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符文密碼與鄉愁

次日天色昏暗,多雲,空氣中潮氣彌漫。理論上講,我們已經獲準通過土著領地了,因此無須再畏懼會遭到攻擊,然而實際上,我們所麵對的重重困難才剛開始。在我們離開的期間,駐紮在列車附近的人修好了掃雪鏟,在機械和手工的雙重作用下清除了約有五十碼的積雪,然而這樣的進度還是太慢了。尤其鐵路本身也很窄,因此同一時間內隻能容許大約五個人並排做工,其他的人即便想幫忙也插不上手。更糟糕的是,又濕又冷的天氣對引擎的影響也很大,我不得不花上比從前更多的時間保養修整引擎。我們的糧食儲備也日漸減少。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如果我們能夠在彈盡糧絕之前進入這片河穀,都已經算是走運的了。寒冷的天氣也極大地影響了士氣,每日的打獵小隊也多半是空手而歸—在這樣的海拔,樹木非常稀疏,因此也幾乎完全看不到野獸的蹤跡。雪上加霜的是,風已經起了,氣溫每天都在下降。即便我們現在就放棄前進回轉,想要回到鐵港的大本營也極為困難。我們目前的情況幾乎沒有哪怕一個有利條件。

在日光稀少的情況下(每天大約隻有五個小時的日照時間),我們別無選擇,隻能忍受著極寒的天氣,在夜間持續挖掘。負責挖掘的人尚且可以通過做工讓身子暖起來,但是守衛卻每隔半小時就必須換一次崗,否則他們就有活活凍死的危險。如今,我們的晚餐也基本以燕麥粥為主,裏麵象征性地撒上一點鹹肉。夜空中不時有奇異的光掠過,河穀另一頭傳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動物嗥叫聲,人們也都在竊竊私語,講著鬼魂和巨怪的傳說。早就沒有人再唱歌了—飯後,那天不用參與挖掘的人全部都徑直上床睡覺了,盡管車廂裏的銅鍾顯示時間不過是晚上八點而已。在這裏,文明社會的時間概念似乎也徹底失去了意義。時間屬於另一個世界—屬於哥本堡王國和宮廷—卻並不屬於這裏。

就連車廂裏的爐子也無法再阻攔無處不在的寒意。那天夜裏,我躺在鋪位上,盡管大部分外衣都穿在身上,卻還是凍得瑟瑟發抖。我不禁心想,我真是受夠了,孤狼、女巫、怪獸……似乎從我遇見國王的那一天起,我就被困在了某個巨大的無理層裏,無處可逃。我開始懷念我當時在皇宮的那份工作,我的工房,發條機械、工具、金屬、木材,還有一切能夠被量化、被計算、可控的事物。我母親曾經提醒過我,不要牽涉到宮廷的事務中去,她說得沒錯,皇宮和瘋人院並無二致。如果我還有機會活著回到哥本堡,我隻願意做一個普通的鍾表匠,度過踏實而默默無聞的一生。懷著這樣抑鬱的心情,我終於沉沉睡了過去。

我在黑暗中突然驚醒,我心裏有種預感,好像有什麽事情剛剛發生了。國王也已經起身了。我匆匆穿上外套,離開車廂,走到國王身邊。他正和阿諾、約翰遜兩個人並肩站著,察看雪地裏的什麽痕跡。

“昨夜有人來過了。”國王說。

我望向雪地,在月光照射下,我立刻看到一行用箭頭或是矛尖畫出的字符,隻是那些字我一個都不認識。

“陛下,這是符文嗎?”

“是的,這一帶人使用的古老字母。我已經問過守衛了—他們什麽都沒發現,真是一群蠢貨!如果來者不善,我們早就死在睡夢中了。”

附近的雪地早就被我們自己的人踩得一團糟,因此我們也難以看出究竟來過多少不速之客,然而,那一行五六個奇特的符文,顯然是對方刻意留給我們看的。是在傳遞一條消息嗎?還是發出某種警告?

“它們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國王說,“我們一直在討論。你看:這個符文代表的是V,那個則是N。但是這些符文連在一起組成的詞,卻和我們所知的任何一種語言都不一樣。阿諾說土著語裏沒有這個詞,哥本語或者北地語裏也找不到對應的內容。”

“陛下,會不會是盎格裏語?”

“不,這一定是未知的語言—或者密碼。尼爾森,幫我把這行字畫下來。如果我們還能活著回到文明社會去,我很想知道它的含義。”

我拿出了筆記本,開始描畫這行符文的樣子:

正在我專心繪製、力求精準的時候,天色也一點點亮了起來。我能感覺到,太陽正從我背後緩緩升起,下一秒就有可能出現在山巒之上。國王、阿諾和約翰遜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談論著昨夜的事情。突然間,三個人都沉默了。我抬起頭,順著他們的視線向遠方望去,看見山脊上有一條黑線正在朝著我們的方向蜿蜒—是一隊人。黑線越來越近,足足四五十個戰士,他們騎著馬,或是乘著馴鹿拉動的雪橇。他們猛地發出一聲怒吼,順著雪坡直接衝了下來,在頭頂揮舞著武器。

噪聲驚醒了大部分還在沉睡的人,他們紛紛從**跳起身來,抄起了火槍和劍。

“抓住他!”國王指著阿諾大喊。約翰遜和我徹底愣住了,站在一旁,好像突然石化了一樣。

“抓住他啊!”國王又喊了一聲,拔出了劍。我們兩人宛如大夢初醒,動作遲緩地抓住了阿諾的手臂。阿諾麵上仍然掛著溫和的笑意,似乎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懵然不覺。

“約翰遜,告訴他們,如果他們膽敢再多往前走一步,我們就殺了這個人!”國王把劍架在了阿諾的脖子上。

約翰遜吼了幾句土著語,可是剛剛還在全力衝鋒的隊伍突然停住了腳步,在約二十碼開外的地方排成了一隊。約翰遜的聲音戛然而止。我們的人站在拖車後,對著來人舉起了火槍。氣氛緊張極了,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十分離奇。

有一種孩童喜歡的“雙關畫”,畫本身是不變的,但是隨著看畫人視角的改變,畫麵上可以呈現出少女或是老嫗兩種不同的形象。我們眼前這一幕恰如一幅雙關畫,畫麵上的內容也在悄然變化。那些人手中的戰斧和劍看上去不太對勁—太長了,形狀也怪怪的—不,那並不是武器,而是雪鏟。這些人是來幫助我們解圍的,而我們卻差一點對他們開了火。

阿諾對他們長嘯了一聲,像是在打招呼,對麵傳來笑語聲。國王收回了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土著人笑著迎上前來。這些人裏不光有男人,還有不少女人,也穿著紅藍相間的服裝,披著毛皮。最令我們驚訝的是,先前背棄我們投靠土著的伊布森也在這裏,他垂頭喪氣,滿臉都是羞愧之色。他對國王咕噥了一句,希望我們能重新收留他,說話的時候也一直沒敢抬頭看向我們的臉。我們稍後打聽到了他的故事—那個他本以為答應和他結婚的女人,其實是阿諾的妻子。原來,女人並不是要跟他結婚,而是把他當作阿諾不在時的替代品。現在阿諾要回歸部族了,伊布森就沒用了。她這次是來把他還給我們的,並對我們“慷慨地把伊布森借給她”表示了感激。

理論上講,伊布森確實犯下了逃兵罪,這在軍隊裏是很重的罪名,然而就連國王自己也剛剛掉進了一個土著女人的陷阱,他便沒什麽心思怪罪伊布森了,隻希望大事化小,輕輕揭過。在約翰遜把這個故事轉述給他的時候,他好幾次都差點笑出聲來。國王為了責罰伊布森,剝奪了他的軍官職位,降為普通士兵。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情了。

庫瑪族的挖雪方法和我們不同。我們會讓四五個人站在列車前麵,埋頭鏟走前方鐵路上的積雪,然而庫瑪人卻會先在雪中走上五十碼,確定好鐵路的走勢,標記好一個定點,然後派兩列人穿著踏雪鞋、腳綁滑雪板,分別站在鐵軌兩旁,隊伍從列車一直排到定點的位置。聽到統一的命令之後,那些人便同時鏟去自己麵前的那一小塊雪。用這種方法,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庫瑪人在一天之內做完的掃雪工作已經追平了我們自己人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努力。

當然,庫瑪人比起我們而言,無論是穿著還是裝備,都更適合這裏的氣候和環境。盡管我們也穿著冬裝和厚靴,卻難以抵擋寒意—就連我們幾個得以睡在車廂裏的人也不能幸免。我曾見過我們的人在不工作的時候全身披著毯子乃至睡袋,隻為了取暖。庫瑪人敏銳地注意到了我們的窘境,便通過約翰遜詢問我們是否願意與他們做交易,換一些更暖和的衣服。我們自然滿口答應。一個女人便帶著馴鹿雪橇向村子的方向去了,不多時又回到了我們的營地,雪橇上堆著馴鹿皮、毛皮大衣和帽子。

然而,交易本身卻遇到了一些麻煩。庫瑪族並不在意金銀財寶,因為那些東西對他們而言毫無用處。即便是我們剩下的那點朗姆酒,他們也不屑一顧—他們自己會釀酒,而且他們認為,自己的酒要好喝多了。他們想得到的隻有一樣東西:我們的武器。刀、劍和火槍,因為更精良的武器可以幫助他們打獵。

憑借著我身上那一點稀薄的商人世家血統,國王命令我去和他們交易談判。可我很快發現,庫瑪人開出的條件極為苛刻:一把精製的薄鐵劍換一件毛皮大衣,一杆火槍換一頂帽子。其中有些武器,需要哥本堡工匠足足一年的努力才能製成。然而無論我們怎樣砍價,庫瑪人都不肯讓步—要麽就按照他們的條件走,要麽交易便宣告失敗。

我把這個壞消息回稟給了國王。“看來,如果想穿上更暖和的衣服,我們必須先把自己剝個精光。”國王煩躁地歎了口氣,“算了,他們想要什麽就都給他們吧。必須首先保證我們的人吃飽穿暖,否則我們甚至都無法活著走出這座山。”

先前那個庫瑪族女人用雪橇拖走了我們幾乎所有的武器,又帶著更多的衣服回來了,所有人都穿上了皮毛大衣和帽子。離開鐵港的時候,國王特地放鬆了對儀容的要求,特別是刮臉。因此,現在所有人臉上都滿是胡茬,頭發蓬亂,邋遢至極。如今穿著這些毛皮,我們看上去根本不像是精幹的士兵,更像是哥本堡北門賣廢鐵的流浪商人。

一開始我們還有些擔心,自認剩餘的糧草不足以喂飽這麽多客人,幸好按照庫瑪人的習慣,我們在交易中循規蹈矩,他們便也不介意附贈我們一些食物。最終,我們的營地裏又多了大量的馴鹿肉和一些我們曾在女巫家中喝過的甜酒。

那夜,士氣明顯高漲了不少。我們圍坐在篝火邊,盡情享受著庫瑪人送給我們的食物—或許未免太過“盡情”了,什麽禮儀都統統拋之腦後—輪流分享剩下的幾桶朗姆酒。國王還從私人庫藏裏拿出幾瓶上好的葡萄酒送給了庫瑪人,令他們讚不絕口。

然而,我卻獨自一人坐在火堆邊,心情依舊低落。國王發現了我,便徑直走了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木頭上。

“你看上去就好像一隻便秘的鬥牛犬。”他用哥本語說道,語氣輕鬆愉快,毫不避忌粗鄙的用詞。近來他經常用哥本語和我交談,而不是貴族常用的盎格裏語,我不知道他這樣做究竟是代表了親熱還是輕視。

“你還在想那個巫婆的事情,是不是?”

“不是的,陛下,我在想……一些私事。”

“你想家了。”他說。

一如既往,他的洞察力強到有些惱人。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無法再偽裝下去了。

“陛下,您覺得我們還會有回到哥本堡的一天嗎?”

“不會。”他凝視著篝火,隻說了兩個字。

我猛地轉頭望向他,一時間被他的直白震驚了。

“可是這樣的話,我們的任務……”

“哦,我的意思是,隻要我們夠幸運、夠機智,回去是能回去的,別誤會—終有一天,你還會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市集。可是這並不代表你就真正地‘回去了’,那個你愛著的、熟悉的哥本堡,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他注意到了我的困惑。

“卡爾,我從小就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的,國王是不能夠有家的。古代的國王有很多座城堡,分散在他們的屬地之中,還有無數的屬國與海外領地。這些國王必須時刻都在旅途之中,把治下的每一塊土地都當作自己的家。因此,我的老師們一直教導我,比起站立不動,我更需要逆流而上;比起嚴防死守,我更需要積極開拓。那些隻知道抓住自己已經擁有的東西的國王,都將會淹死在曆史的洪流之中。作為一位國王,倘若想活下來,就必須比所有人勇敢。至少,他們都是這麽說的。”

火舌舔著木柴,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火星隨風四散,飄入黑暗之中。

“但是陛下,您還有忠實於您的臣民。有臣民在的地方,難道不算是您的家嗎?”

“我的臣民?”國王苦澀地笑了笑,反問了一句,“任何效忠於我的人都是我的臣民。這麽說來,艾爾戴人也是我的臣民,和哥本堡的人一樣。”

國王宛如棋盤上一顆無時無刻不在移動的棋子,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極度不適。

“那麽,難道您可以做任何人的國王嗎?”

國王笑了。

“知道嗎?在遙遠的北方有一座小島,也是我領土的一部分。那裏除了群山,就是冰雪,島上沒有森林,沒有青草,也幾乎沒有動物。我不知道那裏的人是靠什麽生存的,然而我身邊的人一直告訴我,島上的居民對我忠心耿耿—他們會在我生日那天升起哥本堡王國的國旗,在我的肖像麵前高唱國歌。他們手裏那幅肖像其實根本不是我的,而是我父親的,但是也無所謂了。去年夏天,按照計劃,我本來應該去拜訪那個地方的,後來叛亂發生了,這個計劃自然也就擱置了。可是卡爾,你看,那裏的人也是我的臣民啊,因此,那座小島也是我的家。”

他從地上拾起一小塊黑石,丟進篝火裏,火苗猛地一躥,變得更亮、更旺了,甚至升起了一股幽幽的藍焰。這種黑石究竟是什麽鬼東西?

“可是陛下,我—我不是國王啊,我有家。”

“但你和我一樣,都曾經是個小男孩。我相信你也曾像每個小男孩一樣,統領千軍,統治王國,是不是?”

我想起幼時拿來做遊戲的那些錫兵,不禁笑出了聲,點了點頭。

“如今,你失去了你的王國,我也是。對我們而言,回去的路早就消失了—即便終有一天我能奪回王座、你能回到家中,也一樣。事實就是如此,我們都回不去了,離別與失去是每個人從生到死都必須麵對的命運。”

盡管國王看上去還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說出的話卻略顯悲觀。他這一套說辭並沒有讓我覺得心裏舒服些。或許國王在這樣的荒野裏,感覺就和在皇宮裏一樣自在—有些時候,他看上去甚至在這裏過得要比在哥本堡還自在—但我和他不一樣,我依然會想念那些被我舍棄的東西:熱乎乎的食物,溫暖的床鋪;太陽高高懸在空中,而不是躲在山巒後麵;樹木長著真正的葉子,而不是鬆針;林間清脆的鳥鳴,人們的笑語……我想回家。我把這一切都對國王表達了—當然,以一種盡可能委婉的方式,因為我不想在他麵前顯得自己意誌不夠堅定,讓他懷疑我的忠心。

“那麽卡爾,你必須自己找到回家的路,”國王說,“但是你要記住:家未必就在你心目中的那個地方。”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站起身來,重新恢複了國王的儀態。我依然坐在原地,咀嚼著他說的每一個字。

次日日出之時,我們繼續進行挖掘工作。鐵路爬上山坡,從河穀最低處漸漸攀升到了山丘上,隨著周圍地勢升高,鐵軌上的積雪也越來越淺。令我們欣慰不已的是,日落之時,我們已經完成了全部工作,前路上的積雪隻有一兩尺深了,掃雪鏟便可輕易擺平。我們依依不舍地與庫瑪人告別。在過去的幾天裏,他們不僅是我們的恩人,也成了我們的朋友。我們在篝火邊告別,國王對庫瑪人說,我們欠了他們一份巨大的人情,總有一天會想辦法報答的。作為憑證,他給了庫瑪人一枚金幣,金幣一麵印著國王自己的頭像。庫瑪人欣喜地收下了這份禮物—即便來自南方的國王再也沒有履行約定返回北地,這個故事也已經有了足夠多的傳奇色彩,足以在他們的子子孫孫之間流傳下去。那夜大家照例舉行了告別前的狂歡。可是第二天清晨,在我們大部分人都沒來得及起床之前,庫瑪人已經把帳篷和鐵鏟都打包綁在了雪橇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之後,我發現國王盯著他們在雪地裏留下的痕跡出神。

“卡爾,你覺得他們是我們的朋友還是敵人?”

國王的問題讓我有些驚訝—就在昨夜,他還對庫瑪人說了那麽多慷慨激昂、親熱無比的話。

“陛下,他們幫了我們大忙。甚至可以說,他們救了我們的命。”

“可他們同樣也把我們送到了女巫手裏,還除去了我們的武裝。不費一兵一卒就能做到這點,這個計策可真是了不起。就算他們幫我們掃平了前路的障礙,那或許也隻是為了實現他們自己的目的吧。”

“可是我覺得,他們是無辜的,並沒有存著這樣的心思。”

國王點了點頭:“我也這麽覺得。但即便是無辜之人,也有可能在無意之中成為別人手中的棋子。”

他歎了口氣:“反正到一切結束的時候,我們就能得到答案了。”

我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我在心裏偷偷笑了笑。即便是國王,也偶爾會懷疑自己是否隻是他人的一顆棋子—這件事情不知為何令我感覺得到了一絲安慰。

我們駕駛著列車,小心翼翼地沿著鐵路繼續前行。列車上還有一些儲能艙,然而我們走了這麽遠,剩下的能量早已不足以支持我們掉頭回到鐵港了。當然,我們也隨身帶了拆分的風車,但是把風車組裝起來、重新為每個儲能艙上弦,又要大費周章。這樣一來,可能要耗去好幾天的時間,我們的口糧也不多了。現在的問題是,光憑剩下的這一點點發條能量,列車究竟能不能把我們平安地帶到最終的目的地?

幾個小時後,我們爬到了山口。我們停下車,觀測了一下位置和路線,來路繞山而行,曲曲折折,雖然上坡路到此為止了,但剛剛那一段路對於引擎來說,依舊有些吃力。我意識到,這條鐵路一定非常難建。即便真如古老傳說所說,古代人可以任意操控龐大的能量,他們又是出於什麽原因才會在這樣崎嶇不平、人煙稀少的地方大肆投入人力物力搭建鐵路呢?如今北地人也想讓這條鐵路重見天日,這表示這條鐵路一定非常重要。

山口遠處的峰巒上也滿是積雪,雪呈條紋狀覆蓋在灰色的岩石上,就像謝頂老人最後剩下的那幾縷白發。我們安靜地站著,凝視著四周的山。我從未見過這樣龐大而寂靜的東西,令人一邊膽寒,一邊又忍不住想要頂禮膜拜。

有一刻,隻有我和國王兩個人單獨站在山脊上。我抓住了這個機會,趕緊問道:“陛下,我能不能問問您……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國王指著地平線的方向:“就去那座山後麵。看上去很遠,其實並沒有那麽遠。其實,如果沒有遇到天氣的阻礙,我們隻需要幾天就能到達目的地。”

“那座山後麵有什麽?”

“那裏是北地人獲取生鐵的地方,從地下掘出的,真正的生鐵!和我們那些循環利用的鐵不一樣。想想吧,如果哥本堡獲得了這麽多生鐵,能做多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們可以建設……”

國王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他靜靜地站著,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不知道他又在構想什麽樣的宏偉藍圖,但是以我對國王的了解,他的計劃肯定與鐵路有關係。

“那麽陛下,那裏是不是有……礦山?”我還是需要鼓起一定的勇氣才能把這個詞說出口,畢竟,在哥本堡這個詞依然是交談中不可提及的禁忌。

“礦山?估計有吧。反正古代的時候肯定有。”

“這樣難道不會有危險嗎?”

“你是在擔心他們會不小心讓地底的怪獸跑出來?也有這個可能性。但是北地人很狡猾,或許他們雇用了其他人來替他們挖礦。”

“雇用巨怪嗎?”對話的內容越來越讓我毛骨悚然了。

國王笑出了聲:“有可能吧。別忘了,我們現在可是身處在全然陌生的土地上。對於這個地方,我們一無所知,因此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我還是沒有搞清國王的計劃到底是什麽。他該不會是想帶著我們去打劫北地人的礦山吧?可是,即便我們能成功偷到一點生鐵,也很難把那些東西運回去啊。

國王讀出了我的心思。

“尼爾森,遊戲已經進行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我手裏握著三張王牌,我們的發條機械就是其中之一。我相信,北地人一定會垂涎我們手中的科技。”

“可是漢森博士不是早已經……”

“早已經把我們的秘密全都透露給了北方人?可是鍾表匠啊,你想一想,他真的泄密了嗎?這才是關鍵的問題。如果他沒有泄密,那就代表著我們手裏還有非常珍貴的籌碼。”

“但北地人不該是我們的敵人嗎?”我問道。

“我們沒有和北地王國開戰,至少現在還沒有,我們僅僅是在武裝對峙而已—確實,對峙能導致戰爭,但是對峙本身並不等同於戰爭。到目前為止,我們的交鋒都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是為了讓對方忌憚我們的實力。這可以代表戰爭的初期階段,也可以代表談判的初期階段,讓他們自己想去吧。”

走回列車的路上,國王摟住了我的肩膀,語氣急促,聲音卻很輕:“尼爾森,記住,永遠不要在處於弱勢的情況下和別人談判。海峽之戰就是我們需要的那場勝利,克裏斯蒂安比的遭遇戰算是打了個平手。所以以現在的形勢看來,我們依然處於上風。”

“隻是……”

“隻是我現在已經失去了我的王國,沒錯。”

他轉身離開,去和其他幾個軍官說話了。我早就該預料到的—不管國王對我說了多少話,其實還是相當於什麽也沒說。

我擔心儲能艙不夠用完全是多慮了。從這裏開始,鐵路便一直在下坡,並不需要耗費多少能量。鐵軌繼續盤山而行,左手邊出現了一片廣闊的、冰封的白色湖麵。我擔心列車會在坡道上失控,便以十二分的謹慎駕駛著列車,速度幾乎隻比步行要稍稍快一點。幸好掃雪鏟也還在發揮作用,車頭的雪末像水花一樣四濺開來。

鐵路附近開始出現更多的樹木,先前見過的那些奇形怪狀的櫸木和鬆樹交錯在一起—我心裏一直把鬆樹看作聖誕樹—我們沿著海岸一路行來時見過不少。我想,一個多月後,耶魯節就又要到了。我沒有孩子,但我還是忍不住思念起了我那留在哥本堡的侄女,也想起了去年和威廉夫婦過節的記憶。哥本堡的一切在我腦海中恍如隔世,回憶籠罩著一層不真實的光芒,我記起過去的時候,就仿佛在緬懷某個逝去的黃金年代。但是國王說得對—在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之後,我早已無法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回歸所謂日常生活。我作為普通人的人生早就完結了。這個想法令我心頭湧起一股傷感之意。

終於,前麵盡是平原了。我們此時身處曠野,四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樹冠像叢雲般糾纏在一起。我們又路過了幾個古老的列車停靠站,偶爾國王會命令停車,派人下去觀察破敗的月台和燒黑的廢墟。令人驚訝的是,附近沒有任何其他房屋或是人類居住過的痕跡,因此這些車站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麽,這依然是個謎團。約翰遜猜測這裏的氣候在古代可能與現在大不相同,因此放在千百年前,這裏也未必就是一片荒地。然而,就算這裏存在過村莊或是農田,我們也已找不到任何證據了,目之所及除了樹林就是白雪。

有一次停靠的時候,我們瞥見遠處有一個人影,正在策馬狂奔。在如此空曠的地方,我們的行跡一定非常明顯。那個人很有可能是北地人的軍官,正在急著把我們的行蹤報告給其他人。如今我們幾乎失去了全部武裝,如果北地軍隊決定攻擊我們,那我們簡直是不堪一擊。可是,我們在忐忑不安之中熬過了一天一夜,卻再沒有看到任何其他人的蹤跡了。

走出群山的第二天,當我們走到曠野中間某一處的時候,國王突然喊了停車。他透過望遠鏡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地平線上的某一點,然後把望遠鏡遞給我,指了指那個方向。

“尼爾森,你看看,遠處的是山丘嗎?”

遠處的景象也是灰白色的,幾乎要融進背後沉鬱的天色之中,但我在努力觀察之下,還是能夠辨認出明顯的輪廓。陡峭的山丘在地平線上起起伏伏,看上去就像孩子堆的沙堡。

“看上去好像是的。它們有什麽意義嗎?”

“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些山將會是你見過的最特別的山,它們就是北地人的鐵礦山。有些山是人工製造的—地底挖出的土一點點堆了起來,天長日久,就變成了山。”

我把望遠鏡遞回給國王,盡全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讓恐懼流露出來。那些人幾乎把整個世界都上下顛倒過來了……本該存在於地底的東西,如今矗立如山。又有多少邪惡因此而滋生呢?

“陛下,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嗎?”

“我們要直搗馬蜂窩了,”國王一邊眯著眼睛觀察望遠鏡裏的景象,一邊回答我,“是時候打起精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