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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它?!”
亂奘暗自嘟囔。
眼前這個即將從男孩口中現身的東西。
正是他在久我沼家看到的“似靈”的本體。
那便是附身久我沼羊太郎的邪祟。
嗤。
輕微的聲響傳來。
男孩右側的唇角微微裂開。
隻因正要從他嘴裏鑽出來的東西實在太大。
其實那並非物質。
即便完全化出狗的實體,其實際重量恐怕也不及狗應有的重量的百分之一。
想必它在實體化時吸收了一些物質用作核心——好比男孩的體液,又好比大氣等物質的一部分,所以擁有相應的重量。
然而——
它有力量。
它所擁有的力量,應該不遜色實際存在的狗。正是那股力量,在以駭人的勢頭撐開男孩的嘴。
對男孩而言,它的力量幾乎有著物質的屬性。
照理說,他此刻正在體驗的感覺,與“一隻真狗鑽出自己的嘴”所帶來的感覺並無不同。隻是其程度取決於他對從自己體內鑽出來的東西抱有多麽逼真的想象。
他定能捕捉到毛皮擦過上顎和舌頭的觸感,甚至能感覺出,卡在上下齒之間的東西有多硬。
他的嘴唇會被嚴重撕裂,除非他以非常強烈的意誌否認那隻狗的存在。然而,強行否認往往適得其反。
這與“強迫自己忘記某件事隻會事與願違”是一個道理。
因為,在腦海中強調“那裏沒有狗”,就等於在強調“那裏有狗”。
然而,無論男孩否認與否,都無法撼動“有東西正要鑽出他的嘴”這一事實。
而且,那本是無形之物。
為什麽它看起來像狗?
不過這種問法的潛台詞是——“將形成人的物質分割成無限小,那也是無數無形之物,所以那東西可能看著像人,也可能像狗或其他動物”。
正要鑽出來的那東西之所以看起來像狗,是因為它有狗的業力。除非男孩或其他人——或那東西本身抱有某種特殊的意圖。
“危險……”
亂奘嘟囔出聲。
“危險”的是男孩的身體。
因為試圖鑽出那具身體的東西力量實在太大。
那狗硬要出來,男孩的嘴唇便會裂開。
在不削弱狗的力量本身的前提下,有若幹種方法可以將其安全地引到男孩體外。
就算還是要從男孩嘴裏出來,也可以循序漸進,在男孩腦海中勾勒出更為嬌小的狗的形象。雖然要花些時間,但總歸不至於把男孩的嘴唇撐裂。
然而——
眼看著男孩的嘴唇逐漸裂開,他卻似乎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此時此刻,掌控那具身軀的並非男孩,而是狗。
“危險?”
圭子在亂奘身邊輕聲反問。
“我是說那個孩子。一旦不湊巧,你跟我也要遭殃。”
亂奘回答。
圭子周身一顫,向亂奘靠了靠。
男孩朝天鼓起喉嚨。
翻著白眼。
隻見獸的下巴滑了出來。
“糟糕……”
亂奘邁步上前。
腳卻停在了半路。
“啊!”
他喊道。
因為男孩臉色有異。
額頭、臉頰等部位浮現出無數黑點,數量不斷增加。
眼看著黑點逐漸伸長。
竟是獸毛。
男孩臉上,竟然長出了獸毛。
嘎吱——
嘎吱——
陰森的聲響傳來。
本就有些駝背的男孩進一步弓背。
連撐地的四肢也在逐漸變形,幻化成另一種東西。
圭子緊緊抓住亂奘,發出高亢的叫聲,聲似哨聲。
“這是什麽啊?”
緊挨著亂奘的身子微微發顫。
男孩的身體開始轉化為扭曲異形的獸身。
充滿男孩的身體,並試圖從他嘴裏鑽出的那股力量是如此之大,以至在他體內激起了同化效應。
男孩的嘴唇與從他嘴裏鑽出來的獸顎的一部分相融,開始了同化。
“別怕。”
亂奘低聲說道,輕輕推開緊貼自己的圭子。
他上前一步,壓低重心。
“吱……”
隻見從男孩口中鑽出的獸翻起嘴唇。
獠牙畢露。
亂奘漫不經心地抬起右手。
就在這時——
亂奘後方突然傳來玻璃碎裂的響聲。
一連兩次。
一直在亂奘身後射出光亮的陸地巡洋艦車燈應聲熄滅。“吱!”
怪叫響起。
男孩高高躍起,飛上天。
亂奘身高約兩米,男孩卻輕而易舉地越過了亂奘的頭頂。
盡管男孩處於邪祟附體的狀態,但這一幕景象還是直叫人驚歎,人竟能被激發出如此之大的彈跳力。
“趴下!”
亂奘一個橫跳,抱住圭子,將巨大的身軀沉到地麵。
某種小而硬的東西破空而來,掠過片刻前被亂奘的身體占據的空間。
那便是打碎兩盞車頭燈的罪魁禍首。
咚!
隻聽見一聲巨響。
男孩猛踹車頂,跳向更高、更遠的半空。
唰!
隨即落入一旁的落葉鬆林。
唰!
唰!
男孩發出聲響,在林中迅速遠去。
亂奘仍護著圭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準確地說,他是“動不了”。
至少,沒法在有女人在場的情況下隨意行動。
因為來自黑暗深處的強烈殺氣,已然將亂奘的身軀籠罩。
片刻前,正是殺氣的主人暗中向他發射了某種武器。
若隻有亂奘自己,大可閃到一側,或是躍到空中,辦法總是有的。可他不能撂下這個女人不管。
他擔心自己一動,衝著他來的武器便會掠過他片刻前置身的空間,傷到身旁的女人。
那殺氣是何等駭人。
對方分明是在刻意向亂奘釋放殺氣。
“別動啊。”
亂奘如此囑咐圭子,站起身來。
“嗖”——說時遲那時快,有東西衝他飛來。
亂奘將右手抬到麵前。
隻聽見“叮”的一聲。
有什麽東西脫離亂奘的右手,落在他腳邊。
竟是一塊碎裂的石頭,外加一顆小鐵球。
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亂奘便在右手中藏了一塊石頭。他就是用石頭接下了飛來的鐵球。
“指彈啊——”
亂奘喃喃自語。
指彈——一種用手指彈射小鐵球,將小鐵球用作武器的招式。
“休想去追……”
聲音從林中傳來,與男孩消失的方向恰好相反。
卻不見發聲之人的身影,也不知他究竟身在何處。
“別躲著啊。”
亂奘說道。
“嗬……
“嗬……”
低沉的笑聲,自林中的某處回**開來。
“寒月翁?”
亂奘用沉穩的聲音問道。
“謔……”
聲音再次響起。
道路與樹林的交界處,忽然現出一道矮小的黑色人影。
隻見那個人向道路一側邁出半步。
“你竟知道我的名字——”
那個人——寒月翁說道。
“幸會。”
亂奘輕揮右手,微笑浮上厚唇。
一個東西飛出他的右手,直衝寒月翁而去。
分明是一小塊石頭。
他不過是輕甩手腕,便將留在右手之中的碎石頭擲向了寒月翁。
叮。
輕響傳來。
那是堅硬的鐵與石塊碰撞的響聲。
原來是寒月翁對準那塊朝自己飛來的石塊發射了小鐵球,在半空中將其彈開。
“看來你還沒得老花眼。”
亂奘說道。
“招呼我早就打過了。”
寒月翁說道。
“招呼?”
“昨晚不是你的手筆嗎?”
“你說那個啊。”
亂奘點頭回應。
昨天夜裏,亂奘將找上佐一郎的似靈“推”了回去。寒月翁指的便是這一出。
似靈剛被“推”走,便有一團與其能量相當的東西自它消失的空間撞向亂奘。
“那算是打招呼啊?”
“是久我沼雇的你?”
寒月翁問道。
“嗯,差不多吧。”
“那就得先把你處理掉。”
“處理?”
“趕在對付紅丸之前。你的身手如此了得,同時麵對你和紅丸我怕是吃不消。要怪就隻能怪你不走運,一個人跑來這種地方——”
寒月翁的身體悄然沉到地下。
融入黑暗。
待他的身影融入黑暗之後,句尾才幽幽傳來。
“慢著——”
亂奘說道。
無人應答。
寂靜的黑暗中,唯有蒼藍的月光自天邊灑下。
“回車裏去。”
亂奘吩咐圭子。
圭子已經直起了上半身,在一旁靜觀事態的發展。
“我能動嗎?”
“他不會先攻擊你的。”
亂奘說道。
寒月翁一旦向她發起攻擊,亂奘便會鎖定他的位置。
亂奘不認為寒月翁會刻意冒險。
圭子站了起來。
緩緩向車走去。
“先說好,不關那個女人的事。”
亂奘壓低重心。
略略曲膝。
如此一來,便能向任意方向瞬間移動。
仍是無人應答。
天知道寒月翁在打什麽主意。
他已完全銷聲匿跡,沒有釋放出絲毫存在感與殺氣。
圭子鑽到車裏。
關上車門。
卻沒有點火。
她若試圖開車,寒月翁興許會在那一刻采取某種行動。
但那僅僅是為了“攔下那輛車”而已。亂奘並不認為,寒月翁會突然發動以傷害圭子為目的的攻擊。
“我確實是久我沼雇來的,但剛被他炒了魷魚。”
亂奘如此說道。
但他也不覺得,寒月翁會照單全收。
“他應該沒動。”
亂奘心想。
十有八九是原地未動。
隻是藏身於樹林邊緣的枯草叢中。
他要是動了,亂奘定能捕捉到蛛絲馬跡。
所以寒月翁應當還在原處,隻是沒散發出一絲一毫的存在感。
亂奘會在寒月翁發起攻擊的那一刹那有所察覺。畢竟,寒月翁不可能悄無聲息地發動致命一擊。
若能及時察覺,就能躲過第一撥攻擊。
寒月翁會以怎樣的形式攻來?
雙方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真要攻擊,也不會直接發動近身肉搏。要麽用鐵球,要麽用刀。
若真是如此,亂奘便有十足的把握應對。
問題在於,寒月翁會發動怎樣的佯攻。
然而——
寒月翁也有可能按兵不動。
靜候亂奘露出破綻。
保持不動,不弄出一點動靜。
久而久之,亂奘心中便會生出疑惑。
“他真在那兒?不會是悄悄繞到我背後了吧?”
人一旦開始疑神疑鬼,露出破綻便隻是時間問題。
不過,光“等”也很累人。
畢竟身體與精神不可能一直保持緊繃,惦記著“對方會在何時出手”。
局勢對亂奘不利。
既然亂奘無意置寒月翁於死地,戰鬥一旦爆發,鬥誌的差距便會有所體現。
“嗚。”
亂奘喃喃自語。
腳已開始移動。
隻見他漫不經心地走向寒月翁剛才站立的位置。
“我不想跟你交手。隻想趁著兩個人都還沒掛彩,和平地分開。”
他邊走邊說。
全身上下,沒有釋放出任何一種形式的殺氣。
全無戒備。
“而且,剛才那個孩子——看著不太對勁啊。那是你家的孩子吧?就這麽撂著不管了?”
亂奘言及此事時,忽有一物破空而來。
是鐵球。
亂奘向左歪頭,及時閃避。嗖——伴隨著一聲脆響,鐵球擦著亂奘右耳而過。
寒月翁分明就站在亂奘前方不遠處。
正是他片刻前藏身的位置。
“咯。
“咯。”
寒月翁笑了。
“你這麽坦坦****地走過來,還擺出一副‘這條命盡管拿去’的樣子,我反倒不好動手了。”
寒月翁說道。
“那我就放心了。”
亂奘說道。
“再加上,我也放心不下那孩子。”
“剛才那個孩子?”
“嗯。”
“他是怎麽變成那樣的?”
“你得負一半的責任。”
“怪我?”
“因為你在那晚向他砸去了一股強烈的能量。”
“你不也一樣嗎?”
“沒錯。雙方的能量,就這樣在小茂體內相撞。”
“小茂?”
“是那孩子的名字。”
“他怎麽了?”
“經過這一撞,棲身於他體內的東西就不太對勁了。眼看著它的力量愈發強大——”
“什麽?”
“稍不留神,人就不見了。”
“謔……”
“我一路找來,卻在這兒撞見了你……”
說到這兒,寒月翁微微一笑。
“你這人倒是有趣。”
他看著亂奘,喃喃自語。
“有趣?”
“嗯。一見到你,我這嘴都莫名變快了——”
“嗬……”
“被你引得沒刹住車——”
“嗬嗬。”
“你是不是敵人暫且不論。不過,一旦確定你我立場相對,我就會——”
“就會?”
“剛才已經說了。”
“要把我處理掉?”
亂奘說道。
寒月翁沒有作答。
隻是咧嘴一笑。
緩緩後退。
“喂……”寒月翁一邊後退,一邊和亂奘說,“報上名來聽聽。”
雙眸微微閃爍。
“九十九亂奘。”
“謔……”寒月翁點了點頭,“我記下了——”
嗬嗬。
寒月翁無聲微笑,退入樹林。
臉仍朝著亂奘。
亂奘方才走近多少米,他便後退多少米,然後進一步拉開距離。
眼看著寒月翁的身影悄然沒入黑暗。
“好身手。”
亂奘喃喃道。
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響。
“怎麽樣了?”
女人的聲音響起。
“沒怎麽樣。人走了而已。”
亂奘回答。
他能感覺到身後的女人走下了她的車。
亂奘轉向她。
朝她的車走去。
“剛才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圭子如此詢問亂奘。
她臉頰蒼白,聲音仍在顫抖,眼中卻生出了難掩好奇的光。
“這——”
“你倒是說啊!”
“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
亂奘回答道。
圭子似乎還有話要說,亂奘卻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低頭望去。
“瞧。”
亂奘說道。
他用粗大的右手食指指向她那輛車的左前輪。
“這是……”
圭子頓時驚呼。
隻見一片薄而鋒利的金屬片橫向紮到輪胎深處,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十有八九是寒月翁在她剛才上車的時候發射的。
“不得了。”
亂奘說道。
微笑浮上厚唇。
“怎麽辦?”
他問道。
“什麽怎麽辦?”
“如果要換輪胎,我可以搭把手。”
“換不了啊。”
“換不了?”
“上星期才爆過胎,我就把備胎換上了,這次也沒帶新的過來——”
“那我開車送你一程吧——”
“可你的大燈都被砸壞了……”
“開這種車,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備用燈泡還是有的。我不光帶了燈泡,還有柴油、機油……隻要是用得上的,我多少都備了些。”
“……”
“除非你堅決不上陌生男人的車。你要是打算在這兒過夜,我也不會攔你就是了。”
圭子借著月光,凝視亂奘。
“那我就蹭個車吧。”
“看來你是覺得我不像壞人了?”
“那倒不是。”
圭子微微一笑。
“不是?”
“我是做好了思想準備。”
“什麽思想準備?”
“你真要勾搭我,我也心甘情願。”
“我可要當真了。”
“前提是,你的手段得足夠高明。”
“那我鐵定沒戲。”
亂奘說道。
“為什麽呀?”
“因為我不習慣勾搭姑娘——”
“你不會是想說向來都是姑娘勾搭你吧?”
圭子問道,亂奘卻笑而不答。
“送你去哪兒?”
亂奘問道。
“去哪兒……”
“你本來想去哪兒?”
“大壩上——”
“大壩?”
“我是想上去過夜的。”
亂奘卻還是一頭霧水。
“我是來這兒做調查的,比原計劃早到了很多,本想在半路上找家汽車旅館睡一覺,卻出了這種事……於是我就想直接上大壩去,在那兒過夜算了。”
“你要查什麽?”
“查一查耶穌會士[1]當年帶到日本的東西——”
圭子回答。
注釋:
[1]耶穌會成員的統稱。——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