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6年。

年底,黑龍江佳城剛下過一場雪,氣溫驟降到近零下三十攝氏度。程鬆岩開的警車,在刑警隊門前停了一上午,排氣管子就結了冰,怎麽都打不著火。他回屋拿了個暖水瓶,澆了一陣子熱水,才把排氣管上的冰融開。

因為耽誤這一會兒時間,加上下完雪路滑開車慢,等他趕到小牧羊湯館時,和人約的時間都過去半小時了。他推門進去,哈氣撲了一臉,待哈氣散去,才看清靠牆邊的桌旁,坐了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她的外套掛在椅背上,身上穿了件紅毛衣,脖子上還圍了條絲巾。

他看了看女人,又踅摸了一圈,覺得差不多就是這個人,於是搓了搓手,靠近桌前,說:“請問你是叫張桂琴嗎?”

女人看了看他,說:“對啊,我叫張桂琴,你是程鬆岩?”

程鬆岩點了點頭:“我是,不好意思,路上太滑,車開得慢,遲到了。”

張桂琴一笑:“沒事,我也剛到沒一會兒。”

程鬆岩坐下,拿起菜單要點菜,張桂琴說:“我點完了,他家就羊湯好喝,我點了一鍋,還點了兩個涼菜,一會兒上來你看要是不夠再加唄。”

程鬆岩說了句“行”,然後就沒了話。

“你喝啥酒?白的還是啤的?”張桂琴問。

程鬆岩說:“我下午還要回刑警隊,不能喝酒。”

“那我整口白的,天怪冷的,暖暖身子。”張桂琴說完端詳著程鬆岩,“你長得還挺精神,比照片好看。”

程鬆岩被這麽直白地一誇,竟有點不好意思:“啥精神不精神的,都快四十的人了。”

“四十咋啦?男人這歲數是最禁得住端詳的,哎,你一個刑警隊隊長咋不穿警服呢?穿了肯定更精神吧!”

“我們沒啥事都穿便衣,出警方便。”

兩人正說著,羊湯端了上來,程鬆岩盛了一碗,加了點辣椒油、韭菜花和醋,喝了一大口,真鮮。張桂琴不急著喝湯,弄了個扁瓶二鍋頭,擰開直接對著瓶喝了一口,有點辣,她放下瓶子說:“光說你了,你也說說看,對我感覺咋樣?”

“你也挺漂亮的。”

“這就完了?”

“還說啥啊?”

“你咋不問問我啥情況?”

“你的情況我都了解,在地下市場出床子[1],第三趟第八個攤位,賣內衣。三年前因為老公出軌離的婚,女兒跟了你,孩子都快上初中了……”

“哎呀媽呀,警察真可怕,你來之前是不是調查過我?”

“沒有,是我姐和我講的,講得比較細。你呢?我姐也給你講我了吧?”

“你姐可沒和我講那麽細,就說你是刑警隊隊長,老婆前幾年意外去世了,留下個女兒,現在上小學四年級。”

“差不多就這些,你還有別的想了解的嗎?”

“別的以後再慢慢了解唄,我就想問問你老婆是咋死的?”

程鬆岩眼裏飄過一絲陰雲,喝了口羊肉湯,說:“我姐不是說了嗎,就是意外。”

張桂琴知道他不想聊,也就沒再問,看他碗裏空了,又給加了一碗,說:“你慢點喝,我還點了兩張餅。”

程鬆岩吃過那兩張餅,借口去洗手間,然後把賬結了。張桂琴看在眼裏,心照不宣,沒有攔。

兩人出了羊湯館,張桂琴看到警車,說:“真氣派,和你在一起肯定特別有安全感。”

“當警察家屬其實是很危險的。”

“我還從來沒坐過警車呢,你捎我一段唄,我回地下。”

“不順路。”

“回刑警隊正好路過地下,咋不順路?”

“我不回刑警隊,我要去趟醫院。”

“去醫院幹啥?我陪你去。”

“我女兒在那兒住院呢。”

張桂琴臉色一變,說:“你女兒得的啥病?大病小病?你姐咋沒和我說過?”

“既然她沒和你說,那我也不和你說了,其實我今天來見你,也是我姐硬逼著來的。”

張桂琴“哦”了一聲,明白了:“你老婆去世好幾年了,你就沒想往前邁一步?”

“我帶著女兒過日子挺難的,邁不動。”

“那看來你女兒看病挺費錢啊,你都當刑警隊隊長了還覺得難。”

程鬆岩苦笑了下,準備上車。

“等等。”

“我勸你一句,再找個別人去相親吧。”

“我聽你的勸,咱倆都是活得不容易的人,一個不容易再加上另一個不容易,隻會更不容易。”張桂琴說著,掏出一百塊錢,塞到程鬆岩手裏,“多了也沒有,給你閨女買點吃的。”

程鬆岩不要,張桂琴死活硬塞給他,說就當剛才那頓飯AA了,然後小跑著離開。程鬆岩沒有追,看了看手裏的錢,又看了看風中張桂琴的背影,心裏挺不是滋味的。他上了車,抽了根煙,啟動車子,去了醫院。

醫院裏的暖氣還挺足的,程鬆岩進來沒走幾步就出汗了。他拎著個塑料袋,裏麵是剛才在超市買的果凍、AD鈣奶、巧克力等零食,都是女兒可可愛吃的。他一路穿過走廊,來到病房裏,女兒正坐在病**看電視,看的是一部東北的情景喜劇,被逗得咯咯直笑。程鬆岩進來,她也不理,眼睛也不從電視上挪開。

程鬆岩把電視關了,女兒這才看他,說:“爸爸你幹啥啊?演得正好笑呢!”

“醫生說了,讓你多休息,不能一個勁地看電視。”

女兒嘴一撇,說:“那我一個人在這兒待著怪沒意思的,不看電視幹啥?”

“那不會看書啊?這一住半個多月功課落下多少?”

女兒不說話了,從塑料袋裏拿出一瓶AD鈣奶,吸了起來。

“你大姑呢?咋沒在這兒陪著你呢?”

“剛出去,好像上廁所去了吧。”

程鬆岩又看了看隔壁空著的床鋪,說:“備備去哪兒了?”

“出院了,今天一大早走的。爸爸,我啥時候能出院啊?”

“你等會兒,我給你問問醫生去。”程鬆岩說著就走出了病房,來到心內科,敲門進去,裏麵坐著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穿著白大褂,頭頂還戴著帽子,似乎剛從手術台下來,很疲憊地靠在椅子上在揉眼睛。

女醫生看到他,正了正身子,說:“可可爸爸,你來了。”

陳鬆岩抱歉地笑著說:“孔主任,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

“沒事,我就稍微打個盹兒,有什麽事,你說?”

“我也沒啥事,就是問問,我家可可這次啥時候能出院?”

孔主任起身從櫃子裏翻出可可的病例,看了看,說:“體征都挺穩定的,再住個兩三天,把開的藥打完就能出院了。”

程鬆岩麵露喜色:“那我知道了,謝謝你孔主任。”剛轉身要走,卻又被孔主任叫住。

孔主任猶豫了一下,說:“可可爸爸,可可雖然這次恢複得挺好,但手術真不能再拖了,如果她下次再住院,情況就會很危險了。”

程鬆岩臉上的喜色收了回去,沉重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孔主任,我會盡快讓可可做手術的。”

他走出科室,沒有回病房,而是來到醫院外麵,在台階上點了根煙,一臉憂愁。這時手機響了,是隊裏的小沈打來的:“程隊,有案子。”

程鬆岩趕回刑警隊,剛進門,小沈就跑來匯報:“今天中午有家長來報案,說孩子不見了,十歲,小女孩。”

“不見多久了?”

“兩天了。”

“兩天了?怎麽才報案?”

“孩子母親的妹妹死了,兩口子去外地奔喪,孩子上學去不了,就把她一個人放家裏了,尋思孩子挺懂事的,在家就待幾天,應該沒問題,可一回來就發現孩子不見了,去學校一打聽,都兩天沒來上學了。”

程鬆岩接過女孩的照片看了看,挺可愛的,頭上紮了兩個發鬏,像個哪吒。他問小沈:“家裏派人去查了嗎?”

“老孫帶人過去了。”

“那學校呢?”

“我正準備過去呢。”

“那咱倆一起吧。”

女孩在佳城第三小學讀四年級,程鬆岩先是找班主任了解了一下情況。班主任說女孩叫孟欣,學習成績不錯,也特別聽話、懂事。

程鬆岩問:“那她最後一天出現在學校,有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班主任想了想說:“就上課下課,沒啥特別的事情。”

程鬆岩又問:“那隔天她沒來上學,你沒聯係她家長嗎?”

“聯係了,可她家的聯係方式是個座機,打了沒人接,我就想著她應該是和家裏人一起出去了。我又問有沒有同學知道她為啥沒來,有個和她家住得很近的同學說她老姨死了。我就猜測應該是全家去奔喪了,走得急,沒來得及請假……”班主任說到這裏,有些懊悔,“我當時真該再多打聽打聽的。”

程鬆岩安慰班主任:“這事不賴你,要賴也賴她父母,不該把孩子一個人扔在家裏。”說完他想起自己的女兒,自己不也總是把女兒一個人扔在家裏嗎?腦子裏隻閃過這一瞬,他又回過神來,說:“能帶我去見見班裏的同學嗎?”

程鬆岩和小沈來到孟欣的班級,先是問那個和孟欣家住得很近的同學,問她那天放學後有沒有再見到孟欣。

那個同學是個女生,看到警察有些緊張,渾身抖索著說,自己家和她家隔著一條街,但是自己爸媽和她爸媽在一個市場裏賣東西,她爸媽賣水果,自己爸媽賣調料,她老姨死那件事,就是聽自己爸媽說的……

她一句都沒回答到正點上,全班同學都笑了。這一笑,她覺得沒臉了,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程鬆岩安慰她,說她說得挺好的,不要哭。她卻頭也不抬了,隻說沒看到,那天放學後就沒看到了。

程鬆岩見在她這裏問不出什麽東西,便問其他同學放學後有沒有再見到孟欣,或是知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情。結果四十多個腦袋都在搖頭。程鬆岩歎了口氣,轉身要走,有個小男孩卻怯生生地舉起了手。

小沈眼尖,看見了,一個箭步衝過去,說:“你知道什麽?”

男孩站起來,說:“我什麽都不知道,就是想問一個問題,警察叔叔,孟欣是不是被拐賣了?”

班主任說:“你聽誰說的?不許胡說。”

小男孩說:“我媽說的,她讓我放學後別到處亂跑,說小心被人販子拐走。”

全班同學都笑了,程鬆岩板著臉,沒說拐賣不拐賣,隻說:“叔叔會把她找回來,過幾天你們就能看到她。”

出了班級,程鬆岩和小沈在操場的垃圾桶旁抽煙,正是上課時間,整個操場空空****的。程鬆岩問小沈:“老孫那邊有消息了嗎?”

“老孫那邊也剛查完,親戚鄰居問了一大圈,啥都沒問到。家裏也沒找著啥有用的線索。”

“你說兩天時間,開車的話,能從咱這兒跑到哪兒?”

“開車的話,就算下雪了道滑,開一開歇一歇,也夠到北京了。”

“那坐火車呢?”

“那跑得更遠了……”小沈隨即反應過來,“隊長,你也覺得這小姑娘是被拐賣了?”

“立馬讓大夥去火車站、汽車站查一查這兩天的監控,高速收費站也查一下。”

小沈說了句“明白”,立馬掏出手機打電話。

程鬆岩又抽了一口煙,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似乎又要下雪了。然後他順著那天空望過去,看到孟欣班級門口,有個小男孩躡手躡腳地靠過去,趴著窗戶往裏看。程鬆岩覺得不對勁,掐滅了煙,走了過去,揪住了小男孩的後衣領。

小男孩嚇了一跳,掙紮著要跑,程鬆岩說:“別亂動,我是警察。”小男孩老實了一點。程鬆岩問他是哪個班的,小男孩說是六班的。程鬆岩問他來這兒偷看什麽,小男孩不說話。程鬆岩嚇唬他:“不說?行,那和我去趟警察局,我拷問拷問你。”

“你騙我,警察是不能亂抓人的,再說我也不是壞人。”

“那你是什麽人?我看你像小偷,是不是要進去偷東西?”

小男孩臉漲得通紅:“我不是小偷,我是來找人的!”

“是來找孟欣的嗎?”程鬆岩問。小男孩愣住了。程鬆岩知道碰對人了,繼續說:“你為什麽上課時間來找她?”

“我兩天沒見到她了,剛才聽說警察來她班級了,就以為她回來了。”

“你和孟欣是好朋友?”

“算是吧,我倆去年一起參加過市裏的歌唱比賽,她第五我第六。”

“那她不見的前一天,你放學後見過她嗎?”程鬆岩問。小男孩又不說話了。程鬆岩蹲下身子,說:“你無論知道什麽,都告訴叔叔好不好?這對找到孟欣會很有幫助的。”

“那我說了,你可不能告訴別人,特別是不能告訴我們老師和我爸。”

“我保證,一定不說。”

小男孩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了相信程鬆岩,他說:“那天放學,我帶孟欣去了網吧。她太老實了,從來沒去過網吧,那兩天正好她爸媽不在,我就說帶她去玩玩,她很好奇,就答應了。”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一起去了網吧,開了機子,我給她找了個偶像劇看,然後自己打遊戲。她看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說還不如回家看電視,就走了。”

“去哪兒了?回家了?”

“應該是回家了吧,我也不知道,我玩得入迷,一直玩到七點多才回家,幸虧我爸出去喝酒了,我才沒被發現。”小男孩說完,看到遠處一個老師朝教室走過去。他急了,說:“我們老師回來了,我得回班級了。”

他說完撒腿就跑,程鬆岩卻又抓住他的後衣領:“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那個網吧叫什麽名字?”

從學校到網吧,要穿過三條馬路,左轉進一個小胡同,再往裏走三十米。程鬆岩把車子停在胡同口,下了車和小沈一起往裏走。到了門前,小沈抬頭看了一眼牌匾,說:“走光人,這網吧,看名字就知道不正經。”

程鬆岩拍了下他的腦袋,說:“人家是牌匾的燈壞了,缺了筆畫,你仔細看,叫超光輪。”

小沈仔細一看,笑了。

兩人走進去,吧台有個小太妹,嚼著口香糖,鼻環一拱一拱的。她說:“兩位大哥是坐大廳還是包間啊?”

小沈亮出證件,說:“我們是警察。”

小太妹說:“警察咋啦?警察上網也得花錢啊!”

小沈說:“我們不是來上網的,我們是來查案子的。”

程鬆岩接過話,說:“你們老板在嗎?”

小太妹說:“警察大哥,你找我們老板啥事?我是這家店的店長,有事和我說就行。”

程鬆岩拿出孟欣的照片,說:“這個小女孩見過嗎?”

小太妹驚呼:“這麽小的小孩,怎麽可能見過?我們這兒未成年人是不能進來的!”

小沈說:“你和我扯什麽呢?那個小孩不就是未成年人嗎?”他指了指不遠處座位上的小男孩,看上去也就十一二歲,玩CS[2]玩得正入迷。

小太妹說:“那個不是客人,是我們老板家的孩子。”

小沈當然不信,要和她對質,程鬆岩擺了擺手,攔住小沈,對小太妹說:“你別緊張,我們不是來查未成年人的,兩天前有個小女孩從你們這兒出去後就失蹤了,監控能給我們調出來看看嗎?”

小太妹猶豫了,說:“我給我們老板打個電話。”她走進吧台後麵的員工休息室裏,過了一會兒,出來了,說:“你們稍等一下。”然後在吧台前的電腦上操作了一番,把屏幕轉了過來,畫麵顯示時間是兩天前。

程鬆岩讓小太妹把時間往傍晚調,先是看到孟欣跟著小男孩進來,坐在了監控不到的位置。差不多過了四十分鍾,孟欣又獨自出現在監控裏,然後走了出去。

這就是最後的畫麵了,時間是12月26日,下午五點三十三分。

程鬆岩和小沈出了網吧,看著這條小胡同,是條死胡同,隻能原路進原路出。兩人往回走,一排的商鋪有賣包子的、賣燒烤的、賣小商品的,可每家門前都沒裝監控。

兩人一路走到胡同口,線索斷了,有點失落。

小沈跳上車,說:“程隊,接下來去哪兒啊?是吃點飯還是直接回隊裏?”

程鬆岩卻停住了腳步,看著胡同對麵的十字路口,傍晚人潮洶湧,信號燈不停閃爍。他也上了車子,說:“去交通指揮中心。”

程鬆岩和小沈在交通指揮中心的屏幕前,看著胡同口十字路的監控畫麵,最縱深處,就是那條彎曲的小胡同。程鬆岩讓工作人員把時間調到兩天前下午的五點三十三分,然後便盯在那裏,一幀一幀地看。

從網吧走到胡同口,最慢也隻需要兩分鍾的時間,可程鬆岩一直盯到六點鍾,都沒看到孟欣的身影走出胡同。小沈也納悶:“怎麽回事?難道沒出來?我這就去胡同裏的其他店調查一下,沒準嫌疑人就藏在這幾家店裏。”

程鬆岩攔住了他,說:“你說的有可能,但不管誰拐走了這孩子,也不可能一直藏在店裏,肯定要想辦法轉移出去,隻要帶著孩子出來,監控就肯定能拍到。”

小沈說:“對,這胡同又進不去車,出來時想藏都藏不住。”

程鬆岩讓工作人員把視頻的播放速度加快,然後拿了紙和筆,一直在記著什麽。他把這兩天多的視頻都看了一遍,都沒有孟欣的身影或是可疑的喬裝者。小沈又納悶了,說:“這孩子也不可能憑空消失了啊?”

程鬆岩點了根煙,抽了幾口,把紙亮給小沈看,說:“這胡同雖然沒有汽車進出,但三輪車倒是不少,這兩天一共有六輛送啤酒的,兩輛送木炭的,一輛收垃圾的和一輛撿破爛的。”他指著畫麵裏的三輪車,說:“你看,這送啤酒的和送木炭的車,上麵都沒有遮擋物,也沒有裝下小孩子的空間,應該可以排除嫌疑。所以,能把孟欣帶出去的,隻有收垃圾的和撿破爛的這兩輛車。”

小沈一拍腦袋,說:“哎呀媽呀,程隊,還是你厲害,我這就去查這兩輛三輪車。”

“你別忙三火四的,”程鬆岩又讓工作人員把視頻倒退到收垃圾的畫麵,出現的時間是淩晨三點,“你看這個收垃圾的,不緊不慢的,在胡同口還抽了兩根煙,還跟另一個環衛工人嘮嗑了很長時間,這個人基本可以排除,沒有人車裏藏著一個拐來的孩子,還能這麽氣定神閑。”

小沈說:“所以,拐走孟欣的,很可能就是那個撿破爛的?”

此時,屏幕正定格在那個撿破爛的人身上。他戴著鴨舌帽,看不清臉,但從體態來看,應該是個三十歲到四十歲的男人。他出現在胡同口的時間,是兩天前的下午五點三十九分,也就是孟欣從網吧出來的六分鍾後,然後他向左轉彎,監控再也沒拍到了。

此時老孫那邊又傳來了消息,火車站、汽車站和收費站都查了,沒出現過孟欣的身影。小沈說:“沒出城,就還有希望。”

程鬆岩搓了搓下巴,說:“小沈,你餓了吧?”

“可不咋的,都餓過勁了。”

“那咱倆找個地方吃點飯,然後回隊裏開會。”

程鬆岩和小沈在街邊小店各吃了一碗熱麵,回到隊裏,已經是深夜了,老孫等人在哈欠連天地等著開會,一群男人抽得滿屋子都是煙。

程鬆岩把從交通指揮中心監控視頻裏截下來的畫麵發給眾人,然後部署任務。老孫帶一組人,去市裏各個廢品收購站排查。小沈帶人沿路去盤查出城的鄉道,經過的各個村鎮都不能放過,萬一這拐子雞賊沒走高速,這些地方或許能找到線索。另外還有一組人,去網吧胡同附近的店家挨個走訪,看有沒有人認識這個撿破爛的。

一張網撒了出去,能不能撈到魚,就全靠運氣了。程鬆岩自己也沒閑著,去檔案室調出了近些年被捕的人販子,看最近有沒有出獄的。一查還真查到兩個,可再追下去,卻發現一個現在人在廣州倒騰服裝,另一個出獄後偷東西,出了車禍,死掉了。這條線,先斷了。

接著斷掉的是網裏的其他幾條線。小沈把方圓百裏的鄉道都穿梭了一遍,縣、鎮、村屯也都走訪了一番,沒查到啥可疑的人經過,倒是處理了一起夫妻打架案,還救下一個喝農藥的老太太。

老孫也把廢品收購站挨個詢問了一圈,帶回幾個歲數體態都差不多的男人,可詢問了一下,他們當天都有不在場證明,就又都放走了。

另一組排查了胡同裏的店家,人們都說那天下午沒注意有人撿破爛。又有人說,以前這裏總有個撿破爛的,是個女的,從來沒見過有男的。他們又去找之前那個女的,女人卻不見了,住的房子是個平房,租的。找到房東,房東說她退租了,那女人的老公前段時間回來了,兩人去南方賺大錢去了,就不撿破爛了。

此刻所有斷了的線都收回來,是一堆無用的線頭。這一番搜查,幾天的時間又過去了,對誘拐案件來說,黃金期已經過了。

程鬆岩心裏知道,這孩子找到的概率已經非常渺茫了,但麵對失魂落魄的孩子父母,他還要給予希望。於是他便讓小沈帶著一個新來的刑警繼續追查此案,其他警力便被派去查新的案子了。

不是每個案子都能告破,也總會有新的案子把舊的案子掩埋。這是程鬆岩做刑警十多年後,才能接受的事實。盡管無奈,但多幾次這種煎熬,就習慣了,日子還能照常過。

他回到家裏,六十多平方米的小兩居,沒了媳婦後一直亂糟糟的。陽台的白菜和土豆都爛了,他也懶得去清理。他洗了幾天來的第一個澡,然後疲憊地癱倒在**,臨睡之前,想著明天該接女兒出院了。

第二天一早,程鬆岩去醫院接可可,辦完出院手續,領著可可往外走,就看到醫生護士們在門前掛著彩帶和“新年快樂”的裝飾品。他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元旦,2006年就這麽過去了。

可可問:“爸爸,元旦了,我可以去遊樂園嗎?”

“這大冷天的,去遊樂園能把耳朵凍掉。”

可可又提議:“那去江麵上滑冰。”

“你就不能選個暖和點的地方?”

可可又開始想,還沒想到新的,程鬆岩就說:“想不到的話,那咱們就去大姑家過元旦吧。”

“大姑天天來看我,我看她都看膩煩了。”

“你這小沒良心的,大姑來照看你還照看出錯了?”程鬆岩拍了拍可可的腦瓜,說,“今天過元旦,我猜大姑肯定會給你做很多好吃的。”

可可很勉強地點了點頭說:“那行吧,但咱倆也不能空手去啊。”

“去你大姑家吃飯還用帶什麽禮物嗎?”

“我記得今天也是浩浩哥哥的生日。”

程鬆岩一拍腦門想起來了,姐姐的兒子宮浩是元旦這天出生的,還真不能空手去。於是他捏了捏可可的臉蛋,說:“我閨女腦瓜真好使,你不提爸爸都忘了。”

“你年年忘。”

“誰讓他這個生日和元旦搞到一天去了!”

“那大姑當年憋兩天再生好了。”

程鬆岩拍了拍她的頭,說:“這話到了大姑家可別亂說啊,沒大沒小的。”

可可吐了吐舌頭。

兩人拎著蛋糕爬樓梯,可可剛爬到二樓就喊累,讓爸爸背。程鬆岩把女兒背在背上,心裏覺得難受,女兒打小就有心髒病,不能劇烈運動,體育課從來都是站一邊看。他們住的房子在五樓,女兒爬樓梯費勁,他一直想換個一二樓或是帶電梯的,可房價噌噌地漲,根本沒辦法。

可可趴在程鬆岩背上,說:“大姑家比咱家樓層還高。”

“住得高看得遠。”

“那我以後長大了住一百層樓。”

程鬆岩笑著說:“你咋不住到月球上去呢!”

兩人說著到了大姑家門前,程鬆岩把可可放下來,敲了敲門,門打開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站在門前,說:“老舅[3],可可,你們來了。”

“浩浩哥哥好。”可可說。

程鬆岩把蛋糕遞給浩浩:“祝小壽星生日快樂!”

浩浩看到蛋糕,拎起來就往屋裏跑,喊著:“媽!你看我老舅給我買啥了!”

程鬆岩的姐姐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拿著頂假發走到門前,放下剪刀騰出手給兩人拿拖鞋。她說:“一個小孩子過生日,你給他買那玩意兒幹啥,死啦貴的。”

程鬆岩說:“買蛋糕還能幹啥?吃唄。一年就過一個生日,再貴能貴到哪兒去!”

姐姐給可可脫下羽絨服,可可就跑進去和浩浩玩了。程鬆岩看著姐姐手裏的假發,說:“你這是幹啥啊?自己頭發不是挺多的嗎?”

“不是給我自己戴,我這不是正練習剪頭發嗎!我準備在小區後麵那條步行街上,支個棚子,給人剪頭發。”

“那能有人去嗎?現在年輕人理發都去找造型師,又設計又辦卡的。”

“年輕人不來,那老頭老太太總有吧,人家剪個頭十塊,我五塊,總有人來吧?”

“我看也夠嗆,老頭老太太更計計[4]。”

“計計就計計吧,不幹咋整啊,也不能總在家待著,得想辦法賺點錢啊。”

“姐夫他們廠子效益不是一直不錯嗎?”

“今年也不行了,那白瓜子現在誰吃啊,拿回家咱們自己都不嗑。這東西賣不出去,他就拿不到提成,那點死工資啥事都不頂。”

“聽著是挺愁人的,等他回來我陪他嘮嘮嗑,姐夫這人內向,別再憋出啥病來。”

“聊啥啊,又出差了,到處求門路,大過節的都回不來。”

兩人邊說著邊把菜都端上桌,有排骨,有帶魚,還有花生米。程鬆岩脖子伸向浩浩臥室的方向,喊:“浩浩,可可,開飯啦!”

“我倆再玩兩把頂大蘑就出來。”可可說道。

“讓他倆玩吧,咱倆先吃。”姐姐說著開了瓶白酒,“你今天休假,能喝兩口吧?”

“這麽一桌子好菜,不喝兩口不就浪費了嗎?”

程鬆岩拿酒給姐姐和自己倒上,然後碰杯說:“新年快樂。”

姐姐喝了一口,說:“新年快樂不快樂不重要,我就希望能多賺點錢。浩浩眼瞅著上初中了,一上初中就得補課,往後花錢的地方多著呢。”

程鬆岩明白姐姐的難處,喝了口酒,點著頭不說話。

姐姐又小聲說:“這可可的手術,也不能再拖了吧?我看這孩子,臉色越來越不好了。”

“我知道,我把房子掛出去了,可那破玩意兒,也賣不了多少錢。”

姐姐急了,說:“那房子可不能賣啊!賣了房,你領著個孩子住哪兒去?租房一個月也不少錢呢!”

“不賣咋整啊,也不能眼看著這孩子遭罪啊!”

姐姐也想不出啥好辦法,喝了口悶酒,說:“哎,我給你介紹那個桂琴,你倆咋樣了?你這兩天忙案子,也沒和我說。我給她打電話,她也不接。”

程鬆岩吃了顆花生米,說:“她應該是生你氣了。”

“生我啥氣?我哪兒得罪她了?”

“你是不是瞞著她,沒告訴她可可有心髒病?”

姐姐愣了,隨即說:“這娘們兒也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啥條件,你一個刑警隊隊長,要不是孩子有病,能和她相親?”

“你也別這麽說人家,她是個好人,自己帶女兒過也挺不容易的,想找個條件好的也正常。”

姐姐歎了口氣說:“行吧,你也別急啊,我再給你踅摸踅摸其他的。”

“姐,你就別給我踅摸了,我真不想再婚,我帶著可可過挺好的。”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和慧茹有感情,可她也死六七年了,你該往前邁一步了。再說了,你不為你自己,也得為了可可啊,等她再長大一點,身體有啥變化了,和你這個當爸的都沒法說。”

“就算這樣,那也等過兩年再說啊,我現在連可可做手術的錢都湊不到,哪有錢去再婚啊。”

姐姐喝了口酒,說:“我給你踅摸人,其實也是為了給可可治病,那個桂琴,我以為她在地下出床子,手裏應該有點錢,沒想到也是個麵上光鮮。”

“姐,你停一下,我咋沒聽明白呢?你給我介紹人相親,原來是為了找個人掏錢給可可做手術?”

“也不能讓人全掏,能出多少都是個心意,就算全掏了,咱也算借的,到時候手術做完慢慢還唄。”

“我算是聽明白了,你這是讓我釣富婆呢!”

“你咋說得那麽難聽呢,那結婚就興女方看條件,咱男的就不能看看條件了?咱長得精神,還是刑警隊隊長,咱差啥?”

“得得得,咱是啥也不差,可人家也不是傻子。姐,我嚴肅地告訴你,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可可的手術費,我自己想辦法,你要是再亂踅摸人,你家這個門,我就不登了。”

“你瞅你,咋還急眼了呢,那不踅摸就不踅摸唄。”姐姐舉起酒杯,程鬆岩不理她,她就自己碰程鬆岩的酒杯,說,“喝一口,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程鬆岩悶著氣喝了一口,手機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他接起來,問:“哪位?”

那邊聲音焦急:“是程鬆岩嗎?我是張桂琴。”

程鬆岩想起來了,那天兩人交換了電話號碼,但他沒存名字。他說:“你找我啥事?”

“我女兒丟了,我去報案,派出所說沒超過二十四小時不給立案,可我哪兒都找了,就是找不著,我實在沒辦法了,求你幫幫我行嗎?”

“你在哪兒?我去找你!”程鬆岩掛了電話,起身就要走。

“咋啦?誰給你打電話啊?”

“張桂琴,她孩子丟了,我幫著去找找,我要是晚上不回來,可可就在這兒睡吧。”

姐姐沒把孩子丟了當回事,隻當是跑哪兒玩去了,就說:“快去吧,快去吧,你說這孩子咋還跑丟了,這事也寸,沒準你倆真有緣分。”

程鬆岩沒理會姐姐,穿上鞋跑出了門。

程鬆岩打了輛車直奔張桂琴給的地址,路上隱隱覺得她孩子丟了這事和孟欣那案子沒準有關聯,便給小沈打了個電話,讓他來和自己會合。

冬天天黑得早,三四點鍾就擦黑了,程鬆岩下了出租車,路燈已經亮了,他看到張桂琴在路邊等著,身後是家麻辣燙店。

“這是哪兒啊?你家住這裏邊的小區啊?”程鬆岩問。

張桂琴說:“不是不是,我家閨女就是在這兒丟的。”

程鬆岩見她急得眼淚汪汪的,就說:“你先冷靜一下,把孩子怎麽丟的和我說一下。”

張桂琴掏出紙巾擦了擦凍紅的鼻子,說:“今天孩子放假,和我一起出床子,中午的時候她餓了,說想吃麻辣燙,我就給她錢,讓她自己在附近吃。以前也總這樣,可這次等了一個多小時她也不回來,我就出來找她。她每次吃麻辣燙都來身後這家,老板都認識了,我就問老板她來沒來過,老板說來過,吃了一個中碗的,還加了兩根烤腸、一瓶酸梅湯。我就問然後呢,老板說然後吃完就走了。我就尋思可能跑哪兒玩去了,這附近有個電玩城,她愛抓娃娃。我又跑那兒找了一圈,店員說沒見著。我又給她幾個要好的同學家打了電話,問有沒有跟她們出去玩,可也都說沒有,我這一下就抓瞎了……”

程鬆岩說:“你別急,孩子有沒有可能被她爸接走了?”

“不可能,她爸搬去大連了。”

“那有沒有可能去了別的親戚家?”程鬆岩又問。

張桂琴想了想說:“那我再給我小弟打個電話。”

張桂琴走到一旁去打電話,小沈趕了過來,程鬆岩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也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小沈聽了眉頭緊皺,說:“我這邊這幾天還查到了一點消息,我從幾個撿破爛的老頭那兒打聽到,最近他們碰到過一個奇怪的人,每天推輛三輪車,車上堆著紙殼箱、水瓶子啥的,可從來都不賣。”

程鬆岩說:“這人可能就是偽裝成撿破爛的,然後拐小孩。那幾個老頭知道他大概住在哪兒嗎?”

“不知道,但一般撿破爛的都住在郊區的平房裏,我正帶人挨家排查呢。”小沈抬頭看了看路口的信號燈,說,“要不要再去交通指揮中心,查查監控?”

“去,你現在就去,有什麽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小沈領了命令跑走了。

張桂琴打完電話走了回來,眼睛更紅了,應該是和弟弟又哭了一場。

“沒去我小弟那兒。”張桂琴搖了搖頭,然後吸了吸鼻子,又說,“我小弟真不是人,我和他說孩子丟了,他卻說活該,說都怪我平時不好好管孩子,上次去他家,孩子還偷摸拿走了他一個對講機,現在都沒還回去……你說都是一個媽生的,他的心咋那麽狠呢?”

程鬆岩想安慰她,卻一時又不知說什麽好,腦子轉了轉,把她的話咂摸了一下,卻咂摸出了新滋味。他問:“你弟弟說你閨女拿了他一個對講機?”

“是啊,那破玩意兒也不值錢,但我閨女好像挺喜歡,天天別在腰上玩……”

程鬆岩想了想說:“帶我去找你弟。”

張桂琴弟弟是個保安,在煤電公司上班。張桂琴帶著程鬆岩在保安亭找到他。他看著程鬆岩,嬉皮笑臉地說:“姐,這就是你新給我找的姐夫啊?那能不能給我在刑警隊安排個工作啊?”

程鬆岩看不慣他,露出一臉的凶相,說:“你正經點,你外甥女可能被人拐了,我沒空和你在這兒扯皮。你說她拿走你一個對講機,什麽樣的,給我看看。”

張桂琴弟弟看程鬆岩一副不好惹的樣子,雖不服氣,但還是從腰上拿下一部對講機,說:“就這樣式的,我們保安內部用的,她偷走了一個,害得我又買了個二手的。”

程鬆岩拿過對講機,說:“你們用哪個頻道?”

張桂琴弟弟指了指屏幕上顯示的數字403,說:“就是這個。”

程鬆岩又問:“你這對講機通話距離多遠?”

張桂琴弟弟說:“兩三裏地吧,再遠信號就不好了。”

張桂琴一把搶過對講機,衝著對講機喊:“夢晨,夢晨,你能聽到媽媽說話嗎?你要是聽到了就吱個聲。”

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啥夢晨,啥媽媽啊?這對講機咋還串台了呢?”

張桂琴弟弟說:“姐,你別亂喊,同事該笑話我了。”

張桂琴不理會還要喊,程鬆岩腦子裏卻閃過一個念頭,如果這孩子真是被拐走的,那這呼喊可能會給她帶來危險。於是他把對講機拿了過來,說:“別喊了,可能不在通話範圍之內。”然後思考了一下,又說:“這對講機我先帶走了。”

張桂琴弟弟說:“你不能帶走啊,帶走了我領導又該罵我了。”

張桂琴說:“你外甥女都丟了,你還擔心領導罵你!當年我就不該管你,就該讓你在笆籬子裏蹲著!”

張桂琴弟弟說:“蹲著就蹲著,在裏麵有吃有喝的,還啥也不用幹,誰讓你多管閑事的!”

這話程鬆岩聽著都來氣,他說:“你少說兩句,下次再犯事落我手裏,我讓你蹲個夠!”

張桂琴弟弟胸口窩火,但也不敢頂撞,張了張嘴,把話都憋了回去。

程鬆岩說完,拿著對講機,帶著張桂琴走了。張桂琴弟弟一副吃了悶虧的樣子,看他們走遠才弱弱地說了一句:“記得還回來啊……”

程鬆岩回到刑警隊,直奔技術科,推開門,隻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女生在值班,嗍了根果丹皮在看言情小說,看到程鬆岩進來,急忙把書往身後藏。

程鬆岩說:“別藏了,都看見了,許麗,我勸你趕緊找人談個戀愛,保準你不再相信這玩意兒。”

許麗大咧咧一笑,看了看程鬆岩身後的張桂琴,說:“程隊,聽說你前幾天去相親了,就是這個姐姐嗎?”

程鬆岩一愣,說:“這事你咋知道?”

許麗說:“小沈說的,全隊都知道。”

程鬆岩想罵髒話,看了看張桂琴,憋了回去,然後把對講機遞給許麗,說:“你看看這玩意兒,能定位嗎?”

許麗接過去,看了看型號,說:“不能,這款沒有內置GPS。”

程鬆岩說:“那要是這玩意兒丟了,就沒辦法找回來?”

許麗說:“能找回來,但要用無線電測向。”

程鬆岩說:“那你趕緊給我找一找,就和這個是一個型號的,也用一個頻道。”

許麗說:“程隊,你就別逗我玩了,這咋找啊?無線電測向測的是電波,這城市裏到處都是,任何一台對講機都能發出來,就是找一輩子也不一定能找到你要的那一台啊!”

程鬆岩聽了一臉愁容,撓著後腦勺不知道該咋辦,回頭看張桂琴。剛才一路都帶著希望的她,聽到這話,臉也垮了下來,她看了看程鬆岩,又看了看許麗,突然腿一軟,跪了下來,說:“程隊長,小姑娘,我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好不好,我求求你們了,沒有我女兒,我也活不下去了……”

程鬆岩急忙攙扶張桂琴:“你這是幹啥啊,我又沒說不管,你快起來!”

許麗雖不知道發生了啥,但也猜出個大概,幫著程鬆岩往起扶張桂琴。可張桂琴半個身子不起來,雙腿軟綿綿地拖在地上,兩人再用力,張桂琴的一隻鞋子掉落下來,隻見襪子殷紅一片,她跑了一下午,腳都磨出血了。

看著地磚上的一條條血道子,程鬆岩和許麗愣住了。

張桂琴趁機掙脫了二人的手,坐在地上,也不管腳疼,急忙用袖子擦地磚上的血,說:“對不起,對不起,把地弄髒了。”她擦著擦著,眼淚就劈裏啪啦地落了下來,然後整個人猛地趴在地上,號啕痛哭起來,哭聲裏全都是懊悔和絕望。

那哭聲在屋子裏轉圈圈,跑不出去,程鬆岩和許麗聽著聽著,也跟著揪心地紅了眼眶。

這時手機響了,是小沈打來的,一接通,小沈那邊就著急忙慌地說:“程隊,找到了!監控拍到了!”

“你別急,慢慢說。”

“監控拍到了,在麻辣燙店門前的拐彎處,一個撿破爛的騎一輛三輪車,把一個小女孩捂暈後塞進了三輪車裏,太他媽膽兒肥了!”

程鬆岩的煙燙到了手指,他急忙扔掉,說:“然後呢?帶去哪兒了?”

“他下一次出現是在友誼路和龍石路的交叉口,再下一次是在友誼路和鬆花街,再然後是起點巷,後麵就沒了。”

程鬆岩聽著小沈的話,腦子裏已經畫出一幅城市地圖,沿著友誼路,一路向西,龍石路,鬆花街,過了起點巷,就是郊區了。他讓小沈趕緊去起點巷,在那裏等著會合。然後他跑回屋子,直奔醫務室,喊許麗帶上無線電測向設備跟自己走。許麗立馬跑回技術科拿設備。

張桂琴的腳剛處理好,現在也知道疼了,一瘸一拐地問程鬆岩:“怎麽了?有線索了?”

程鬆岩點了點頭說:“你先在這兒休息一下……”

“程隊長,你帶我一起去吧。”

“出警不能帶你去。”

“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好不好?讓我在這兒幹等著,我實在等不下去。”她拉住程鬆岩的衣服不放。

程鬆岩又急又火,甩開她,說:“這是出警!你以為是鬧著玩呢!你這一瘸一拐的,萬一拖累了救你女兒怎麽辦?”

張桂琴像是被嚇到似的,鬆開了手,許麗背著設備過來,不忍心地看了她一眼,跟著程鬆岩離開了。

兩人上了警車,直奔起點巷,等趕到時,看到小沈已經等在那兒了。三人會合,上了同一輛車子,再往前開幾百米,就是荒郊野外了。前幾天剛下了雪,車燈一照,方圓幾裏,一片白茫茫,連隻野雞都藏不住。

小沈納悶:“這人能去哪兒呢?”他下車,拿著手電找車軲轆印。

程鬆岩讓許麗試著測向:“這荒郊野外的,應該好找電波吧?”

許麗拿出設備,在調試,小沈卻跑回來敲車窗,說:“找到三輪車軲轆印了。”

程鬆岩一聽趕緊下車,許麗也跟著跑了下來,三人順著小沈找的車軲轆印,一路往前走。車軲轆印七彎八拐,順著小路把他們往回帶,帶進了一片待拆遷的平房區。這裏的居民全都搬走了,沒有燈火,漆黑一片,車軲轆印消失在一戶鐵門前。

大門沒鎖,程鬆岩推門進去,堆滿紙箱和水瓶的三輪車就停在院子裏。兩人屏息靜氣,往屋門靠近,程鬆岩做了個一、二、三的手勢,在比到三的時候,一腳把屋門踹開,隨即打開手電,隻見一個人影嗖的一聲,推開後門跑走了。

“站住!”程鬆岩大吼一聲,追了上去,小沈緊跟其後。程鬆岩跑出後門,看著那個人影朝西邊跑去,程鬆岩朝天上鳴槍,那身影停頓了一下,隨即拐了個彎繼續跑。程鬆岩拔腿再追,拐過去看是個死胡同,那人翻牆跳了過去。

程鬆岩也翻牆跳了過去,可落地時卻踩在了廢木料的幾顆釘子上,他忍痛把木板拔出來,釘子上沾滿了血。他顧不了那麽多,爬起來繼續追,卻見自己已經跑回了前門那條路。

許麗仍舊拿著木棍蹲在地上,她剛才聽到鳴槍和追跑的聲音,可也不敢亂跑,怕添亂出了岔子,就一直守在前門。這時看一個身影跑來,見不是程隊和小沈,便一棍子揮了上去,掄在了那人的腿上,那人悶哼了一聲,倒在地上。她起身上前又要揮一棍子,但那人卻一個翻滾,隨即一抬腳,踹在了她的肚子上,她吃痛跌坐在了地上,那人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跑走了。

程鬆岩追了過來,看許麗坐在地上,許麗大吼:“別管我,快去抓人!”程鬆岩越過許麗繼續追,一路追出了平房區,麵前是一片野湖,在黑夜裏泛著微微的白光,那人在冰麵上的身影,像是一棵樹或是一根玉米稈,搖搖擺擺的。

砰的一聲,身後傳來槍響,小沈氣喘籲籲地站在程鬆岩身後,朝湖麵開了一槍,可是沒打到人,但那身影明顯矮了一截,他在弓著身子跑。

小沈又開了一槍,還是沒打到,便繼續追了上去,程鬆岩瘸著腳跟在身後,看著小沈越來越接近那個身影,卻傳來撲通一聲,小沈的影子消失了。程鬆岩暗叫不好,咬著牙往前跑,跑到跟前才看清,前麵是一個冰窟窿,小沈在水裏麵掙紮,隨著冰碴子起起伏伏,就快要凍僵了。

程鬆岩急忙匍匐在冰窟窿旁,緩緩爬過去,伸出手,拉住小沈,然後一點點地後退,再後退,才把小沈拉出水,又拉得離冰窟窿遠了些才鬆開手。

小沈翻了個身,氣喘籲籲地躺在冰麵上,緩了好一陣,哆嗦著說:“差一點,差一點就抓到了。”程鬆岩抬起頭,那人的身影早已經消失在夜幕裏,再環顧,四麵八方,暗夜無星,都沒了方向。

程鬆岩通知了刑警隊,老孫帶著一夥人趕來在車邊會合,車門一打開,張桂琴也從車子裏鑽了出來。

張桂琴說:“程隊,你別怪這位大哥,是我硬纏著來的,聽說找著人了,那看到我女兒了嗎?”

程鬆岩搖搖頭說:“你既然來了,就老實在車裏待著。”

張桂琴說:“我明白,我保證不給你們添麻煩。”

程鬆岩隨即布置任務,先讓人把小沈送回去,然後讓老孫帶人在方圓幾公裏內,地毯式搜查。

大家領了任務散去。程鬆岩抽了根煙,準備回剛才那個鐵大門的屋子,看看還能找出什麽線索,可剛要離去,許麗突然叫住他,說:“程隊,我測到信號了。”

程鬆岩一時沒反應過來,說:“什麽?”

“我的無線電測向設備,測到信號了。”

程鬆岩急忙跳上車,看到測向設備的指針微弱地擺動著。

許麗看著前方的茫茫雪原,說:“這荒郊野嶺的,咋能有信號呢?”

程鬆岩說:“你快定位一下。”

許麗擰動指針,說:“兩點鍾方向。”

程鬆岩啟動車子,下道,朝那邊開去。

張桂琴說:“咋啦?找到夢晨啦?”

程鬆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車子緩緩地前進。

許麗又說:“九點鍾方向。”

車子左轉,靜謐的曠野,隻剩下輪胎碾壓雪地的聲音。

許麗盯著測向設備,說:“信號越來越強了,往前,就在前麵。”

可車子卻停了下來,程鬆岩說:“車開不過去了。”

許麗抬頭,通過風擋玻璃看出去,前麵是一道溝壑。程鬆岩下車,許麗也背著設備跟了下來。程鬆岩拿著手電來到溝壑旁,手電照下去,溝壑還挺深。他拿手電照著往旁邊走,看有沒有能繞過去的路,走了幾步卻覺得異常,前方的溝壑旁,也有淺淺的三輪車轍。

許麗從他身後跑了過來,說:“程隊,那信號好像就在這附近。”

程鬆岩點了點頭,把三輪車轍照給許麗看。許麗當下明白了,兩人沿著車轍往前找,一直到溝壑邊緣,找到了一片腳印和一片拖拽的痕跡。兩人跟著痕跡再往前幾步,便看到溝壑邊的一個緩坡,拖拽痕跡和腳印一路下去了。

程鬆岩掏出槍,讓許麗在上麵等著,自己小心翼翼地沿著緩坡往下走。可走了兩步,之前被釘子紮的腳底突然一痛,沒站穩,整個人坐在了地上,順著雪麵滑了下去。

溝壑有兩個人那麽深,程鬆岩滑到底,雪麵子滾了一頭一身。

許麗站在上麵喊:“程隊,你沒事吧?”

“沒事。”程鬆岩爬起身,往前走去。走著走著,看到前麵有一片漆黑的東西,他用手電對準,是一堆燃燒過的灰燼,他撿了根枝條在灰燼裏扒拉,有幾片沒燒淨的衣服。他繼續扒拉,枝條碰到灰燼下麵的雪裏的一個硬東西,他蹲下身,用手去刨,刨出來一個對講機。這個對講機因為沉,墜到了雪裏,所以隻是背麵有些燒焦,整體還保存完好。

程鬆岩回頭向上看,張桂琴踉蹌地跑到了溝壑邊緣,拿著對講機一直在喊:“夢晨!夢晨!你說話!你聽到就說話啊!”

程鬆岩衝著上麵的許麗喊:“許麗!你快帶她回車裏!”

許麗拉住張桂琴,往車裏拽。程鬆岩拿著對講機,繼續往前走,前方有幾塊大石頭,突兀地露在雪地上,他靠過去,再靠過去,手電照清楚了,那並不是大石頭,而是幾個高一米左右的塑料桶,裏麵灌滿了混凝土。

再往前走幾步,程鬆岩停下了腳步,他咽了咽口水,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後背瞬間蒙上了一層冷汗,麵前的景象,如一個個大型的盆栽,在深夜的曠野裏挺立著。

還沒等程鬆岩回過神來,身後卻傳來一聲尖叫,張桂琴掙脫了許麗,從緩坡上滑了下來。

張桂琴踉踉蹌蹌來到程鬆岩身邊,說:“程隊,找到夢晨了嗎?”

程鬆岩緩過神來,急忙熄滅了手電的光,但已經來不及了。

張桂琴在那光收回的前一秒,看到了那混凝土裏的孩子,其中一個頭朝上的,正是她的女兒夢晨,她一瞬間呆住了,然後腳下一軟,暈了過去。

注釋:

[1]床子:方言,像床似的貨架。

[2]CS:指《反恐精英》(Counter-Strike),一種射擊類網絡遊戲。

[3]老舅:在東北方言中指“小舅”。

[4]計計:方言,斤斤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