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02

馬謖聽在耳裏,有點不是滋味。那兩名騎士沒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顧聊著天。

“你見過薑維本人沒有?”

“見過啊,挺年輕,臉白,沒什麽胡子,長得像個書生。前兩天王平將軍回來的時候,營裏諸將都去接應。我正好是當掌旗護門,就在寨門口,所以看得很清楚,就站在丞相旁邊。”

聽到這句話,馬謖全身一震,他扭過頭來,瞪著眼睛急切地問道:“你說,前幾天王平將軍回來了?”

騎士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停頓了一下才回答道:“對,大概是四天之前的事情吧,說是從街亭退下來的。”

馬謖心算了一下,如果王平是從漢軍斷水那天就離開的話,那麽恰好該是四天之前抵達西城。這個無恥的家夥果然是臨陣脫逃,想到這裏,他氣得全身都開始發顫,雙手背縛在背後不斷抖動。

“他回來以後,說了什麽嗎?”馬謖強壓著怒火,繼續問道。

“……我說了的話,參軍你不要生氣。”騎士猶豫地搔了搔頭,看看馬謖的眼神,後者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現在軍中都盛傳,說是參軍你違背節度,舍水上山,還故意排斥王將軍,結果導致大敗……”

“胡……胡說!”馬謖再也忍耐不住了,這幾日所積壓的鬱悶與委屈全轉變成怒火噴射出來,把兩邊的騎士嚇了一跳。他們一瞬間還以為馬謖就要掙開繩索了,急忙撲過去按住他。馬謖一邊掙紮一邊破口大罵,倒讓他們兩個手忙腳亂了一陣。

這時候已經快進西城城門,一隊士兵迎了過來,為首的曲長舉矛喝道:“是誰在這裏喧嘩!”

“報告,我們抓到了馬謖。”

“馬謖!”

那名曲長一聽這名字,本來平整的眉毛立刻高挑起來,策馬走到馬謖跟前仔細打量了一番,揮揮手道:“你們先把他關在這裏,我去向上頭請示該怎麽辦。”

“這還用什麽請示,快帶我去見丞相!”

馬謖的耐心已經到了極限。那名曲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說道:“大軍臨退在即,不能讓他亂叫亂嚷動搖了軍心,把他的嘴封上。”幾名士兵應了一聲,衝上去從馬謖腰間撕下一塊布,塞到他嘴裏。一股刺鼻的腥膻味直衝馬謖的鼻子,把他嗆得說不出話來。

交代完這一切,曲長帶著人離開了。兩名騎士站在馬謖兩側,一刻也不敢把視線離開。馬謖靠著凹凸不平的城牆,大口大口地喘息,他想喊出聲來卻徒勞無功,隻能用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視著眼前的一切。

那兩名騎士說的沒錯,丞相的確打算從西城帶著百姓撤退。城裏塵土飛揚,到處都是人和畜生的叫聲,軍人和挈兒帶女的老百姓混雜一處,全都行色匆匆;大大小小的戰車、民用馬車與牛車就在馬謖跟前交錯來往,車輪碾在黃土地上發出沉重的悶聲,車夫的嗬斥聲與呼哨聲此起彼伏。

無論是軍人還是老百姓,在路過馬謖身邊的時候都投來好奇的目光。他們不知道馬謖的身份,但是從甲胄的樣式能看出這是一位漢軍高級軍官,這樣的人何以竟落到如此地步,不免叫人紛紛猜度起來。

“那個人是誰?”

“他是馬謖。”

“就是那個丟了街亭,害得我們不得不逃回漢中的馬謖?”

“對,就是那個人。”

“這種少爺不在成都待著,跑來前線做什麽?”

“噓,人家是丞相前麵的紅人,小聲點。”

馬謖能聽到旁邊有人竊竊私語,他扭過頭去,看到兩名蹲在旁邊城牆邊休息的小兵,兩個人一邊偷偷朝這邊看一邊偷偷嘀咕。除了怒火以外,他更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王平捏造的謊言居然已經從統帥部流傳到了下級士兵之中,這對馬謖今後在軍中的影響力將是個極大的打擊。

他現在隻能等著見到丞相,說明一切真相,並期待著黃襲、張休、李盛、陳鬆——隨便誰都好——也能從那場大敗中幸存下來。有他們做證人,就更容易戳穿王平的謊言,恢複自己的名譽。

馬謖背靠著城牆,頭頂就是烈日,他本來洗幹淨了的白皙臉上又逐漸被汗水濡濕。他垂著頭一動不動,壓抑著心中升騰的諸多情感,等待著與丞相相見。

正當馬謖在西城的烈日下苦苦等待的時候,諸葛丞相則陷入了另外一種痛苦之中。

街亭的失敗對於諸葛丞相來說是刻骨銘心的,當他接到敗報的時候,強烈的挫折感和失望幾乎令這位蜀漢的中流砥柱崩潰。

街亭失守,隴西的優勢在一瞬間就完全被顛覆了;打通了隴山通道的魏軍可以源源不斷地西進,他們背後是魏國龐大的後備兵源與補給,而漢軍卻隻有在隴西的十萬人與艱苦漫長的漢中補給線。諸葛亮其實並不懼怕張郃,他有足夠的自信可以擊敗那個人;他害怕的,是在隴西與魏軍演變成消耗戰的局麵,那樣一來漢軍絕沒有勝算,這不是幾次戰術勝利就能彌補得了的。

作為最高的統帥,他不能將蜀漢全部的賭注都在一個勝率極低的戰場之上,於是諸葛亮一接到敗報,就立刻傳令全軍放棄攻城,火速撤退——雖然這樣一來前功盡棄,但至少可以讓整支軍隊可以安全返回漢中。他不想拿整個蜀漢冒險。

前鋒魏延、吳懿的部隊在接到命令後都開始謹慎地後撤。作為全軍總預備隊,諸葛亮在西城一邊安排全城百姓遷移,一邊接應後撤的漢軍——當然,他也在焦急地等待著馬謖的消息。這個時候,王平回來了。

根據王平的匯報:馬謖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強烈的支配欲和獨裁傾向,拒絕聽取任何王平的建言。在抵達街亭後,他並沒有按照計劃當道紮營據城守險,反而舍水上山,舉措失當,又將王平貶到幾裏以外。後來魏軍圍山,漢軍大敗,幸虧有王平在後接應搖旗呐喊,魏軍疑惑才不敢追過來。

王平的說法,得到了營中大部分將領的認同。在他們的印象裏,這確實是馬謖的行事風格:驕傲自大、紙上談兵。諸葛丞相對於這個報告將信將疑,他對馬謖非常了解,不認為馬謖會做出舍水上山這樣明顯違反常識的事情。

但是,無論如何,街亭已經丟了,這個結果讓丞相痛心疾首,於是他急於見到馬謖,想將整件事情弄明白,因此他向全軍發布了命令:如果見到馬謖,就立刻將他帶回大營來。然而當馬謖到達之後,卻有另外一個原因讓諸葛亮對麵見馬謖這件事躊躇再三。

自從王平回來之後,漢軍中就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流言:馬謖是丞相的親信,丞相肯定會將他赦免。即使有所責罰,也一定會從中徇私。

這個流言從來沒有公開化,不過潛流更具有殺傷力。即使諸葛亮的權威足以讓所有的人都不敢公然反對什麽,但暗地裏的批評依舊令他覺得如芒在背。馬謖的任命現在已經被證明是一個錯誤,如果有人刻意將這個錯誤歸咎於丞相和馬謖之間的關係,不光他在軍中的威信會動搖,李嚴、譙周等人也會在後方借題發揮。這是諸葛亮所不能容忍的。

權衡再三之後,諸葛亮終於長歎一聲,將手中的羽扇擱在憑幾上麵,然後用一種純粹事務性的口氣對等待命令的曲長說:“將馬謖關進囚車,隨軍回到漢中再行發落。”下達這個命令的時候,他的眼睛中閃動著一絲愧疚的神色,但這對命令的執行並沒有什麽實質性影響。

當都尉帶著這個決定回到馬謖麵前的時候,馬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就好像是一個幹渴已久的人猛然被人從嘴邊搶走了水碗。丞相與自己近在咫尺,卻難以見到,所以當兩名士兵過來將他推向囚車時,他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拚命掙紮,嘶啞著嗓子大叫道:“讓我見丞相!讓我見丞相!”

“哼,這是丞相的命令,馬參軍,不要讓我們為難。”曲長冷冷地說道。

馬謖則嚷道:“一定是王平那個狗賊從中作祟……你們憑什麽抓我,放開我,我堂堂丞相府……”

“我們奉命行事,有什麽話回漢中跟軍曹司的人去說。”

曲長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伸手掏出塊布去堵他的嘴。他在一瞬間似乎退縮了,於是曲長把身體放心地傾過去。就在這時,馬謖猛地掙脫開士兵,伸拳就打。曲長猝不及防,被馬謖一拳重重打中了鼻梁,慘叫著倒了下去。他的部下非常憤怒,立刻一擁而上,按住這個發了狂的囚犯的雙肩,將他的頭壓在地上,還有人趁亂偷偷踢了馬謖一腳。

經過這一陣**,馬謖被重新綁縛過,兩條胳膊被棕繩反綁在背後,嘴重新被布條塞住。很快囚車也被拉了過來,這輛帶著囚籠的車子是用未經加工過的木料搭建而成,滿是節疤的欄柱表麵異常粗糙,顏色斑駁不堪,還散發著難聞的鬆脂味;工匠甚至沒將囚籠的邊緣磨平,糙糙的滿是毛刺。

馬謖就這麽被推推搡搡地押進了囚籠,連繩子也沒解開,狹窄的空間與刺鼻的味道令他感覺非常難受;他甚至連抱怨都沒辦法表達,隻能瞪著充血的眼睛,發出含混不清的“唔唔”聲。士兵“啪”的一聲把木門關上,拿一條鐵鏈將整個囚籠牢牢地鎖住。

“好,綁妥了,走。”

聽到後麵的人揮手示意,前麵的車夫一揮鞭子,兩匹馬同時低頭用力,整輛囚車先是“咯拉咯拉”地震動了一下,然後開始慢慢地移動起來,車輪在黃土路上發出巨大的碾壓聲。

馬謖隨著車子晃動身體,全身不時被毛刺弄疼,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返回益州。現在馬謖唯一能做的,就隻有隔著木欄,失落地望著遠處帥府的大纛。很快他就連這樣的景色都看不到了,因為這輛囚車逐漸駛離了西城,匯入大道上塵土飛揚的擁擠車流,跟隨著漢軍的輜重部隊與西城百姓向著漢中的方向緩緩而去。

當這些輜重部隊離開之後,漢軍的主力部隊也完成了最後的集結。他們將西城付之一炬,然後一營一營徐徐退出了魏境。整個過程非常周密,這種從容不迫的撤退行動堪稱是一個軍事上的傑作,隻可惜並不能挽回漢軍敗北的命運。

對於蜀軍的舉動,魏軍並沒有認真地進行追擊。張郃認為既然已經順利將蜀軍逼退,那麽就沒必要再勉強追殺,徒增傷亡——諷刺的是,他那時候還不知道,三年之後自己恰恰就是戰死於追擊蜀軍的途中——於是魏軍轉過頭來,將精力集中來對付失去外援的隴西叛軍。

魏太和二年,蜀漢建興六年,第一次北伐就以這樣的結局告終。

比起失意的全體漢軍軍兵,馬謖的意誌更加消沉。一路上,他不僅要忍受烈日與饑渴,還要忍受周遭好奇與鄙視的目光。不過他已經沒有了剛到西城的那股憤怒與衝動,取而代之的是失落與頹唐。這與其說是他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環境,倒不如說是馬謖已經單純的體力不濟,現在唯一支持他的信念,就是盡快抵達漢中,然後把自己的委屈向丞相傾訴。

返程路上的大部分時間,馬謖就這麽抱著微茫的希望躺在囚籠裏一動不動,沾滿了塵土和汗漬的頭發散亂地垂下來,看上去十分落魄。周圍的人逐漸習慣了他的安靜,也由開始的好奇慢慢變成了熟視無睹。押送的士卒偶爾會問問他的健康狀況,但更多的時候,就索性讓他一個人獨處。

在這期間,馬謖也曾經見到過幾名昔日的熟人與同僚,不過他們都因為不同的原因而避免與他直接交談,這讓馬謖希望托第三者傳話給丞相的企圖也破滅了。

第一個走過他身邊的是漢軍督前部鎮北將軍魏延,這名黑臉大漢對於馬謖一直就沒什麽特別的好感——準確地說他對丞相府裏的那群書生都沒有好感。他提著自己的長槍慢慢從馬謖的囚車旁邊走過,隻是微微把眼睛瞥過來斜著看了看那名囚徒,然後從鼻子裏冷哼出一聲,繼續朝前走去。

第二個走過來的是一個馬謖不認識的年輕人,他比起馬謖的年紀要小得多,頭戴著綠巾短帽,顴骨上沾染著兩團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紅,那是長年風吹的結果。他的臉部輪廓雖沒馬謖那麽雅致,卻多了一份粗獷之氣。他路過囚車的時候,恰好與馬謖四目相接,兩個人彼此都將視線移開,各自走各自的路。那個時候馬謖還不知道這名青年的名字叫做薑維,也不知道兩人的再度會麵,將是很久以後。

第三個走過的是丞相府的長史向朗。馬謖看到他到來的時候,心裏升起一股欣慰之感。他與向朗在丞相府一為參軍,一為長史,既是同僚也是好友,彼此之間相處甚厚,丞相府的人總以“高山流水”來形容他們兩個的關係。他看到馬謖的囚車,卻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打了一個手勢,馬謖明白他的意思,是“少安毋躁,鎮之以靜”,這是向朗目前唯一所能做到的,不過這畢竟令馬謖的心情舒緩了不少:自從街亭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接受到善意的回應。

最後一個走過的就是王平,他握著韁繩,雙腿緊緊夾著馬肚,刻意躲避著馬謖的眼神。快靠近囚車的時候,他猛地一踢坐騎,飛快地從車子旁邊飛馳而去。馬謖甚至沒有投去憤怒一瞥的時間。

馬謖期待已久的丞相,卻始終沒有出現。對此,馬謖隻是喃喃地對自己說:“到漢中,到了漢中,一切就會好了。”

經過了將近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這支大軍終於平安地抵達了漢中的治所南鄭。輜重車輛和疲勞不堪的老百姓全都擁擠在城外等候安排,牛馬的嘶鳴與人聲此起彼伏,塵土飛揚;同樣疲憊的蜀漢正規軍則還要擔負起警戒治安的職責,打著嗬欠的士兵們將手裏的長槍橫過來,努力讓這一團混亂集合變得有秩序一些。

諸葛丞相坐著木輪車慢慢進了南鄭城,在他身邊,手持賬簿的諸曹文官們忙著清點糧草與武器損耗;而武將們則為了清理出一條可供出入南鄭的大道而對部下大發脾氣。

“看來這裏將會熱鬧一陣子。”

丞相閉著眼睛,一邊聽著這些喧鬧的聲音,一邊若有所思地晃著羽扇。武器的入庫、糧草的交割、遷民的安置以及屯田編組,還有朝廷在北伐期間送來的公文奏章,要處理的事情像山一樣多。不過目前最令他掛心的,是如何向朝廷說明這一次北伐的失敗。

這一次不能算做大敗,不過漢軍確實是損失了大量的士兵與錢糧,並且一無所獲,比起戰前氣勢宏大的宣傳,這結局實在差強人意。朝野都有相當大的議論,諸葛亮甚至可以預見自己將會麵臨何種程度的政治困境。為了能給朝廷一個圓滿的交代,首先就必須理清最直接的責任人是誰,而這一切都取決於究竟誰該對街亭之敗負責。

想著這些事,心事重重的諸葛亮走進相府。他顧不得休息一下,直接走到書房,習慣性地鋪開了一張白紙,提起筆來一時卻不知寫些什麽好。這時候,一名皂衣小吏快步走了進來。

“丞相,費禕(yī)費長史求見。”

諸葛亮聽到這個名字,有些吃驚,隨即將毛筆擱回到筆架,吩咐快將他請進來。

過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時間,一位三十多歲的人手持符節從門外走了進來。這個人四方臉,寬眉長須,長袍穿得一絲不苟,極有風度。他還沒來得及施禮,諸葛亮先迎下堂來,攙著他的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問道:“文偉怎麽回來得這麽快?東吳那邊聯絡得如何了?”

費禕嗬嗬一笑,先施了一禮,然後不緊不慢地回答說:“一切都按照丞相的意思辦理,吳主孫權對於吳蜀聯盟的立場並沒有變化。”稍微停頓了一下,他又繼續說道:“他們對於丞相您的北伐行動持樂見其成的態度。”

“唔,倒真像是吳國人的作風。”

諸葛亮略帶諷刺地點了點頭,東吳作為盟友並不那麽可靠,但隻要他們能對魏國南部邊境持續施壓,就是幫蜀漢的大忙了。兩個人回到屋裏,對席坐下,費禕從懷中取出一卷公文遞給諸葛亮:“吳主托我轉達他對丞相您的敬意,並且表示很願意出兵來策應我國的北伐。”

“哦,他在口頭上一向是很慷慨的。”諸葛亮朝東南方向望了望,語氣裏有淡淡的不滿,隨手將那文書丟在一旁,“文偉這有次出使東吳,真是居功闕偉。”

“隻是口舌之勞,和以性命相搏的將士們相比還差得遠呢。”費禕稍微謙讓了一下,然後語氣謹慎地問道,“我已經回過成都,陛下讓我趕來南鄭來向您複命,順便探問丞相退兵之事……”

諸葛亮聽到他的話,心中忽然一動。街亭這件事牽扯到軍中很多利害關係,連他自己都要回避。費禕一直負責對東吳的聯絡事務,相對獨立於漢軍內部之外,而且他與諸將的人緣也相當不錯,由他來著手調查這件事,再合適不過了。更何況——諸葛亮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這樣的心理——委派費禕做調查,會對同為丞相府同僚的馬謖有利不少,他們兩個也是好友。

“賊兵勢大,我軍不利,不得不退。”諸葛亮說了十二個字。費禕隻是看著諸葛亮,卻沒有說話,他知道丞相還有下文。

“北伐失利,我難辭其咎,不過究竟因何而敗,至今還沒結論,所以文偉,我希望你能做件事。”

“願聞其詳。”

於是諸葛亮將街亭大敗以及馬謖、王平的事情講給費禕聽,然後又說:“文偉你既然是朝廷使臣,那麽由你來清查此事,陛下麵前也可示公允,你意下如何?”

費禕聽到這個請求,不禁把眉頭皺了起來,右手捋了捋胡須,半晌沒有說話。他的猶豫不是沒有道理的,以一介長史身份介入軍中進行調查,很容易招致敵視與排斥。諸葛亮看出了他的躊躇,站起身來,從背後箱中取出一方大印交給他。

“文偉,我現在任你為權法曹掾,參丞相府軍事。將這方丞相府的副印給你,你便有權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以丞相府之名征召軍中任何一個人,也可調閱諸曹文卷。”諸葛亮說到這裏,將語氣轉重,“這件事要盡快查清,我才好向朝廷啟奏。”

說完這些,他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費禕,又補充了一句:“馬謖雖然是我的幕僚,但還是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有所偏私,要公平調查才好。”

“禕一定庶竭駑鈍,不負丞相所托。”

費禕連忙雙手捧住大印,頭低下去。他選擇了諸葛亮《出師表》中的一句話來表達自己的決心,這令丞相更加放心。

馬謖在抵達南鄭後,立刻被押送到了兵獄曹所屬的牢房裏。這裏關押的全部都是觸犯軍法的軍人,所以環境比起普通監獄要稍微好一點:牢房麵積很大,窗戶也有足夠的陽光進來,通風良好,因此並沒有多少渾濁壓抑的氣味;床是三層新鮮的幹草外加一塊苫布,比起陰冷的地板已經舒服了很多。

馬謖在南鄭期間也曾經來過這裏幾次,因此典獄與牢頭對這位參軍也表現出了一定程度的尊敬,因此,他們沒有故意為難馬謖。

不過馬謖並沒有在這裏等太久。他大約休息了半天,然後就被兩名獄吏帶出了牢房,來到兵獄曹所屬的榷室。為了防止隔牆有耳,這間屋子沒有窗戶,隻有一扇厚重的鐵門進出,在白天的時候,屋子裏仍舊得點起數根蠟燭才能保持光亮,缺乏流動的空氣有一種腐朽的味道。

鐵門被離開的獄吏“咣”的一聲關閉之後,抬起頭來的馬謖看到了費禕坐在自己麵前。

“文——文偉?”馬謖驚訝地說道,他的嗓子因為前一個月的長途跋涉而變得嘶啞不堪。

費禕聽到他這麽呼喊,連忙走過來攙扶起他,看著他落魄的樣子,不禁痛惜地問道:“幼常啊,怎麽弄到了這個地步……”

費禕一邊說著,一邊將他扶到席上,親自為他倒了一杯酒。馬謖接過酒杯,一肚子的委屈似乎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將近四十的他此時熱淚盈眶,像個孩子一樣哭了出來,而費禕坐在一旁,隻是輕輕搖頭。

等到他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費禕才繼續說道:“這一次我是受丞相之命,特來調查街亭一事的。”

“丞相呢?他為什麽不來?”馬謖急切地問道,這一個多月來,這個疑問一直縈繞在他心裏。

費禕笑了笑,對他說:“丞相是怕軍中流言哪。你是丞相的親信之人,如果丞相來探望你,到時候就算你是無辜的,他一樣會遭人詬病徇私。”

費禕見馬謖沉默不語,又勸解道:“丞相雖然有他的苦衷,其實也一直在擔心你,不然也不會委派我來調查。”他有意把“我”字著重,同時注視著馬謖。費禕的聲音不大,卻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這就是他在蜀漢有良好人脈的原因所在。

“您——您說得對……”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整件事情弄清楚,好對丞相和朝廷有個交代。幼常,你是丞相親自提拔的才俊,以後是要委以蜀漢重任的,可不要為了一點小事就亂了大謀哪。”

聽了費禕的一席話,馬謖深吸了一口氣,把手裏的酒一飲而盡,開始講述從他開拔至街亭到敗退回西城的全部經曆。費禕一邊聽一邊拿著筆進行記錄,不時還就其中的問題提出詢問,因為他並非軍人,有些技術細節需要馬謖做出解釋。

整個詢問帶記錄的過程持續了一個半時辰。當馬謖說完“於是我就這樣回到了西城”後,費禕終於擱下了手中的毛筆,呼出一口氣,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本來他可以指派筆吏或者書佐來記錄,但是這次調查幹係重大,他決定還是自己動手比較妥當。

“那麽幼常你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馬謖搖了搖頭,於是費禕將寫滿了字的紙仔細地戳齊,拿出副印在邊緣蓋了一個鮮紅的章,然後循著邊縫將整份文件卷成卷,用絲線捆縛好。這是一種精細的文書作風,馬謖滿懷期待地看他做完這一切,覺得現在事情終於有了轉機。

費禕把文卷揣到懷裏,搓了搓手,對他說:“如果幼常你所言不虛,那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不過在這之前,萬萬少安毋躁。請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你蒙受不白之冤的。”

“全有勞文偉了……”馬謖囁嚅地說道。

費禕捋須一笑,拍拍他肩膀,溫言道:“不出意外的話,三天後你就能恢複名譽、重返丞相府了,別太沮喪。”

說完這些,費禕吩咐外麵的人把門打開,然後吩咐了幾句牢頭,轉頭衝馬謖做了個寬心的手勢,這才邁著方步離開。

馬謖回到牢房的時候,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全變了,一掃一個月以來的頹勢;他甚至笑著對獄吏們打了招呼。這種轉變被獄吏們視做這位“丞相府明日之星”的複出預告,於是他們的態度也由原來的冷淡變成恭敬。

當天晚上,馬謖得到了一頓相當不錯的酒食,有雞有酒,甚至還有一碟蜀中小菜。馬謖不知道這是費禕特意安排的,還是牢頭們為了討好他,總之這是外部環境已經逐漸寬鬆的證明;於是他就帶著愉快的心情將這些東西一掃而光,心滿意足地在草墊上睡著了。

接下來的三天時間對馬謖來說是異常的漫長,期待與焦慮混雜在一起,簡直就是度日如年。隻要一聽到牢門口有腳步聲,他就撲過去看是否是釋放他的使者到來了。他甚至還做夢夢見到丞相親自來到監獄裏接他,一起回到丞相府,親自監斬了王平,眾將齊來道賀……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他就被獄吏從草墊上喚醒。兩名牢子打開牢門,示意讓他到榷室,有人要見他。

“釋放的命令來了!”馬謖心想。他一瞬間被狂喜點燃,重獲自由的一刻終於到了。他甚至不用牢子攙扶,自己迫不及待地向榷室走去。

一進榷室,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坐著的費禕,然而第二眼他卻從費禕的表情裏品出了一些不對的味道。後者雙手籠在長袖裏,緊閉雙目,眉頭皴皺,臉上籠罩著難以言喻的陰霾,在燭光照耀下顯得無精打采。

“……呃,費長史,我來了。”

馬謖刻意選擇了比較正式的稱呼,因為他也覺察到事情有些不妙。費禕似乎這時候才發現馬謖進來,他肩膀聳動了一下,張開了嘴,一時間卻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馬謖就站在他對麵,也不坐下,直視著他的眼神,希望能從中讀到些什麽。

過了半天,費禕才一字一句斟酌著開口了,他的語調枯澀幹癟,好像一具破裂的陶瓶:“幼常,這件事情相當棘手,你知道,軍中的輿論和調查結果幾乎都不利於你。”

“怎……怎麽可能?”馬謖聽到這個答複,臉色登時變得鐵青。

“王平將軍的證詞……呃……和你在戰術方麵的細節描述存在著廣泛的不同。”

“他在說謊,這根本不值得相信!”

費禕把手向下擺了擺,示意讓馬謖聽他講完,保持著原有的聲調繼續說道:“問題是,並不隻是王平將軍的證詞對你不利,幾乎所有人都與幼常你的說法相矛盾。這讓我也很為難……”

“所有人?還有誰?”

“裨將軍李盛、張休、黃襲,參軍陳鬆,還有從街亭逃回來的下級伍長與士卒們。”

費禕說出這幾個名字,每一個名字都對馬謖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他們……他們全活下來了?”

“是的,他們都是魏延將軍在撤離西城時候收容下來的,也跟你是同一天抵達南鄭。”費禕說完,從懷裏拿出兩卷文書,同時壓低了聲音說,“這是其中一部分,按規定這是不能給在押犯人看的,不過我覺得幼常你還是看看比較好。”

馬謖顫抖著手接過文書,匆忙展開一讀,原來這是黃襲與陳鬆兩個人的筆錄。上麵寫的經曆與王平所說的基本差不多,都是說馬謖的指揮十分混亂,而且在紮營時忽略了水源,還蠻橫地拒絕任何建言,最後終於導致失敗,全靠王平將軍在後麵接應,魏軍才沒有進一步采取行動。

他注意到兩份筆錄的結尾都蓋著黃與陳的私印,而且陳那一份筆錄的文筆也與他一貫的文風符合,說明這確實是出自那兩個人之手。

問題是,這兩個人同樣親曆了街亭之戰,為什麽現在卻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是徹底的偽證,馬謖完全不能理解。他將這兩份文書捏在手裏,幾乎想立刻撕個粉碎,然後摔到他們兩個人的臉上。

“對了,丞相呢?丞相他一定能明白這都是捏造!這太明顯了。”

聽到馬謖的話,費禕長歎了一口氣,伸出手來拿回筆錄,這才說道:“其實,這些份文書和你的口述丞相已經全部看過了……”

“……他說了什麽?”

費禕沒回答,而是將兩手攤開,低下頭去,他所要表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馬謖緩緩地倒退了幾步,按住胸口,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開始時的狂喜在這一瞬間全轉化成了極度震驚。

“那麽……接下來我會怎麽樣?”

“朝廷急於了解北伐的全過程,所以兩天後南鄭會舉行一次軍法審判……”費禕喘了一口氣,仿佛被馬謖的鬱氣逼得難以呼吸,“這一次失敗對我國的影響很大,所以直接責任人很可能會被嚴懲……”

費禕選擇了一種相對衝擊力小一點的敘述方式,不過想要表達的信息是一樣的。這對於已經處於極度脆弱心理狀態的馬謖是致命的一擊。之前馬謖即使做了最壞的設想,也隻是預見到自己會喪失名譽與仕途前程,他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也將麵臨危險,而且就在幾天後。

更何況他非常清楚自己是被人陷害的,這更加深了馬謖的憤怒與痛苦。他徹底絕望了,把頭靠到榷室厚厚的牆壁上,開始撞擊。開始很輕,到了後來撞得越來越用力,發出“嘭嘭”的聲音。費禕見勢不妙,急忙過去將這個沮喪的人拉回到座位上。

“幼常啊……”費禕扳著他的肩膀,將一個小紙團塞進他的手裏,用一種異常冷靜卻蘊涵著無限意味的口吻說,“事情還沒有到絕對難以挽回的地步,不要在這方麵浪費你的力氣。”

馬謖抬起頭,大惑不解地看著他,又看了看自己手心裏的紙團。

“不要在這方麵浪費我的力氣?”

“對,你應該把它用到更值得的地方……”

“……什麽?”

“回牢房之後,自己好好想想看吧。”費禕的臉變得很嚴峻,但柔和的燭光給他的輪廓籠罩出一絲焦慮的關切,還有一種奇妙的暗示,“這不是我應該告訴你的事情。”

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書房裏,心神不寧地搖著羽扇。距離費禕著手調查已經過去三天,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這一次是屬於朝廷使者獨立於漢中軍方的調查——至少名義上是——費禕的結論將代表著朝廷的最終意見。

關於街亭之敗,他始終認為馬謖並不會做出舍水上山的舉動,至少不會毫無理由地這樣做,這是出於多年來累積的信賴,否則他也不會將如此重大的責任托付給馬謖。

但是他對馬謖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為這有可能招致“唯親徇私”的批評,甚至還可能會有人抬出先帝來非難他的決策,並引發更加嚴重的後果,要知道,這關係到北伐失敗的責任……現在街亭的罪名歸屬與丞相在朝中的立場之間有著微妙的聯係,身為蜀漢重臣的他必須要像那些西域藝人一樣,在政治的鋼絲上保持令人滿意的平衡才可以。

“幼常啊幼常,你實在是……”

丞相閉著眼睛,雙手摩挲著光滑的竹製扶手,歎息聲在這間空曠的屋子裏悄然響起,過多的思慮讓他的額頭早早就爬出了皺紋。

一直到中午,小吏才通報說費長史求見,諸葛亮“刷”地站起身來,立刻急切地說道:“快請。”

穿著朝服的費禕邁進屋子,動作十分緩慢,好像進屋對他來說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情,而一卷文書好似是名貴的古董花瓶一樣,被他十分謹慎地捧在手裏。

“文偉,調查進展如何?”

“是的,已經結束了,丞相。”費禕說得很勉強,他雙手將文書呈給丞相,“經過詳細的調查,王平將軍應該是無辜的。”

諸葛亮的臉色一瞬間變了一下,隨即恢複到平時的模樣,但是卻沒開口說話。費禕停了一下,看諸葛亮並沒有發表什麽評論,隻好硬著頭皮繼續說道:“我秘密約見了王平將軍的部下以及從街亭潰退下來的馬參軍麾下殘兵,他們的描述基本與王平將軍一致,參軍陳鬆和裨將軍黃襲都願意為此作證。”

“幼常……哦,馬謖他是怎麽說的?”

“他的說法與王平將軍完全相反,他堅持認為是因為王平舍棄對水源的堅守而導致了街亭之敗,但目前似乎隻有他一個人的供詞是這樣,缺乏有說服力的旁證。”

“是嗎……”諸葛亮低聲說道,同時黯然打開文書。忽然之間,他注意到這卷文書的邊緣寫了一個小小的“壹”字,不覺一驚,抬起頭來問費禕:“文偉啊,這調查文書可是曾送去過邸吏房?”

“是啊……因為時間緊迫,原稿太草,我一個人來不及謄寫,就委派了邸吏房的書吏們進行抄錄。”費禕看諸葛亮問得嚴重,有點不安,“丞相,不知這是否不妥……”

“不,不,沒什麽,你做得很好。”

丞相擺了擺手,一絲不被人覺察的歎息滑出了嘴唇——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在公書中標記“壹”“貳”等字樣,是邸吏房的書吏們用以區分抄錄與原件的手段。而這對諸葛丞相來說,意義重大。

邸吏房的工作就是抄錄正式公文並以“邸報”的形式公之於外,任何秩一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可以隨時去那裏了解最新的朝政動態。因此那裏每天都有官員們的專人等候著,以便隨時將新出籠的朝廷公告與決議通報給各級部門。

換句話說,讓《街亭調查文書》通過邸吏房謄寫,實際上就等於提前將文書的內容公之於眾。諸葛亮本人看到調查結果的時候,其他將領和官員也會看到——於是丞相府就喪失了對報告進行先期修改的可能。

從程序上說,費禕這麽做並沒什麽錯誤,但諸葛亮知道這一個程序上的不同將令馬謖的處境更加艱難,而自己更難施以援手。

諸葛亮苦笑著搖搖頭,剛要張嘴說話,忽然聽到一個響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兵獄曹急報到!”

諸葛亮和費禕同時扭頭去看,一名小吏氣喘籲籲地跑進邸院,單腿跪在地上,大聲道:“稟丞相,兵獄曹有急報傳來。”

“講。”

“在押犯人馬謖今晨在轉運途中逃跑。”

南鄭

這件事發生在那一天的黎明前。

當時兵獄曹接到漢軍軍正司的命令,要求立刻將犯人馬謖移交到軍正司所屬的監牢,以方便公審。於是一大早,兵獄曹的獄卒就懶洋洋地爬起來,打著嗬欠套好馬車,將馬謖關入囚籠,然後朝著南鄭城西側的軍正司監牢而去。

在車子走到一個下斜坡的拐彎時,馬車左邊的輪軸忽然斷裂,車子失去平衡,一下子摔進大路旁的溝塹之中。巡邏的士兵趕到現場的時候,發現趕車的獄卒已經摔死了,負責押車的兩人受了重傷,而犯人馬謖和拉車的馬匹則不知所蹤。

馬謖正朝著陽平關的方向縱馬狂奔。這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獲得了自由。

前一天會麵的時候,費禕曾經遞給他一張紙條。他回牢房後,避開獄卒的視線偷偷打開來看,發現上麵寫的是“明日出城,見機行事”八個字,字條的背麵還告訴馬謖,如果成功逃離,暫時先去陽平關附近的勉縣避一陣,在那裏費禕有一些可靠的朋友在。

於是,當他聽到自己要被轉押到軍正司,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在囚籠裏靜靜地等待著事情發生。

結果事情果然發生了,費禕顯然在馬車上事先做了手腳。馬車翻下大路的時候,馬謖很幸運地隻刮傷了幾處。當他從半毀的囚籠裏爬出來的時候,幾乎還不敢相信自己剛才還是個待斃的死囚,現在卻已經是個自由之身了。

馬謖顧不上表達自己的欣喜,他趁四周還沒什麽人,趕緊卸下馬匹的鞍具,從獄卒身上摸出一些錢與食物,然後毫不猶豫地趁著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朝陽平關而去。這個時候的他其實是別無選擇的:回南鄭麵見丞相絕對不可能,那等於自投羅網;而自己的家人又遠在成都,唯有去勉縣才或能有容身之處。

重要的是,他想要活下去,要自由,而不是背負著一個屈辱的罪名死去。一路上清冷的風吹拂在臉上,路旁的野花香氣彌漫在空氣中,加上縱馬狂奔的快感,這一切讓他沉醉不已,盡情享受著自己掙脫了藩籬的輕鬆感覺……

忽然之間,馬謖聽到官路對麵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急忙一撥馬頭,想避到路旁的樹林裏去。不料這匹拉轅的馬不習慣被人騎乘,它被馬謖突然的動作弄得一驚,雙蹄猛地高抬,發出嘶鳴。馬謖猝不及防,“啪”的一聲從馬上摔到了地上。

馬謖穿的是赭色囚服,避無可避,心想自己的短暫逃亡生涯看來就此結束了。就在這時,這隊人馬的首領卻揮揮手,讓手下向後退去,然後自己下了馬,來到馬謖麵前,顫聲道:“幼常,果然是你……”

馬謖聽到有人叫他的字,急忙扭頭去看,正是他的好友長史向朗。

“……巨達……是你……”

兩個人互相抱住胳膊,眼眶一瞬間都濕潤了,他們萬沒想到與自己的好友竟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會麵。

“巨達,你,你怎麽會在這裏……”馬謖問。

向朗擦擦眼淚,說道:“我是奉了丞相之命去外營辦事,今天才回南鄭。幼常你這是……”他看了看馬謖的赭衣,又看了看旁邊烙著“五兵曹屬”印記的馬匹,心裏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本想速速趕回南鄭,好替幼常你在丞相麵前爭取一下,卻沒想到……已經弄到這地步了麽?”

“唉,既然今日遇到巨達,也是天意。就請將我綁回去吧,能被你抓獲,我也算死得瞑目。”

馬謖說完,就跪在了他麵前。向朗急了,連忙扶他起來,大聲道:“古人為朋友不惜性命,難道我連他們都不如嗎?”

說完向朗從懷裏取出一隻錢袋,塞到馬謖手裏,然後將自己的馬韁繩遞給他。馬謖愣在那裏,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向朗紅著眼睛,表情充滿了訣別前的悲傷,急聲道:“還在這裏耽擱什麽,還不快上馬離開這裏?難道還等人來抓嗎?”馬謖猶豫地抓住韁繩,翻身上馬,卻仍舊注視著向朗不動。

“丞相那邊我去求情,幼常你一定要保重啊!”向朗說完猛拍了一下馬屁股,駿馬發出一聲長嘶,飛奔出去。馬謖伏在馬背上,握著韁繩一動不動,隻把頭轉回來,看到向朗保持著雙手抱拳的姿勢逐漸遠去,最後消失在晨霧之中。

兩位好友最後的一麵就這麽匆忙地結束了。馬謖一邊任憑自己的眼淚流出,一邊快馬加鞭,朝著勉縣的方向跑去。

諸葛亮時代的蜀漢官僚體係相當有效率,整個漢中的軍政係統在事發後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反應。從南鄭向各地發出了十幾道緊急公文,命令各地關卡郡縣緝捕在逃軍犯馬謖。這一切僅僅是在馬謖出逃後的半天之內。

他們的工作效率也令人感到吃驚,五天之後,馬謖即告落網。

馬謖被捕的過程很簡單:勉縣的縣屬搜緝隊在邊界地帶發現了一名可疑男子並上前盤問,正巧隊伍中有人曾經見過馬謖的長相,於是當場就將他捉住了。

當諸葛丞相聽到馬謖再度被捕的消息時,毫不猶豫地下令將其關進軍正司的天字監牢。他對馬謖徹底失望了。

“馬謖畏罪潛逃”,無論是正式的公文還是人們私下的議論,都會把馬謖的這一舉動視作對他罪行的承認——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不是內心有愧的話,為什麽不申辯,反而要逃跑呢?他原本還對馬謖存有一絲信心,結果馬謖的逃亡就將這最後一點可能性也粉碎了。

馬謖的結局很快就確定了,死刑,由諸葛丞相親自簽署。

這個結果在漢中得到了不錯的反響。將領們普遍認為這是個可以接受的處置,而丞相府中的文官們雖然對馬謖的遭遇表示同情,但在政治大環境下也不敢說什麽。隻有長史向朗一個人向諸葛丞相提出了異議,不過他也拿不出什麽證據,隻是懇求丞相能夠赦免馬謖的死刑。

提出類似請求的還有特意從成都趕來的蔣琬與費禕,不過都被諸葛丞相回絕了。這一次,諸葛亮似乎是決意與馬謖徹底斷絕所有關係。而對於向朗,諸葛亮更是格外憤怒,因為有人揭發,他在發現馬謖逃跑時不僅沒有立刻舉報,反而將自己的馬匹交給馬謖協助其逃亡。當諸葛丞相召來向朗質詢的時候,向朗隻是平靜地回答:“我是在盡一個朋友的責任,而不是一位長史的職責。”

處於這旋渦中的馬謖對那些事情渾然不覺,他被關在了天字監牢中,與世隔絕,安靜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鑒於上一次逃獄的經曆,這一次的天字號監牢戒備異常森嚴。有四名獄卒一天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看守在門前,內側則另有十幾名守衛分布在各處要點,軍正司特意還派遣了三十名士兵在監獄外圍,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負責視察警衛工作的是鎮北將軍魏延,這也反映出軍方對這件事的重視程度。麵對這位大人物,典獄長既興奮又緊張,他走在魏延旁邊,拍著胸脯對這個板著臉的將軍保證說:“除非犯人是左慈或者於吉,否則是絕不可能逃出這個監獄的。”

魏延“唔”了一聲,把頭偏過去偷偷窺視在牢房中的馬謖。馬謖正躺在獄房的草**,保持著蜷縮的姿勢,似乎已經放棄了所有的抵抗,一動不動。

“別放鬆警惕,說不定什麽時候那家夥又會逃掉。”

魏延冷冷地對典獄長說,後者連連點頭,將牢房的鐵欄柱和大鎖指給他看。他用手握了握,那鎖足有三斤重,需要同時用兩把鑰匙才能開啟;而牢房四壁包括地板則是完全的石質,石塊彼此之間嚴絲合縫,沒一點鬆動;唯一的一扇氣窗隻有一尺多寬,還被六根鐵欄柱分割開來。他確實看不出任何可供囚犯逃跑的可能。

“三天之後就會公審,可千萬別出什麽差池。”

“小的明白,盡可放心。”

“下午押到的還有李盛、張休兩個人,你也不能掉以輕心。”

“兩間牢房都準備好了,加派的人手也已經到位。”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離開牢房,兩名獄卒立刻補上他們兩個的位置,嚴密地監視著那個犯人。馬謖趴在**,臉壓進草裏,看上去似乎已經睡著了,其實他正在緊張地思索著剛才魏延與典獄長的對話。

馬謖輕輕擺動一下腦袋,換了個姿勢,繼續回憶那日與費禕會麵的情況,忽然意識到自己隻看到了黃襲和陳鬆的供詞,而李盛和張休的卻沒有,這是一個疑點……不,整個街亭事件,就是一個最大的疑點,馬謖覺得隱約有一張網籠罩在自己的頭上,將自己拖進陰謀的泥沼之中。

經曆了這幾番出生入死、出死入生的折磨後,馬謖的激憤與怒火已經被銷蝕一空。當他置身於這死牢之中時,已經不再像開始那樣瘋狂抗拒,絕境下的冷靜反而讓他恢複了一度被怒火衝昏的理智;作為蜀漢軍界首席軍事參謀的縝密思維悄然又回到了他身上。

不過即使他有再多的疑點,也不可能得到澄清了。在這樣的死牢裏,無論他的求生欲望和懷疑多麽的強烈,也無法穿越厚厚的石壁傳遞到外麵去。他的生命,就隻剩最後三天了。

他保持著俯臥的姿勢思考了半個多時辰,覺得腦子有點暈,於是打算坐起身來。但當身體直立的瞬間,頭一下子變得異常沉重,迫使他不得不變換一下姿勢,重新躺了下去。這一次頭感覺稍微好了一點,但肺部卻開始憋悶起來,火辣辣地疼。

“大概是在逃亡的時候染了風寒吧。”

馬謖不無自嘲地想,即將要被處死去的人還得了風寒,這真諷刺。他這麽想著,同時把身體蜷縮得更緊了,覺得有點冷。

到了晚上,開始還微不足道的頭疼卻越來越嚴重了,他全身發寒,不住地打著冷戰,體溫卻不斷上升。獄卒從門上的小窗送進晚飯的時候,他正裹著單薄的被子瑟瑟發抖,麵色赤紅。

這種異狀立刻被獄卒覺察,不過出於謹慎,他並沒有急於打開牢門,而是隔著欄杆喊馬謖的名字。馬謖勉強抬起頭,朝門揮了揮手,然後又重重躺回到草墊子上,劇烈地喘著氣,頭暈目眩。

獄卒看到他這副模樣,連忙叫同事分別前往典獄長和巡更兩處取鑰匙來開門,然後端來一盆清水和一碗稀粥送進牢房去。馬謖掙紮著爬起來,先咕咚咕咚喝了半盆清水,一陣冰涼入肚,似乎熱氣被暫時壓製住了。他又捧起了稀粥,剛喝了去幾口,就覺得胃裏一陣翻騰,忍不住“哇”的一聲張口嘔吐出來,稀粥混雜著胃液濡濕了一大片草墊。

馬謖是公審期間的重要犯人,幹係重大。聽說他突然得了重病,典獄長不敢怠慢,立刻從家中溫暖的被子裏爬起來,趕到了天字牢房,同時到達的還有一名臨時召來的醫者。

到達監獄後,典獄長趴在門口仔細地觀察了半天,認為這不像是裝病,這才讓叫人將牢房門打開。接著幾名守衛先衝進屋子裏守在一邊,然後才叫那名醫者走近馬謖。

醫者一看,一時間大驚失色,“騰”地站起身來,揮舞雙手大聲叫牢房裏的人都退出屋子去。守衛們見到醫者的神態異常,以為出了什麽大事,一個個驚慌地跑出門去,醫者最後一個離開牢房。

“病人情況怎麽樣?”

在門外守候很久的典獄長急切地問道,醫者擦了擦汗,結結巴巴地回答:“大人,適才小的替此人把脈,所得竟是一麻促脈。脈如麻子之紛亂,細微至甚,主衛枯營血獨澀,屬危重之候。此人苔燥黃剝脫,麵色無華,四肢枯槁,更兼身受牢獄之苦,飲食不調,刑具加身……”

“究竟是什麽病?”典獄長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喝道。

“是虜瘡……”

牢房內外一瞬間被凍結。典獄長和守衛們下意識地都後退了幾步,仿佛對這個名字無比畏懼。這種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虜瘡”是一種幾天內可以毀滅一個村莊的可怕疾病,很少有人能在它的侵襲下幸存。兩百多年前,大漢伏波將軍馬援和他的士卒們就是在征討武陵蠻的時候染上此病而死,從此這種病就流傳到了中原,成了所有漢朝人的噩夢。

而現在“虜瘡”就出現在與他們一牆之隔的馬謖身上。

典獄長的臉色都變了,他咽了咽唾沫,勉強問道:“那……那怎麽辦?可以治好嗎?”

“恕我直言,這是不可能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千萬別讓‘虜瘡’演變成大疫,否則整個漢中就完了。”

“那這個病人……”

“以我個人的看法,越早燒掉越好。”

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燒得有些昏迷的馬謖對這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諸葛丞相接到監獄的報告後,皺起了眉頭。“虜瘡”意味著什麽他很清楚,去年蜀漢討伐南部叛亂,這種病也曾經在軍中暴發過,幾乎致使全軍覆沒。丞相沒想到,它會忽然出現在漢中,得病的人還是一名即將要被公審的死刑犯——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名死囚還曾經是南征戰役中的功臣。

“文偉啊,你覺得該如此處置為好?”丞相看著文書上“馬謖”的名字,向站在一旁的費禕問道。

費禕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說:“以幼常……哦,不,以馬謖現在的情況,恐怕已經不適合再做公審了……萬一因此引起疫病,可就難以處置了。”

丞相點了點頭,說實話,他從內心深處也並不希望公開審判馬謖,那不僅意味著死刑,還意味著不名譽的恥辱。他已經決定放棄馬謖,但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歉疚感縈繞在心頭——馬謖畢竟是他多年的親信,他曾經委以重任,也曾經無比信賴過。

諸葛亮提筆懸在空中許久,最終還是在文書末批了四個字“準予火焚”,然後拿起印章,在文書上印了一個大大的紅字。與此同時,兩滴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費禕看在眼裏,小小地歎息了一聲,稍微挪動了一下腳步。

既然丞相府批準了對馬謖施以秘密火焚的處置辦法,下麵的人就立刻行動起來。馬謖的牢房無人再敢靠近,監獄還特意調來了一大批石灰撒在牢房四周;另外軍正司還派人在南鄭城外找了一處僻靜的山區堆積了一個木柴垛,用來焚燒屍體——最初是打算在城裏焚燒,但是醫者警告說如果焚燒不完全同樣會引起疫病。

一切工作準備就緒,接下來唯一需要等待的就是馬謖的死亡了。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並不需要等多久。馬謖自從發病以後,就不停地顫抖、嘔吐,而且高燒不退。雖然監獄仍舊按每天的定額提供食物,但他吃得非常少。據送飯的獄卒說,那些小丘斑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並且逐漸形成了水皰,甚至開始化膿。

這種情況連續持續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前來巡查的獄卒發現前一晚的晚飯絲毫沒有動過。當他小心地朝牢房裏張望時,發現原本應當裹著毯子顫抖的囚犯,現在卻平靜地躺在**一動不動,任憑被單蓋在臉上。

他是否已經死於“虜瘡”,這是一個關鍵問題,但是並沒有什麽人足夠勇敢到願意踏進牢房去確認這件事,包括典獄長在內。

這是一個頗為尷尬的技術性難題。它很困難,以至於監獄無法作出囚犯是否死亡的判斷;但是它又顯得很可笑,所以監獄不可能拿這個作為理由向上級請示。

這種局麵持續了很久,大家都把視線投到了典獄長身上。典獄長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似乎是下了決心一樣地說道:“虜瘡可是致命的疾病,已經過了三天,什麽人都不可能活下來吧?”

他的話本來隻是一個探詢口氣的問句,但周圍的人立刻把它當做一個結論來接受,紛紛點頭應和。馬謖躺在**一動不動,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典獄長的話是正確的。

於是結論就在沒有醫生的情況下匆匆得出了。按照事先已經擬訂好的計劃,典獄長一邊派人向軍正司和丞相府報告,一邊命令盛殮屍體的馬車準備好出發。

運輸馬謖的屍體是件麻煩的事,兩名獄卒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被指派負責搬運。他們穿上最厚的衣服,在衣縫中撒滿了石灰粉末,嘴和鼻子都包上了蜀錦質地的圍罩,以防止也被傳染,這都是漢軍根據過去的經驗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當兩名獄卒戰戰兢兢踏進牢房的時候,他們發現馬謖在死前用被子蒙住了全身,可能是因為死者在最後時刻感到了寒冷。這很幸運,因為他們不必直視死者全身那可怕的膿瘡了。於是他們就直接拿被子裹住馬謖,將他抬上了盛殮屍體的馬車。

“虜瘡病人用過的衣服被褥也會傳染,所以我們不得不將那些東西一起燒掉。”

典獄長對這位軍正司的官員解釋道,後者接過文書,在上麵印了軍正司的印鑒,隨口問道:“焚燒地點準備了好嗎?”

“唔,是的,在城南穀山的一個山坳裏。”

“那裏可不近啊,在這麽冷的早上……”官吏抱怨道。

“是啊,不如您就和我在這裏喝上幾杯,等著他們回報就是了。”

“這樣不太好吧。”官吏這樣說著,眼光卻朝屋子的方向瞟去。

“其實人已經死了,現在又驗明了正身,用不著您親自前往。何況虜瘡厲害,去那裏太不安全了。”

官吏聽到這些話,眉開眼笑,合上文書連連表示讚同。

結果典獄長與軍正司都沒有親自出席焚燒現場,隻有事先搬運馬謖屍體的兩名獄卒駕著馬車來到穀山的焚燒場。

焚燒場的木料都是事先堆好的,為了確保充分燃燒,柴垛足足堆了兩丈多高,寬兩丈,中間交錯鋪著易燃的枯枝條與圓粗木柴,壘成一個很大的方形。兩名獄卒下了馬車,先將隨車帶來的油一點一點澆到柴火上,接著合力將馬謖的屍體放到柴垛的頂端。

最後馬車也被推到了柴火的邊緣,準備一起焚毀。其中一名獄卒抬頭看看天色,從懷裏掏出火石與火鐮,俯下身子點燃了柴垛。

火勢一開始並不大,從易燃的枯葉子枝條開始燒起,濃厚的白煙比火苗更先冒出來。兩名獄卒跑出去二十餘丈,遠遠地望著柴垛,順便互相檢查自己是否也長出奇怪的膿瘡。

就在這時候,躺在柴堆中的屍體右手指頭忽然動了動,整條胳膊隨即彎了彎,然後嘴裏發出一陣如釋重負的喘息。

馬謖還活著。

天字監牢裏的馬謖和之前在兵獄曹裏的馬謖有著微妙的不同。他不再是頹喪失意的,而是充滿了因絕望而迸發的強烈求生欲望,那五天的自由逃亡點燃了他對生存的渴望並一直熊熊地燃燒下去。一隻曾經逃出囚籠的飛鳥是不會甘心再度被囚禁的。

從進了牢房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一直想著如何逃出去。就在這個時候,他得了虜瘡。馬謖對虜瘡有一定了解,他雖然不知道該如何治療,但很清楚虜瘡大概的症狀與漢軍處理死於虜瘡的屍體的辦法。

所以當那名醫師在牢房外提出將屍體焚化的建議時,一個計劃就在馬謖心裏形成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馬謖一直努力將身罹虜瘡的痛苦誇張了幾倍,以便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然後在第三天時,他停止了進食,並且忽然變得寂靜無聲,用被子蒙住全身,裝作已經死去的樣子,等著被人搬出監獄。

他賭的,就是人們對虜瘡的普遍恐懼心理。他們畏懼虜瘡,生怕自己靠近會被傳染,因此並不會認真檢查屍體。顯然他贏了,但是這個勝利的代價是多麽的大嗬。當馬謖被獄卒抬走的時候,他必須忍受體內的煎熬,要保持極度安靜,不能出聲,不能顫抖,甚至連呻吟與喘息都不可以。

很難想象一個正常的人類可以忍受這樣的痛苦;要知道,身體的內傷比外傷更加痛徹心扉,也更加難挨;已故的漢壽亭侯關羽曾經刮骨療傷,談笑風生;而魏國太祖武皇帝曹操僅僅因為頭風的發作就難以自持,頭暈目眩。足見馬謖需要承受的內傷之痛是多麽巨大,古代的孫臏與司馬遷和他比起來都要相形見絀。

一直到獄卒們走遠以後,置身在易燃柴火中的馬謖才敢於喘出第一口粗重的氣息,他整個人仍舊在承受著虜瘡的折磨,一點也沒減輕。如果不是有強烈的求生欲望支撐,他很可能已經真正地死了。

馬謖謹慎地翻了一個身,盡量不碰到周圍的柴火。幸好現在白煙滾滾,而樹枝也燒得劈啪作響,能更好地掩飾他的行動。然而逐漸大起來的火勢對馬謖來說,仍舊是一個危機,他開始感覺到身體下麵一陣灼熱,再過一小會兒,這種灼熱就會演變成焦炙。

但是他不能動,獄卒還在遠處站著。他必須要等火勢再大一點才能逃離柴堆。於是他在煙熏火燎之中咬緊牙關,保持著仰臥的姿勢,一點一點地朝著柴堆的相反一側移動,手掌和全身的皮膚承受著燙燒的痛楚。

這不過幾尺的距離,卻比馬謖哪一次的行軍都要艱苦。他必須要在正確的時機做出正確的抉擇,早了不行,獄卒會發現他;晚了也不行,他會被火苗吞沒,成為真正的火葬。

火勢已經蔓延開來,澆過油的木材燃燒得極快,同時陣陣煙霧也扶搖直上。馬謖身上的衣服也開始燃燒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快到極限了……這個時候,一個畫麵忽然出現在他腦海裏,是街亭!他想起了身旁的那名士兵被飛箭射穿了喉嚨,更遠處有更多的士兵倒下,四周翻騰著生與死的海洋;他恐懼這一切帶走生命的洪流,於是拔出佩劍,瞪著血紅的眼睛,竭盡全力地大吼:“我不能這麽死掉!”

我不能這麽死掉……馬謖喃喃自語地對自己說,同時強忍著全身的疼痛又做了一次移動。終於,他的一隻手摸到了柴堆的邊緣。他閉上眼睛,在確信自己已經真正燃燒起來的同時,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撐起自己的身體,朝著柴堆外麵翻了下去。

馬謖先感覺到的,是清冷的風,然後是青草的香氣,最後是背部劇烈的疼痛,耗盡了體力與精神的他終於在強烈的衝擊下暈了過去。

馬謖緩緩醒過來的時候是當天晚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天的星鬥。他左右動了動,發現身體陷在茅草之中,皮膚的燒傷與灼傷感覺稍微好了點,但是虜瘡的痛苦依舊存在,而且經過那一番折騰後,更加嚴重起來。他伸了一下右腿,一陣刺骨的疼痛自腳腕處傳來,可能是落下來的時候骨折了。

他勉強打起精神,拖著殘破的身體從雜草堆裏向上邊爬去。二十步開外的地方恰好有一條真正意義上的小溪細流,馬謖趴在水邊“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水,然後靠著一棵大樹坐起來。現在天色很黑,周圍什麽動靜都沒有,樹林裏靜悄悄的。看來獄卒並沒有發現這死囚竟從火葬中逃了出來,因此監獄沒有派大隊人馬進行搜捕。

換句話說,馬謖現在在蜀漢的官方記錄裏,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人造的禁錮已經被他僥幸破除,但是自然的考驗卻還不曾結束。馬謖的頭、咽喉與四肢依舊鈍痛難忍,渾身打著寒戰,遍布全身的痘皰不見任何消退。

所幸馬謖神智還算清醒,他知道自己的處境仍舊很惡劣:這裏距離南鄭太近了,如果有軍民偶爾經過並發現他的話,即使認不出他是馬謖,也會把他當做患有疫病的病人通告給軍方。他必須盡快離開這一地區,然後找到補充食物的落腳之地。

他是否有這種體力堅持到走出穀山,還都是未知數。

馬謖環顧四周,撿了一根粗且長的樹枝當做拐杖,然後憑借著驚人的毅力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朝著一個模糊的方向走去——這種毅力是以前的他所不曾擁有的。每走幾步,他都要因為內病和外傷的煎熬而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但卻一直堅定地沿著溪水向著上遊走去;一路上渴了就喝點溪水,餓了就摘幾個野果子果腹。曾經有數度連他自己都覺得不行了,不過每一次都奇跡般地撐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