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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落在路上,白得晃眼。

這是一條未經鋪設的土路。

月光一落地,仿佛就被凍結在了路麵上。

大氣中的微粒似乎也被凍成了冰碴,在被車燈照亮的前路閃閃發光。

露木圭子緊握方向盤,注視著冰凍的路麵。

車裏暖氣很足,但外界的氣溫怕是已跌破冰點。

她孤身一人。

二十歲出頭的模樣。

一頭長發。

柔順的發絲自肩膀流向後背。

膚色白皙。

看起來幾乎沒化妝。

似乎抹了與嘴唇的本色相近的口紅,但麵部膚色大體上原樣未動。

無須用眼影之類的東西強調,眼部輪廓也清晰可辨。

足見她的眼睛有多大。

時速直逼七十邁。

單看速度,確實不算太快,但這畢竟是一條七拐八拐的山路。說她開得“相當快”也不為過。

兩側盡是落葉鬆林。

葉片早已落光。放眼望去,仿佛成群結隊的枯樹。

哪怕彎道當前,她——露木圭子也隻做最小幅度的製動。

打方向盤的動作很是嫻熟。

她絕非隻開過柏油路的司機。

牛仔褲配毛衣的裝扮。

穿得隨性,卻不會給人以“隨便抓兩件手頭的衣服往身上一套”的印象。

看似休閑隨意,卻也是精心搭配過的。

幾乎以原速度駛過一條左彎道時,圭子踩了急刹車。

停了下來。

“孩子?”

她輕聲驚呼。

哢——輪胎沒能咬住泥土,側滑了一段路。因為急刹車前,方向盤是往左打的。

之所以刹車,是因為駛過彎道時,她突然發現眼前有個孩子。

穿著中褲的孩子,浮現在車頭燈的光芒中。

所以她猛踩刹車。

“撞到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她透過風擋玻璃,環視車外。

在那兒。

隻見男孩仍站在方才的位置,茫然凝視黑暗的深處。

離她約莫五米遠。

踩刹車的時間再晚上一秒,他都會被活活撞飛。

問題是——

他怎麽就沒注意到呢?

怎麽會沒注意到有車過來了呢?

車都離他那麽近了,怎麽可能無知無覺?

是耳朵聽不見?

還是眼睛不好使?

或者是……精神有問題?

那個孩子——男孩一言不發,抬頭望天。

月光傾瀉在他身上。

略略弓背。

身材瘦削。

下身著中褲,上身則是破舊的毛衣。

車燈下的身姿與流浪兒無異。毛衣、中褲與頭發皆是不幹不淨。

露出中褲的兩條腿細若枯枝。

膝蓋微微向前凸。

圭子此刻的位置,剛好在男孩的左側。

一時間,她有些猶豫。

猶豫自己該不該撂下這個男孩,繼續前進。

就算她一走了之,也不會受到任何人的指責。上前搭話,反倒有可能背上麻煩的包袱。如果男孩確實有異常之處,搞不好她還會惹禍上身。

他也許會突然發動襲擊。

搭了話,便要承擔責任。

他要是開口請她捎他一程,她也不好斷然拒絕。

男孩的同伴在不在附近?

圭子環顧四周。

不見人影。

如果男孩是跟別人一起來的,而且那人就在附近,那人就一定會注意到剛才的刹車聲。隻要注意到了,就必然會現身。

畢竟,輪胎剛與地麵發生了激烈的剮蹭。

那男孩似乎真是孤身一人。

可他怎會一個人待在這種地方?

怎會全然不顧差點撞到自己的車?

也許……還是直接走人為好,別跟他說話了。

至少,男孩沒有主動來找圭子,甚至沒有與她進行眼神交流。

先倒車,再從他身後開過去,便能勉強開過這段路。

圭子猶豫不決。

她在躊躇時嘖嘖咂嘴,關閉車燈,伸手拿起副駕駛座上的羽絨服,打開車門。

來到車外。

寒氣籠罩全身。

居然這麽冷——

圭子切身體會到了戶外的寒冷。

而那個瘦削的男孩竟穿著中褲,站在同一股寒氣之中。

沒有了車燈的光亮,男孩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見。

因為還有月光。

“……”

圭子正要開口,卻轉為沉默。

她停下腳步。

因為她注意到了,包裹男孩周身的細微光亮。

略帶藍色、似薄霧的光,籠罩著男孩周圍約兩厘米的空間。

剛才還沒有的。

不,說不定剛才也有,隻是被車燈的光蓋住了,看不分明。

圭子心想,搞不好是眼花產生了錯覺。

凝眸望去,隻覺得那層光亮微弱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可忽地鬆勁,又能看到光亮仍在原處。

那是一種朦朧的磷光。

仿佛將螢火蟲的光淡化到了若隱若現的程度。

仿佛從天而降的月光先滲入男孩的身軀,再緩緩滲出。

這是何等玄妙莫測的景象。

圭子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因為她的視線被男孩擋住,讓她一度屏住了呼吸。

仿佛是為了回應圭子呼出的氣……

噗!

隻見男孩的頭上,升起了藍色的火焰。

原來是籠罩男孩頭部的磷光悄然變亮,乍看仿佛火焰一般。

圭子將剛呼出的氣吸回去。

因為她看見,男孩的頭在緩緩轉動。

轉向圭子那邊。原本投向天空的視線,也隨著頭的轉動而下移。

男孩的眼睛看向圭子。

眼眸眯起,眼角迅速上吊。

他驟然張嘴。

喉嚨朝天。

“嗷……”

叫聲順暢地泄出雙唇,直達月光彌漫的天際。

男孩的身體開始慢慢彎曲。

腰部彎折,上身前傾。

背脊彎成扭曲的角度。

雙手向前伸——

以四肢撐地。

一雙眼睛自緊貼地麵的位置注視圭子,轉了幾圈。

圭子止住呼吸,目不轉睛。

那是一頭形態猙獰不祥,卻又美麗動人的獸。

圭子真想把吸到肚裏的氣化作尖叫,肆意釋放。

膝蓋不住地發顫。

她心想:“我得趕緊逃啊。”

身體卻違背了自身的意願,動彈不得。

仿佛中了某種定身咒。

好不容易才動了一下。

右腳後退一步。

她隻需要跑回車裏,關上車門,全速駛離此地。

奈何她隻挪動了那一條腿。

因為那個男孩突然行動起來。

保持四肢著地的姿勢。

無異於野獸。

唰唰——

男孩疾馳而來。

衝到圭子和她想要回的那輛車之間,停止不動。

然後望向圭子。

她真想放聲尖叫。

她拚命壓抑大叫的衝動,將右手伸進羽絨服的口袋。

硬物觸及指尖。

她在口袋裏攥緊那個東西。

那是一把刀。

而且是外國產的多功能折疊刀。不僅能當刀用,還能當作開瓶器、螺絲刀和開罐器。

男孩猛然張嘴。

上下頜打開到唇角幾乎撕裂的地步。

嘴裏有什麽東西在動。

舌頭?!

不,不是舌頭。

那東西分明是黑色的,還長著毛。

試圖鑽出男孩上下齒之間的縫隙。

那是鼻子。

是嘴。

一個獸頭,正要鑽出那個男孩的嘴。

黑暗中,傳來“嘎吱”一聲。

聲音源自男孩的顳頜關節。

男孩的眼角吊至極限。

上唇已然裂開。

裂口流出的血珠野蠻生長。血水觸及試圖從他嘴裏出來的東西。

那個東西被血水和男孩的唾液打濕,閃閃發光。

男孩已呈三白眼之態。

嘎吱。

嘎吱。

響聲不斷。

顳頜關節的張開幅度超出了極限,響個不停。

那是何等陰森駭人的聲響。

忽然,圭子捕捉到了來自後方黑暗中的聲音。

微小。

卻包含著清晰可辨的力量。

聲音緩緩接近圭子。

帶著沉甸甸的量感。

原來是另一頭野獸正從黑暗中的某處逐漸向她靠近。

那是汽車發動機的聲音。

聲音迅速增大。

是柴油發動機特有的聲響。

聲似巨獸的咆哮。

車頭燈的光亮自圭子身後射來。

男孩的身影浮現在那道光芒之中。

獸的下巴已然鑽出男孩的嘴。

仍在從男孩體內不斷往外擠。

噩夢般的景象。

看著都讓人腿軟。

就在這時,圭子身後傳來響聲。

是停車的聲音。

但圭子不敢回頭去看。

隻覺得一旦將目光從男孩身上移開,自己就會立即遇襲。

她又聽見了打開車門的聲音。

發動機仍在運轉。

如巨獸咆哮般的聲響仍不斷從她背後傳來。

踩踏冰凍土地的腳步聲混雜於其中,逐漸向她靠近。

腳步聲沉重而悠閑。

巨大的人影突然現身於圭子的右側。

氣勢如山的身軀,立於圭子身側。

“不得了——”

那個氣勢如山的男人低聲說道。

明明是第一次聽到的聲音,她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他的聲音,帶著某種安撫心神的回響。

“你是……”

“我叫九十九亂奘。”

來人回答。

語氣泰然自若。

他——亂奘剛來到她身側,圭子便感覺到,先前將她籠罩的那股似咒力的東西,驟然消散。

她進入了亂奘軀體的引力圈,擺脫了定身咒的束縛。

她下意識鬆開了在口袋裏緊握小刀的手。

才握了沒多久,刀柄便已浸透汗水,幾乎打滑。

“你們是一起的?”

亂奘問道。

“不是的,”圭子搖頭道,“我就是碰巧路過,結果撞見了他——”

“哦。”

亂奘點了點頭。

圭子望向點頭的亂奘。

再次為那巨大的身量所震撼。

宛若巨岩,攝人心魄。

亂奘的左肩上,有一隻通體漆黑的小動物。

是貓。

金綠色的眸子如焰似火。

那貓正看著男孩,背部蜷成大大的“Ω”字形。

尾巴朝天豎起,自根部分成兩半。

“FUEEEEE……”

那隻貓——確切地說,是貓又——沙門發出低沉而沙啞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