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02

陶管家淡淡道:“我家老爺最近在忙慈善的事情,無暇他顧。這輛車是買給小姐做生日禮物的。”曹經理的眉頭抬起又放下,連最後一點點羨慕的心都熄了。

姚永庚是有名的上海灘煙草大亨,他的獨生女兒姚英子別說買輛車,買棟樓也是分分鍾的事。要不是有一層寧波老鄉的關係,這筆買賣都輪不著他姓曹的來做。

不過這姚小姐也委實古怪,不去學女紅,反倒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有錢人家的教育真難以揣度。

“陶伯伯,我們現在就能把它開回去嗎?”姚英子在駕駛座上探出頭來,迫不及待道。

陶管家猶豫了一下,現在是海岸時下午六點,距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曹經理賠笑道:“油倒是都加足了,隻是沒司機呀!”姚英子大聲道:“我來開!我來開!我在雜誌上看了好多遍了!簡單得很!”

曹經理一驚,連忙去看陶管家。陶管家道:“她七歲就在江灣學騎馬了,想來這汽車總不會比騎術難。”曹經理還想勸幾句,可瞥見管家也是一臉無奈,這才意識到誰才是大老官。

十五分鍾之後,這輛汽車調試妥當,離開了虹口華順碼頭,穩穩地拐上東百老匯路。

整條東百老匯路都是碎石加瀝青的馬卡丹路,路麵平整堅固,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汽車而存在的。汽車如同一頭饑餓的野虎,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起來,身軀幾乎化為一道殘影。隻能聽見發動機的突突聲,像在咆哮。

這一段路與黃浦江恰好平行,沿岸皆是各大洋行的碼頭與倉庫。苦力們吆喝著卸載著貨物,川流不息的馬車在廠區進出如梭。在碼頭外浩渺的江麵上,一串串滿載著貨物的駁船正冒著黑煙駛過。更遠處,依稀可見外灘那一排排高大莊嚴的灰色建築,如巨人遠眺。

在姚英子眼中,這一切景色都在疾速後退。她一手緊握駕駛杆,一腳踩住了油門,仿佛練習過很多次一樣,穩穩地控製著這台鋼鐵怪獸在路上疾馳。

她從來沒有享受過這麽快的速度,就連長發被大風吹得四處飄舞,都舍不得閉上眼睛。姚英子不由得興奮地大叫起來:“太過癮了,要是爸爸也在車上就好了!”

陶管家在副駕駛座上寬慰道:“老爺忙於萬國紅十字會的事,等東北那邊打完仗,就能多陪陪小姐了。”

“東北?打仗?紅十字會?”這幾個詞對姚英子來說十分陌生,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隻有第三個詞引起了她些許興趣:“紅十字會,那是什麽?”

“哦,大概是洋人搞的善堂之類,老爺在家裏提過……”陶管家也不是很熟悉,他正努力回想,姚英子突然站起身來,指著黃浦江方向一個穿紅馬甲的洋人喊:“你看!是跑馬!”

在這一帶,碼頭與江麵之間有很寬闊的灘塗,與東百老匯路平行。租界的洋人沒事喜歡過來騎個馬。此刻那名騎士正騎在一匹棕黃色賽馬背上,興致勃勃地練習著衝刺。姚英子好勝心起,一捏喇叭,“哢嚓”一聲把杆位推到了二擋。

這輛汽車一共三個擋位,兩擋前進,一擋後退。在姚英子的操控下,擁有七匹馬力的發動機如同開了鍋一般,轟鳴著,驅動整輛車開始加速。

騎手似乎也注意到了競爭對手,他雙腿一夾,坐騎越來越快,蹄子如雨點般落在灘塗上。可惜肉身的造物,終究難以匹敵機械的力量,二十幾秒後,汽車便超過了駿馬,把那個一臉蒙的騎手甩得遠遠的。

姚英子絲毫不打算減速,繼續在路上馳騁。她高高站起來,手扶前擋彎,任憑狂風把自己一頭長發吹散。這感覺實在太好了!比騎馬要爽快十倍!

“小姐,前麵行人多,您得減速了。”陶管家在副駕駛座上提醒道,屁股下隆隆的震動讓他很不安。可姚英子充耳不聞,她覺得自己幾乎與車子融為一體,她們倆都天生應該縱情馳騁。

隻是短短十幾分鍾,輪子便從東百老匯路碾到了東唐家弄的路口。從這裏開始,道路開始變窄,人也聚得多起來。沿途的小販、報童、剃頭匠與商鋪夥計何曾見過這麽一頭金屬蠻牛,聽到汽缸的轟鳴聲,無不驚慌地躲避,街麵一時大亂。

姚英子正盤算要不要掉頭回去再開幾圈,前方卻陡然出現一根粗壯的高大木杆。

這是公共租界的一根電報總杆,矗立在東百老匯路和東唐家弄之間。它的杆頭呈“豐”字形,六個端頭扯出三路電報線,通過外白渡橋向黃浦延伸。

一個**著上半身的腳夫本來蹲在杆子旁邊,一見車子衝來,嚇得朝右邊閃去。姚英子急忙握住方向杆向左扳去,右腳同時去踩刹車板。可是,汽車的方向杆幅度隻有三十度,而刹車板的位置微微下凹。初次駕駛的姚英子,根本無法在第一時間完成動作。

車輪隻來得及偏轉幾度,車子便以極高的速度狠狠撞在了電報杆上。

在一刹那間,車頭的金屬零件轟然朝四方散射而去,後排高高翹起。姚英子感覺胸口被什麽東西重重捶了一下,整個人一下子被甩出敞篷車廂,仰麵跌落在地。

姚英子躺倒在地,劇痛從後腦勺傳過來,不斷鞭笞著神經,把好不容易凝結在視網膜中的影像一次次打散。她掙紮著要抬起脖子,卻模模糊糊看到那截“豐”字形的電報杆頭,扯動數十根長線朝自己砸過來。

她根本無力抵擋,隻能閉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可就在這時,一個黑影突然擋在麵前,兩隻手臂支住倒下來的電報杆頭,還發出一聲叫喊。姚英子頭暈目眩,看不清那身影是誰,可求生欲讓她強拖著身體,挪動了半米。

那黑影見她安全移開,這才輕輕放下手臂,閃身讓杆頭重重砸在地上。

接下來的事情,姚英子不是很清楚,隻模模糊糊感覺自己被平放在地上,後頸下塞了一團軟軟的東西。一隻溫暖的大手先後探過手腕、鼻孔和脖頸動脈,同時一個略急切的溫潤聲音傳入耳中:

“小姐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

說來也怪,一聽到這聲音,姚英子的心情便平靜下來。她勉強回答道:“我叫姚英子,住在華格臬路54號姚家花園。”那聲音又追問了幾個簡單問題,似乎隻是為了確認她的神誌是否清醒。

姚英子一一作答,同時感覺四肢關節被依次輕握了幾下,像乳娘侍弄新生兒一樣小心。

忽然間,她感覺右眼皮被輕輕扒開,一束光芒照射進來。同時映入她眼簾的,還有一張清俊白淨、細眉長臉的年輕麵孔。熹微的夕陽從側麵投過來,讓他的臉上染上一層沉鬱的氣質,可暮光進入那雙眸子後,卻反射出明澈的活力。

“姚小姐,能看到我的手指嗎?請你一直看著它動。”

一根修長白皙的指頭伸到姚英子眼前。指甲修剪得很幹淨,指腹上有淺淺的紅棕色,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碘酊味道。她微微皺起眉頭,覺得刺鼻,但心裏湧現出一種古怪的安心感。

她驅動眼球,隨著手指輕輕地左右搖擺,心情也是。

這時陶管家跌跌撞撞從馬路的另外一頭跑過來,他也被甩下了車,但隻是摔了個灰頭土臉。年輕人轉向陶管家,露出笑容:“放心好了,我剛才做了初步檢查。這位姑娘並無明顯的肢體創傷和出血點,不過她後腦勺受到了強烈的撞擊,可能會有點腦震**,得盡快送去醫院檢查。”

陶管家見他穿了一件淺色格子底的無袖西裝,沒留辮子,倒梳了個短分頭,便狐疑道:“請問您是?”

“哦,我是同仁醫院的見習醫士,姓顏。”年輕人掏出一張同仁醫院的實習證,陶管家一看是個正牌醫生,登時放下心來。這時姚英子迷迷糊糊喊了一聲,顏醫生又趕緊俯身握住她的手,細聲寬慰,另一隻手繼續檢查後腦勺的傷勢。

此時馬路附近已經圍攏了一大圈人,他們好奇地盯著那台冒著黑煙的汽車,既興奮又有些惶恐,渾然不知自己正在見證上海灘第一起車禍。

這裏屬於公共租界,很快有幾個纏著頭巾的印度巡捕趕過來。陶管家上前交涉了幾句,塞了幾枚銀圓。他們便很配合地驅散人群,調來一輛平板馬車。

顏醫生建議就近去一家德國人開的診所,盡快處置。陶管家在醫學上沒什麽主意,隻好聽他的意見。於是顏醫生把姚英子小心地抱起來,手托脖頸放到馬車上,然後脫下自己的西裝卷成一團,墊在她後腦勺下。

晃晃****的馬車,很快把他們送到不遠處的診所門口。這是家私人外科診所,德國父子二人執業。父親大克勞斯恰好外出看診未歸,兒子小克勞斯先叫護士把姚英子抬進內室,然後毫不客氣地趕開陶、顏二人,拉上白簾子。

陶管家請顏醫生幫忙守在外麵,匆匆出去通知姚府。顏醫生把那件已然汙損的西裝卷在胳膊上,整個人靠著診所走廊上的長椅,閉目養神。

養著養著,他忽然聽到白簾子裏傳來一個德語單詞,雙眼驀地睜開。略做思忖後,顏醫生果斷起身,一把扯開簾子。

小克勞斯正抱著姚英子的頭,一邊檢查一邊口述病曆。他見一個中國人闖進來,勃然大怒:“你不要弄髒診室,快滾出去!”

“小克勞斯先生,我剛才聽到你說顱骨凹陷骨折?”顏醫生德語說得很流利。

“等我完成檢查後,會通知家屬的!”小克勞斯咆哮道。

“我也是一名醫生,關於這個診斷,想和您再商榷一下。”

顏醫生亮出了實習證。小克勞斯見那證件是同仁醫院的,先麵露不屑,可無意間瞥到保薦人一欄裏寫著Dr.Juliet N.Stevens,這才臉色一變。

Dr. Stevens是上海灘有名的醫生,精通外科、熱帶病學和眼科。他肯簽字推薦的實習醫生,一定不是一般人。

顏醫生見小克勞斯氣勢減弱,搶先一步衝到他身旁。姚英子後腦的頭發已經被兩枚發夾撥開固定,露出頭皮上一塊不規則的暗紅色腫脹區域,大約三厘米寬:中央微微凹陷,周圍一圈凸起的硬質邊緣。

小克勞斯趾高氣揚地指著傷口:“這不是顱骨凹陷骨折是什麽?”

“不,我覺得不是。”顏醫生俯下身去,抓住小克勞斯剛消過毒的手,“請你伸出食指,輕輕按一下這裏。”

麵對這不容拒絕的強勢,小克勞斯也隻好依言而行,把指頭按在腫脹區域的邊緣,觸感很硬。

“這不是很明顯的骨板凹陷嗎?”

“保持這個力度,等一下。”顏醫生一邊按住他的手指,一邊看向診台上的座鍾。半分鍾之後,才允許他把手指抬起來。

一個小小的奇跡出現了。那一段硬邦邦的凸起,居然在按壓下消散了。雖然不很明顯,但確實趨向平伏。小克勞斯麵色變得鐵青,如果是物理性凹陷,絕不會有這樣的情況。

“我之前探查過,凹陷部分很柔軟,且有波動感。周圍這一圈凸起,應該隻是比較硬的水腫帶。所以我判斷她的顱骨並未受損,更像是頭皮下血腫——這兩種很容易弄混。”

診室內陷入一片尷尬的安靜。護士先看看小克勞斯,又看看這個侃侃而談的中國人,不知該怎麽辦。直到姚英子哼了一聲,小克勞斯才發泄似的衝護士嚷道:“還不快寫病曆!用冷敷法處置!”

讓他鬆了一口氣的是,顏醫生已經知趣地離開了診室,大概是覺得剩下的工作太簡單了,小克勞斯足以勝任。

過了半個小時,兩輛黃包車停到了德國診所門口。兩個中年男子匆匆從車上下來,一個麵孔瘦削冷峻,眉眼與姚英子有幾分相似;一個闊麵重頤,嘴唇上留著兩條魚尾胡,看上去沉穩敦實。

陶管家連忙上前請罪,瘦削男子沉著臉問了幾句,衝顏醫生一點頭,推門去了診室。不用說,這自然是姚英子的父親姚永庚。

那闊麵男子留在外廊,衝顏醫生拱了拱手:“老友小女承蒙照顧。”顏醫生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我們做醫生的,以救人為天職。”

“看閣下年紀不大,不知在哪裏高就?”

“同仁醫院見習醫士,顏福慶。”年輕人從懷裏掏出張名片,恭敬地遞給闊麵男子。

闊麵男子麵色微變:“哦?閣下莫非是聖約翰書院畢業?”

這一次輪到顏醫生麵露驚訝。

聖約翰書院是上海一所教會學校,裏麵有一個醫學部,與同仁醫院是對口機構。醫學部的學生畢業後,都是去同仁醫院實習。兩者關係,不是業內人士很難搞明白,可此人能一口道出,看來也是同行?

不待他問,闊麵男子嗬嗬一笑,拱手施禮:“在下沈敦和。”顏福慶“哎呀”一聲,雙眼露出興奮之色:“急公好義沈仲禮,想不到會在這裏見到您啊!”

沈敦和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搞得有點尷尬,不得不擺擺手:“這是朋友們瞎起的綽號,當不得真。”

顏醫生麵色一肅:“沈仲禮的大名,我可是耳聞已久。您首倡成立萬國紅十字會,聚民間之力,四處奔走呼籲,解萬民於倒懸。報紙上的新聞,我都讀過不知多少篇了,我還捐過一個月的薪水呢——急公好義,您當得起這四個字。”

見這個年輕醫生滔滔不絕,沈敦和不得不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冷靜一下:“你今天救下的這位小姐,她父親姚永庚平時多行善事,捐助實多。你雖是無意之舉,也可以說是善有善報了。”

顏福慶恍然:“原來是煙草大王,怪不得他女兒開得起汽車。”沈敦和歎道:“老姚的太太早亡,他也沒續弦,膝下就這麽一個女兒,自然視為掌上明珠。英子雖然驕縱了些,其實是個好姑娘,隻不過這次闖的禍有點……”

老友不在,沈敦和不好深入說,便換了個話題:“顏醫生仁心仁術。我這裏有一樁不情之請,不知唐突與否。”顏福慶忙道:“您請說。”

沈敦和拿起煙鬥吸了一口。淡藍色的煙氣裏,他的神情露出幾許愁苦:“東北戰事連綿,死傷難民極多。目下紅十字會雖然籌到不少款子,奈何醫士數量極為不足。華人醫生太少,洋人又不易雇得,局麵很難打開。我看閣下手段高明,又身懷仁心,不知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共襄善舉?”

顏福慶聞言神色一肅:“前輩抬愛,又涉國難民生,晚輩原應萬死不辭。不過今天是我在國內最後一天,明天我便要登船出國了。”

“哦,也是了。你這麽優秀的人,是該出去深造。”沈敦和表示理解。顏福慶知道他誤會了,忙道:“我不是去學習,而是去南非礦井做礦醫。”

沈敦和一怔,他還以為是去德國或英國學習,怎麽跑南非去了?顏醫生解釋說:“朝廷在五月間批準輸出一大批勞工,去南非開金礦。礦井何等艱苦,這麽多人,卻沒配隨行醫生。我和兩個同學主動報了名,隨隊前往,希望能讓同胞好過一些。”

“好,好,好。”沈敦和連說了三個好字,大為激賞,“大醫無疆,何必分東北南非?你如此年輕,就有這份悲天憫人的心思,太難得了。”

年輕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我也是看了您年初在《申報》上發表的那篇《東三省紅十字會普濟善會啟》,大受觸動。裏麵有幾句話,我至今還記得:慨念時艱,傷心同類。危急存亡,在於眉睫,我不之援,而誰援耶?”

他背得慷慨,沈敦和也很激動:“我中華之所以積弱,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各掃門前雪。所以我也是想借這個機會,試著把國人團結一處,看看有何等效果。”

顏福慶道:“有您這樣的有心人,相信往後會越來越好的。”沈敦和自嘲地搖搖頭:“我空有財力,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等到此間事了,我有心也辦個醫院和醫學校,多培養幾個像你這樣的才俊,才不會受製於人哪。”

“那可太好了。我在醫學部讀書時,一共就十幾個同學,未免有勢單力孤之感。希望我從南非回來時,您的學校已經桃李滿天下。”

“嗬嗬,到時候,一定得聘你來我們醫院。”

“一言為定!”

診所裏的座鍾忽然響了十一聲。顏福慶望了望,歉然道:“我得回同仁醫院了,晚上要值最後一次夜班。”

“你不等老姚出來?他這個人一向知恩圖報……”沈敦和還想暗示一句。顏福慶卻擺擺手:“醫者以救死扶傷為本分,豈敢恃技市恩?何況姚先生於國於民有大功德,這是我的榮幸才對。”

說完他抱了抱拳,走出克勞斯診所,飄然離去。

沈敦和捏著那張名片,凝視良久。這時姚永庚扶著姚英子走了出來。她頭上纏了一圈紗布,胳膊肘和腿上的擦傷處還塗了碘酊,神情鬱鬱。

陶管家迎上去,咕咚一下跪倒:“是我看護不力,致使小姐受傷,車子被毀,請老爺責罰。”姚永庚冷哼一聲:“你別替她遮掩,我還不知英子的脾氣?這次出事,肯定是她肆意妄為!”陶管家從懷裏掏出一管毛筆:“小姐隻是不熟汽車習性,幸虧有自家的胎毛筆庇護,才不致受重傷,總算是件幸事。”

那胎毛筆上刻著“英子”二字,姚永庚一見它,麵色稍緩和,可聲調陡然升高:“幸事?她是幸運了,可你知道她這次闖了多大的禍嗎?!”他瞪向自己閨女:“她撞倒的是電報總杆!這一倒,整個蘇鬆太道的電報全斷了!”

這個蘇鬆太道,全稱叫作“分巡蘇鬆太兵備道兼理江海關”。列強租界與海關的諸多事務,多是與這個衙門打交道,乃是上海一個舉足輕重的衙署。姚英子撞斷的那根總杆,恰好是蘇鬆太道與海外聯絡的線路。它一倒,蘇鬆太道一封海外電報也收發不了,影響極大。

陶管家忙道:“我已通知電報局。他們說一天半之內,應該就能修好。”

“一天半?!”

姚永庚更是憤怒:“你知不知道,紅會正在等一封從倫敦發來蘇鬆太道的電報?一日收不到這封電報,一日東北分會無法展開戰地救援,這要耽誤多少條性命——而這,全因為我姚某人的女兒在馬路上肆意開車所致!老沈,我真是對不住你啊!”

往日被嬌寵慣了的姚英子被嚇到了,低聲啜泣起來。沈敦和見他越說越激動,連忙勸道:“姚兄,你這就有點求全責備了,英子才十三歲,又不是蓄意而為。我已致電北京外務部,看那邊是否收到,抄一份來便是,總不會耽誤什麽大事。”

姚永庚一戳拐杖:“老沈,今晚咱倆可有的忙了。英子,你跟陶管家先回去!一周不許出門!等我忙完再帶你去負荊請罪!”姚英子不敢說什麽,低頭朝外走去。

她走到診所門口,忽然又聞到一股碘酊味道,想起來什麽,抬頭四處看去。沈敦和道:“你在找救命恩人?”英子臉頰有些發燙,可還是大膽答道:“是!”沈敦和把名片遞給她:“他已經走了。”

姚英子又是失望又是欣喜。失望的是他沒等她出來就走了;欣喜的是,總算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頭撥動著小紙片,麻麵竹紙,暗綠底,上麵用漂亮的楷體寫著三個字:“顏福慶。”紙背透著淡淡的碘酊味,不刺鼻,反而很舒服。

姚永庚叫了一輛四輪馬車,讓陶管家親自趕車,把姚英子送回家,然後和沈敦和匆匆去蘇鬆太道催電報了。

陶管家把胎毛筆收回懷裏,寬慰姚英子道:“大小姐,我早說了這胎毛筆是個逢凶化吉的好物。如果你肯帶在身上,油皮都不會擦破一點。”姚英子滿腹心事,不耐煩道:“好啦好啦,誰會把自己的胎毛一直帶在身邊?好惡心啊!你幫我揣著就是。”

陶管家搖搖頭,甩動鞭子,馬車徐徐開動。姚英子靠在絨椅上閉目養神,內心卻沒有那麽平靜。

她想著那個叫顏福慶的年輕醫生。真可惜,自己一直不曾瞧清楚他的臉,不知什麽模樣。不過那也沒什麽打緊。適才在診所裏,顏醫生據理爭辯,連德國醫生都甘拜下風,這番霸氣,實在是神仙樣的人物。光聽聲音,這人就當得起《詩經》那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形容。

“不過他們到底在爭論什麽?”她不懂德語,更不懂醫術,對此十分好奇,“是了,是了,我應該去同仁醫院複診,順便問問他。他既然救了我,就有義務回答這個問題。”

姚英子找到一個絕佳的借口,情緒振奮,可旋即想到,父親要關她七天禁閉,這個心願很難實現,心情瞬間又低落下去。自從姚英子有記憶以來,她還不曾見父親用那麽凶狠的眼神瞪自己,至於嗎?那一封被耽擱的倫敦的電報究竟是什麽,竟比女兒受傷還重要?倘若收不到那封電報,真的會死好多人?

她突然心念一動,想起一件事來。

姚英子在騎馬圈裏認識一個租界電報局的洋人處長。那位處長以為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什麽都不懂,曾隨口說過一個秘密。

大英帝國的情報部門有一個習慣:利用日不落帝國的殖民地優勢,在全球幾乎每一處英屬電報中繼點,都偷偷截搭一條副線。任何消息隻要經過這個中繼點,就會被偷偷記錄下來一個副本,供英國情報部門使用。當年南非鬧獨立,德皇發電給布爾人表示支持,就被英國人竊錄下來,惹出一場國際爭端。

上海既然是遠東重鎮,英國人自然也不會放過。

國際電報水線延伸到上海附近海域之後,在吳淞口與陸線相接。這裏設有一個電報登陸局,由租界工部局負責管理,體製全球一致——言下之意,那裏必然也存在默默監聽往來消息的耳朵。

也就是說,那一封倫敦的電報就算蘇鬆太道收不到,吳淞口中繼站一定會有一份留底。

如果我能找到那份留底,父親就不用苦苦等待京城轉發了。這樣他就會原諒我,讓我早點去找顏醫生了吧?

想到這裏,姚英子雙眼唰一下睜開,對陶管家喊道:“路程改一改,我們去吳淞口!”

“您說去哪兒?”陶管家嚇了一跳。

“吳淞口,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

“絕對不行!”陶管家一口回絕。老爺明確讓小姐回家禁足,何況吳淞口遠在寶山縣,得三十多裏路,小姐剛受傷,怎麽能跑這麽遠?

姚英子沒有堅持。馬車又跑了一陣,她忽然望見外麵路邊有一個小攤,桌子上擺著個白瓷色的大罐子,罐體上用青漆塗著“荷蘭水”三個字。這是新近流行的外國飲料,據說是把二氧化碳打入薄荷水中,夏季在上海灘頗受行人歡迎。

她敲敲前方窗戶:“陶伯伯,我有些口幹,想喝點荷蘭水。”陶管家覺得外頭的飲料多半由井水兌出,容易腹瀉,但他現在不願觸小姐黴頭,隻好說他下去買。

馬車就地停住。陶管家下車走到攤販前,摸出幾枚銅圓。小販慢悠悠地接過錢,又慢悠悠地擰開龍頭,拿木杯去接。帶著薄荷香氣的泡沫泛起來,還沒漫到杯口,陶管家忽然聽到身後馬匹嘶鳴。

他急忙回頭,卻見一匹被解開韁繩的挽馬絕塵而去,馬背上似乎還有一個嬌小的身影……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關東。

日頭墜下去很久了,整個老青山陷入瓷實的黑暗。這黑暗讓人絕望,也讓人多少有了一點點安全感。根據魏伯詩德的懷表來看,已過了海岸時夜晚十一點。

方三響蜷縮在父親身旁,佝僂著身軀一動不動。饑餓與腿傷讓這個孩子一點點失去活力,隻有跟他爹的胸膛貼得更緊一些,他才能安心。方大成的右臂摟著兒子,靠著溝壁一言不發。

吳尚德早已離開,剩下一個語言不通的魏伯詩德,沒法跟村民們溝通。這位傳教士索性坐在方三響的對麵,暗自為這些不幸的人祈禱,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藥品和食物都在傍晚前用光了。

村民們的呻吟聲和哭聲比白天減弱了許多,他們已經沒力氣了。絕望愈加深重,沉甸甸的如同一個鐵蓋子扣在溝頂。

幾個膽子大的村民窸窸窣窣地爬過來,說他們打算趁著夜色逃出山溝,讓方三響跟他們一起走。方三響拒絕了,除非他們肯帶上方大成——這是不可能的。方大成體格碩大,又身中數槍,沒人願意背著他往山裏跑。

魏伯詩德從他們的手勢裏,讀懂了意圖。他緊張地站起來,用生硬的中文勸阻說:“不行,危險!”

日、俄兩軍都在趁夜色不斷調動、集結,為接下來的大戰做準備。這時候貿然離開,等於一頭紮進戰場,極為危險。

可他的中文實在說不明白,村民們根本不理睬這個洋老頭。他們見方三響不肯走,自顧自繞到附近的一處溝隙,往外爬去。

在夜色的掩護下,高地的俄軍確實沒發現這一小股逃亡的人。但隻過了五分鍾,山溝後頭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槍聲,黑暗中火光點十分醒目,不少於四十個。

熟悉軍械的人一聽便知,這槍聲不是老毛子的“水連珠”,而是日本人的“金鉤槍”——正式名稱叫作三十年式步槍,因為保險杠狀如銅鉤,在關東被稱為金鉤。

魏伯詩德霍地站起身來,暗叫不好。看來日本軍已經運動到附近來了!他們和俄軍,恰好把這條山溝夾在戰場中間。

槍聲像是接通了開關,立刻引發了高地俄軍的反擊。兩邊在黑暗中都不敢出擊,隻好隔空拚命射擊。一時間槍聲呼嘯,火線縱橫。若不是山溝避開了一部分射界,隻怕此時山溝裏的村民已經死絕了。

對射持續了十幾分鍾,方才中止。夜色恢複了原來的沉寂,隻有濃濃的硝煙味彌漫在空氣中。那幾個引發了攻擊的村民再也沒回來,命運不問可知。

魏伯詩德的憂心沒有絲毫消退。他對現代戰爭的樣式很了解,這種對峙再持續下去,守軍肯定會調來大炮,屆時這一帶將完全陷入火海——事實上,那個覺然和尚騙村民們到這兒,正是要把俄軍有限的火炮誘過來,以便日軍在其他方向突破。

魏伯詩德隨時可以離開,但總覺得上帝把他放在這裏是有理由的。老人蹣跚著走到方大成麵前,努力想用自己有限的中文詞匯把情況說明白。

但方大成沒有吭聲。方三響推了推父親,可那條胳膊“吧嗒”一聲,從兒子肩頭垂落下去。少年的心髒猛然收緊,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四肢。

他抬起手來,拚命去推父親的胳膊、肩膀和胸膛。可那個對兒子永遠有問必答的男人,此時全無回應。

魏伯詩德俯下身去檢查片刻,默默在胸口畫著十字。這位村長不知何時已氣息全無。事實上,一個身中數槍,又沒很好地止血的人,能支撐到現在才斷氣,已經是奇跡了。

一聲撕心裂肺的悲鳴,從男孩瘦弱的胸膛炸裂開來,響徹夜空。

“爹啊!你再撐撐,再撐撐啊!”方三響抱緊父親冰冷的身軀,一遍一遍地喊著,直到聲音變得嘶啞。漸漸地,吼叫渙散成了哽咽,哽咽又沉落成低沉的呢喃: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少年眼窩裏沒有眼淚,有的是無盡的迷茫。他不明白的實在太多了,與世無爭的溝窩村,怎麽會突遭滅頂之災?一直盡了本分的方家,怎麽會突然家破人亡?大清的子民,怎麽會在自家門口被俄國人和日本人夾攻?

魏伯詩德站立在黑暗中,神情肅穆而落寞。這些問題他知道答案,可他無法回答。

要怎樣對一粒塵埃解釋風暴呢?即使那塵埃置身於大時代的烈風之中,也無法明白這撕裂一切的力量從何而來。

沙皇的遠東戰略,新興日本帝國的勃勃野心,風雨飄搖的清國統治,後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政策……全球的政治板塊像西伯利亞的流冰一樣交錯碰撞,崩裂融合,釋放出無數能量。老青山的悲劇,不過是時代劇變傳遞到末端的一絲細微顫動。

可這一絲極微小的顫動,對眼前的少年已是天塌之變。一個人、一家乃至一村的徒勞掙紮,究竟有何意義,這些灰塵在風暴中到底會飄向何方,魏伯詩德無從得知。

他的眼神飄向牛莊方向,那裏仍是一團難以稀釋的黑暗,看不到一點光。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倫敦。

孫希夾起文書與密碼本,去了位於公使館地下室的電報房。這間電報房裏空無一人,隻有一台綠殼黑圈的西門子電報機擱在屋角。雖然此時才下午三點,房間仍需照明。

孫希扭亮台燈,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懶洋洋地攤開厚厚一遝譯電紙、鉛筆和密碼本,還弄了一碟司康餅與兩瓶巴克斯頓啤酒在手邊。

他記性奇佳,即使是最複雜的中文四碼也熟諳於胸,之前隻花了幾個小時便把這份文件譯為加密電稿。接下來,隻要把它拍發出去就行了。

孫希抓起扁圓瓶子灌下去一大口啤酒。酒精落腹,醉意上湧,膽量像燈泡一樣“唰”地被接通了電流。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想清楚,你爭取到這個差事是為了什麽。”然後伸手摸向鉛筆,在電稿上添加了早已醞釀好的一句話。

“搞掂!這樣一來,我就能留在倫敦學醫了。”

膽大妄為地改完官府文書以後,他拿起發電單,張大人用鉛筆在單子上寫了兩個號頭:送京城外務部英國股,抄上海蘇鬆太道。

頭一個地址孫希知道,第二個就沒聽過了。不過這些事與他無關,隻要盡快拍發出去就好。孫希活動了一下手指,虛拍了幾下拍發鍵,確保其彈性良好。然後他把電稿放在夾架上,熟練地敲擊起來。

一串嘀嘀嘀的開合信號,從公使館下的銅芯線纜傳導出去,飛速離開倫敦,鑽入英吉利海峽下的水線,繞行直布羅陀進入地中海,然後在極短的時間內抵達亞曆山大港中繼站。

一個柏柏爾人電報生剛完成繁重的值班任務,正端起一杯角豆汁。可這時機器又響起了蜂鳴聲,他歎了口氣,放下杯子,伸手把中繼器的電壓調高。

經曆長途跋涉的信號原本已開始衰減,突然像吸了一口鴉片似的,忽地又振作起來,穿過蘇伊士運河,沿紅海繼續朝著孟買跑去。

孟買港電報局的錫克員工才做完禮拜,漫不經心地轉接了一下,遠遠拋給了新加坡;新加坡一個新上崗的華人電報生,先嚴謹地翻閱了工作手冊,然後按規章釋放了電壓,推動信號一路抵達香港大口灣。

大口灣中繼站的操作員是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他看到報頭是北京與上海,便分別接入兩路中繼站。隨著電壓最後一次抬升,這封電報分成兩股完全相同的訊息,一股去向京城,一股迅猛地朝上海奔去……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上海。

這是姚英子最長的一次騎乘。

她甩脫陶管家,一口氣騎了二十多裏地,一直衝入寶山縣地界。那匹可憐的挽馬累得遍體流汗,它早習慣了拉車,可沒想過有一天要跑這麽快。

寶山縣屬於江蘇布政使司直隸太倉州,不過因為毗鄰上海縣,人員往來密切,早被視為上海外郊。得益於此,寶山縣也修起了一條簡易的窄路,直通江灣鎮。

姚英子常來這附近騎馬,路途熟稔,所以不用多看,隻管埋頭前行。道路兩側是連綿不斷的稻田與樹林,黑暗中不時有蛙鳴傳來。

此時她所在的位置,位於江灣鎮以西,毗鄰吳淞口的江岸邊上。此時已過午夜,四下皆是濃墨般的黑暗,但可聽到黃浦江水在遠處洶湧奔流,濤聲不絕。遠遠的,可以看到一棟三層塔樓建築矗立在江邊,樓內有燈光,霧氣中好似一位驕橫的巨人俯瞰著周遭的卑微土地。

她一直跑到塔樓近處,才看清楚它真正的模樣。這是一棟安妮女王時期風格的三層磚混城堡,紅磚牆體,券柱立麵,兩頭的凸肚窗頭頂有一條券心石直垂下來。

這棟塔樓的官方名字叫作“海底電纜登陸局”,民間都呼之為“望洋樓”——“洋”字既有大海之意,也暗指是洋人地盤。它建於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一直忠誠地監管著在這裏上陸的國際電報線路,如今是公共租界的一個通訊委員會在管理。

她定了定心神,徑直朝著登陸房前行。這麽晚的時辰,她一個人跑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臨到頭不免有些畏怯,可手一觸到兜底名片,很快鼓起勇氣,抬手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黃頭發洋人,戴著厚底圓鏡片,穿著滿是口袋的帆布工裝,下頜一圈硬邦邦的胡楂子,像是個不得誌的學者。他看到姚英子,第一個動作是用手去擦鏡片。

午夜時分,一個穿著騎裝、裹著紗布的中國少女出現在這裏,任誰都要迷糊一下。

姚英子在路上醞釀了很久該如何說,可一見到工程師,霎時詞兒全忘,一脫口便直奔主題:“你給我查一封電報。”工程師有點蒙,他抓了抓頭發,用英文問道:“你是……誰啊?”

姚英子暗罵自己沒用,銀牙暗咬,索性把話給敞開了:“倫敦有一封發給蘇鬆太道的電報,我知道這裏存有副本,我要得到它。”

工程師聽著她的洋涇浜英語,忍不住笑起來,他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同事故意整他的惡作劇。

“這位小姐,我這裏沒有你想要的東西。回去告訴老湯姆,他的計謀破產了。”

“我不認識什麽老湯姆。但我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拿到那封電報!”姚英子上前一步,幾乎頂到門口。工程師見她是來真的,斂起笑容:“我說過了,我這裏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這裏有一條截搭蘇鬆太道的副線,我知道的。”姚英子不依不饒,“從倫敦發過來的電報,肯定會經過這裏,被自動收報機記下來,對不對?”

工程師一聽便生出了警惕,這可不是一個十幾歲少女會說的話,肯定有人教。也許她不是老湯姆派來的,而是那些無孔不入的記者。

“對不起,這裏是為公共租界與政府服務的中立機構,絕不會截留或記錄過往電文。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姚英子還要說什麽,工程師已經砰的一聲把門給關上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黑暗中,姚府大小姐何曾受過這等冷遇?

可現實就是如此殘酷。姚英子站在門口,呆呆的不知所措。如果是父親的話,大概會有一百種辦法說服對方。可她除了直接開口要求,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方式。

怎麽辦?難道就這麽回去?

姚英子突然眼睛一亮。等一下,父親有一個辦法,是她可以學到的,也是她最擅長的。

於是姚英子再度抬起手來,又敲了敲門。十幾秒後,工程師怒氣衝衝地打開門,怒吼著說:“你如果還不滾開,我就要通知警察了!”

怒氣發到一半,他的聲音強行刹住。因為門外這個小姑娘的手裏,托著一摞亮閃閃的直邊鷹洋,怕不是有五枚之多。

工程師咽了口唾沫,這五枚鷹洋,相當於他半個月薪水了。可他最終還是克製住了貪念,為了這點錢丟了工作可不值當。他正要拒絕,忽然看到小姑娘又往手裏摞了五枚。

工程師心中的天平微妙地發生了變化。在這種偏僻地方值班是個苦差事,撈點外快,不算罪過。租界裏的大人物也沒少從這裏拿情報,自己卻從來沒有分潤。再說了,今晚值班的隻有我一個人,隻是抄錄一份電報而已,應該不會有任何人發現吧……

姚英子從脖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項鏈,放在十枚鷹洋上。這一下子,工程師的防線徹底崩潰了。

“我沒聽過截搭蘇鬆太道的副線,但偶爾會有串線的情況。”工程師習慣性地掩飾了一句,“告訴我號頭。我可以去查一下,但不做任何保證。”

姚英子一喜:“我不知道。但應該是最近從倫敦大清公使館發出來的,接收方是蘇鬆太道。”

工程師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沒多問,把鷹洋和項鏈拿走,然後把門給關上了。姚英子在屋子前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工程師才出來,手裏捏著一遝滿是點畫的紙帶。

姚英子一眼就認出,這是自動記錄機,它能把電報信號抄錄到一條紙帶上。工程師把紙帶朝前麵地上一扔,對姚英子道:“你運氣不錯,這條是午夜前後剛收到的,號頭符合,不過內容加過密。”

姚英子不知密鑰,但這不重要,父親一定知道。她俯身把紙帶撿起來,塞進自己的馬靴邊緣。工程師又說:“今晚我也沒見過你,也沒給過你任何東西,我隻出來倒過一次垃圾。”

姚英子壓根沒聽他自欺欺人的話,她飛身上馬,帶著興奮匆匆朝著上海飛奔而回。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關東。

隨著日頭緩緩偏西,魏伯詩德的眉頭皺到了極致。

他手裏的懷表指向海岸時下午五點,距離吳尚德離開已經整整二十四個小時。就在一分鍾之前,一枚炮彈越過俄軍陣地,落到山溝附近。巨大的轟鳴聲掀起泥土,紛紛揚揚地落在幸存村民的頭頂。

俄軍的炮隊終於拉上來了。剛才隻是在試炮,再過一會兒就該覆蓋射擊了。日本人的反擊也會轉瞬即至。到那個時候,這個小山溝會陷入火海。

山溝底下一片靜悄悄,沒人對剛才的爆炸有反應。他們在這裏被困了足足一天一夜,受輕傷的變成了重傷,受重傷的基本都死了,即使沒受傷的人,也早被活活駭破了膽,僵趴在地上連胳膊都沒法打彎。

魏伯詩德估計,現在還保持活動能力的,不會超過三十人。對一個村子來說,已注定了消亡的命運。

方三響一直抱著父親的屍身,雙眼呆滯。如果不是嘴唇還在微微翕動,魏伯詩德還以為他也隨方大成去了。這位牧師在關東見證了無數次類似的慘事,每一個人在死前似乎都滿腹疑惑,但隻有這一次,一個少年明確地問了出來:

魏伯詩德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但他現在決心拯救問出這個問題的人。

吳尚德在牛莊的那點微渺希望,斷然是趕不及了。於是魏伯詩德走到方三響麵前,把自己的十字架掛在少年的脖子上,盡力用中文比畫道:“我們快走,危險。”

方三響的眼珠動了動,卻沒反應。魏伯詩德伸出手去,想把少年拽起來。可他倔強地一扭,朝父親懷裏蜷縮得更緊了些。魏伯詩德還要說什麽,頭頂卻傳來數聲劃破空氣的尖嘯。

俄軍的炮擊開始了!

山溝裏頓時火光彌漫,轟隆震天,赤色的焰朵在山坡上連綿不斷地綻放著。雖然暫時沒有一枚炮彈直接落入溝內,但衝擊波猛烈擴散開來,把魏伯詩德一下子掀翻在地上。

“哎呀……”

老人趴在地上,有些頭暈目眩。迷糊中,他感覺一隻瘦弱的手臂攙住自己,拚命往反斜麵的溝壁旁邊拖動。魏伯詩德把袖子上的紅十字標取下來,遞給方三響:“你戴著,不打你。我是洋鬼子,他們不打我。”

方三響沒接那袖標,而是悶著頭繼續拖,直到魏伯詩德自己表示安全了,他才放開手。

“謝謝……”老人在硝煙中咳嗽了幾聲。

“這是我們方家的本分。”少年回答。

這一老一小背貼著溝壁等待片刻,外麵忽然恢複了安靜,沒再聽到爆炸聲。

魏伯詩德覺得奇怪,怎麽俄軍炮擊了一會兒,就停止了?這時方三響似乎聽到什麽聲音,拖著傷腿奮力爬上坡麵,伸直脖子朝遠處望去。

他烏黑的瞳孔上,突然映出一麵旗幟。

這旗幟是白底紅十字,和魏伯詩德的袖標一樣。它迎風招展,在周圍黃綠植被的映襯下格外醒目。旗下跟隨著幾十個身穿白衫之人,個個戴著袖標,還有擔架、挎包等物,為首的正是吳尚德。

隊伍行色匆匆,兩側的軍隊卻全無動靜,似乎默許他們的行動。魏伯詩德也爬上坡來,一看到隊伍,頓時長長鬆了一口氣,連連畫著十字:“上帝眷顧,這真是神跡啊……”

吳尚德飛快地跑進山溝。他顧不得歎息裏麵的慘狀,對魏伯詩德道:“雙方指揮官隻給我們十五分鍾,所有離開的人必須脫下軍服。”

“身份問題解決了?”

吳尚德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我本來已絕望了。可今天早上,營口港電報局接到上海轉來的電報,說朝廷發出公告,正式成為紅十字公約國。我沒敢耽誤,趕緊帶著役工趕過來,剛跟兩邊指揮官交涉完。”

魏伯詩德一聽他隻帶役工沒帶醫士,便知道怎麽回事。大戰一觸即發,紅會隻能把還活著的人帶走。他長長歎息一聲,揮手道:“一切聽憑上帝旨意。”

方三響已經被人抬上了擔架,歪著脖子朝這邊看過來。吳尚德解釋道:“情況緊急,你爹和其他鄉親的遺體,隻能暫時擱在這兒。等局勢平穩了,再帶你來收殮。”

“要是俺和你們一樣學會醫術,是不是就能把俺爹救回來了?”方三響啞著嗓子問。吳尚德“嗯”了一聲,拍拍他肩膀,又去忙著搬運其他傷員。

擔架緩緩抬起,少年勉強支起胳膊,抬高脖頸,眼神越過那麵白底紅十字的旗幟,落在一片狼藉的山溝之中。烈日照耀之下,他看得那麽仔細,那麽專注,仿佛要把這一切都深深烙在心裏。

魏伯詩德把手放在擔架旁邊,一起朝外走去。這位可敬的教士知道,當一個靈魂對這個世界深陷迷惑又突蒙拯救,此時是引導他被聖靈接納的最好時機。可魏伯詩德沒有這麽做,因為那孩子的眼神,讓他驀地想起了《哥林多後書》裏的一句話:

“因我什麽時候軟弱,什麽時候就剛強了!”

與此同時,遠在萬裏之外的倫敦,孫希扶著自行車走出公使館的大門,遠處恰好傳來大本鍾上午九點的報時聲。

昨天他拍完電報之後,又伺候張大使喝茶,為其跑腿,總算把這樁禍事遮掩了過去。今天早上孫希接了新差事,準備好好表現一番。

他走出門口,忽然看到使館外的垃圾箱蓋子上,一張廢紙正卡在縫隙裏飄動。

傳單上頭是一個大胡子的畫像和一隻狗,正是昨天他在海德公園拿到的巴甫洛夫傳單——張大人對這個還真反感,居然毫不客氣地扔了出來。孫希看看左右沒人,把傳單撿起來,順手塞到屁股兜裏。他腳下一蹬,搖晃著騎上波特蘭街,嘴裏還哼起一首蘇格蘭小調。

那封電報應該已經傳到國內。隻要接電報的人沒識破他做的一個小小手腳,他留在倫敦學醫的夢想,應該在數月之內就能實現。

“張大人說這大清加入紅十字會就是個虛名,對我來說,倒真是一件實在的好事。”孫希喜滋滋地想著。不知為何,他突然莫名有了某種觸動,不由得停住自行車,摘下鴨舌帽,向湛藍的天空仰望。

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一輪午後的烈日在拋灑光輝。它的光芒無遠弗屆,既照耀在倫敦上空,同時也注視著萬裏之外的上海。

“你說什麽?”

一個女孩的聲音在同仁醫院門前尖叫。

一位年長護士歉然道:“顏醫生昨天是最後一天上班,他今天下午登船去南非了。”

姚英子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暈倒。她好不容易從寶山弄來電報給父親,爭取到外出就診的機會。可她興衝衝跑到同仁醫院,聽到的卻是這麽一個壞消息。

“南非?”在她心裏,那地方跟天涯海角差不多,更別說他還是去某個不知名的礦井深處當醫生。

姚英子不甘心地拿出名片,讓護士再確認一下,是不是同一個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她扭頭跑出醫院,吩咐陶管家叫了一輛最快的馬車,風馳電掣地朝著虹口碼頭飛馳。

姚英子氣喘籲籲地靠在係纜樁子旁,心中委屈之極,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怎麽會有這麽巧的事,昨日他才救了我,今天便遠赴重洋,難道是故意避開我嗎?南非之地,遠在天邊,我去哪裏與他聯絡?至於何時才能歸來,更是茫茫不可期。

姚英子的心情像被鐵錨一點點拽入水底,感覺這一次錯過,將會是一次真正的永別。

這時一陣混著煤灰味的江風倏然吹過,把那張綠底名片從她的指縫吹走。姚英子“哎呀”一聲,急忙去抓,總算夾住名片一角,沒掉進水裏。淡淡的碘酊味,再度飄入鼻中。霎時,她心中生出一個連自己都嚇了一跳的念頭。

“我要去學醫!隻要一直當醫生,我一定可以見到他!”

想到這裏,少女的憂鬱消散一空,眼神灼灼,簡直要比江中的日頭還亮。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種力量在牽引,三個相隔千裏萬裏的年輕人,同時抬起了頭。他們雖然身在不同時區,可目光匯集在同一個熾熱的天體之上。

就在這一天,這一刻。

在遼陽和旅順口要塞,日軍同時向俄軍陣地發起決死進攻,開啟了決定東亞未來幾十年霸權的慘烈大戰;在北京,二百七十三名貢士從中左門步入保和殿,準備參加殿試。這些天之驕子此時還不知道,他們將是華夏科舉史上最後一批考生;在歐洲,哈爾福德·麥金德的新作《曆史的地理樞紐》在各國印廠同時開印,它將永久改變歐洲的地緣政治理論與全球格局;在美國的聖路易斯,第三屆奧運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雖然隻有十三個國家參與,可仍引起了人們極大的興趣……

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地球每一個角落發生著。之前的舊因,正在落實為果;未來的果,此刻也正種下新因。因果漲落,緣數糾葛,無數人的抉擇,匯聚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全球風暴。

而此時仰望太陽的三個小人物,尚對未來的壯闊波瀾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