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1

如果我跟你說,我今年二十七歲,但是我隻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一天,你會相信嗎?

2

意式咖啡店裏的人不多,三三兩兩坐著幾對,都是情侶。來約會,或者——

相親。

林詠欣的麵前坐著一個男人,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白襯衫的領子特別幹淨,看樣子已經步入三十歲的門檻了,因為一個愁字直接寫在了臉上。

這是個公務員,父母特地為林詠欣尋覓的。

林詠欣對這種正式的相親場合很不適應,因為,她從小到大沒有這麽近距離的接觸過男性,而且還是把感情攤在桌麵上非常直白的講,對比條件,明確喜好,收入明細等等。

出於禮貌,林詠欣還是介紹了自己,盡管她一萬個不願意相這個親,但是父母安排的她也是沒辦法,必須得照做,她一直都在照做,照做了27年。

“我叫林詠欣,就在離這裏不遠的那家醫院工作。”

“27歲,收入中等,有一些存款,平時也不怎麽花錢,因為不愛逛街,朋友不多,生活簡單,兩點一線……”

“實話說吧,相親是我媽安排的,我並不想來,但是不得不來,雖然我不知道我喜歡什麽類型,但是你肯定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林詠欣對著麵前這個全程都在瞥旁邊漂亮姑娘的男士無奈的說。

打從一開始,他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素顏雀斑有點黝黑抗戰女兵青年頭的林詠欣身上。這讓她的自尊心非常受不了,她隻能低下頭去,早就習慣了低頭。

“你肯定也不喜歡我,咱們就這樣吧,你也肯定記不住我的樣子,以後見了也不會尷尬。”對麵的那個人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右手邊那位通體雪白穿著超短褲的姑娘。林詠欣站起來,走到樓梯口處忽然被叫住。

“喂。”

林詠欣停下腳步,還沒來及的說話便聽對方說道,“AA,自己那杯咖啡結了。”

“哦。”

林詠欣埋頭跑下了樓。

“結賬。”

“一共一百二十八塊。”服務員報了一個總價。

林詠欣一塊都結了。

正是夏日,空氣裏都是曖昧的味道,街上走路的姑娘們躲在傘下,有的自己撐傘,去會人,有的男朋友給撐傘,去消暑。

太陽很大,烤著林詠欣,她連防曬霜都沒有塗,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再黑一點。

回頭率這個三個檢驗美女的字眼,從來跟林詠欣就無緣。

她走在自己的陰影裏,一直向南,陽光明媚,所有人享受著生活和樂趣,而她卻要在這黑暗的陰影裏默默的“死去”。

打開家門,把鑰匙放在右手邊鞋櫃的第二個抽屜,然後再從第二層鞋櫃拿出拖鞋換上,把換下來的帆布鞋放在鞋櫃的最下麵一層。關門的時候,不能發出聲響。

這些都是家裏的基本“規矩”,林詠欣已經照做了二十年,就算是雙眼瞎了、大腦癡呆,也能下意識做得絲毫不差。

家裏的“規矩”還有很多,包括林詠欣的一生,都濃縮在了老媽的這一句話裏:你要爭氣,好好學習,別想其他沒用的,更不能早戀,畢業後進個好醫院,穩定住,找個人嫁了,過小日子。

如今,林詠欣已經走到了這句話的中間部位,念完醫學後在家裏的安排下進入了一家好醫院,目前比較穩定。找個人嫁了這件事兒上林詠欣的母親正在積極努力,至於是什麽樣的人,林詠欣絲毫不在意,因為她清楚,她說了不算。

林詠欣的母親是律師,父親是中學老師,爺爺是會計,姥爺是村支書。在林詠欣8歲那年,家裏的權威齊聚一堂,商討林詠欣的將來應該做什麽。

醫生這個職業讓全家人都很興奮——體麵、社會地位高、收入穩定、容易嫁個好人家……

當時8歲的林詠欣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天真的問了一句:醫生不是治病救人的嗎?

不是掌聲,而是笑聲。不是高興寵溺的笑聲,而是嘲笑的笑聲。

母親見林詠欣回來拉著她問今天怎麽樣?對那個男孩感覺如何?

林詠欣隻能說:還行吧。

不能說討厭,不想服從安排,想自由戀愛,那以後就連逛街的自由都沒了。

“還行?那就是一般咯,沒關係,媽媽給你尋了一個更好的,比這個強多了,我告訴你啊閨女,你媽是過來人,知道怎麽挑人,聽媽的,跟今天這個拜拜,即使你再喜歡也拜拜,媽給你安排這個,明天晚上八點。”

“哦。”

“乖女兒。”母親親了一口林詠欣的額頭,“今天特熱吧,回屋涼快去吧。”

林詠欣趕緊躲進房間,把耳機塞進耳朵裏,把自己重重的砸在**。

音樂是很燃的那種電子純音樂,她隻能把心裏的渴望掩藏在八毫米的耳機裏。

刷朋友圈的時候看到要好高中同桌曬了一張照片,站在文藝複興時期的城堡上,微笑,擁抱世界,那是在意大利境內的聖馬力諾共和國。林詠欣記得前兩天他們聊天,她告訴她,她正在寫一篇關於聖馬力諾傳奇意味的專稿。

這是林詠欣的夢想,高中時候跟同桌講,一定要遊遍全世界,並以此為生。萊索托王國、文萊、列支敦士登公國、盧森堡公國、摩納哥公國、安道爾共和國、南非和莫桑比克交界……

同桌聽完兩眼放光,激動的握著林詠欣的手說,我也要這樣。

“咱們一起。”

“好啊。”

後來,高中畢業後,倆人分道揚鑣,同桌去了一個遙遠的城市念大學,林詠欣留在了本市念醫學。

十年過去了,林詠欣沒有什麽改變,夢想,根本不敢想,而同桌已經登上了文藝複興的城堡。

林詠欣記得大學畢業那天接到同桌的電話,同桌問,“你準備好出發了嗎?”

林詠欣當時已經被安排到了當地的醫院裏,昨天還跟母親說,我準備好去醫院工作了。

林詠欣說,“路上小心。”

說到夢想和相親,林詠欣永遠繞不開她的初戀——確切的說應該是初次暗戀,那個男孩叫喬。

也是在高中的時候,她清楚的記得那時候他說,“將來一定要在海邊建一棟房子,喂海鷗。”那是他的夢想。

林詠欣還記得喬在講他的夢想的時候在她課本上畫過一隻海鷗,特別逼真,記憶中有好幾次夢到,海鷗飛進自己的夢裏,都遺失在遙遠的中學時代。

叮……

微信響了,是母親發來的一張明天要見的人的照片,濃眉大眼,擱在上個世紀絕對幹革命的正派形象。

林詠欣一想到明天又是今天的模樣,就想要尖叫,不,每一天其實都是一樣的。她又把耳機的聲音加大了兩個度,讓急促的鼓點炸裂腦袋。

想著想著,她睡著了,做了個夢,即荒唐又恐怖的夢。

夢裏,她身處巨大的迷宮之中,奇怪的是,每條路都有路標指引,她必須按照路標走,其他地方根本不通。左轉右轉左轉右轉左轉右轉……沒完沒了,走不到終點,最後累死。

睡了沒幾分鍾,驚醒了過來,滿頭大汗,她終於忍無可忍,第一次冒出這個反抗的想法——27歲之後要過自己想要生活。

3

第二天一早,林詠欣起床洗漱吃早飯,按照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步驟,出門上班。百無聊賴挨到下班,服從命令去相親。還是去那家咖啡店,她輕車熟路,不帶腦子散著步就能過去。

時間還早,她走得很慢,路過一家店,點名很奇怪,叫做過記憶修理屋,林詠欣覺得好奇,停住多看了幾秒鍾,本想進去看看,瞅了一眼表,七點多了,她從沒有遲到的習慣,繼而走了。

那人卻遲到了,她等了一刻鍾,終於決定要離開了,就像昨天夢醒時刻,她的腦海裏冒出一個冒險的想法,讓她的內心很激動,又很惶恐。

林詠欣離開咖啡店,再次路過記憶修理屋,她終於踏了進去。

“請問,這家店是做什麽的?”

我放下手中的迷宮拚圖,抬起頭看著她,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孩,渾身帶著那種自卑的羞澀。

“今天客人還挺多。”王也把人迎了進來。

在此之前,我剛送走一個客人,那位顧客有個仇人,一心複仇,但是不能觸犯法律更不敢殺人,他便想在他的記憶裏殺死那個人,被我們拒絕了。我刪除他來這裏的記憶,並送他離開。剛坐下不到一分鍾,新客戶進來了。

“記憶修理屋,做一切有關記憶的事情。”王也解釋道。

顧客搖搖頭,不理解。

“舉個例子,像刪除記憶啊、保存記憶、竊取記憶、幻想記憶等等。”

“什麽是幻想記憶?”

“知道什麽是白日夢嗎?”

女孩點點頭。

“差不多。”

“哦。”

女孩點點頭。

我把王也趕去倒水,“你好,我是記憶修理師,卓越,剛才那個是我們的店員,王也。”

“你好,我叫林詠欣。”

五、我隻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一天

4

“如果我跟你說,我今年二十七歲,但是我隻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一天,你會相信嗎?”

許願也出來了,我們跟林詠欣對坐。

“相信。”許願說。

“謝謝,所以,我想要另一種生活,另一種人生,一個我可以做主,我喜歡,我想要的人生。”

“可以的,我會根據你的潛意識為你創造一個幻象,讓你體驗一次可以選擇可以追求的人生。”

“真的可以嗎?”林詠欣還是不肯相信,現實中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怎麽會有這樣的店,“不會我現在就在幻象裏吧?或者,從昨天開始,我還沒有睡醒?”

“有時候人的一生,都在夢裏了,又有時候,人的一生,特別渴望在夢裏。”我走到林詠欣的身旁,“你願意體驗的話,我們可以繼續往下談條件了。”

“條件?”

“對,條件就是我取走你最有意義的一天的記憶作為代價。”

“我每天都一樣的,沒有有意義的。”林詠欣說。

“總有不一樣的,你不用回想,你答應的話我自己來就行。”

“我答應,接下來呢?我應該怎麽做?”

“閉上眼睛,努力睡著。”

“就是王也所說的白日夢?”

“不笨嘛。”王也笑著說。

林詠欣也衝王也笑笑,又轉頭看我,“我能帶著耳機嗎?聽著音樂睡覺有感全感。”

王也插話,“你隻要不抱著我們記憶修理師睡,你怎樣都行,倒立著能睡著我們也不攔著。”

我瞪了王也一眼,她更來勁,“不服你也調戲本王爺啊。”然後張開雙臂,閉上雙眼,一副任人宰割的可憐模樣。

不能跟她嗆,她就是辣椒,還是那種綿綿柔柔的辣椒,殺人於無形。

“邁左腳,搖頭歎氣,看許願一眼,許願冷若冰霜視你而不見……”王也把我接下來下意識的動作都說了出來,就差陳述我的心裏活動了。

“你準備好了,咱們就開始。”我對林詠欣說。

林詠欣點點頭,把耳機塞緊耳朵裏,醞釀睡眠。

“記住,現實是無法改變的。”我在她耳邊說道。然後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也閉上眼睛,“許願,十分鍾內我能完成摘除工作,你看著表,準時進來。”

“好。”

說完,聽到王也擰動鬧鍾的聲音,這個鬧鍾是用來叫醒的。叫醒許願和林詠欣。

林詠欣的記憶宮殿是一個小鎮,路窄且錯綜複雜,但是每條路都標有路牌,寫著通往哪裏,與哪裏交匯,終點是幹什麽的。

作為一個陌生的地方,想在這裏迷路都難。

整個小鎮裏充斥著音樂聲,歐美女聲,爵士味道的饒舌,節奏超帶感。

具有特別意義的一天可能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天了,但是最具特別意義的事件是非常清晰的,那些紀念日之類的,最重要的其實不是時間,而是我做了什麽。

在林詠欣的記憶宮殿裏,對她最特別的事件都有路標指示,這省了我很多時間。

順著路標一路過去,我發現她的記憶宮殿裏還儲存了一些奇怪的夢。一般而言,夢是在記憶中留存不下來的,隻有那些印象深刻或者內心極度的渴望才能停留在記憶中。

我看了一些林詠欣夢中的片段,比如:

她赤身**站在一座山峰的頂端,變成了長發,臉上的雀斑也沒有了,張開雙臂,閉著眼睛享受雲朵和風穿過她的身體。

還有她女武神的打扮——林詠欣身披盔甲,手握斷劍,嘴角帶著血,幾縷青絲飄著,麵對著八百敵人,個頂個是精壯的漢子,一拳可以打死一頭牛那種。林詠欣的臉上毫無畏懼,雙眼有神,還有憤怒,似乎已經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眼神裏還有自信,亦似乎,麵前的敵人她根本不放在眼裏。林詠欣把斷劍垂在身後,大喊:放了我相公,不然我一個一個斬了你們。沉寂了幾秒,無人回應,林詠欣提劍衝進人群,幾個來回,敵人倒下了三分之一。林詠欣喘了口氣,再次衝了進去,手起劍落,殺紅了眼。最終,八百敵人倒下,沒有尋到相公的身影,跪在地上,斷劍插進土壤,流下眼淚。

當然,還有一些噩夢,是關於她母親的。

“你一定得念醫學,家裏都給你安排好了,從你小的時候就開始給你打關係了,我們容易嗎,為你操碎了心,現在你卻說不想念醫學,我問你,你對得起我嗎?”

“我隻是不喜歡醫學。”

“不喜歡跟不念是兩碼事,不喜歡也可以念知道嗎?天底下哪有那麽多好事兒了,所有人都幹著自己喜歡的事兒?你得為你的前途著想,你不懂,媽替你考慮了,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啊,傻孩子。”

“……”

“還有,你的日記我看了,什麽旅行寫手,還冒險女郎?什麽所謂的夢想,全是空想知道嗎?有用嗎?曬成黑棍兒?這還算輕的,遇上壞人呢?連環殺手,最慘的餓死?要麽就掉下懸崖摔死?我告訴你,別想折騰。”

“……”

其中一部分是她的幻想,包括被綁架;得了世界上最奇怪的病,全世界人都關注她;地震;世界末日;站在火山口把煩惱都喊進去等等。

按照路標,我來到一些特別意義的記憶區,其中有一幕是剛升入高中,那時候絕大部分人都還沒有發育,但是對醜和美已經有了明確的概念。

哪個女孩不是天生美,長有雀斑,留著青年頭的林詠欣已經被眾女孩劃清界線,她很自卑,她很希望加入她們的課間討論,某件衣服、鞋子、某個男明星、某年級的男孩……

一節自習課,本來很安靜,忽然就熱鬧了起來,坐在第一排的班草在自己的課桌裏發現了女生的內衣褲,內衣上寫著班草的名字,**上寫著我愛你。有女生大喊:這不是林詠欣的內衣嗎?我見她穿過這套,我們一個宿舍的。林詠欣被點了名,衝進人群,發現真的是自己的內衣褲,臉紅到了脖子根,整個人都傻了,忍不住哭了出來,旁邊還有其他女生煽風點火:你這個暗戀可戀的真別致啊,平時不照鏡子嗎?回頭送你二斤遮瑕膏,把臉糊住。林詠欣撿起地上自己的內衣褲,抱在懷裏,低著頭衝出教室,跑到門口被其他人撞倒在地,林詠欣爬起來,繼續逃。她逃出教室,逃到操場,躲在大樹的後麵,大哭。她清楚,是她們在整自己,沒有什麽深仇大恨,隻因好醜好欺負,整這樣的人好玩,被整了連老師和家長都不敢告。

還有一段記憶是她偷偷塗了媽媽的口紅,臉上撲了粉,那天是學校運動會,她被安排成了送水員,她暗戀的那個男孩,喬,長跑,她守在跑道邊上,緊握著水,等他跑過來,嘴上不敢大肆喊加油,心裏一直祈禱。喬跑過來了,林詠欣擰開瓶蓋把水遞過去,不足一秒的時間,林詠欣看到了喬看了自己一眼,還微笑了。林詠欣滿足的偷偷撤離,去把臉洗幹淨。喬的運動項目結束後找林詠欣,問她剛才是不是化妝了。林詠欣裝傻說沒有啊,你看錯了吧,跑恍惚了吧。

就是這段了,我能感受到林詠欣那時候的心情,心髒就想一隻跳羚,在熱帶稀樹草原上跳躍。我把這段記憶剝離出來,帶走。

來到鎮口,看到許願早已經在那裏等我了。

“我的工作ok了,剩下的交給你了。”我上前說。

許願衝我點點頭,“按照約定時間叫醒。”

“放心,我在鎮口給你守著。”

許願走進鎮子裏,我在鎮口等著。王也在現實中叫醒許願,我在記憶宮殿裏叫醒許願,這樣雙重保險,不然呆久了會有彌留在幻境裏出不來的危險。

此時,鎮子裏的音樂變了,變成了震撼心靈的史詩音樂,磅礴的音樂中一個女聲在低吟。

許願繼續往裏走,在音樂下,呈現出一種淒涼的女英雄的美感。這個背影將會一直刻在我的記憶裏,永遠無法抹去,輪廓反而會越來越清晰,多年以後這種感覺的身影再次出現的時候,就是我們慢慢遠去的時候。

她走過的路,變成了城市街道,周遭的矮小建築,也變成了高樓大廈,也就是說林詠欣的記憶宮殿從一個小鎮升級成了一個城市,不過是暫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