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莫離愣了一下,冷冰冰道:“東海一事,和你有什麽關係。”說完轉身就走,全然不看身後黑風驟然冷下去的麵孔。

這件事情雖然不大,卻足夠慪人。這一回的百鳥會,來參加的都是三界有身份的人物。按理說東海世子也有資格參加,但東海聖君繁玄庭來了,那繁玉必然無法參加。

當年東海大戰,莫離從青訣的記憶中見過一回,雖然隻是戰前掠陣,卻也足夠令她記憶深刻。那般場景可怖至極,她至今都不願過多回憶,青訣雖對她提過幾次,卻從未過多描述,想來如非必要,也絕不會願意再提。

可此事帶來的影響卻仍在,譬如繁玉,仍被關在那高高幻境之中,不得自由。

莫離在百鳥會玩得開心,驟然聽黑風提起繁玉,心裏不由掛念起來。本是想要直接回去蓬萊閣,走到半途腳步一頓,轉而向著琉璃幻境而去。

反正青訣正與他的師兄妹享受宴席,不會在意她一個小花妖的去向。

到了天梯跟前,念動法訣,很快飛身向上,如往常一般落在結界之前。伸手敲了敲結界,往日橫眉冷目的花祭雪似是不在,半天無人應門。

莫離知道這是個機會,便對著結界喊道:“繁玉,是我啊,今日羽境都沒什麽人啦,你要不要出來走走啊?”

半晌無人應答,又腆著臉等了一會兒也沒有動靜,垂了眉毛正要離開,結界波紋乍現,一人從中邁步而出。

莫離微微抬頭看他,曾幾何時繁玉與她,並無眼下這般生分。繁玉看看莫離,麵上沒什麽表情:“走吧。”

“啊?”

“不是你說,要出去走走。”

莫離愣了一下,忙道:“不錯不錯,你在幻境中許久不出門怕是不知道,今日百鳥會,盛況空前,這羽境不少人都去圍觀了,地位不夠的都被圈在苑中不許出去,如今仙園中空曠著呢。”

繁玉點點頭:“我的確無法見人。”

莫離咬了舌頭,磕磕巴巴:“你知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你喜歡清靜,我也一樣,這才來找你。”

這般低聲下氣,繁玉聽著,心頭舒暢幾分。他不是那般斤斤計較的個性,隻是身份所限,這才謹小慎微,處處小心。

當日莫離,也確實傷了他的一片真心。

繁玉淡淡道:“你這又是何苦,我不值得你如此。你在蓬萊閣,隨羽神大人左右,前途光明,實在沒必要再與我過多接觸。”

這麽說著,卻低頭打量她身形,見她似是瘦了一些,語氣也軟了一軟。

莫離知道他脾性如此,聽他這麽說並不往心裏去,便跟在他左右亦步亦趨,兩人一前一後,順著無數花海中的小徑緩步向前。碧蘿爬藤,奇石瑩潤,那些美麗的花朵鮮亮又生機勃勃,胡攪蠻纏一會兒,把對青訣的那一套都搬出來一些,果然繁玉神情更緩,兩人一路前行,不知不覺走到一線天,看著那水天一線的熟悉景色,同時對視一笑。

莫離激動之下,伸手握住他的手,認真道:“當日我說的話,你就當個屁放了吧,我這種有口無心之人,你可千萬別和我一般計較。”

繁玉不由哈哈大笑,心情舒暢不少,正欲說話,目光瞥到她發髻間一個冰花上,登時身形一凝。

他眨了眨眼,口中喃喃道:“你這發上……”

莫離不明就裏,見他伸手從自己頭上摘下一物,竟是從未見過的一朵晶瑩冰花,她也不知這是何時被放在頭上的,一時沒有多想,呆呆道:“八成是在百鳥會中蹭到哪位仙子的東西?”

說完便要伸手去接,繁玉微微躲開,手中施展一道法訣,不多一會兒,冰花緩緩舒展變大,其中影影綽綽透出畫麵聲音,竟似就在眼前一般。

莫離手指滯在當空,眼睛看向冰花,呆呆說:“這是……”

繁玉望向畫麵,看到其中似是陌生,似是熟悉的人,頭戴黑冠,麵容方正,他身後是無窮海麵,一望無際。

微風生涼,兩人立在冰花麵前,身後平靜的湖麵起了一點波紋,層層疊疊。

“吾兒繁玉,此物名為霜海冰花,為專門攝取記憶之物。此中記憶,乃是兩萬年前,我與你分別之時。”

冰花之中,繁玄庭孤身立在海麵之中,朗聲說道。畫麵驟然變幻,演化出當年繁玄庭違反天界不得與異族通婚的原則,與一女子成親的畫麵。

兩人生下繁玉,引來天界責罰。為了保下繁玉,繁玄庭甘願承受八十一道天雷。天雷每降下一道,畫麵之外的繁玉神色便痛苦一分。

若是到此為止便罷了,繁玉身份特殊,繁玄庭又向來對天界多有不臣之心,不知他後來又盜了什麽天界聖物,竟引得天界派來無窮天兵。

青訣當時自然是領兵之一,哪怕是在繁玄庭的記憶之中,他也是那般威風凜凜。兩方一場大戰時隱時現,冰花中畫麵變幻幾下,便已經到了東海兵敗之際。

為了防止繁玉被殺,繁玄庭將鮫人族聖物——永恒之冰嵌入昊鳳內丹之上,而繁玄庭也最終被青訣剝離神形。

至於之後繁玄庭如何又成為東海聖主,想來是經過無數變動。冰花中隻記載了一小部分畫麵,但哪怕隻是這一小段,也足夠繁玉恍然。

“我父……不是魔頭,我也不是被他主動送與天界的棄子。”

繁玉自小在天界長大,雖然無論是吃穿用度還是別的,天界都未曾苛待,可他還是能從所有人的態度中察覺出那種細小的區別。

他才剛剛成長,有了一定法力,便要去為天君昊鳳療傷。

那時昊鳳身上的毒性尚淺,吸取寒毒並不十分費力,可不知是否有人記得,彼時繁玉也隻是個未長大的孩子。

他從未有朋友,更無親人關心,唯一身邊跟著的花祭雪,也並非鮫人,初來伴隨自己的時候,也曾厭惡抵觸。

繁玉是東海少主,但他心底,卻把自己當成一個被世人厭棄的無用之人,唯一的用處,便是替昊鳳療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而今他才知道,還有人想著自己,如著世間千千萬萬的父母一樣,深深地掛念著自己。

今日這枚冰花,是費盡功夫送來,其中飽含多少繁玄庭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怕是隻有當事雙方才能感受得到了。

莫離不知不覺地當了一回傳信使者,雖不知是何時中的招,見繁玉少有的情緒外露,唯一那麽點兒因為瞞著青訣的後悔也沒有了。

她素來覺得繁玉與自己一般無父無母,很是可憐。結果今日繁玉得了父親消息,哪怕是她因此可能惹上了大麻煩,也願意捏著鼻子認下。

這不僅是為了對上一回她對繁玉出言不遜的賠罪,也是因為她對這天界所謂異族不得通婚的原則,實在是十分厭惡抵觸。

若這麽說,羽族和花妖也不是同族,若兩方互相喜歡,豈不是一樣不得成婚。

這天界的破規矩不知道是誰定下的,莫離氣得咬牙,恨不得把那人找出來,亂拳打上一通。

陪著繁玉在一線天坐了良久,等他漸漸平複下來,這才動身返回蓬萊閣。一路上還不由自主地想著冰花中的那些畫麵,為繁玉感慨的同時,又有些淡淡的羨慕。

有父親的感受,到底是什麽滋味兒。

推門走入院中,打著嗬欠正要回房,卻見院中一人立在月色之中,猶如披了一身銀色光華,正靜靜望著遠處,不知在想些什麽。

莫離駐足,緩緩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不慎闖入一個夢境,這夢中之人靜若明月,清若寒塘。

她甚至不敢放重呼吸,總覺得會褻瀆到夢中之人,理智卻又告訴她,此時並不是欣賞美人美景的好時候,快快求饒才是上策。

莫離上前兩步,聽到那人不出意外冷冰冰的聲音質問:“這麽晚回來,又是去哪兒了?”

她不敢撒謊,老實道:“和……我和繁玉出去走了走。”

青訣並不似從前那般好說話,尤其見她畏畏縮縮,見到自己像是怕得厲害,越發地生氣,冷哼一聲:“隻是走了走,便到這個時候。”

莫離心頭大亂,已經知道不妙,青訣已經許久沒有對她這樣嚴厲,她大著膽子往他眼中一看,就見青訣眸色如同萬年寒冰,嚇得撲通跪了下去,縮成一團:“羽神大人……這……你不是說,我可以去找繁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