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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〇四年七月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關東。

一隻烏拉草鞋重重地踏入泥濘。

“噗嘰”一聲,一股濁黃漿子從腳指頭縫湧上來,小腿一個踉蹌,拖著整個身子摔在地上。

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一張方臉黑得像是鐵鍋底。他在泥漿中掙紮著起身,身上的深藍色軍裝瞬間變成了土黃色。他爹在旁邊趕緊伸出一隻粗壯的胳膊,將他從泥裏撈出來,又在他後腦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好好看道兒!別糟踐衣服!”男孩爹喝罵道。男孩兩片厚厚的嘴唇緊抿著,不吭聲,滿眼不服。

若是鴨綠江上的漁民看到他們倆的穿著,肯定會大吃一驚。他們兩個人穿的是深藍色軍裝,前襟有一排五枚銅紐扣,外號喚作“倭皮子”。正式一點的叫法,是日本陸軍的明治十九年式軍裝。

一對留著辮子的關東父子,居然會穿起日本兵的衣服,這委實古怪。更古怪的是,在這對父子身後,還跟著足足兩百號人,俱是一樣的裝扮,長長的隊伍好似一條深藍色的長蟲在山林裏鑽行。

在這支詭異的隊伍最前頭,是一個和尚。他聽到巴掌聲,回頭笑道:“方村長,別為難孩子啦,專心趕路。”

方村長悻悻地推了兒子一把,對和尚道:“覺然師父,咱們到底要去哪裏?”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這和尚露出微笑。他生得慈眉善目,唯獨左邊嘴角有兩顆黑痣,一個大如銅圓,一個小如米粒,看上去有一種奇妙的失衡感。

這些村民來自關東蓋平縣的溝窩村。這是個不起眼的小山村,距離牛莊和營口港不遠,主要產物是野蠶與山貨。前兩天,一個叫覺然的遊方和尚來到村裏,向村長方大成提出個古怪要求:

他想請村裏出兩百號人,去附近的老青山轉一圈。什麽都不用幹,轉一圈就行,但去的人都得換上日本軍裝——這個他負責提供。事成之後,衣服歸村裏作為酬勞。

覺然解釋說,有一位日本商人想給甲午戰爭時戰死於此地的日本兵做場法事。村長方大成對日本人的法事規矩不知道,可心裏禁不住犯嘀咕。

今年不比往常。老毛子和小鬼子在關東打得不可開交,從鴨綠江到金州,槍炮聲一天都沒消停過。這個當口,覺然和尚的這個委托,恐怕不是做法事那麽簡單。

可溝窩村實在太窮了,這兩百套衣服是一大筆橫財。方大成思前想後,決定冒冒險。遇到危險,大不了往山裏頭一鑽,多少回兵災不都這麽躲過去了嗎?

於是他把溝窩村裏的大部分村民帶了出來。方大成老婆死得早,隻留下個十三歲的兒子叫方三響,這次也跟著父親出來了,多一個人就多賺一身衣服。

方三響這名字有點怪。他出生的時候,外頭炸了三趟響雷,方大成懶得琢磨,幹脆給兒子起名“三響”。這孩子從小沒了娘,拖著鼻涕跟著爹進山,打熬出一身好筋骨。方大成暗自尋思,這趟跑完賺夠了錢,是不是該送兒子去鎮上讀個書啥的。

此時已近午時,不知不覺,這支古怪的隊伍鑽出了老青山,爬上山麓旁的一片淺綠色丘陵。

這片丘陵的形狀像個攤壞了的圓炊餅,一角長長拖出,與大山恰好構成一條曲折的夾溝。鬱鬱蔥蔥的白楊、樟子鬆和蒙古櫟蓋滿了坡麵陽麵,透綠色的茂密樹冠遮住了地勢起伏。

帶路的覺然和尚突然慢了下來,一步三看,似乎在提防著什麽。方大成見他形跡古怪,不由得多留了點心。他突然注意到丘陵上方有一群灰大眼在盤旋,久久不肯落下。

灰大眼在飛鳥裏最是顧家,它們不肯飛遠,說明這片林子裏有巢;它們又不敢落下,說明……林子裏有人,而且人數不少!

方大成一驚,忙要開口提醒覺然。可他話還沒出口,就聽見坡頂響起一片炒豆般的槍聲。一瞬間,方大成瞳孔猛縮,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這是毛子的莫辛-納甘步槍!這槍因為連射清脆,如水珠落地,關東人都叫它“水連珠”。哪個山頭的胡子若有那麽幾杆,足可以稱霸一方。可眼下的槍響太密集了,起碼有上百支,隻能是毛子的正規軍。

眼下俄國和日本正在幹仗,這麽多毛子兵在坡頂居高臨下埋伏著,他們隔著幾百米,會在山坡上瞅見什麽?

不是兩百個穿著倭皮子、扛著燒火棍的老百姓,而是兩百個全副武裝的日本兵!

反應過來的方大成猛然轉身,伸出手臂擋住兒子,聲嘶力竭地大吼:“快跑!”他話音未落,頭頂無數子彈化為連綿水珠,暴雨般傾瀉在溝窩村村民的頭頂……

在方大成喊出“快跑”的同一瞬間,方三響眼中的世界發生了劇變。

首先是方大成的肩部、腹部與腿部先後綻放出四五朵血花。其中一朵血花的花蕊裏鑽出一枚彈頭,繼續向前飛行,一口叮住了方三響的小腿。接下來,正朝坡頂爬的村民們,突然僵直了身子,血花在深藍色軍服上一片片地盛開。他們一排排地朝溝底滾落,如同被一陣烈風掠過的蘆葦**。

呼喊聲、哭號聲、慘叫聲,還有刺鼻的硝煙和血腥味,霎時一齊湧入感官。直到這時,方三響才發覺右側小腿傳來一陣蛇噬般的劇痛。他還沒顧上做出反應,方大成的身軀已重重倒了下來,把他壓在身下。

“啊……”方三響發出一聲慘叫。可山溝裏早已哭聲震天,他的聲音連自己都聽不見。

所幸密集射擊隻持續了大約一分鍾,否則溝窩村的村民一個都幸存不了。待槍聲稍稍平息之後,有幾個膽大的村民仗著腿腳靈便,掉頭就朝山裏跑。可他們隻要一離開山溝範圍,立刻又有幾聲槍響傳來,子彈準確地命中他們的後心。

“兒啊!”一位母親發出淒厲的號叫,掙紮著要去救自己孩子。可“啪”的又是一聲槍響,她一頭栽倒,保持著胳膊前伸的姿勢,再無聲息。

方三響常年跟父親出去打獵,對彈道不算陌生。此時他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大吼了一聲:“不要跑!都趴在溝裏頭,快!”

這一嗓子,讓幸存者們都明白了,你從這邊上,要挨槍子,從那邊逃,也要挨槍子,隻有老老實實趴在溝底,才能避開射界。村民們齊刷刷地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溝底恢複了平靜,更準確地說,是變成一片因極度恐懼而凍結的死寂。

不過那一聲吼,倒讓方三響自己從驚慌中恢複。他試圖從父親身下鑽出來。可方大成實在太重了,少年枯瘦的身子根本掙不動。最後還是附近兩個村民爬過來,勉強把村長攙起身來,背靠土坡擺好。

方大成神誌還算清醒,但身上的傷口不斷有血湧出來,十分嚇人。方三響顫抖著手,去捂父親的傷口,卻怎麽也捂不住,一會兒工夫,十指便滿是鮮血。方三響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那個一直如大山般庇護自己的父親,並不總是那麽強壯。

“覺然呢?”方大成虛弱地擠出一句話。

方三響掃視一圈,放眼望去全是深藍色軍服,沒有灰僧袍。那和尚似乎趁著混亂逃走了。

方大成見兒子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都怪我……一時貪心,這次算是著了道兒了……”他忽然發現兒子右腿也中了槍,心疼地身子一動,連連咳嗽,嘴角溢出血,恐怕某一槍傷到了肺。

方三響知道首先要止血才行。他從父親懷裏掏出一盒洋火和煙鬥,把幹煙葉燒成灰抖落到傷口上,又在附近薅了幾把刺兒菜和耬鬥菜,拿嘴嚼碎了敷上。這都是老獵人止血的法子,方三響常年跟父親出門打獵,手法熟練得很。

“三響,三響,別瞎忙活了!”方大成道,“先瞅瞅你自己的腿,別落下殘廢。你得想辦法回去!”

“要走一起走!”方三響說完抿著嘴。方大成急道:“你得把還活著的鄉親們都帶回去,他們都是被我帶來的,不能全死在這裏!這是咱們方家的本分!”

方三響抬起眼來,環顧四周,隻見溝底密密麻麻躺倒了一大片,藍的軍服,黃的泥漿,紅的鮮血,混雜成一片刺目的色彩組合。比死人更可怖的,是那些重傷的人,他們橫七豎八地靠在溝底,捂著傷口,鮮血肆流,卻隻能大聲地呻吟、哭喊。

少年被這畫麵衝擊得腦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三響!”方大成竭盡全力喝道。

方三響隻好從父親身旁跑開,招呼還活著的村民在溝底拔草燒灰,好歹先給傷員止血。

這可是一件極危險的差事。溝底的花草不多,隻有坡頂向陽麵的植被比較豐富,可誰一過去,肯定挨槍子。有幾個村民想說咱們幹脆投降吧,高舉著雙手出去,結果還沒等露頭就被一陣排槍打回來了。

好在對麵放槍的人一直沒過來,他們似乎隻打算把整條山溝封鎖住就夠了。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方三響給二十幾位輕重傷員做了止血處理,一盒洋火用得幹幹淨淨。有幾個村民一邊接受著處理,一邊痛罵方大成豬油糊心,竟然把這麽多人送上死路。方三響心中惱怒,可一想到這是方家的本分,也隻能忍氣吞聲地低頭忙活。

這時腿部的疼痛蔓延上來,他實在筋疲力盡,勉強挪回父親身旁,眼皮子變得愈加沉重,不由得昏睡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方三響感覺有異動。他猛一睜眼,發現一個大胡子洋人正趴在自己小腿上,仔細用鑷子扒拉著什麽。奇怪的是,明明腿上皮開肉綻,自己竟然不覺得疼痛。

他下意識要縮腿,卻被旁邊一個穿紡綢短衫的中國人給按住了,那人溫聲道:“打了麻藥的,不疼。”方三響認得這中國人的圓麻臉,這是遼陽的一個醫生,叫吳尚德,曾去村裏瞧過幾次病,遠近名聲頗好。

他們倆怎麽跑來老青山的山溝裏了?怎麽突破封鎖進來的?沒挨槍子嗎?無數疑問在方三響腦海裏盤旋。

洋人的右手忽然一抬,鑷子夾出一個鮮血淋漓的變形彈頭,嘰裏咕嚕說了幾句英語。吳尚德鬆了口氣,對方大成道:“水連珠用的子藥是鈍圓頭,穿透力不算強。這枚子藥先穿過您的腋下,再射入令郎腿部,未及太深,已然取出來了。”

方大成靠在溝邊,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算是謝過。方三響不傻,看出這兩個人應該是醫生,掙紮著要起來磕頭,可惜腿上麻勁沒過去,撲通又摔倒了:“請你們一定要救救俺爹!救救溝窩村!”

吳尚德苦笑道:“我和魏伯詩德先生兩人身上所帶藥品不多,你爹讓我們先救你。他和其他傷者,在這個地方我們無能為力。”

這時方三響才注意到,兩人袖子上都掛著個古怪的標誌,白色底,繡著一個紅色的十字。

魏伯詩德已包紮好了傷口,抬起頭,用生硬的漢語道:“我檢查了你父親和其他受傷村民的傷勢,處置得很好。在有限的條件下,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做到這地步,實在令人佩服。這種急救法,你是在哪裏學的?”

“我是跟俺爹打獵學來的。進山保不齊磕碰摔傷,附近沒人,總得自個兒想辦法。”方三響憨憨地答道。魏伯詩德讚賞地摸摸他的頭,滿眼慈祥。

這時方大成虛弱地問道:“吳先生,到底是咋個回事?”

吳尚德和魏伯詩德對視一眼,都流露出濃濃的無奈。吳尚德緩緩坐下,盯著方氏父子:“老方,你們可是上了日本人的當啦!”

最近俄、日兩國幾十萬大軍雲集在遼陽附近,摩拳擦掌要大打一場。根據吳尚德的推測,那個覺然和尚很可能是個日軍間諜,他用幾百套舊軍服為餌,騙取溝窩村的村民冒充日軍部隊,前進到俄軍防線,好讓他們誤判日軍的主攻方向。

這也解釋了俄軍為什麽沒有追擊。他們懼怕這是日軍主力,所以隻用長短武器封鎖住山溝。若非如此,隻怕溝窩村早已滅絕了。

“我×他姥姥!”

方三響氣憤地猛一捶地,怒不可遏。怪不得覺然和尚的口音聽起來有些怪,這人居然是個日本間諜!之前他在山溝裏找了幾圈,沒有找到覺然的屍體。這個狗雜種肯定趁著最初的混亂,腳底抹油溜掉了。

吳尚德道:“關東的日本間諜多如牛毛。商人、僧道、讀書人、獵戶、農民,什麽身份都有。他們對這場戰爭,可謂誌在必得啊!”

這時方大成喘勻了一口氣,提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吳先生你和這位……怎麽會來這裏?”

“嗐,此事說來話長!”吳尚德又說開來。

俄、日在東北這一場大戰,讓無數中國平民流離失所,傷亡慘重。偏偏大清宣布局外中立,無法出手施救。消息傳到上海,有一位叫沈敦和的善長仁翁拍案而起,集合各界賢達,成立了一個“上海萬國紅十字會”,對東北同胞展開民間救援。

魏伯詩德與吳尚德分別是當地的傳教士和醫生,這次被萬國紅十字會聘為專員,以牛莊和營口港為基地,前往關東各縣考察災情。兩人路過老青山時,魏伯詩德覺察動靜有異,這才發現了溝窩村村民的窘境。

“紅十字會是什麽?”方三響一臉困惑。

吳尚德一亮胳膊上的紅十字袖標:“這紅十字會乃是一個國際慈善組織,已有四十一年。它不問立場,隻要是戰爭傷兵以及難民,均一體施救。所以各國交兵都有約定,不得妨礙紅十字會行事,亦不得加害佩戴紅十字標誌的人員。”

方三響大喜:“這麽說,俺們村有救了!快把我們救出去吧!”

吳尚德和魏伯詩德對視一眼,卻都麵露尷尬。吳尚德道:“大清還不曾加入《日來弗公約》,不算紅十字會正式會員,所以無論是日方還是俄方,都不承認上海萬國紅十字會的官方身份,不會在戰場上給予方便。”

“你們過來的時候,他們不是沒開槍嗎?”

“俄方隻保證了魏伯詩德教士和我的人身安全,卻不承認有合法營救的權利。”

方三響聽得一頭霧水,他小小年紀,這些國際法的彎彎繞繞太過深奧。他一轉念:“俺們隻是受了騙的村民,情願不要軍服,讓毛子放我們走不就行了嗎?”

吳尚德歎道:“我去交涉過了。那邊的指揮官說了,就算你們是清人,但穿著日軍軍服,一樣視為敵對團體,不受國際法對平民的保護。所以……唉,想要把你們帶出去,得讓俄國人先承認我等的紅十字會身份才行。”

“那……那要怎樣才好?”方大成身體一掙,臉色霎時變得灰暗。魏伯詩德趕緊掏出聽診器檢查一番,說了幾句英語,默默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吳尚德臉色一變:“魏伯詩德先生說,雖然你止血做得不錯,可隻能延緩一陣。若不及時處理,你父親隻能聽憑上帝的安排……”後頭的話他沒翻譯。

方三響緊緊抱住他爹,絕望令他身體一陣陣發冷。

若要救人,非得紅十字會前來營救;若要紅十字前來營救,非得俄國人認可其身份;若要俄國人認可其身份,得先讓大清加入萬國紅十字會……一群卑微平民的命運,在層層推動之下,竟奇妙地與國際局勢牽連到了一塊,這已完全超出了這個鄉村少年的理解範圍。

“吳先生,你是醫生,醫生最聰明了。為啥日本人和俄國人打仗,要跑到俺們地頭上呢?”方三響忽然問。

吳尚德怔了片刻,最後歎息一聲。他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從袖子上扯下紅十字袖標:“你腿上的槍傷,得盡早去牛莊治療才成。來,戴上這個,與魏伯詩德先生一並離開,隻要人數對得上,毛子不會為難。”

方三響先是一愣,旋即搖頭:“不成不成。俺爹還在這兒,溝窩村的村民也在,俺不能拋下他們自己跑掉。”他把吳尚德手裏的袖標推了回去,態度堅決。吳尚德又勸說了幾次,可方三響偏認準了死理。

魏伯詩德注視著這一對父子,內心很不平靜。他在關東傳教了十多年,在這片黑土地上見過最卑劣的人性、最愚昧的迷信,也見過最高貴的品格、最堅韌的生命。眼前這個坐在汙泥中的瘦弱孩子,處於如此窘境,仍不肯拋棄眾人離開,奮身救治村民,實在不似一個十幾歲孩子的心智。

他隻在最堅韌的傳教士眼中,才見過這種神色——魏伯詩德很好奇,這孩子沒受過教育,也不像任何宗教的信徒,他的信念來自哪裏?

“活著。”吳尚德低聲回答。

“活著?”

“對我們中國人來說,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信念。”

“既然如此,他應該接過你的袖標,跟我離開這裏。”魏伯詩德不解。

“中國人所謂的活著,並不隻是個人的追求與獲得。”吳尚德在遼陽做了許多年醫生,早洞悉了世情,“倘若這孩子現在拋棄父親與鄉親離開,即使他還活著,他的靈魂也已經死了。”

村民們的哭聲和哀哀慘呼從不遠處傳來,忽斷忽續,有沉重的死亡氣息彌散在野草之間。兩個人注視著那個孩子,沒再說什麽。當一個人對這些事情無能為力時,任何安慰的言語都是殘忍的。

魏伯詩德不忍見這絕望的氛圍,遲疑著緩緩開口:“其實,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轉機。”

方三響把眼神投過來,他不懂英語,但從語氣裏聽出了一點點不同。

魏伯詩德掏出一個銅質懷表,上麵顯示下午五點整。這叫海岸時,比格林尼治時間早八個小時,乃是中國東部口岸、海關、鐵路、洋行等處所共用的標準時間。

“我從牛莊出發前,曾看過上海發來的簡報。清國朝廷駐英公使在六月二十九日,已經在瑞士補簽了紅十字會公約,隻要朝廷發布公告,便可正式生效……”

吳尚德先是欣喜,可一細想,又搖搖頭。“相隔萬裏之遙,此事實在太過縹緲,等消息到關東更不知是何時,隻怕整個溝窩村的頭七都過了。”

魏伯詩德思忖片刻,決然道:“可這是他們唯一的希望。吳醫生,我留在這裏陪伴這些不幸的人。請你趕回牛莊,守在營口港電報局前。一俟有清國加入萬國紅十字會的官方公告出來,你立刻找到兩國軍方開具證明,帶一支救援隊過來。”

吳尚德不由得狐疑道:“可是,這趕得及嗎……?”

“我在這裏學到的第一句中文,就是盡人事,聽天命。”

“那應該您回去,我在這裏看護。”

“我是英國公民,無論俄國人還是日本人多少會有所顧慮。好了,時辰不多,快動身吧。”

吳尚德沒有再堅持,匆匆離去。魏伯詩德站在方三響身邊,掃視這一片麵臨生死之劫的關東村民,默默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

接下來,這些無辜的村民能否得救,將取決於這個消息多快從倫敦傳到營口港。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倫敦。

格林尼治時間上午九點整,大本鍾準時開始報時。鍾聲悠揚而深沉,響徹泰晤士河兩岸。無論是路上頭戴禮帽的紳士還是河上運煤躉船的船長,都不約而同地掏出懷表,麵向鍾樓進行對時。

在莊嚴的鐺鐺聲中,一道迅捷的黑影飛快地衝過不遠處的西敏寺橋,進入大喬治街。

這是一輛小巧的“荷蘭”自行車,沒有橫梁,後座微翹,可以讓穿著繁複長裙的淑女也從容跨坐,不致走光。不過此時騎在上頭的,卻是一個半大少年。他屁股微抬,整個人前傾,有節奏地快速蹬踏,右手不住按動車鈴。

車子像遊魚一般在行人、攤販和電線杆之間鑽來鑽去,一路飛馳到白金漢宮前的廣場,才被一名巡警攔停下來。警察晃動著警棍,惡狠狠地咆哮道:“小兔崽子,你知道你騎得多……快嗎?”

巡警的尾音頓了一下,因為少年抬起鴨舌帽簷,露出一張胖乎乎的圓臉,黃皮膚,黑頭發。

“我下次會注意的,警官先生。”少年用流利的倫敦腔答道。

“一隻小黃皮猴子?嗬!”巡警的態度發生了變化,“你應該滾回動物園待著去,而不是在這裏雜耍——以女王的名義,我現在要扣押你的自行車!”

少年不慌不忙,從襯衫兜裏掏出一本藍皮派司,晃了晃:“我是大清國駐英國公使張德彝的助手,正在執行一項重要的外交使命。”

“大清國公使?”巡警狐疑地打量了他幾眼,證件上蓋著外交部的鋼印,應該不假。另一頁上寫著Sun Hsi和兩個不認識的方塊字“孫希”——這應該是他的名字。

可這個Sun Hsi也就十三四歲,怎麽可能會是一位公使的助手?

“張公使也來了,你可以直接問他。”

少年朝巡警身後一指,趁他下意識回望之際,果斷一蹬車子,飛速逃遠。

受到愚弄的巡警抓起脖子上的警哨,玩命地吹了起來。孫希知道哨聲一響,前頭會跳出更多警察。他車頭一偏,飛速繞過威靈頓廣場,一口氣騎到了海德公園入口。

海德公園是倫敦最大的皇家公園,占地三百六十英畝(約1.457平方公裏),極為廣闊。巡警和聞訊趕來的同事衝進公園時,眼前隻有深邃的綠蔭大道與漫步的人群。那隻黃皮猴子早不見了蹤影。

孫希甩脫了追兵,長長噓了一口氣,掉轉車頭,不知不覺騎到了海德公園東北方向,一棵深灰色的大橡樹映入眼簾。

這棵橡樹叫作“改革者之樹”,是倫敦的一大景致。樹根所延伸到的範圍之內,人人皆可發表演講,除辱罵皇室及顛覆政府之外,別無所限。今天恰逢周日,形形色色的人早早聚攏在橡樹周圍,高談闊論。

孫希本打算穿出去,盡快去辦公使的差事,可沿途這些東西實在太好玩了。這裏一不用布棚,二不需會場,隻消肥皂木箱一個,便可登高一呼。有聲言殖民地改革,有議論婦女投票權,有宣揚磁氣治病,有陶醉於吟詩作賦,至於效果如何,全憑各家本事。所以每個人都施展出渾身解數,侃侃而談。

他饒有興致地一家家看過去,忽然看到前方草坪上插著一塊白漆廣告牌,上麵畫著一條狗,狗臉的側麵被剖開,一根管子從脖子插進去,頗為驚悚。

孫希不由得停下自行車,從圍觀人群之間鑽進內場。隻見裏麵是一塊不大的空地,一個穿背帶褲的虯髯漢子正侃侃而談,旁邊的木台子上趴著一條雜色牧羊犬。

那狗看著溫馴,細看模樣卻十分可怖。它的脖頸處和腹部分別有一根細管子,貼肉部分用一圈皮革固定,似乎插進狗的體內很深。

“……各位紳士也許從沒聽過伊萬·彼德羅維奇·巴甫洛夫,這是可以被寬恕的罪過。但我老伊萬可以跟諸位賭上十英鎊,今年十二月十日之後,整個歐洲都將記住這個名字。這位可敬的科學家已獲得今年的諾貝爾獎提名!”

老伊萬一抖手,唰的一下展開一張巴甫洛夫的頭像傳單,下麵用碩大的花體英文寫著“PHYSIOLOGY or MEDICINE”(生理學或醫學)!

“我懷有十足的信心,他將會是第一個獲獎的俄國人!”

一聽是俄國的事,周圍的聽眾似乎有些失望,紛紛準備離開。老伊萬急忙高聲道:“你們難道不想知道巴甫洛夫教授為何獲得提名嗎?我告訴你們,奧秘就在這條狗的身上!”

圍觀者紛紛回過身來。老伊萬拿出一盤髒兮兮的肉塊,放到狗前麵,那條病懨懨的牧羊犬見到有肉,勉強打起精神,垂頭在盤子裏大嚼起來。

過不多時,人群裏發出驚訝和厭惡的聲音。隻見一團團惡心的肉糊從脖頸的管子裏滑出,掉落回食盆裏,又被狗吃下去。兩分鍾之後,連接腹部的那根管子開始滴落黏稠的半透明**。

“如諸位所見,這條狗的食道被切開過,重新接到了這根管子上;而腹部那根橡皮管子,則直接連通著它的胃部。”

如此殘忍的手段,令人群同時吸了一口涼氣,孫希卻被完全吸引住了,看得愈加認真。

“你們瞧,當狗開始進食時,即使它實際上什麽也沒吃進胃裏,胃仍舊會分泌出胃液。”一邊解釋著,老伊萬一邊從狗的背頸處提起一根絲線,“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現象?你們瞧,我手裏這根線,連接的是狗的迷走神經。狗以為自己在進食,迷走神經會通知胃部開始分泌胃液,準備消化。現在我這麽一提,神經傳輸中斷……”

他一指橡皮管。盡管狗還在徒勞地狼吞虎咽,胃部卻停止分泌胃液。孫希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新大陸的哥倫布。

“這就是巴甫洛夫先生的假飼實驗!他揭開了消化腺的奧秘!”老伊萬得意萬分地嚷道。

這個實驗的精妙與殘忍,讓在場觀眾為之咋舌。老伊萬見時機成熟,掏出一個古怪的棕色藥瓶:“巴甫洛夫先生根據這個原理,研發出了一種胃病良藥。嘿,一位諾貝爾獎得主發明的神藥!這有多難得不必多說。我靠著跟那位大人的同鄉關係,才獲得了這種藥在英國的銷售權,存貨不多,欲購從速!”

剛才的實驗,震撼了圍觀群眾,他們一擁而上,爭先搶購。矮小的孫希被擠到圈外,隻好俯身從地上撿起一張印著巴甫洛夫頭像的傳單。上麵“生理學或醫學”幾個單詞,在他眼中似乎激起了某種漣漪。

忽然一陣悠揚的鍾聲從東南方向隱隱傳來,大本鍾準點報時,上午十點整。孫希一聽鍾聲,像被火鉤子捅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本來的任務。

“糟糕!這次要被張大人打死了!”

他情急之下,鄉音流露,急忙扶起自行車離開海德公園,慌裏慌張地朝著大清使館方向騎去。

倫敦西一區有一條波特蘭街,它北望攝政公園,南臨卡文迪什廣場,東接皇家理工學院,西邊不遠處則是建成剛剛三年的魏格摩爾音樂廳。街中第四十九號,乃是一座安妮女王時期風格的四層小樓,嚴整的幾何形狀門窗板條均漆成白色,與棕紅色牆磚形成一個個小十字,古樸而莊重。外門旁邊掛著一塊銅牌,上麵用中英文寫著:

“大清國駐大不列顛公使館。”

“丁零零零——”

孫希騎著車子,風馳電掣般地衝到了使館門口,把自行車往旁邊一摔。守門的英籍守衛見怪不怪,直接拉開大門把他放了進去。

孫希心急火燎地衝進門廳,門廳裏正站著一位湖縐黑衫的老者,頭戴禮帽,手執橡木拐杖,旁邊兩名隨從提著行李箱,似乎是剛剛出遠門回來。

孫希硬著頭皮迎過去,老者淡淡道:“電報難道沒說明白?我這次出差去瑞士,今天上午十點準時返回倫敦。你不在門廳迎候,又去哪裏野了?”

孫希支吾了片刻,老者冷哼一聲,隨手抄起橡木拐杖,劈頭就打。孫希不敢躲,隻能齜牙咧嘴受著。老者打了十來下,每一下都著實徹骨。他疼得實在耐不住,連聲告饒:“唔好再打啦!”

“講官話!”

“張大人您歇歇手!去年政府才頒布法條,不得虐待兒童,您不能……”

老者怒道:“這裏是大清使館,隻聽大清皇上的。你這麽多廢話,罪加一等!”拐杖一揮,又敲到他脛骨上頭,孫希疼得嗷嗷叫,跳了起來。

這老者正是大清駐英公使張德彝,剛從瑞士出差回來。他今年五十有七,這一通杖責下來,自己先累得氣喘籲籲,隻好停下手,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老夫說過多少遍,外交事務關乎國體,不可怠忽,你怎麽還如此輕佻誤事!”

孫希還要辯解,誰知手一抬,從衣服裏滑出一張傳單。張德彝一看,火氣更大了:“你居然去海德公園廝混,那是正經人去的地方嗎?全是巧言令色之徒,嘩眾取寵之輩!”

“不是,我聽的是科學講座,是巴甫洛夫關於狗的……哎喲!”

“好哇,還去學什麽雞鳴狗盜!”

他訓斥的聲音大了些,路過的使館隨員和仆役紛紛側目。張德彝見狀,放下拐杖,隨手拿起函袋對孫希喝道:“跟我上樓!”

兩人上了三樓的公使辦公室。一進屋,風格陡變。隻見房屋正中擺著一張黃梨木大書案,案後一把雲石太師椅,背後還有八扇黑漆螺鈿屏風。左陳香幾,右放繡墩,牆上還懸著一幅“一片冰心在玉壺”的字,落款是“人境廬主人”。

初入此處,會讓人恍惚覺得不在英倫,而是到了哪位督撫的簽押房裏。

張德彝坐到太師椅上,去拆那個外交函袋。孫希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走到旁邊的架閣上取出一封大紅袍,輕車熟路地忙活起來。他知道這位大人雖是鐵嶺漢軍旗出身,但因為祖籍福建,對烏龍情有獨鍾,一會兒工夫便端上一盞茶香四溢的蓋碗。

張德彝讀著文書,睨了一眼,伸手接過蓋碗,輕輕頷首道:“坐吧。”孫希如蒙大赦,連忙挪了個繡墩過來:“我……”

“嗯?”

“小侄,小侄。”孫希連忙改口,“說英語說習慣了。”

“哼,洋鬼子稱呼不分尊卑,跟他們交流也就算了,咱們自個兒可別把習氣帶進來。”

張德彝一邊說著,一邊把行李箱打開,取出一遝文件,隨手擱到旁邊的電報匣子裏,這才端起蓋碗輕啜一口。這茶泡得恰到好處,口感甘醇,確實是用了心的。張公使火氣消退,語氣也柔和了幾分:

“你父母在南洋死得早,把你托付給我。可惜老夫公務在身,常年帶著你遊曆海外,忠孝節義沒學全,連口音都是亂七八糟的。至今思之,實在有負所托啊!”

“我覺得挺好的……”孫希嘀咕道。

張德彝麵孔一板:“胡說!你爹在廣東也是正經的讀書人,你雖不能幼承庭訓,也不可辱沒門楣。你記住,在咱們大清,讀書方是根本正途,除了功名,別的都是虛的。”

“您不也是同文館的通譯出身嗎?”

張德彝擱下蓋碗,臉上的褶皺裏浮現一絲苦笑:“同文館是什麽地方?實在沒出路的人才去。人家說我們是未同而言,斯文將喪。別看我現在是駐英國公使,在朝中一幹大員眼裏根本不入流,就是個跟夷狄打交道的舌人。我擔心你將來回國,也會被人瞧不起。”

“那就不回去了唄,小侄在倫敦也挺好。”孫希頗不以為然。

“荒唐!孫家祖墳宗祠都在國內,你不回去,別說你爹娘,我都死不瞑目!”張德彝頓了頓,“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琢磨著,是時候把你送回國去讀讀聖賢書。”

孫希嚇了一跳:“不是說國內科舉都快廢了嗎,讀那個做什麽?”

“別聽洋人報紙上胡說。朝廷是經學、實學並重,科舉之外增設新式學堂而已。什麽科舉將廢,哼,科舉廢了朝廷從哪裏取士?”張德彝頓了頓,語氣不太確定,“就算真沒了科舉,你多讀讀書總是沒錯的,藝不壓身哪。”

孫希大著膽子道:“其實小侄今天下午在海德公園,聽的是一個醫學講座。其實學醫也挺好啊,救死扶傷,多仁義呀!”

張德彝眼皮一翻:“學醫?哼,隻怕你沒學會醫術,先學會不認祖宗了。你們廣東倒出過一個學醫的,也姓孫,你去學學看?”

一聽這姓,孫希連忙打了個哈哈。那個姓孫的醫生叫孫逸仙,跟這座使館關係匪淺。八年之前,這人跑來倫敦,被當時的大清公使綁架入館,準備伺機運回國內。結果走漏了風聲,惹得輿論嘩然。在英國外交部提出強烈抗議後,公使被迫放人,失了好大的麵子。

見孫希不吭聲了,張德彝把蓋碗往書案上一擱:“可歎我大清近年命途多舛。甲午之後,就是戊戌之變;拳匪鬧完,又來了八國聯軍。前幾年德國人占了膠州灣,今年日俄又在東北開戰。這個時候,正是朝廷用人之際——回頭我尋個事機,送你回國去讀書,總比在英國待著有出息。”

孫希一聽要回國,頗覺悶悶不樂。可張德彝計議已定,若再廢話肯定又得挨打,隻好默默轉身出去。正要邁出門檻,孫希忽然暼到電報匣子裏的那份文書,忽然計上心來。

他知道這一次張德彝去瑞士,是去補簽《日來弗紅十字會公約》。按照規矩,張德彝需把補簽後的公約文本發一份回國。不過瑞士沒有大清國的專用電報線,所以他隻能把文件先帶回倫敦,再從使館拍發回國。

“那是勿以惡小而為之!”張德彝忍俊不禁,“你打算如何自罰?”

孫希朝電報匣子裏望了一眼:“這封文書,不如就讓小侄來負責拍發回國吧。”

公使館是外交重地,不得使用外籍電報生,所以譯發電報隻能自己人來做,逐字加密。而外交信函與朝廷諭電動輒數百上千字,往往需要中英兩稿並發,工作量巨大,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孫希居然願意主動承攬這個差事,說明是真的悔悟了。張德彝一時間大為慰懷,暗祈故友在天之靈保佑。他正要勉勵兩句,卻見孫希眼巴巴地看著自己:

“大人,拍發電報,得有密碼本呀!”

張德彝一怔:“你今天就要拍?”

萬國紅十字會的這封信函字數不少,且以法文寫成。得先變成英文和中文,譯成密文,再行拍出。孫希一個人來做,恐怕得忙到晚上。

“您不是教誨我說‘今日事,今日畢’嗎?”孫希慨然拍胸。

張德彝想了想,事情雖小,卻是個難得的教訓,遂從抽屜裏拿出密碼本丟給孫希,又在文書上寫了收件地址,勉勵幾句讓他出去了。

屋子裏恢複了安靜,可張德彝總覺得心浮氣躁,仿佛被那隻孫猴子給傳染了。他把茶碗放下,攤開一張國內帶來的生宣,研墨掭筆,打算寫幾個字靜靜心。

靜心字講究的是憑意落筆,順心而為。於是張德彝也不多想,揮筆便寫,寫得渾然忘我。待他寫完了低頭一看,自己不由得為之一怔。隻見宣紙上墨汁淋漓,乃是《出師表》裏的一句話:

“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上海。

在電力的驅動下,兩條粗大的鉸鏈嘎吱嘎吱地動起來。兩扇鐵門像舞台幕布一樣徐徐拉開。一束酡紅色的餘暉從外灘方向照射過來,讓沉寂在庫房中的黑影逐漸泛起光芒。

這是一輛亮黑色的四輪敞篷汽車,它最前方是一塊彎曲的金屬橫擋板,擋板印著一排花體英文“Oldsmobile”,駕駛杆後頭是可容納兩人並排而坐的軟墊高座。雖然造型與馬車相似,金屬框架卻賦予其截然不同的氣質。

女孩驚喜地大叫了一聲,撲了上去。她隻有十三歲,可身材已頗為高挑,一身米白色的馬術短裝,頗為颯爽。她圍著車子先轉了幾圈,忽然回頭道:“曹叔叔,就是這輛車從紐約一口氣開到洛杉磯嗎?”

一個戴金邊眼鏡的胖子笑道:“姚小姐,不是同一輛,但是同一款。這是現在美國賣得最火的車子,老靈了,光去年就賣了四千多輛。國內嘛,別的地方不好講,上海灘絕對是第一輛。”

他身旁一位戴瓜皮帽的長衫老者頷首道:“若非曹老弟居中疏通,這樣的貨物,清關還要費一番周折,有勞。”他操著山東口音,輕輕遞過一支香煙,曹經理一看紙卷上印著獅身人麵像,眼睛發光。這是原裝進口的茄力克啊,一塊銀圓隻能買一聽。

他忙不迭地用洋火點燃,在煙霧中一臉陶醉:“陶管家,姚先生打算啥辰光用這車呢?我在工部局有熟人,早點弄個好牌照,在租界裏就能隨便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