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

他為什麽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從西城被捕開始,馬謖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惜一直身陷囚籠,有心無力。現在他自由了,若就這樣毫無作為地逃去魏國,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甘心,因為他已經犧牲了太多的東西。最低限度,他要知道陷害他的人究竟是誰。

即使冒再大的風險,他也得先把事情弄清楚。至於如何開始調查,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計劃。

街亭敗戰

一陣清涼的山風吹過,馬謖(sù)拍了拍**的坐騎,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對於習慣蜀中溫濕氣候的他來說,這種陌生的氣候雖然感覺很愜意,但仍會讓他的身體產生一絲微妙的不適。這種不適既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湛藍色的天空沒有一點雲彩,陽光十分耀眼。從山嶺的這個高度回頭望去,遠方是綿延逶迤的秦嶺山脈,起伏不定的山脊仿佛一條藏青色的巨龍橫臥在這雍涼大地上。

在馬謖的身後,是兩萬一千名蜀軍士兵,他們三人或四人一排,排成一條長長的縱隊穿行於狹窄的山路之間。士兵們各自扛著手中的武器或旗幟低頭急行,比起指揮官的躊躇滿誌,他們似乎更加專注於腳下的道路。以這種速度在崎嶇山地急行軍卻仍舊可以保持隊列的整齊劃一,足以顯示出這支部隊良好的素質。

在隊伍的前頭飄揚著兩麵大纛(dào),一麵寫著大大的“漢”字,一麵寫著大大的“馬”字;兩麵旗幟就像它們所代表的主帥一樣躊躇滿誌,迎著風在空中飛舞,金線繡成的穗尖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忽然,一騎斥侯出現在隊列的正前方,負責前哨的裨將李盛迎上前去問了幾句,立刻策馬來到馬謖身邊,對他匯報道:“馬參軍,前麵斥侯回報,已經看到斷山了。”

馬謖“唔”了一聲,點了點頭,做了一個滿意的手勢:“照目前的速度,日落之前就可以抵達街亭,很好,按現在的速度繼續前進。”

“是,那麽斥候還是在隊伍前三裏的範圍內活動?”

“把巡邏範圍擴大到五裏。要接近街亭(現甘肅天水秦安縣東北)了,守軍數量還不清楚,謹慎點比較好。”

李盛說了一聲“得令”,剛撥馬要走,又被馬謖叫住。

“前軍多打起幾麵旗幟,我要叫他們早早發現我軍的存在,然後望風而逃。”

說到這裏,馬謖的嘴角微微上翹起來。他盡量不動聲色地下著指示,想使自己看起來更加鎮定自若;不過內心的激動始終還是難以壓抑,一想到即將到達的街亭,他的白淨臉色就有些微微泛紅,雙手習慣性地攥緊了韁繩。

馬謖的激動不是沒有理由的。長久以來,雖然他一直受到諸葛丞相的格外青睞,但始終不曾單獨指揮過一支一線部隊。這個缺憾令馬謖在蜀漢軍界總無法獲得與其他將領一樣的尊敬。很多人視其為隻會對著地圖與文書高談闊論的高級文官,這讓以“智將”自居的馬謖耿耿於懷。

軍隊與廟堂不同,它有著自己的一套獨特哲學與道德評判。這是個經常要跨越生死的團體,務實的思維模式使得軍人們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隻會看那個人做過什麽,而不是他說過什麽。這種評價未必會見諸於正式公文,但其無形的力量在軍隊中比天子賜予的符節更有影響力。一名沒有實績的軍官或許可以在朝廷獲得褒獎,但絕不會得到同僚與下層士兵發自內心的尊敬與信賴,而這種信賴在戰爭中是至關重要的。

馬謖對這一點了解得很清楚,也正因為如此,讓他變得格外的敏感。別人的眼色與竊竊私語總令馬謖如芒在背,先主去世前一句“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給他帶來的心理陰影甚至抵消了諸葛丞相的褒獎。馬謖是如此迫切地渴望出戰的機會,他太需要一次勝利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了。

終於,他得到了這個機會,因為蜀漢的北伐開始了。

蜀漢的這一次北伐聲勢驚人,自從先主死後,蜀漢還從沒組織過如此宏大的攻勢。甚至追溯到高祖劉邦以後,兩川都不曾對中原發動過這麽大規模的軍事行動。諸葛丞相從五年前開始就一直在為此籌劃,現在時機終於成熟了。

建興六年(公元228年)春,蓄勢待發的蜀漢精銳軍團完成了動員,北伐正式開始。近十萬名士兵自漢中出發,有如一部精密的軍事機器,在從祁山到秦嶺的漫長戰線上有條不紊地展開,緩慢而有秩序地露出銳利的鋒芒,直指魏國的隴西地區。“恢複漢室”的夢想,從益州盆地熊熊地燃燒到了雍涼的曠野之上。

戰事開始進行得非常順利。趙雲、鄧芝軍團成功地讓魏國大將軍曹真誤判了漢軍主攻方向,把他和他的部隊吸引到了箕穀(現陝西褒城縣西北)一帶。而在雍州主戰場,漢軍的政治攻勢與軍事打壓配合無間,兵不血刃即迫使天水、南安以及安定三郡宣布脫離魏國的統屬,向漢軍送來了降表。幾乎就在一瞬間,隴右地區大部已經被諸葛丞相所控製,震驚的魏軍守備部隊隻能龜縮在上邽、冀城、西縣等幾個孤立的據點中,等待著中央軍團救援。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盡快地清除魏軍在隴西殘餘防禦力量了。而為了達成這一目的,必須控製住街亭,讓魏國的支援部隊無法及時進入隴西地區。對於究竟派誰去防守這一要地,在統帥部中爆發了一場爭論。理所當然的,諸葛丞相提議由他一直看好的馬謖肩負阻援的任務。

這個議案遭到了大多數幕僚的反對。就像馬謖自己感覺到的那樣,他們對他並不信任:“這樣一項重要的任務,應該交給魏延或者吳懿這樣經驗比較豐富的宿將,而不是一個從來不曾上過戰場的參謀。”這個理由是如此的尖銳,以至於馬謖不需多少洞察力就能覺察到其中對他的蔑視——甚至有人抬出了先帝的那句評價,暗示諸葛丞相用人之偏。

那次會議中,麵對著諸人的爭論,馬謖保持著難堪的沉默,任由周圍蜀將的眼光掃在身上。他有些憤怒,又有些沮喪。當他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發現諸葛丞相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一眼,他明白如果繼續低下頭去,機會就會從手中溜走,於是他站了起來。

丞相似乎對剛才的爭論沒有任何的感想,慈祥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端倪。等到諸將的爭論暫告平息,他才把頭轉向馬謖,徐徐問道:“幼常,你能做到麽?”

“能!”

馬謖大聲說道,這是回答丞相,也是回答在場所有的人。丞相點了點頭,緩緩從桌前取出一支令箭,放在手裏摩挲,仿佛那枚木製的小小令箭有千斤之重。

“魏軍在隴西的實力不可小覷,城小堅固,需要文長(魏延表字)與子遠(吳懿表字)這樣的大將。阻援的任務,隻需擋魏軍於隴山即可,還不至於動員我軍的主力。幼常雖然經驗不多,但是跟隨我多年,熟讀兵法,我覺得他是能夠勝任的。”

丞相頓了頓,似是不經意地說道:“不把刀放進口袋裏,是無法知道它到底有多鋒利的。”

諸葛亮用古人的一個比喻結束了這次爭論。於是這次軍事行動的指揮官人選就這麽確定了,沒人敢對諸葛丞相的決定多說什麽,因為再繼續反對就等於是挑戰丞相的權威。但反對者們並不心服,甚至有人私下裏認為,這是諸葛丞相扶植自己親信的一種手段,這個說法缺乏足夠的證據,但卻像一粒種子悄然埋在了每個人心裏。

馬謖滿足地看著同僚們的臉色,那種眼神讓很多人不滿。按照禮貌,至少馬謖也應該表現出一點謙遜或者辭讓;但是現在他卻把得意之情完全表現在臉上,這是對反對者的一種羞辱。這是他在軍界被孤立的原因之一。

“幼常,街亭雖小,幹係重大,不要讓我失望哪。”

丞相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麽一句話。以諸葛亮一向行事穩健的風格來說,像今天這樣力排眾議的舉動可是非常罕見。馬謖對於這一點也非常清楚,於是他以同樣分量的自信來回應丞相的這種信任。

“請丞相放心,隻要我在,街亭就在!”

丞相聽到這句話,露出滿意的神色,起身將令箭與符節交給了馬謖,然後起身像平時一樣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正式的軍事會議上,這個舉動絕不尋常,無言地暗示了丞相對這個決定的堅持,於是就連在座最頑固的反對者也都閉上了嘴。

唯一令馬謖不快的是,隨後丞相將裨將軍王平任命為他的副將。

就個人感覺而言,馬謖實在不喜歡王平這個人。這個人雖然舉止穩重,不像一般老兵那樣粗豪無忌,但是性格卻很狹隘,猜疑之心特別的重。反對委派馬謖去街亭的將領之中,他是其中比較激烈的一個。所以當諸葛丞相宣布他做馬謖的副將時,馬謖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不屑、震驚以及惱怒,黝黑的臉上寫滿了輕蔑。

然而,諸葛丞相有他自己的考慮。這一次派遣沒有實戰經驗的馬謖前往,實質上是一個賭博:魏國的籌碼是整個隴西地區和通往關中的通道,而諸葛丞相的籌碼則是十萬名蜀軍士兵與自己的政治生命,兩者之間的勝負將取決於馬謖在隴山阻援的表現。

因此,丞相希望能盡量把勝算加大:王平對於雍涼的事務比較熟悉,而且擁有馬謖所無法比肩的實戰經驗。派他作為馬謖的副手,能夠確保萬無一失。

對於這個任命,當事的兩方都通過各自的習慣表達了自己的不滿。這不僅是私人方麵的好惡,從技術的角度來說,馬謖看不起王平那種平庸的指揮風格,而王平也對這個參謀出身的書生不屑一顧。

但是軍令就是軍令,無論是馬謖還是王平,都沒辦法改變。兩個人領取了丞相親自簽發的符節,一前一後走出了營帳。在大帳門口,王平停下腳步,冷冷地瞥了馬謖一眼,一句話都沒有說便轉頭離開,還故意把自己的鎧甲弄得鏗鏘作響,好像在諷刺馬謖一樣。

一直到出兵之前,他們都沒再說過話。

馬謖把思緒收回來,回首望了望逶迤幾裏的隊伍,王平現在在整支部隊的尾部負責殿後;這是個兩全其美的安排,兩個人互相見不到,免得彼此尷尬。對於躊躇滿誌的馬謖來說,這隻是些小瑕疵而已,並沒太放在心上。他是丞相親自提拔的人,沒必要與一個二流將領爭無謂的閑氣。想到這裏,他的心情又愉快起來,吹在麵上的風也覺得清爽多了。

天空飛過幾隻大雁,他仰起頭眯著眼睛傾聽著雁鳴,甚至想拿起弓箭射下幾隻,來發泄自己這種興奮的心態。隻需要在街亭取得勝利,那麽他從此將會平步青雲。

與馬謖並轡而行的是他的參軍陳鬆。受到主帥的影響,這個瘦臉寬眉的中年人也是一身輕便甲裝,神色輕鬆自如,好像隻是出來踏青一樣。他注意到了馬謖神采飛揚的神情,於是恰到好處地問了一句:“幼常,你看這一次北伐,勝算能有多少?”

“嗬嗬,我軍現在節節勝利,隴西計日可得。”馬謖揚起手中的鞭子,笑道,“如今隻是快勝慢勝的問題,陳兄未免多此一問了。”

“那倒也是,有幼常你在此,又愁什麽呢。犬子將來要是從武,定得要拜到參軍門下討教哪。”

馬謖對於這樣的恭維已經習以為常,比起那些總是沒好臉色的將領,統帥部的文職人員對馬謖卻頗有好感,甚至有著小小的崇拜情緒。他聳聳肩,從容答道:“等令郎長大,天下恐怕已經是一統太平年,還用得著學什麽兵法。倒不如做個史官,不要讓這些事跡付之闕如的好。”

“嗬嗬,到時候將軍這街亭之役,值得大書一筆啊。”

兩個人同時笑起來,讓旁邊不明就裏的幾名傳令兵疑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

單就氣候條件來說,雍州的春季相當適宜行軍,無論日照時間、風力還是溫度,都讓人感覺到舒適。唯一拖累行軍速度的隻有崎嶇的山路。為了確保毫無幹擾地抵達街亭,馬謖並沒有選擇天水大路行進,而是沿渭水南岸向東前進,然後渡河循隴山北上。最後,這一支部隊在出發五天後,也就是這一日的傍晚抵達了街亭。一切都如馬謖事先計算的那樣。

長安至隴西地區為南北走向的隴山所阻隔,隻有一條坦途大道,隻要能扼守住街亭,就等於關上了隴右的大門,讓增援的魏軍欲進無路。漢軍便可從容消化掉三郡,然後以高屋建瓴之勢向關中進發。死守街亭,這就是馬謖此行的任務,也是北伐成敗的關鍵所在。假如他成功的話,街亭就將是蜀漢軍中一顆嶄新將星升起的舞台。

諸葛丞相是這麽期望的,而主角本人更是已經迫不及待了。

馬謖軍進入街亭的時候,並沒有遭到任何的抵抗,魏軍沒料到漢軍的動作會這麽快,駐紮此地的二十餘名魏兵在看到漢軍的大纛後,就立刻棄城向關中逃去。漢軍很輕鬆地就控製了整個街亭。

街亭城的城牆破落,年久失修,顯然沒有什麽太大的軍事價值。馬謖命令另外一名裨將張休率領幾百人進入城中偵察,其他的士兵就在城前的開闊地帶前帶甲待命。

“帶甲待命?”

李盛與王平很驚訝地看著馬謖,然後李盛試探著問道:“參軍說的,不是紮營麽?”

“不是紮營,對,先讓他們待命,多派些斥侯去關中道方向;還有,沒我的命令不許紮營開夥,我另有安排。”馬謖捏著下巴,揮手叫他們盡快去執行。

王平瞪了馬謖一眼,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策馬轉身去了後隊。

連續行軍了三日的漢軍已經疲憊不堪了,現在即使隻是被命令原地待命,也足以讓他們如釋重負。聽到傳令後,士兵們紛紛放下手裏的武器,就地坐了下去。謹慎的指揮官們沒有大意,他們知道這時候的士兵無論意誌還是體力都是最低落的,這種狀態非常危險,尤其是他們目前所處的位置是敵人的側後,隨時可能會有關中的魏軍大隊趕到。因此他們指派了一批弓弩手駐在大道兩側高處,並且將輜重全都堆放在了道中,以備萬全。

馬謖不需要為這些瑣事煩惱,他與陳鬆還有幾名護衛離開了本隊,在街亭四周巡視,查探地形。

街亭並不大,本來逶迤隴山之間的狹窄官道到此豁然開朗,向關中方向一去十裏都是寬闊平地,四周都是險峻山川。街亭小城便鎮於道口的南側,城後兩裏處是一座斷山,這座山拔地而起,高約兩百餘尺,獨自成峰,與四周山脈不相連接;山側清水河濤聲訇然,隱約似伏有雄兵百萬,崢嶸群山拱衛之下,自涵一番氣勢。

當馬謖一行走到斷山的山麓時,他忽然勒住馬,側身伸出手指問道:“那裏是何處?”周圍的人循著他的手指看去,看到斷山半山腰處山勢忽然舒緩,向四麵伸展成為一座山崖。山崖邊側起伏不定,卻看不清頂上是什麽樣子。

“據當地土人說,此地叫麥積崖。”一名衛兵答道。

“這崖下寬上窄,又層疊起伏,這麥積二字,叫得有理,有理。”陳鬆聽到這名字,不禁晃著頭讚歎道。馬謖沒有說話,仰頭看了半天,擺了一個手勢。

“我們上去看看。”

於是幾個人順著山坡緩處慢慢上去。麥積崖上樹木很少,但草本很多,長起約有兩尺多高,鬱鬱蔥蔥,散發著淡淡草香之氣。大約爬了兩百餘尺高,就到了山崖頂部。一爬上去,所有的人包括馬謖都是一驚,原來這麥積崖頂寬闊平整,地表半石半土,方圓百丈都是平地,略加整理就足以容納萬人。

馬謖不發一語,背著手圍著崖頂轉了一圈,不時俯身撿起幾塊石頭觀察,或者眺望遠方,眼神顯然陷入沉思。陳鬆和其他士兵沒多打擾,安靜地站在一旁。此時夕陽西下,薄雲湧起,天空宛如火燒一般絢爛;隴山的崇山峻嶺雄峙八方,日暮之時看起來越發顯得威嚴肅殺。馬謖自山頂向下俯瞰,街亭城與大道盡收眼底,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慨一時橫生胸襟。當他看到街亭界碑在大道之上拉出長長影子時,不禁下意識地按著自己的胸口,感覺到自己的心情鼓**不已,難以自抑。

“隻要站在這裏,勝利就是屬於我的。”

他抬首向遠處視線之外的長安望去,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

與此同時,在相反的方向,另外一個人也在望著即將沉入黑暗中的隴山沉思,這個人就是魏右將軍張郃。

張郃是魏國軍界的一尊偶像,當年太祖武皇帝麾下號稱“五子良將”的將領中,張遼、樂進、於禁早已過世,徐晃也在去年病死,至今仍舊活躍在第一線的隻剩下張郃一人,他是魏國太祖時代的最後一位名將。這份資曆,在魏軍的高級將領裏是無人能比的。張郃自己也清楚,不過在自豪之餘,他多少有些寂寞。

當諸葛亮在祁山發動大規模攻擊的消息傳到許昌的時候,舉朝嘩然。對於心理準備不足的魏國來說,這一次蜀軍的進攻非常突然。魏國的兩支主力軍團此時正駐守在荊、揚兩地以防備吳國的進攻,分身乏術;大將軍曹真又已經前往箕穀,朝廷必須另外派遣一支部隊以最快速度趕去支援薄弱的隴西守軍。

在討論到指揮官的人選時,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這位精神仍舊矍鑠的右將軍張郃。

當時張郃剛從南方回來,正在家中靜養。當別人把廷議的結果告訴他的時候,這位老人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他看著敕書上“隴西討賊”四個字,不禁發出一陣物是人非的感慨。

十三年前,他被派去進攻蜀中,結果在宕渠郡被張飛擊敗;九年前,他在定軍山目睹了夏侯淵的死亡;然後他就一直駐守在隴西,後來被調派到長江一帶主持對東吳的軍事行動,從此再沒靠近過西北。張郃想不到自己年近六十,終於還是要回到那片戰場,再次麵對熟悉但又陌生的敵人。

傷感終究隻是傷感,身為一名軍人,張郃並不會因為自己的感情而耽誤了職責。接到敕書之後,他立刻穿上朝服,進宮麵聖,然後就具體的救援計劃提出了自己的建議,並得到了當今聖上的首肯。

皇帝曹叡是最先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人之一,這個年輕皇帝對於西蜀入寇的驚訝程度,遠沒有他的臣子那麽大。諷刺的是,這種自信是來自他的年紀——曹叡太過年輕了,對蜀國沒有什麽刻骨銘心的感性認識,而張郃則正好相反。

所幸這種自信並沒有演變成自大的情緒,曹叡很清楚自己在軍事上的才能,所以他期待著張郃能有一番大的作為,於是這位老將軍被授予了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權限——也就是全權委任。

魏軍的主力遠在荊揚難以猝回,根據張郃的建議,朝廷就近動員了四萬名士兵,加上曹叡特意下詔調撥虎賁近衛軍一萬人,張郃可以動用的兵力達到了五萬。兵力的集結、糧草輜重的籌備、武械的分配以及馬匹的調配,所有的準備工作由五兵尚書曹在七天之內就完成了。魏國雖然已經曆任三代皇帝,其官僚機構在危機時刻的效率還是很值得稱道的。

張郃知道多拖一刻,就多一份被動,多年的戎馬生涯教會他一個簡單道理——“兵貴神速”。在部隊動員粗具規模後,他就立刻稟明皇帝,將後續部隊的組織工作交給副將郭淮,然後自己帶著剛剛完成動員的五萬人向著隴西急速前進。

臨行前,皇帝曹叡攙著他的手,說:“張將軍,魏國安危,就係於將軍一身了。”張郃看著年輕的皇帝,隻是微微低下頭去:“臣自當盡力,不負陛下之恩。”讓期待著聽到些壯烈言辭的曹叡微微有些失望。

這是一次可以媲美“飛將軍”夏侯淵的行軍,當張郃能望見隴山山脈時,僅僅過去了一個月的時間,而他身後的部隊仍舊有四萬多人。行軍期間有不少人掉了隊,但是沿途的郡縣也相繼補充了一批兵員。

一路上張郃陸續收到來自隴右諸郡的急報。天水、南安、安定舉城反叛,西城、上邽等地都麵臨蜀軍的威脅,士兵們臨出發前的興奮已經逐漸被沉重的戰爭壓力所取代,張郃身為統帥,也稍微受了一點情緒上的感染,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他進入隴山東麓的略陽地界。

西北的天氣到底還是比南方幹燥很多,張郃一路上總是覺得口幹舌燥。現在又是這樣,嘴唇感覺要裂開一樣,鼻子也被風沙弄得很不舒服。他看天色已晚,揉了揉被風吹紅的眼睛,把視線從遠方移開,一邊解下皮囊把清水一口氣倒進嘴裏,一邊暗自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老了。就在這時候,護衛報告說前哨部隊截下了二十名退下來的魏兵。

“哦?他們是哪部分的?”

張郃聽到報告,連忙把皮囊放回原處,身體前傾以表示對這件事的關注。護衛回答說:“他們是街亭逃出來的守軍,據稱街亭已經被蜀軍占了。”

聽到街亭二字,張郃目光一凜。這一處乃是連接關中與隴西的樞紐,如今落到了蜀軍的手裏,這將令魏軍極其被動。他之所以急著出發,就是怕街亭失守,結果還是晚到了一步,被蜀軍取得了先機。想到這裏,他忍不住扼腕歎息,狠狠地拍了拍馬鞍。

不過張郃沒有把自己的失望之情表現得特別露骨,他平靜地對護衛說道:“去把他們叫過來,我有話要問。”很快那二十名魏兵就被帶到了他馬前,個個神色驚慌,隻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麵前的是誰。張郃並沒出言安慰——他認為沒有必要——而是直奔主題:“你們退下來的時候,看到的確實是蜀軍,而不是我軍退下來的部隊?”

這隊魏軍的伍長壯著膽子答道:“回將軍話,正是,我們那日正在巡城,忽然見到隴西道有無數旌旗閃現,然後大批蜀軍就攻過來。您也看到了,街亭城一共隻有我們二十個人,守不住,我們為早點把這軍情報出去,就棄城前來。我看得清楚,蜀軍的旗號和他們的褐衫是不會錯的。”

這名伍長怕擔起“不戰而逃”的罪名,因此把當時的情景做了點小小的修改,又特意強調是為通報軍情而來。他這點心思,張郃早就看得洞若觀火,隻是沒必要在此深究。

“那麽……”張郃眯上了眼睛,嘴唇緊抿,“領軍的大將你們知道是誰嗎,魏延還是吳懿?”在他心裏,能當此任的蜀將便隻有這兩位。

“隻看到大纛上寫著一個‘馬’字。”

張郃聞聽此言,本來眯成一條縫的眼睛陡然睜圓,身子不由自主坐直在坐騎上。馬?他在腦海裏緊張地搜索,蜀軍之中姓馬的有什麽名將?馬岱?不可能,這個人沒什麽才幹,全因其兄馬超才為人所知。馬忠?也不可能,他是鎮守南安的。那麽……莫非是馬謖?

馬謖這個名字在張郃腦海裏一閃而過,並沒有留下太多印象。張郃來回想了半天,再也想不出其他人選,魏國這幾年對蜀漢的情報工作比較鬆懈,他對蜀國軍中的了解實在沒什麽把握。不過無論如何,蜀軍占領了街亭,這個是事實。那麽張郃就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把街亭奪回來,無論那敵將是誰。

想到這裏,張郃抬起頭,對他們擺擺手道:“你們退下去吧,去火夫那裏拿些酒肉吃,然後隨隊而行。你,過來。”

被他指到的伍長忙道:“小的在此。”

“吃過飯你來中軍帳中,問書記要筆墨,把街亭四周地理詳細畫張地圖給我。”

“是,是,小的不吃飯了,這就去辦。”伍長看到張郃沒有追究他們棄城之罪,不禁喜出望外,變得格外殷勤。

把這些交代完,張郃又轉過身來,手指一彈,一名傳令兵立刻很有默契地飛馬奔到旁邊。

“將軍,有什麽吩咐?”

“傳令下去,全軍再前行五裏,找個合適的地方紮營,埋鍋造飯,但不準有炊煙。”

“得令。”傳令兵轉身去了。

這支部隊已經經過了連續四五天的急行軍,士兵們均已疲憊不堪。以這樣的狀態即使強行逼近街亭,也隻是強弩之末;因此張郃決定先紮下營來,稍做休整後再作打算。更深一層的考慮是,郭淮以及其他後續部隊也已經開出了長安,落後張郃大約兩日的路程;張郃必須先弄清楚蜀軍的部隊究竟有多少,然後再決定是以目前的兵力強行突擊,還是會同郭淮的大部隊再以優勢兵力平推過去。

張郃不知道,蜀軍也隻是剛剛才到,同樣疲憊,並且由於統帥馬謖的一個新想法而耽誤了紮營。假如他能夠未卜先知,現在殺過去的話,也許街亭就會失而複得。可惜的是張郃的視線沒辦法超越時空,於是魏軍便錯失了第一個良機。

馬謖的這個新的想法,就是上山結營。

“將軍要在麥積崖山頂紮營?”

張休、李盛還有黃襲三名副將張大了嘴巴,驚訝地看著麵帶微笑的馬謖,王平保持著沉默,隻有陳鬆還是一臉的輕鬆。

“沒錯,街亭城殘破不堪,據城而守,根本沒有勝算;當道紮營也難以製勝,大道太寬了;麥積崖上土地平闊,可以容納萬人,又有泉水。我軍依仗天險,敵人攻不能攻,進不能進。待到丞相的援軍趕到,兩下合擊,居高臨下勢如破竹,敵人必敗。到時候不要說隴西,就是趁勢殺進關內,都沒人能阻擋了。”

馬謖滔滔不絕地對著他們講解道,剛才下山的時候他在心裏仔細推演過好多次,自信是有萬全把握的。

“胡鬧!簡直是胡鬧!”王平聽他說完,終於忍不住了,出口嗬斥道,“簡直就是紙上談兵,拿兩萬人的性命開玩笑!”

他反對的一半原因是這個計劃太過冒險,遠不如當道紮營穩妥,一半是因為提出建議的人是馬謖。

馬謖對他的這種態度早就預料到了,因此也沒發火,隻是微笑著對王平說道:“王將軍,我軍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這還用說,守住街亭,不讓魏軍進入隴西。”

“那麽我問你,我軍紮在大道旁的斷山之上,敵人是不理我軍直接從大道前進,還是先來攻打我軍?”

“廢話,當然會來先打我部,哪個傻瓜會不顧後方有敵人部隊還繼續前進的。”

“既然無論紮營在麥積崖還是街亭城,都能達到阻敵人主力於街亭的目的,那我們為什麽不選一個更加險峻的地方呢?將軍不會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吧。”馬謖還是滿麵笑容。

“……你……”王平瞪著馬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雖然他的實戰經驗在馬謖之上,但是若論兵圖推演,他可不是馬謖的對手。那可是在丞相府中鍛煉出來的才能。

“可是,萬一敵人切斷我軍的水源該怎麽辦?”在一旁的黃襲提出疑問。“畢竟我們是在山上啊。”

“嗬嗬,剛才我去實地勘察過了。那山下有兩條明水水源,還有一條暗流,都是從旁邊清水河來的水源,不仔細是看不出來的。隻要派一支部隊過去護住暗流,就算兩條明道被截,也無所謂。”

“哦……參軍大才,小的不及。”黃襲無話可說,喃喃了幾句客套話,同情地看了王平一眼,坐了回去。

“那麽,可還有其他疑問?”

馬謖望著那幾名將軍說道,無人再向他發問。看著王平欲言又止的難受樣子,馬謖花了好大力氣,才克製住自己不露出得意。

“既無異議,那麽事不宜遲,立刻就去辦吧。張休、李盛兩位將軍帶人去麥積崖紮營,山上樹木不少,足敷營地之用了;黃襲將軍,你去我們的來路多紮旌旗,派一千人馬駐在附近山中,好讓敵人以為我軍在街亭以西也有埋伏,不敢輕進。陳參軍,就有勞你去街亭城中慰勞一下百姓。”

馬謖說到這裏,又把視線轉向王平,故意拖著長腔道:“王將軍,我分派給你三千人,你去斷山東邊好好把守那條暗河水源吧。這關係到我軍之生死,將軍之責很重,還請小心。”

“正合我意,謝參軍!”

王平“霍”地起身,雙手接了令去,那個“謝”字咬得十分清晰。不知道“正合我意”指的是滿意看守水源的職責,還是慶幸不需要跟馬謖天天碰麵。無論如何,至少馬謖本人對這個人事安排還是很滿意的。

紮營地點確定了之後,整個漢軍部隊就開始連夜行動起來。輜重部隊開始源源不斷地把物資向麥積崖上運送;伐木隊三五人為一組,以崖頂為圓心開始向外圍砍伐木材,在他們身後,工程兵們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修造營地、砦門、箭樓等必要設施;而夥隊的炊煙也嫋嫋地向黑暗的天上飄去。如果從天空向下俯瞰的話,整個漢軍就好像是一窩分工明確的螞蟻,井然有序。

能夠容納一萬多人的營地,而且要堅固到足夠抵擋敵人的圍攻,這個工程量相當大。幸虧在諸葛丞相的大力提倡之下,蜀漢軍隊頗為擅長這類技術工作,效率比起普通部隊高出不少。當次日太陽升起的時候,主帳旁已高高豎起清晰可見的大纛,而士兵們已經可以聽到來自營地中央的第一通鼓聲了。

太陽光帶來的,不光是蜀漢士兵對自己勞動成果的成就感,還有更加遼闊的視野與隨之而來的戰報。就在漢軍營地剛剛落成之後,前往關中道巡邏的斥侯給馬謖帶回了一個消息——

“前方十裏處發現魏軍動向,約有三萬餘人。”

張郃其實在前一天晚上的後半夜就覺察到蜀軍的動靜:遠處山上滿是火把的光芒,派出去的斥候也說蜀軍正在紮營。不過他沒有輕舉妄動,一方麵是因為魏軍如今極度疲勞,難以持續夜間作戰,另一方麵也是因為他生性謹慎,不想在沒把握好全局的情況下打一場混戰。

第二天早上是個晴朗的日子,良好的氣候條件讓視野開闊了不少。張郃在大部分士兵還沒睡醒前就起身了,在十幾名親兵的護衛下冒險靠近街亭觀察敵情,一直深入到與漢軍的斥侯相遇為止。雙方各自射了幾箭,就匆忙撤回了。

視察回來以後,張郃陷入了沉思。最初他以為蜀軍會在當道立下營寨,據住街亭城持險以阻敵,他沒想到他們居然會選擇山頂。

他取出昨天畫的地圖仔細端詳,這份地圖畫得頗為拙劣,但基本的地形勾勒得還算是準確,很快張郃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麥積崖。

“蜀軍在這裏紮營,究竟想幹什麽?”

張郃拿著食指按在地圖上,一邊緩慢地移動,一邊自言自語道。

和馬謖的想法一致,張郃覺得上山紮營確實是個很好的選擇。假如漢軍選擇當道紮營,那麽他大可以放手一搏,與蜀軍死戰拚消耗。因為大路無險可據,營地很難修得特別堅固,雙方正麵對敵,勝負在五五之間,而魏國的後續部隊多得很,持久力絕對要勝過蜀軍。

但是敵將居然上山,這就是另外一種局麵了。張郃不可能對這股敵人置之不理自顧西進;如果要清除敵人的話,就必須將其包圍殲滅,以張郃現在的兵力,要做到這一點很勉強。退一萬步說,即使郭淮的部隊今天就與張郃合流,對敵構成七比一的優勢,蜀軍據守的地形仍是十分險要,不花上個十天半個月很難打下來。在這段時間裏,恐怕隴西戰場早就盡為諸葛亮所有了。

想到這裏,張郃搖搖頭,他在讚歎敵將之餘,也覺得十分棘手,這個姓馬的將軍真是麻煩的對手。不過奇怪的是,張郃並沒覺得有多麽緊張,他不知道這究竟是因為多年戎馬生涯,早已習慣種種劣勢,還是單純的氣血衰竭而已。總之這個發現並沒對這員老將的節奏有多大影響。

昨天是急行軍,所以今天起營的時間比平時晚半個時辰。魏軍的士兵們在吃早飯的時候驚訝地發現,來往穿梭的傳令兵與斥侯比平日頻繁了不少。於是老兵悄悄地告訴新兵們,敵人就在附近,大戰就要開始了。

通過清晨的一係列偵察,張郃基本上確定了敵人的大致數量:一萬三到一萬五千人左右,少於魏軍,主帥是馬謖——這讓張郃小小地讚歎了一下諸葛亮的眼光。他決定全軍向街亭進擊,同時傳令讓一千名騎兵在大隊後麵故意揚起塵土,好造成大軍壓境的錯覺。

魏軍發現漢軍的同時,漢軍也覺察到了魏軍的存在。馬謖得知後隻是對對手的速度表示了有限的驚訝,他對自己的計劃充滿了信心。

當身著黑甲的魏軍開始徐徐開進的時候,馬謖正站在山崖上的箭樓向下瞭望;陳鬆剛剛檢視完糧草囤積,手持著賬簿走到馬謖身邊,朝下麵望了望,感歎道:“幼常呀,我們居然在魏軍趕到街亭的前一天把營寨紮好,也真是夠幸運的了。”

“不。”馬謖擺擺手,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應該說,魏軍居然比我們結營的時間晚到了一天,他們真不幸,嗬嗬。”

“你覺得接下來,魏軍會如何做?”

“這個嘛……我也很期待,是冒著被切斷後路的危險通過街亭,還是過來包圍我,打一場消耗戰?”

“無論怎樣,都逃不出參軍你的計算呀。”陳鬆有著文官比較擅長的敏銳觀察力,懂得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

“那是自然。”馬謖對陳鬆的恭維回答得毫不客氣,他身後一萬多名漢軍中的精銳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說完這些,馬謖轉身大步流星地轉回中軍帳。陳鬆隔著柵欄又朝下看了一眼,縮縮脖子,也轉身離開。

開始階段兩軍誰都沒有幹涉對方的行動,漢軍從崖上注視著腳下的魏軍緩慢地展開隊形,先進入街亭城,然後朝斷山移動,接著分散成若幹個相對比較小的半弧形集團向麥積崖的山麓兩側擴展。

“參軍,要不要在敵人包圍圈形成之前,衝他們一下子!”黃襲衝進中軍大帳,大聲對馬謖道,“現在敵人隊形未整,下山突擊應該會有很好的斬獲。”

“不用。”馬謖捏著下巴搖搖頭,同時不耐煩地把毛筆放到桌上,“這點戰果沒什麽意義,他們兵多,很快就能補上,徒傷我軍士兵。”

“可是,現在若能勝上一陣,定能挫動敵人銳氣,參軍明察。”黃襲有點不甘心地爭辯道。

“你要搞清楚,這是防禦戰!我軍實力有限,萬一你下山被圍,我想救不能救,豈不是陷入尷尬境地?”馬謖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心裏罵這個家夥太沉不住氣了。

“傳我的命令下去,有擅動者,斬!”

馬謖重重說道,拂袖起身走了出去,剩下黃襲尷尬地站在原地。

魏軍的布圍就快形成,山上蜀軍還是仍無動靜,隻是寨門禁閉,穿著褐衫的士兵站在柵欄後麵注視著變化,一動不動。張郃略微有點失望,他本來精心設計了一個陷阱:魏軍的移動雖然分散,但行進的路線讓彼此都能呼應得到,隻要漢軍打算下山衝擊,數個小陣立刻就能迅速合到一起,聚而殲之。不過現在看來漢軍對這個沒什麽興趣。

投入進攻的魏軍有兩千名,他們依山勢向上爬去。開始的階段很順利,魏軍一口氣就向上推進了六七十尺,上麵保持著沉默。但當他們爬到接近漢軍營寨幾十步的時候,忽然一聲號響,柵欄後同時出現三百名蜀軍的弩手,手裏舉著漆成黑色的弩。隻聽“啪啪”的一陣弦響,三百支鋒利的箭破空而出,依著高勢直射下去;一瞬間魏軍爬得最前的幾十名士兵發出悲慘的呻吟,紛紛中箭從山坡上滾落下去。

等這陣齊射結束,魏軍又再度爬起身來,半貓著腰加快速度向漢軍營寨衝鋒。但是蜀軍的弩手輪換比他們速度更快。前一輪射擊過的弩手把弩機抬起,向後退一步,後麵另外一排弩手立即跟進填補空白,隨即又是一輪單發齊射,這一次因為距離更近的關係,對魏軍造成的殺傷力更大。個別僥幸躲過射擊的魏軍靠近柵欄,卻被柵欄裏忽然伸出的長矛刺中,哀嚎著躺倒在地。

進攻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結果是魏軍損失了近二百多人,其他人狼狽地退了下來。蜀軍傷亡卻不到十人。

這個結果張郃早就預料到了,攻堅戰從來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吩咐退下來的魏軍去街亭城休整,同時嚴令各軍嚴守崗位不得妄動。漢軍並沒有使用連射,說明他們也知道魏軍這次隻不過試探性攻擊而已。蜀軍在弩箭方麵的優勢是有傳統的,如果說蜀漢軍中有什麽真正讓張郃感到恐懼的,那就是這些閃著危險光芒的東西了。

“張將軍!”

張郃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他轉過頭去,看到兩名都尉騎馬趕了過來。

“稟將軍,兩條水道都已經被我軍切斷了。”其中一名校尉將興奮地說道。

張郃沒有對這個勝利做什麽表示,他皺著眉頭想了想,又問道:“你們去的時候,那裏可有蜀軍把守?”

“有,不過不多,看到我們去,立刻就逃散了。”

張郃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敵人的指揮官在上山之前,可能會忘記水源這個基本常識麽?難道就任由魏軍切斷而不采取任何措施?

“一定還有一條以上的隱藏水道存在!”

張郃得出了結論,同時做了個切斷的手勢。

第一天的包圍就在對峙中落了下帷幕,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雙方都各自回營,和平的炊煙在不同的旗幟下升起,甚至還有人唱起歌來;凝結在空氣中的殺伐之氣也被這些小小的娛樂稀釋了不少。

士兵們慶幸的是日落後他們還活著,而雙方的主帥所思考的事則更加深遠。馬謖很高興,雖然他在開戰前確實有點忐忑不安,但那隻是因為自己第一次獨自主持戰鬥的緊張而已;第一天的戰況表明他的計劃很順利,於是他在安排好了巡夜更次以後,特意吩咐晚飯多上半甕在街亭城裏弄到的酒,以示慶祝。

“你說敵人主帥的帳篷一夜都沒熄燈?”

馬謖從盆裏把頭抬起來,拿毛巾慢慢擦起水來。

“對,而且一部分魏軍從昨天晚上就不知去向。”張休有點不安地說道,雙手搓在一起。

馬謖把毛巾交給旁邊的侍衛,示意再去換一盆清水來,然後倒背著手來回在帳中捏著下巴踱步。過了一會,他方才對張休說道:“不妨事,他們也許是想從小路去攻打高翔將軍的列柳城,所以才開拔的。”

“隻怕……”張休還沒說完,就見剛才那名侍衛慌張地又跑進營帳,手裏拿著空盆,表情扭曲。一進營帳,他就大叫道:“參……參軍!”

馬謖眉毛一皺,說道:“我們正在商討軍事,什麽事如此驚慌失措?”

“水,水斷了!”

張休“啊”了一聲,把眼光投向馬謖,馬謖的語調變得很不滿。

“水道被截,這早就在預料之中,慌張什麽!”

“不,不,那條暗水,也已經斷流了!”

馬謖一聽這話,一下子倒退了三步,臉上的表情開始有點扭曲。過了半晌,他嘴角**了一下,勉強說道:“帶……帶我去看。”

於是那侍衛帶路,馬謖與張休緊隨其後,其他幕僚聞訊後也紛紛趕來。一大群人趕到那條暗水的出口處,看到那裏已經涓滴不剩,隻有些水痕留在地上。

“也許,隻是一時退水,過一會就會再通的。”馬謖猶猶豫豫說道,語氣裏已經沒有那種自信,“還有,給王平將軍放哨箭。”

整個上午過去了,魏軍都沒有動靜。焦灼不安的馬謖並不因此而覺得欣慰,他一直在等著水源再流出水來,還有王平部隊的回應。結果一直到傍晚,這兩者都全無動靜。

馬謖簡直快要急瘋了,他之所以有恃無恐地上山紮營,就是因為自信有水源保證。如今水源斷絕,整個“持險而守”的策略,就演變成了“困守死地”的局麵。一整天他都在整個營盤焦躁地轉來轉去,一名小校誤掛了旗號,被他大罵一通,拖下去打了四十軍棍,結果誰也不敢再惹這個參軍。而營中的士兵們也為斷水之事竊竊私語,人心浮動。

比起蜀軍,魏軍的心態就要輕鬆得多。昨天夜裏,張郃親自率領著三千五百名士兵,命令街亭守軍為向導,依著地形搜尋了半夜,終於被他們發現了那條暗水的源頭之地,並且發現了王平的旗號。

因為黑夜能見度極差,張郃不知對方人數究竟有多少,不過他立刻想到,己方不能見,那對方也不能見。於是張郃立刻命令手下多點起火把,人手兩支,馬頭上還要掛上一支。這一命令的效果非常明顯,一下子黑夜裏就亮起一條火色的長龍,星星點點難以計數。

回到街亭以後,張郃立刻派遣了幾十名目力比較強的士卒到附近山上,察看蜀營中的動靜。很快他就得到了自己希望見到的結果:蜀漢營中的秩序遠不如之前齊整,士卒焦躁不安,開始出現混亂的征兆。

“看來,這一次是切斷了他們真正的水道。”張郃滿意地點了點頭,從出征到現在,他終於露出一絲真正意義上的微笑了。他吩咐各部魏軍不得擅自出動,嚴守自己的位置,然後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回到風帳中,也不脫下盔甲,就這麽躺倒下去睡著了。

現在魏軍不需要進攻,隻要坐等漢軍崩潰就可以了。

就和張郃預料到的一樣,斷絕了水源的漢軍陷入了絕境。馬謖變得有點神經質起來,滿臉的自信被一種混雜著悲觀與憤怒的情緒所代替,每天都會有士兵被馬謖責打。無論是黃襲、張休、李盛還是陳鬆都不太敢靠近他,因為隻要一跟他提到水源的事,馬謖就會很激動地抓住對方的雙肩,然後大聲喊道:“王平!王平到底在哪裏?他不是在守水源的嗎!告訴我,他在哪裏?”

最早建議突圍的是黃襲,既然水源已斷,那麽趁士氣還算正常的時候突圍,才能把損失降低到最小。馬謖聽到這句話,紅著眼睛轉過身來,用一種陰狠的口氣回答:“那街亭怎麽辦?就任由魏軍占領,然後把我們漢軍碾碎在這隴山與祁山之間?你怎麽對得起諸葛丞相?”

比起主帥的神經質,士兵們更擔心的是最基本的需求。自從水源被切斷之後,每天的夥食就隻有難以下咽的幹粟而已;開始還每人可以分到一小瓢渾濁的水來解渴,到了後來,就完全得不到水的補充了,整個漢軍陷入一種委靡不振的狀態。在被圍後的第三天,開始有下山投降的漢軍士兵出現了。

魏軍對敵人的窘境很清楚,張郃覺得這樣還不夠,又調派了數千名弓箭手不停地往山上射火箭。

麥積崖的山坡四周樹木已經被砍伐一空,但還有茂盛的植被留在表麵。魏軍隻需要將山麓點起火來,上升的火勢就會以極快的速度向山上蔓延開來。燃燒起來的滾滾黑煙令本來就口幹舌燥的漢軍雪上加霜,甚至當火箭射中柵欄與營帳時,漢軍連用來滅火的水都沒有,隻能以苫布或長毯來撲救。

街亭被圍的第四天,張郃決定開始攻擊。一方麵他認為漢軍已經差不多到了極限,就好像是搖搖欲墜的阿房宮一樣,隻需輕輕一推就能立刻土崩瓦解;另一方麵他也擔心時間拖得太久,會有蜀軍的增援部隊前來,那時候變數就太多了。

一大清晨,魏軍的總攻正式開始。五萬六千名魏軍(包括陸續從後方趕到的增援部隊)從各個方向對漢軍在麥積崖上的營寨同時發起了攻擊。

“參軍!魏軍進攻了!”

張休大踏步地闖進帥帳,用嘶啞的嗓子大叫道。頭發散亂的馬謖抬起頭看著他,同樣幹裂的嘴唇嚅動了一下,然後站起身來,拿起身邊的頭盔戴到頭上,向外麵走去,一句話也沒說。

“魏軍在哪裏?”馬謖走出營帳,瞪著通紅的眼睛問,無數士兵在他身旁奔跑。

“到處都是。”黃襲隻回答了四個字,語氣裏並無什麽譏諷之意,因為這是事實。

此刻的戰況已經由開始的試探轉入短兵相接了,殺聲震天,無數飛箭縱橫在雙方之間。魏軍分做六個主攻方向,對準了漢營的六處大門,與漢軍展開了激烈的爭奪。仿佛一片巨大的黑色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著這一塊孤獨的礁石。

在幹渴痛苦中煎熬的蜀漢士兵們聽到敵人的喊殺聲,其反應卻大大出乎敵人的預料。魏軍遭到了堅決的反擊,仿佛這些已經快要燃燒起來的士兵們找到了一條可以發泄自己痛苦的通道。這種絕境中迸發出來的力量可以稱得上是奇跡,但也從另一方麵說明蜀軍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是處於絕境之中。

蜀軍勁弩的猛烈打擊,使得魏軍的進攻勢頭在初期受到了抑製。本來魏軍就是仰攻,而且山上的樹都早已被砍掉,草也已經燒得精光,因此居高臨下的弩士們獲得了良好的射界。在弩的打擊之下,魏軍第一波攻擊被攻退了。對付這些東西最有效的戰術是重盾,而輕裝趕到的張郃並沒有這樣的裝備。

馬謖似乎看到了轉危為安的曙光。他用手拚命搓了把臉,讓自己冷靜下來,努力讓漢軍的防禦更有秩序。

“繼續進攻,直到徹底摧毀敵人。”山下的張郃彈彈手指,命令魏軍保持不斷地攻擊。他心裏清楚,戰局並非如想象中那麽容易。蜀軍的頑強抵抗出乎意料之外,假如他們能夠堅持到救援部隊趕到,那麽魏軍將麵臨兩麵的夾擊,到時候勝利者與失敗者的位置就要互換了。

一方麵是舍生忘死的進攻,一方麵則是舍生忘死的防守。馬謖所要期待的,正是張郃所要極力避免的。張郃不得不承認,他低估了漢軍在絕境中的爆發力,不過憑借著多年的經驗他也清楚,這樣的爆發力不可能持久。

有的士兵一邊麵對敵人揮舞著長矛一邊倒了下去,再也沒能爬起來;有的士兵則已經連弩機也無法扳動,保持著射擊的姿勢就這麽被衝上來的敵人砍掉了腦袋。營寨的大門已經被魏軍突破,而漢軍的意誌和生命,還有旗幟也差不多燃燒一空了。

麥積崖的失守,已經不可逆轉。

又是一排箭飛過來,數十名蜀軍士兵哀嚎著倒在馬謖的身邊。兩側的弩手立刻向前跨進一步,對著飛箭的方向一起射擊。這些精銳的蜀軍弩士還在盡自己最後的責任,因為他們的存在,使得魏軍要付出極大的傷亡,才能夠衝上山來。

“參軍,快突圍吧,這是最後的機會!”

張休的臉被煙熏得漆黑,頭盔也不知道掉去了哪裏,他一邊拿著盾牌擋著魏軍的流矢,一邊回頭叫道。幾十名衛兵結成一道人牆擋在外麵,讓魏軍暫時無法過來。

而馬謖趴在地上,目光渙散,喃喃自語:“不能丟,街亭不能丟啊……丞相吩咐過的,不能丟,絕對不能丟啊……”聲音到最後竟然帶著一絲哭腔。巨大的心理落差讓本來自信的他走向另外一個極端。

李盛這時候彎著腰跑過來,滿臉塵土,手裏攥著馬謖的帥印。他把帥印塞到馬謖手裏,將他攙扶了起來。

“參軍!”

李盛的這一聲厲叫總算讓馬謖恢複了一些神智和指揮官應有的責任。他晃晃悠悠站起身來,這時張休與李盛兩位將軍已經聚集了兩千到兩千五百左右的漢軍,組成一個圓形緩慢地向著山麓旋轉而去。在旋轉的過程中,不斷還有漢軍加入。當這個圓陣抵達山邊的時候,已經積累了將近四千人的規模。理所當然的,魏軍的注意力也逐漸集中到這裏。

一名馬謖身旁的士兵忽然慘叫一聲,一支飛箭射穿了他的咽喉,然後整個人就這麽倒了下去。馬謖看著部下的屍體,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地閃過,將他委靡不振的精神一下子點醒:我不能就這麽死掉!我還要回去,去見丞相!

“衝啊,一定要衝出去!”

馬謖盡自己的全力大吼道,然而卻沒人回答。在這樣巨大的喧嘩聲中,每個人都在廝殺,他的聲音根本微不足道。他就像是被巨大的旋渦席卷著,個人的力量根本不能控製。沒人指揮,整個圓陣完全憑借著求生的欲望與本能衝殺著。

因為張郃企圖包圍蜀軍,所以在包圍圈上每一個環節的魏軍絕對數量並不多。當蜀軍的突圍部隊開始衝擊包圍網的時候,其正麵的魏軍其實隻有四千餘人。加上地勢上處於下風,他們居然被蜀軍一口氣突破到了山麓腳下。

“街亭已經落入了我軍的手裏,那麽諸葛亮下一步會怎麽做呢?”

張郃站在山頂上,托著下巴想。他的心思已經脫離了這個結果已經注定的戰場,投射在更為遼闊的整個隴西上。遠處漢軍的生死,對他來說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建興六年春,街亭陷落,蜀軍星流雲散。

馬謖入獄

馬謖從噩夢中猛然醒來,他劇烈地喘息著,掙紮著伸出雙手,然後又垂下去,喉嚨發出“嗬嗬”的呻吟聲,仿佛什麽東西壓迫著他的胸口。

自從前幾天從魏軍的包圍中逃出來以後,馬謖就一直處於這種極不穩定的精神狀態之下,灰暗、沮喪、惶惑、憤怒等諸多負麵的情感加諸於他的精神和肉體之上,令他瀕臨崩潰的邊緣,就像是一條已經搖搖墜的蜀間棧道。

那一次突圍簡直是一個奇跡,魏軍的洪流中,漢軍正被逐漸絞殺,忽然陰雲密布,隨即下起了瓢潑大雨。對於因飽嚐幹渴之苦而戰敗的漢軍來說,這場暴雨出現的時機簡直就是一個諷刺;不過,盡管它挽回不了整個敗局,但多少能讓魏軍的攻勢遲緩下來。而殘存的漢軍包括馬謖在內,就趁著大雨造成的混亂一口氣逃了出去。

馬謖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僥幸逃脫而感到高興,短短幾個時辰的戰鬥讓這個人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原本他對自己很有自信,相信運籌帷幄便可決勝千裏,精密的計算可以掌控一切。但當他真正置身於戰場上的時候,才發覺廟算時的幾把算籌遠不如這原始的短兵相接那麽殘酷,那麽真實。在這片混亂之中,他就好像一片驚濤駭浪中的葉子,隻能無力地隨著喊殺聲隨波逐流,完全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每一名在他身邊倒下的士兵,都在馬謖脆弱的心理上造成新的一擊。生與死在這裏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於他全部情感都隻被一種膨大的心理狀態所吞噬——那就是“恐懼”。

這是他第一次經曆真實的戰場,也是最後一次。

從街亭逃出來的時候,馬謖沒管身邊的潰兵,而是拚命地鞭打著自己的坐騎,一味向著前麵衝去。一直衝出去三四十裏,直到馬匹體力不支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才停下。馬謖在附近找到一眼井水,他趴在井口直接對著木桶咕咚咕咚喝了一氣,才算恢複了一點精神。然後他湊到水麵,看到的是一張憔悴疲憊的臉。

當親曆戰場的恐懼感逐漸消退之後,另外一種情緒又浮現在馬謖的心頭。街亭之敗,他對諸葛丞相有著揮之不去的歉疚感,他不知道如何麵對丞相,蜀漢這多年的心血,就這樣毀在了自己的手裏。但更多的,則是對王平的憤怒。他恨不得立刻就飛回西城,當著丞相的麵將王平那個家夥的頭砍下來。若不是他,漢軍絕不會失敗,街亭也絕不會丟!

當他終於走到漢軍本營所在的西城時,忐忑不安的心情愈加明顯。不過他的另外一種欲望更加強烈,那就是當眾痛斥王平的逃跑行徑,給予其嚴厲的懲戒。從馬謖本人的角度來說,這也是減少自己對丞相愧疚感的一種方式。

當馬謖看到西城的城垣時,他並沒有直接進去,而是找了附近一家農舍,打算把自己稍微清潔一下。這幾日的風餐露宿讓他顯得非常狼狽,頭盔和甲胄都殘破淩亂,頭發散亂不堪,一張臉滿是灰塵與汗漬。他覺得不應該以這樣的形象進入城池,即使是戰敗者,也該保持著尊嚴。“戰敗”和“狼狽地逃回來”之間有著微妙的不同。

農舍裏沒有人,門虛掩著,屋裏屋外都很淩亂,鍋灶與炕上都落滿了塵土,常用的器具物品都已經不見了,隻剩幾個瓢盆散亂地扔在門口。說明這家主人離開的時候相當匆忙。

馬謖拿來一個水桶和一個水瓢,從水井中打上來一桶清水,然後摘下頭盔,解開發髻細細地洗濯。頭發和臉洗好後,他又找來一塊布,脫下自己的甲胄,擦拭甲片上的汙漬。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馬謖聽到聲音,站起身來,把甲胄重新穿到身上,戴正頭盔,用手搓了搓臉,這才走了出去。

農舍前麵站著的是兩名漢軍的騎士,他們是看到農舍前的馬匹,才過來查探的。當馬謖走出屋子的時候,他們兩個人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刀,警惕地看著這個穿著甲胄的奇怪軍人。

馬謖看著這兩名穿著褐甲的士兵,心裏湧現出一陣親切的感覺。他雙手攤開高舉,用平靜的聲音說:“我是大漢前鋒將軍、丞相府參軍馬謖。”

兩名騎士一聽,都是一愣,同時勒住坐騎。馬謖看到他們的反應,笑了笑,又說道:“快帶我去見丞相,我有要事稟報。”

兩個人對視一眼,一起翻身下馬,然後朝馬謖走來。馬謖也迎了過去,才一伸手,自己的雙臂一下子被他們兩人死死按住。

“你……你們做什麽!”

馬謖大驚,張開嘴痛斥道,同時拚命扭動身軀。其中一名騎士一邊扭住他的右臂,一邊用歉疚的口氣對他說:“馬參軍,實在抱歉,我們隻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誰的命令?”

“奉丞相之命,但有見馬謖者,立刻執其回營。”

“執……執其回營嗎?”馬謖仔細咀嚼著這四個字的涵義……不是“帶其回營”,不是“引其回營”,而是“執其回營”。這個“執”字說明在漢軍的口頭命令中,已經將馬謖視為一名違紀者而非軍官來對待,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丞相的惱火。

“馬參軍,要是綁得不舒服,您就說一聲。”

“嗬嗬,沒關係,你們也是按軍令辦事嘛。”

騎士的態度倒是相當恭敬,他們也了解馬謖在丞相府中的地位,不想太過得罪這位將軍。馬謖坐在馬上,看著西城周圍淩亂的田地農舍,忽然問道:“對了,這周圍怎麽這麽亂,發生了什麽事情?”

“哦,這是丞相的命令,要西城所有的老百姓都隨軍撤回漢中。”

“我軍要撤退了?”

馬謖聽到之後,下意識地把身體前傾。

“對,前方魏將軍、吳將軍的部隊都已經差不多撤回來了。哎,本來很好的形勢,結果……呃……街亭不是丟了麽?”

“哦……”

馬謖聽到這裏,身體又坐回到馬鞍上,現在他可不太想談起這個話題。這時另外一名騎士也加進了談話,饒有興趣地說道:“聽說丞相還收服了一名魏將,好像是叫薑維吧?”

“對,本來是天水的魏將,比馬參軍你年紀要小,也是二十五六歲。聽說讓自己人出賣了,走投無路,就來投奔我軍。丞相特別器重他,從前投降的敵將從來沒得到過這麽好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