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1年。

丁唯珺在昏暗的檔案室裏,一邊看著卷宗,一邊把有用的信息記錄在本子上。黃昏來得早,天光一點點地收回,她看得吃力,想起身把頭頂的燈打著,可剛站起來,卻又一下子跌坐回了椅子。

坐太久,腿麻了,她揉了揉腿,燈卻自己亮了,她抬起頭,看到宮浩站在門前。

“黑咕隆咚的,咋不開燈呢?”宮浩看到她揉著腿,又說,“腿咋啦?看資料這活按理說該費眼睛不該費腿啊。”

“你管不著。”

“這事我還真管得著,檔案室下班了,你不能再看了。”

“你等我一會兒,我還差一點就看完了。”

“看到哪兒了?”

“看到配鑰匙的被捅了兩刀,線索斷了。然後省裏領導來巡查,高度重視這個案子,省公安廳發了通緝令。”

“看到這兒就差不多了,後麵也沒啥了,就是過了一個多月,經熱心市民提供重要線索,刑警程某將王相佑抓捕歸案。”

“可是你之前不是說,這個案子能破,和你有很大關係嗎,你在哪兒呢?”

“你笨啊,我就是那個熱心市民。”

丁唯珺急忙翻看資料,上麵確實寫著:經本市學生宮浩提供線索,刑警隊隊長程鬆岩將其抓捕歸案,王相佑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被判處死刑。

丁唯珺疑惑:“還真是你提供的線索,那時你才多大啊?”

“我那時十二歲,上小學六年級,所以被叫作小福爾摩斯。”

“那你是怎麽發現線索的?”

“想知道?”

“非常想。”

“那這算是采訪嗎?”

“是專訪。”

“那你得請我吃飯。”

“沒問題,咱們邊吃邊聊,你想吃什麽?”

“今天剛下過雪,挺冷的,想吃點熱乎的。”

城北剛開了一家清宮銅鍋涮,鍋是一水兒的景泰藍,服務員也都穿著清宮戲服,宮女太監都能端盤子,來了客人都齊聲呼喊:“恭迎聖駕回宮。”

宮浩和丁唯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一桌子的菜擺了上來,丁唯珺還點了瓶白酒,晃了晃,說:“你能喝點吧?”

“下班了當然能喝。”

丁唯珺給宮浩倒酒,倒完又給自己的杯子滿上。

宮浩說:“沒看出來,你也挺能喝啊!”

“走南闖北的,不會喝點能行嗎!”

宮浩神秘兮兮地問:“你們記者也陪酒啊?”

丁唯珺翻了個白眼:“是啊,中國不都是酒桌文化嘛,喝了酒好辦事,就像是現在。”

“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可沒讓你陪酒,這要是傳到我領導耳朵裏,我就得去看檔案室了。其實我去看檔案室也沒啥,但就是那個阿姨的工作該丟了,你隨便說了句話,一個和你隻有一麵之緣的阿姨丟了工作,這就是你們記者的力量吧?”

“行了,磨嘰。”

“說我磨嘰?我多灑脫的一個人啊。”

“那行,別說了,都在酒裏了。”

丁唯珺舉起酒杯和宮浩的碰了碰,喝了一口,挺辣的,然後擦了擦嘴,說:“你講講吧,當年是怎麽發現王相佑的線索的?”

“專訪這就開始了?”

“不然呢?”

宮浩卻把頭轉向窗外,有個小男孩在馬路上抽陀螺,鞭子抽得啪啪響。宮浩說:“你玩過這玩意兒嗎?這東西和人很像,想要立著,就得不停地轉圈圈,不停地被鞭子抽。”

丁唯珺不明白他為啥又把話題扯開,剛要打斷他,卻聽到他幽幽地說:“我當年就和這小孩差不多高,那時覺得自己要上中學了,是個小大人。現在回頭看,真是個小屁孩啊!”

2007年,春節是2月中旬過的,那個春節過得不太愉快,先是宮浩他老舅在除夕夜的飯桌上哭了,是因為喝多了酒,更是因為女兒的病,哭完又趴在馬桶上吐了好一陣,才被扶進屋睡覺。接著大年初五,宮浩他爸和他媽吵了一架,本來一家人要去鎮上給爺爺拜年,就變成他和他爸兩個人去。

他爸借了輛廠子裏的麵包車,麵包車賊破,處處透風,宮浩坐在副駕,凍得直哆嗦,加上路上顛簸,他哆嗦得就更厲害了。他爸看不出兒子冷,叼著根煙直磨叨:“你媽這個人,和我結婚十來年了,還是胳膊肘往外拐,從來都是護著她家那些人。她弟弟的女兒要做手術,自己湊不齊手術費,她跟著著急上火有啥用?咱家要是有錢,給拿些,一點都不犯毛病,可是咱家這日子也過得緊啊,你媽下崗了,我這廠子也小半年沒開出工資了。”他說到這兒,彈了彈煙灰,又抽了口煙說:“好好地去給你爺爺拜年,臨出門又打起主意,說你爺爺有養老金,這些年沒準攢了不少。你說她這人咋心裏沒一點數呢?你爺爺這些年都跟你姑住一塊,我做兒子的其實沒出啥力,你姑和你姑夫,是雙下崗家庭,兩人靠著趕集賣襪子賺錢,容易嗎?特別不容易,一冬天那手上的凍瘡就沒好過。你爺爺和他們住在一起,有錢能不往外掏嗎!這讓我咋開口啊?你說,這事她做得對嗎?”

“好像是不對。”宮浩被煙嗆得直咳嗽,轉了轉眼珠子又說,“可是可可的病也不能不管啊。”

“對啊,不能不管啊。唉,兒子,你珍惜現在吧,人長大了,全都是難事。”他爸把煙掐滅,說完看了看宮浩,“算了,這話你現在也聽不懂。”

宮浩當時確實聽不太懂,隻覺得大人的事情,大人自有解決辦法,他也沒太往心裏去,隻想著一會兒到了爺爺家,爺爺會給自己紅包,這個錢他可得藏好,不能被他媽要去說給存著,之前那些年每年都說給存著,也不知道給存哪兒去了。

到了爺爺家,宮浩響亮地給爺爺和姑姑、姑父拜年,爺爺給了宮浩一個紅包,宮浩立馬揣進棉褲兜裏了。姑姑、姑父表麵看起來挺熱情,可眼睛就往他爸拎來的東西上瞄,那些白瓜子禮盒都是他爸廠子裏賣不出的東西,姑姑和姑父半拉眼瞧不上。

爺爺讓姑姑趕快做飯,姑姑卻說:“爸,你是不是想吃魚啊?我看鐵道邊有賣江裏撈上來的魚的,可新鮮了,活蹦亂跳的。”

宮浩他爸知道這是給自己遞話呢,急忙說:“真的嗎?那我去看看。”

姑姑說:“哥,那你買兩條唄,一條今天燉了,再留一條過正月十五吃。”

“行啊。”宮浩他爸說著就往外麵走,爺爺追上來,偷偷塞給他爸一百塊錢。他爸不要,說:“你給我錢幹啥啊?”

爺爺說:“別逞能,你好幾個月開不出來工資了,你媳婦都打電話和我說了。”

宮浩他爸臉上掛不住,說:“這敗家娘們兒說這些幹啥。”但還是拿了錢,上了街。

宮浩從屋裏追出來,說:“爸,我和你一起去。”

宮浩去是為了看熱鬧,鐵道邊算是個小集市,但不賣零七碎八的東西,隻賣野味,啥野生魚啊,野雞野兔啊,有時還有野豬和麅子肉。

兩人到了鐵道邊,他爸也不急著挑魚,而是和熟人嘮嗑。

熟人遞根煙,說:“回來啦?”

“嗯,才回來。”

“你媳婦呢?”

“哦,她忙,沒回來。你媳婦呢?哦,去年問過了,和人跑了……”

宮浩順著鐵道邊溜達,逗了逗野兔子,還差點被野雞叼一口。瞅前麵一幫人圍在一起,他湊過頭去看,一張動物皮子鋪在地上,毛上還沾著血。圍觀的人說這是狼皮。

有人說:“好多年沒見過狼了。”

有人說:“這不會是哈士奇吧?”

“上一邊去,”賣皮子的人亮出胳膊上的傷口,“看,我這兒就是被狼咬的。”

又有人說:“這狼皮能做啥啊?能給我幾縷毛嗎?我做毛筆。”說著就伸手去薅毛。

賣狼皮的說:“哎哎哎,你幹啥呢?這麽自來熟呢!”

宮浩看著覺得無聊了,便離開繼續往前走。這時,他看到一輛港田三輪車停在路口,一個戴著大棉帽子、滿臉大胡子的男人下了車,從車上拎出兩隻野雞,走到賣野雞的攤主麵前,問:“你收不?”

賣野雞的說:“收啥啊?我自個兒的都賣不出去呢。”

大胡子男人說:“我便宜賣。”

“多便宜?”

“你在這兒賣多少錢一隻?”

“五十。”

“那你二十收不收?”

賣野雞的眼珠子轉了轉:“十五你賣不賣?”

“行,給你吧。”

賣野雞的把錢給了大胡子,大胡子轉身走了,賣野雞的又追了上去,說:“我給你留個電話,以後有了再給我。”

大胡子說:“不用留了,我有了就來這兒找你。”

賣野雞的不幹,非要給電話,一拉扯,大胡子的帽子掉了,他急忙撿起來,戴上,但也就在這一瞬間,宮浩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

他心裏轉了幾個彎,等他想起是市裏滿大街貼著的通緝令上麵的人時,大胡子已經騎上港田三輪車離開了。宮浩拔腿就追,可港田三輪車開得挺快,一溜煙就上了大路。宮浩看路邊有輛自行車沒上鎖,也不管那麽多了,騎起來就追了上去。

宮浩去年夏天剛學會騎自行車,是為了上中學用的,現在竟派上了用場。他站起身子猛蹬,大風跟刀子似的,把他的小臉刮得生疼,吹進懷裏,又把羽絨服後背鼓了個大包。他不管疼也不管冷,在冰天雪地裏逆風騎行,可雙腿怎麽也趕不上發動機,出了小鎮,一轉彎,港田三輪車就消失了。

宮浩停下來,稍微喘息了一會兒,腦子裏又供上了氧,能思考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有個小山坡是製高點,便丟下車子往上麵跑。山上全都是積雪,他深一腳淺一腳,摔了好幾個跟頭,終於還是爬了上去。他站在山頂舉目四望,港田三輪車藍色的車身在一片白茫茫中格外醒目,它如黑白電視裏的唯一的一塊色斑,在山腳下的路上蜿蜒著。

宮浩判斷了一下,以自己的速度,跑下山時,港田三輪車肯定又沒影了,便急中生智,在山頂找了塊木板,又撅了兩根樹枝,做了個簡易的滑雪工具,一路如《林海雪原》裏的英雄般,風馳電掣地往山下滑。但他技術也不太好,滑一會兒連滾帶爬一會兒,臉上和手上,都讓樹枝劃了好多個口子,最後一個急刹車,整個人在地上骨碌了幾圈,翻滾到大雪殼子裏,又費了好大的勁,才爬了出來。他頂著一腦袋的雪,看到港田三輪車的尾巴消失在了轉彎處。

他又急忙站起來,跑到公路上,拚了命地往前追。一個轉彎處,迎麵猛地開來一輛大貨車,他一個側身閃了過去,另一輛大貨車又衝過來,他躺在地上,大貨車的底盤擦著他的鼻子開過去。

他心驚肉跳地爬起來,繼續追,便看到港田三輪車停在了水庫邊的一個小房子那裏,那是夏天洪澇期看水庫的人住的房子,一到冬天,裏麵就空了。他確定了這個人的藏身之所後,又一路拚了命地跑回鎮子上,給他老舅程鬆岩打了個電話,說查到了重要線索。

他老舅一開始還不信,後來在他的強烈說服下,才帶著人來,把這人抓捕了。帶回警察局後把這人的胡子一剃,還真是那個叫王相佑的殺人犯!那一刻,全體警員都鼓起掌來。

宮浩講完這些,口幹喝了口水,卻看到本來一直在記錄的丁唯珺,停下了筆,很疑惑地看著他。宮浩說:“咋啦?咋不記了?”

“我覺得有點不真實。”

“哪兒不真實?”

“就是從追車滑雪那段開始,太像動作片了,太浮誇了。”

宮浩嘿嘿一笑:“那段確實是我編的,不然這個故事太沒勁了,一點都不精彩,根本配不上小福爾摩斯這個稱號。”

丁唯珺一臉無奈,說:“真實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真實的就是我在賣野雞的那裏看到了那個人,覺得有點眼熟,就給我老舅打電話了。然後他一通尋找,在水庫邊的房子裏,抓到了人。”

丁唯珺點了點頭,然後收起了本子。

宮浩說:“這就完了?”

“完了。”

“那你的‘邊境風雲’裏,會寫我說的這一段嗎?”

“應該會寫,但不會寫動作片那段。”

“就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丁唯珺搖了搖頭,端起了酒杯,說:“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宮浩和她碰了碰杯子,有點失落,說:“行吧,不客氣,不寫就不寫吧。”

丁唯珺喝了口酒,吃了兩口菜,說:“那你立了這麽大功,沒給你點獎勵啊?”

“給我發了個熱心市民的獎狀,然後我爺爺給我的紅包,我媽沒要走。”

丁唯珺看著宮浩一臉得意的樣子,說:“就這點獎勵你還挺開心的。”

“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挺好了。”

丁唯珺點了點頭,兩人的話就都到了頭。宮浩吃了口菜,丁唯珺尋思了一下,說:“那後來可可的手術做了嗎?”

“做了,能不做嗎?最後挨家湊湊錢,誰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就那麽沒了啊。我還記得做手術的時候,我和我媽、我老舅都等在手術室門前,我還蹲在牆角暗暗發誓,如果我妹妹能夠手術成功,我一輩子沒出息賺不著大錢也沒關係。”宮浩說著笑了笑,自嘲道,“現在看來願望是成真了。”

丁唯珺也跟著笑了笑,但不是覺得好笑,而是聽了這些話,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柔軟,可能是幾口酒下肚,理智被卸了下來,這眼前的火鍋也把窗外的寒夜阻擋了。她看著宮浩的眼睛,也多了些不該有的溫柔,心裏喃喃地說:“你怎麽那麽善良啊?”然後她又舉起酒杯說:“很高興認識你。”

“認識兩天了,才說這話啊。”

丁唯珺托著下巴,笑了,心裏卻覺得認識眼前這個男人好久了。

宮浩把杯子裏的酒都幹了,說:“咋樣?敞亮吧!”

“那我也不能掉鏈子啊!”丁唯珺說完也把酒幹了。

宮浩哈哈地笑,說:“東北話有魔力吧,你才來兩天都會說了。”

丁唯珺突然有點想把心打開一些,她吃了口菜,說:“我其實就是東北人。”

“別逗我了,你那說話的口音不像。”

“我是在外麵待久了,口音變了。”

“那你是東北哪兒的?遼寧的還是吉林的?”

“就是這兒的。”

“行了,別扯淡了。”

“不信算了。”

宮浩卻問:“你真是這兒的?那你家以前住哪兒?”

這話把丁唯珺問住了,回答不上來。

宮浩說:“咋了?沒家啊?總不會整天睡大街吧?”

丁唯珺咬了咬筷子,說:“對,就是整天睡大街。”

“停停停,你怎麽也開始編故事了呢?”宮浩說完衝服務員招手,讓她加點湯。

這時,丁唯珺的手機響起,她看到是劉曉瓊打來的,便去了洗手間接電話。

劉曉瓊問她:“采訪得怎麽樣了?”

“挺順利的,資料搜集得差不多了。”她問劉曉瓊,“你呢?”

“還是你動作快,我這還啥都沒做呢,來了兩天光顧著玩了。我老公也是玩瘋了,現在正和摩梭人一起跳舞呢。”

丁唯珺嗬嗬笑了笑:“聽起來就挺好玩的。”

“你也在那邊玩幾天唄,不用急著回來,寫東西在哪兒寫不是寫?”

“這邊天寒地凍,沒啥好玩的,我打算明天就回去了。”

“那你回來幫我帶點哈爾濱紅腸唄,我婆婆喜歡吃。”

“你啥時候開始討好婆婆了?”

“她的老房子要拆遷了,再不討好來不及了。”

“你這真是現上轎子現打耳洞。”

劉曉瓊笑了笑:“行啦,沒事了,你忙吧。”

“就這點事啊?那發個信息給我說就行了唄。”

劉曉瓊頓了頓,說:“其實還有個事,今年咱們公司優秀員工的評選要開始了,你一定要投我一票啊。”

“沒問題,不投你投誰啊!”

“行,還是你好說話。哎,我從雲南回去,你有沒有啥想帶的?”

“那我得想想,想好了和你說。”

掛了電話,丁唯珺在洗手台理了理頭發,走出去,來到吧台前結賬,服務員說結完了。她走回桌邊,看到宮浩不見了,透過窗戶看出去,他正站在門前抽煙。

丁唯珺走出去,問他:“你怎麽把賬結了?”

“見你第一麵時不都說了嗎,不能讓女人結賬。”

丁唯珺笑了:“給我一根煙。”

宮浩遞給她一根,說:“這就算還你了啊。”

“你這人記性還挺好,兩不相欠唄。”

“咋的?你還想欠我點啥啊?”

丁唯珺不說話,把煙點著,抽了兩口說:“我明天就要走了。”

宮浩有些意外:“這麽著急?”

“資料搜集得差不多了,單位那邊還有事。”

宮浩心裏突然有點失落:“哦,那機票訂了嗎?幾點的,我送你去機場。”

“還沒呢,一會兒回酒店訂。”

“行,訂好了給我發個信息。”

兩人說到這兒,突然就沒了話,夜風不解風情,跟著他們一起抽煙,煙也很快就抽完了。

丁唯珺說:“那我回酒店了。”

“我送你吧。”

“你喝酒了,不能開車,記得叫個代駕。”

“行。”

兩人就在門前散去,車子在前麵,宮浩往左走,丁唯珺往右走去攔出租車。

宮浩走了幾步,突然回頭,說:“哎!我妹妹可可叫我去唱KTV,你要不要一起去?”

丁唯珺也回頭,說:“我唱歌不好聽。”

“那就坐著聽別人唱唄,就當給你送行了。”

“行,那你過來吧,咱倆打車去。”

宮浩一溜小跑站在了丁唯珺身邊。

燈光一晃,魑魅魍魎。

KTV裏,當年體育課都不能上的小女孩,如今跟著舞曲活蹦亂跳。可可現在是實習醫生,心血管科的,一邊實習一邊讀研,一起來唱KTV的幾個小姐妹,也都是醫院的同事。

宮浩一進去,對這幾個人都臉熟,說:“這家夥,都出來玩了,你們醫院黃啦?”

“哥,你剛才不是說在出任務,不來嗎?”可可說完看到宮浩身後的丁唯珺,“這個大高個姐姐是誰啊?這就是你今天的任務嗎?”

“你還真說對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叫丁唯珺,是記者,來采訪案件的。”

幾個女孩都點頭打招呼,有一個和宮浩比較熟,戴著八百度的近視眼鏡,說:“這還是第一次見宮哥帶女生出來玩,我們以前還猜宮哥是不是喜歡男的呢!”

“你拉倒吧,你那眼鏡片和啤酒瓶底子一樣厚,還能分得清男的女的嗎?”

可可把丁唯珺拉到沙發邊坐下,說:“你喝點啥?別拘束,他們就愛瞎胡鬧。”

丁唯珺拿過一瓶礦泉水,說:“你們玩你們的,我在這兒坐一會兒就行。”

宮浩靠過來把礦泉水拿走,說:“到這地方還喝水啊?”一瓶啤酒遞了過來。丁唯珺也沒推辭,接了過去。

“看來還是我哥說話好使。”可可衝宮浩擠了擠眼睛,“哥,你和丁姐合唱一首咋樣?”

八百度近視的女生說:“可拉倒吧,別讓宮哥唱了,上回和我對唱《廣島之戀》,那調跑得,差點沒把我帶溝裏去。”

宮浩說:“哦,我算是知道了,怪不得我第二天去找你縫針,你給我紮得那麽疼,原來是報複啊!這我得說你啊,當醫生的針眼可以紮得小,但心眼可不能這麽小啊!”

其他女生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去點歌唱歌了。

丁唯珺問宮浩:“你為啥縫針啊?”

“作為一個警察,出點血流點汗,那不是挺正常嗎!”

可可說:“是,我哥可勇猛了,抓小偷,人贓並獲,追繳了八十多塊,都不夠縫針的錢。”

宮浩說:“是,對咱們來說,八十多塊錢沒啥,可對賣茶葉蛋的老太太,那沒準就是筆巨款呢!”

“是,老太太老感謝他了,一連給他往刑警隊送了一星期的茶葉蛋,吃得我哥臉色都發黑,不知道的還以為專門去美黑了呢!”

“上一邊去,可別埋汰我了。”宮浩喝了口啤酒。

可可說:“你別一個人喝啊,把丁姐晾在那兒,人家又不是白開水。”

“那咱仨一起碰一個吧。”宮浩說著舉起酒瓶,和丁唯珺、可可碰,幾個小女生也圍了過來一起碰。

一堆酒瓶子碰在一起,八百度近視的女生起高調,說:“我給大家旋一個。”其他人便起哄地嗷嗷直叫。隻見她拿起酒瓶用力在茶幾上一磕,啤酒沫子冒出一堆,然後她對瓶吹了起來,一邊吹一邊搖晃啤酒瓶,很快,一瓶酒見底了。

大家又嗷嗷起哄,酒精讓大家又變回了孩子。丁唯珺看著這一屋子的熱鬧,心中很多的冰川都有了融化的跡象,那童年裏的記憶和鄉愁,都有了不可名狀的回眸,如小火般慢慢地往上拱,把一池水煮熱。她也跟著嗷嗷地叫了起來,不知不覺地把手中的整瓶酒都喝光了。

她去上了個洗手間,火鍋店的白酒和這裏的啤酒融在一起,她的頭就有些暈。回來一時忘了包廂號,隻記得差不多是這附近,她便一扇門一扇門地推開,都混亂,都嘈雜,都不是。直到再推開一扇,看到一個人四肢不協調地扭著身子,她才知道找對了。

她靠在門邊,看著宮浩一邊扭動身子一邊唱著歌:“阿珍愛上了阿強,在一個有星星的夜晚,飛機從頭頂飛過,流星也劃破那夜空,雖然說人生並沒有什麽意義,但是愛情確實讓生活更加美麗……”

她聽著看著,就有點呆住了,都沒有注意到自己上揚的嘴角,眼裏的大風把一整個冬天的大霧都吹沒了,似乎隻在那目光裏,就能看到日光朗朗。

“丁姐,你幹嗎呢?怎麽站在門口啊?”

可可喊了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說:“哦,沒事,我再去趟洗手間。”

可她回過神,卻並沒有去洗手間,而是去門外抽了根煙,外套落在屋裏了,有點冷。沒事,正好可以讓臉頰涼一涼,讓心髒冷靜一下……真不該喝這麽多酒的,她暗想著,長長地吐了口煙,抬頭看,星星還真挺多的。

第二天一早,丁唯珺起床收拾行李,昨夜的酒精還沒完全散去,身體不是太舒服,精神也很萎靡。她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下樓退了房,就看到宮浩已經等在門前,頭發亂糟糟的,靠在車旁邊發呆。

她走過去,問宮浩:“發什麽呆呢?”

宮浩回過神來,說:“昨天喝多了,難受。”

“我也是。”

宮浩苦笑一聲:“下回可別喝這麽多了。”

他說完幫著丁唯珺把行李箱放進車裏,丁唯珺就上了副駕,副駕上放著包子和豆漿。丁唯珺拿起來放到一旁,宮浩說:“這回是給你買的,吃吧。”

“沒胃口。”

“沒胃口也得硬吃點,這樣酒醒得快。”

“你還挺有經驗。”

“都是些沒用的經驗。”

車子往機場開,因為宿醉,兩人都沒太說話。丁唯珺把頭靠在車窗上,一路看著窗外的風景,鱗次櫛比的店鋪,低矮的平房,倒退的楊樹,無垠的大地,茫茫的雪原,車子就這麽切換著風景到了機場。

宮浩停下車子,說了句廢話:“到了。”

丁唯珺說:“機場離市區還挺近。”

“小地方到哪兒都近。”

丁唯珺下了車。宮浩幫她把行李箱拿下來。丁唯珺接過去,說:“這幾天辛苦你了。”然後很正式地伸出手。

宮浩和她握了握,說:“有空再來玩。”

“好的,你以後要是去深圳,給我打電話。”

“行,常聯係。”

話說到這兒就到頭了,丁唯珺拖著行李箱往候機樓走,走了兩步聽見宮浩在身後喊她:“你等一下!”她回過頭,見宮浩從後備廂裏拿出兩個禮盒來,跑到她身邊說:“這個差點忘了。”

丁唯珺看到是兩盒哈爾濱紅腸,說:“你咋知道我要買這個?”

“不好意思,那個火鍋店的洗手間不隔音,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多少錢?我給你。”

“別扯犢子了,沒多少錢,比在機場裏買便宜多了,就當送你的禮物吧。”宮浩說著,把盒子塞到丁唯珺手裏,跑走了。

丁唯珺拎著禮盒和行李箱進了候機樓,來早了,還沒開始值機,她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人來人往,這世界那麽多人,認識的沒幾個。她發了會兒呆,看了看時間,已經到了值機時間,可櫃台還沒通知可以值機,便起身去問,卻被告知,暴雪預警,飛機延誤了。

她走到窗邊,看到天空陰晦,厚厚的雲層壓在房頂,像是童年的舊夢,踮起腳戳一戳,就有羽毛落下來。

她猛然覺得這是個預兆,或是命運之類的指引,更可能隻是昨夜的酒勁太大,到現在還讓她恍惚——恍惚於這個偏居一隅、寒風刺骨的小城,已經時過境遷、天翻地覆,已經可以給她一捧寒冬裏的爐火,把往前往後的歲月都焐熱。

她掏出手機,撥通了宮浩的電話,說了個謊:“航班取消了,你能來接我回去嗎?”

咕嘟咕嘟,小泥爐裏的雞湯翻滾起來時,雪就落了下來。

宮浩和丁唯珺坐在街邊的小店裏,客人不多,進來的都哆哆嗦嗦,抖抖身子跺跺腳,說一下雪,這天就嘎嘎冷啊。

宮浩給丁唯珺盛了一碗雞湯,說:“這就叫作人不留客天留客。”

丁唯珺接過雞湯,說:“你希望我走?”

宮浩急忙說:“沒有沒有,我就是猛地想起這句話。”

丁唯珺喝了口雞湯,說:“那你的意思是不想讓我走?”

宮浩被問愣住了,緩了一下說:“當然啊,我們這兒又不是廁所,用不著這麽來去匆匆的,來都來了,多玩兩天嘛。”他頓了頓,又說:“我覺得你這人還挺好的。”

“我也覺得你挺好的。”丁唯珺說完就直勾勾地看著宮浩。

宮浩和她對視了幾秒,自己先扛不住了,躲開眼神,嬉皮笑臉地說:“我就是杜蕾斯,用過的都說好。”

丁唯珺白了他一眼,把喝光的碗遞過去,說:“再給我盛一碗。”

“好,為人民服務。”宮浩盛好湯,又添了幾塊肉,遞回去,“你別光喝湯,最後鬧了個水飽,也吃幾塊肉,你嚐嚐,這都是溜達雞的肉,老香了。”

丁唯珺啃了一塊雞肉,確實好吃,用紙巾擦了擦手,說:“你對女生都這麽好嗎?”

“好嗎?我咋沒覺得?好像對男的也這樣。”

“哦,中央空調。”

“這叫與人為善。”

“你談過幾個女朋友?”

“問這個幹啥?”

“你不會沒談過吧?”

“對,我還是個處男。”

“談沒談過戀愛和是不是處男沒關係。”

“這話也可以倒過來說,是不是處男和談沒談過戀愛沒關係。”

丁唯珺笑了:“你這人就是不著調,還警察呢。”

“彼此彼此吧,你和警察聊是不是處男,也不是啥好群眾。”

隔壁桌的女人帶著孩子來喝雞湯,她用手捂住了小孩的耳朵,很嫌棄地瞪了宮浩和丁唯珺一眼,說:“你倆小年輕想嘮騷嗑去找個沒人的地方嘮去,這大庭廣眾的,害不害臊?”

這話一說,其他沒聽見的客人和服務員都把目光投了過來,鬧得宮浩和丁唯珺都挺尷尬的,兩人低頭吸溜吸溜喝湯,不敢再說話。但這沉默也挺尷尬的,過了幾分鍾,宮浩憋不住了,說:“哎,那你機票改簽了嗎?啥時再飛走啊?”

“我打算多待幾天,正好也想把那個采訪再深挖一點。”

“好啊,那除了當司機,還需要我配合什麽嗎?”

丁唯珺想了想說:“王相佑的母親還活著嗎?你能帶我去看看她嗎?”

“看他媽幹啥啊,帶你去看他本人不就完了?”

丁唯珺愣住了:“你什麽意思,王相佑還活著?”

宮浩點了點頭。

丁唯珺震驚了:“他不是被判死刑了嗎?”

“後來改判成無期了。”

丁唯珺疑惑:“為什麽?”

“我也不知道,但死刑改判無期,那不是經常有的事嗎?”

丁唯珺“哦哦”地點了點頭說:“那要是采訪他,是去監獄嗎?方便嗎?”

“不用去監獄,他前段時間保外就醫了,在江邊的療養院住著呢,那裏環境老好了。你要去嗎?要去的話,我現在就安排,應該下午就能見到。”

丁唯珺又夾了一塊雞肉,啃了兩口,手一滑,掉到了碗裏,雞湯濺進了眼睛。她捂住眼睛,拿紙巾擦。

宮浩說:“沒事吧?要不要用水衝一衝?”

“沒事。”丁唯珺頓了頓,拿下紙巾,眼睛還是有點紅,“你帶我去。”

江邊療養院,說是在江邊,實際是在江中央的小島上,那島上長滿了柳樹,在夏天是個挺熱鬧的旅遊景點,遊船快艇來往頻繁。冬天裏江水結了冰,徒步就能上島,去玩的人反而少了,大家都更喜歡在冰麵上滑冰、拉爬犁、抽冰尜。

宮浩把車子停在江邊,帶著丁唯珺下到冰麵上,慢慢出溜著往前走。下雪天,冰上玩的人也少了,丁唯珺遠遠看著那江中心的小島,矗立在一天一地緩緩飄落的大雪中,蒼涼又孤寂。

宮浩說:“你穿的鞋好走嗎?要不你蹲下,我像拉爬犁似的拉你過去。”

“一般不都是狗才拉爬犁嗎?”沒待宮浩反應,丁唯珺上前一把挎住他的胳膊,“你扶著我走就行了。”

宮浩被她這麽一挎,整個人都有點不自然,冬天把他的身子凍得僵硬,他連頭都不敢亂扭,腦子短路了幾秒,就沒接上話。

丁唯珺說:“你怎麽了?不是挺能貧的嗎!”

宮浩這才緩過來:“呃,呃,我正尋思事呢。”

“啥事?”

“我尋思這世界真不公平,讓一個殺人犯住這麽好的療養院。”

“這不都是你們公安部門安排的嗎?”

“公安部門可沒那麽賤,他保外就醫都是自費的。”

“那王相佑哪兒來的錢住這麽好的地方?他家拆遷了?”

宮浩嗬嗬一笑:“我們這地方又不是大城市,拆遷能分多少錢啊。”

“那是怎麽回事?”

“是他弟,他弟當年是小混混,後來去南方混了幾年,回來後臉一抹重新做人了,從小工做到了包工頭,現在是建築公司老板了,這個療養院就是他蓋的。”

“聽起來還挺傳奇的。”

“你對他有沒有興趣?要不要也采訪采訪,再做個新的報道?”

“算了,我對別人的發家史沒啥興趣。”

兩人說著就上了島,小徑七彎八拐,到了療養院門前。宮浩來之前已經打過招呼,有個看起來像是保姆的人,把他們往屋子裏領。沿著走廊,一路走到最裏麵,保姆離去,宮浩要推門進去,卻見丁唯珺落在了身後,腳步有了遲疑。

宮浩問:“咋啦?”

“沒事。”

可宮浩還是看到她臉色發白,不自覺握緊的拳頭也在發抖。宮浩說:“你害怕?”

丁唯珺深吸了口氣說:“沒事。”

“你放鬆點,沒啥事,殺人犯也是人,和普通人沒啥兩樣。”說著他推開了門,“王相佑,有記者來采訪你了,你又要成大名人了。”

丁唯珺看著那門被緩緩地推開,病**躺著一個中年男人,身上蓋著被子,卻也蓋不住身材的枯瘦。他緩緩地轉過頭來,那初見的蒼老的五官,確實和同齡的路人沒什麽分別。但當丁唯珺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對上的一刻,她還是難免心生戰栗。

無數個慘烈的畫麵閃過丁唯珺的腦海,檔案裏那些老舊的照片,冰天雪地裏的塑料桶,堆滿破爛的三輪車,混凝土裏的血肉……恐懼把丁唯珺緊緊包裹住,讓她無法動彈,她試了試,用盡全身力氣往前邁去,但是不能,她一點都無法向前。

那就往後吧,往後退似乎輕鬆點,她緩緩地後退著步子,一步,兩步,三步,然後猛地轉身,逃走了。

宮浩把丁唯珺送回酒店。

丁唯珺到了酒店門前,人才緩過來一些,說:“對不起,我是不是太沒出息了?”

“這有啥啊,很正常。我剛當警察時,第一次跟著去抓人,說是一群小混混打架鬥毆,可到了卻發現是拿著片刀相拚,我還沒靠太近呢,就覺得腳底下踩了個東西,我抬腳一看,血淋糊拉的,再一細看,竟然是一個大拇指頭。我嚇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同事還以為我滑倒了呢,讓我趕快起來。可是那腿軟得哪能站起來啊,就隻能在地上掉了個頭,爬著逃走。後來同事總笑話我,說還以為我是匍匐前進去炸碉堡呢。”

丁唯珺笑了:“謝謝你寬慰我。”

“你好好休息,有啥事就給我打電話。”

丁唯珺應和著,下了車子進了酒店,又開了個房間,進去便栽倒在**,突然覺得非常疲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還做了些稀奇古怪的夢。夢中還是有王相佑,還是有那些孩子的屍體,還有新年裏的鞭炮,老舊的綠皮火車,一路向南,沒有歸期。

丁唯珺醒來時天已經黑了,她也沒開燈,仍舊躺在**,心裏的恐懼慢慢散去。她給劉曉瓊打了個電話,把下午發生的事情講了講。

劉曉瓊卻笑話了她一陣,說:“這有什麽好怕的,那個警察不是在旁邊嗎?”

“我知道,可是我看見他就是緊張,就是覺得恐懼,就是渾身不舒服。”

“我教你一個方法,你把他的臉想象成大白菜或是大蘿卜啥的,反正不是人的東西就行,這樣就不害怕了。”

“你這是把我當成要上台演講的小學生啦?這能一樣嗎?這可是殺人犯。”

劉曉瓊沒接話,那頭好像有點事情,她說著:“馬上,馬上就走。”

“你先忙吧,我不打擾你了,那個紅腸我先給你郵回去吧。”

“行,那謝謝你啊,剛才是我老公,非催著我陪他去逛夜市,你說有啥好逛的,去了也是買一堆破旅遊紀念品,回家連打開都不會打開的。”

“旅遊嘛,不都是幹這種蠢事嗎!”

丁唯珺說完就要掛電話,劉曉瓊卻有些神秘地說:“珺珺啊,我和你說件事,我是聽說的,真的隻是聽說,那個……咱們部門好像要裁員,你在名單上。”

“就算是真的,你也別放棄啊,就不能想想辦法扭轉局麵?”

“咋扭轉啊?”

“現在不正好有個機會擺在你麵前嗎?采訪殺人犯本犯,多難得的事啊。你就不好奇他為什麽殺人,還是殺那麽多未成年人?你就算啥也不挖,單把他的心路曆程寫出來,也夠吸引眼球了。好了,我不和你說了,我老公又催我了……”

丁唯珺掛了電話,起身摸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街燈就照了進來。

這座小城,一入夜,就落入安寧的圈套,罪惡都躲在裏麵安息。她問自己:要把它挖出來看看嗎?不是什麽記者的使命感,隻是為了保住工作,還有滿足那麽一點點好奇心。一個人為什麽要殺另一個人呢?或許這和一個人為什麽愛上另一個人一樣,都很機緣巧合,都值得被挖掘。

她再次解鎖手機,給宮浩發了條信息:“我明天還想去見王相佑,你能陪我去嗎?”

片刻後,宮浩回了個“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