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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醒來。

天花板隱約可見。

蟲鳴聲聲。

然而,傳入耳的不過三兩隻蟋蟀的叫喚。

吸入鼻腔的空氣,有股略帶濕氣的枯葉味。

院中的空氣通過拉窗沁入房間。

還有絲絲**香。

“為什麽能看到天花板?”

久我沼羊太郎望著天花板,心想。

他將仰著的頭往左側。

窗戶映入眼簾。

南側的拉窗散發著瑩白的光亮,樹梢的影子映於其上。

楓樹梢頭,葉片稀疏。

月影落在窗上。

正是窗戶反射的光亮,令房中的景象依稀可辨。

可他為何會醒?

前胸後背,皆有虛汗。

因為他做了一個並不美好的夢。

噩夢。

他似乎是因為這場夢,下意識喊出了聲。

他是被自己的聲音驚醒的。

野獸一般的聲音。

野獸?

——對了。

久我沼羊太郎想起來了。

他夢見了一條狗。

一條巨大的黑狗。

他夢見那條狗在攻擊他。

話說回來,昨天與前天夜裏,他似乎也做了類似的夢。

他還想起了千繪今晨說過的話。

“您昨晚有沒有聽見狗叫?”

用早餐時,她好像隨口提了這麽一句。

現在回想起來,她聽見的也許是他的聲音。

昨天晚上,他肯定也和剛才一樣,夢見了那條駭人的狗,喊出了聲。

隻是他昨晚無知無覺,今夜卻被自己的聲音嚇醒了。

不過,耳邊還留有分外真實的殘響。

真實到讓他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聲音。

八疊大的房間。

他頭朝壁龕躺著。

忽覺頭頂處有某種怪異的氣息。

似是有股帶著溫度的微風自壁龕吹來。

他抬起頭。

望向壁龕。

隻見那裏盤踞著一團黑暗。

它是那樣黑,黑得生出了觸感。

他下意識坐了起來。

再次望向壁龕。

那裏什麽都沒有。

不,隻有插著小**的水盤。那花是千繪白天去院子摘來插上的。

那團黑暗的氣息,已經不在了。

因為他把臉轉向了壁龕,菊香似乎變濃了幾分。

原來是錯覺。

也許不該因為天氣轉涼就多蓋一條被子的。

睡不著了。

頭腦變得清醒了。即便嚐試入睡,沒過多久也會再次睜開雙眼。

在此期間,他一直聽著蟋蟀的叫聲。

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久我沼羊太郎坐起來了。

他將右手的手指插入一頭白發,撓了撓。

眼前有一扇沉入夜色的紙糊推拉門。門後便是拉上了擋雨板的走廊。

他再瞥向左側的拉窗。

落在窗上的楓樹影稍稍挪動了幾分。

因為月亮動了。

足見從方才到現在過去了多久。

他轉頭望向身後的壁龕。

唯有紫色的小**而已。

他當然看不清**的顏色,隻不過在天亮時瞧過幾眼,知道花是什麽顏色的。所以借著夜晚的月光望去,他也覺得眼中的**是紫色的。

羊太郎站起來了,在睡衣外加了一件棉袍。

他拉開門,來到走廊。

走廊的黑色地板嘎吱作響。

他把手搭在擋雨板上,稍稍用力,便有輕微的嘎吱聲傳來。

擋雨板裂開了一條細縫。

通過那條縫,一縷月光斜射進來,落在昏暗的走廊地板上,宛若青銀色的刀劍。

他繼續推那麵擋雨板。

從走廊下到院子的地方鋪著一塊石板,上麵擺有木屐。

清涼的月光同樣落在了木屐上。

他穿上木屐,走進院子。

院中盡是蒼藍的月光,靜謐無聲。

晚秋的庭院。

院中有楓樹、櫸樹、榆樹與百日紅。

還有幾棵桂花樹,原本掛在枝頭的金黃色小花早已散盡。

落葉遍地。

稍稍開闊的地方,甚至有一叢幾近枯萎的狗尾草。

那是雜草。

楓樹、櫸樹與榆樹的葉片散落於草間。

榆樹的黃葉最多。

羊太郎幾乎不讓人打理自己房間外的院子。他就喜歡這樣。

任雜草肆意生長,讓落葉停留在葉子落下的地方。

一踏上土地,木屐的齒子便壓到落葉,一步一響。

既然睡不著,他便想來瞧瞧許久未見的院中夜景。然而走出房間,到底還是冷的。

已是隨時都有可能降霜的時節。

霜總會在每年院中的樹葉落盡前降臨。

月光幽藍而清透。

從羊太郎所在的位置仰頭望去,月亮恰好掛在榆樹上方的中天。

滿月。

進入十一月後,月光仿佛也愈發清冽了。

蟋蟀在月色中鳴叫。

一個多月前還有無數秋蟲打擂台,此刻卻已是屈指可數。

它們許是在呼喚配偶,隻是那配偶,說不定已經一命嗚呼了。

月光下的蟋蟀一聲聲呼喚著也許永遠都不會出現的配偶。那叫聲顯得分外寂寥。

羊太郎踩著落葉,一步又一步。

木屐之下,落葉嘎吱作響。

待到第一次霜降,那些蟲子的生命也就到了盡頭。

樹影落在院中,樹木棵棵分明。

忽然,羊太郎刹住了向前踏出的腳。

隻見他眼前——榆樹根旁,盤踞著某種黑色的東西。

漆黑更甚於樹影。

那是壁龕的——

羊太郎想起了片刻前在壁龕見到的玩意。

悄無聲息……

那團黑暗緩緩膨脹。

野獸?

這時——

那團黑暗的中央,忽地亮起兩簇藍色的火光。

是野獸睜開了雙眼。

宛若鬼火。

那是一雙寫滿饑渴與仇恨的眼睛。

羊太郎似乎聽到了壓抑的咆哮。

野獸猛然張開殷紅之口。

羊太郎正要張嘴大喊,那野獸竟不聲不響地動了。

月光中,它朝羊太郎疾馳而來,卻沒有帶起地上的一片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