回去,一會兒又來了一個老太太和一個老頭。三隻妖怪頭頂的黑氣幾乎一樣,李長庚猜測,也許是同一窩妖怪。
見完這三隻妖怪,他忽然生出一個想法。既然要上演“下毒、尋親、尋仇”的戲碼,能不能順便加一個誤會環節。沙悟淨如今還在隊伍裏,可以讓他出手重一些,打死那個少女,被玄奘誤會濫殺無辜,暫時逐出隊伍。
當然,這肯定不是真開革,李長庚是想安排一手試探。西王母說卷簾大將是來洗履曆的,到底有幾分是真的?卷簾大將加入取經隊伍的目的,西王母也是語焉不詳。他需要獲得更多信息,才能做出最準確的判斷。
要知道,這個名額畢竟是從觀音那裏借的,如果出了差錯,觀音可是會翻臉的。
白骨精雖然胸腔裏空空如也,心思卻玲瓏得很。李長庚一說,她便滿口答應:“這事簡單,我讓尋親和尋仇的兩位多加幾句台詞,跟聖僧多哭訴幾句便是——加個誣陷服務而已,這部分開支,我給您折上折。”
談妥了細節,李長庚從白骨洞出來,抬手呼喚白鶴過來,自己站在洞口等。李長庚心情很是舒暢,從取經開始到現在,這一難大概是安排最輕鬆的。這時一陣陰風吹過,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一開始隻要求一隻妖怪,也不知什麽時候,被白骨精繞成按三隻妖怪的方略來談。
這小妖精……李長庚嗬嗬一笑。算了,三隻就三隻,就當花錢省事了,反正都是天庭的費用。一想到這個,他又回憶起案頭堆積如山的造銷玉簡,不禁一陣頭疼。
老鶴好不容易飛到了跟前,李長庚飛身上背,想著幹脆直接回啟明殿做造銷得了。這時笏板裏卻忽然接到一條傳信。
傳信是陰曹地府的一個判官發的,內容很簡單:“花果山死了一隻通臂猿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