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冒險小隊啟程

次日一早,我們召集了所有高級將領一起開會,商討接下來的計劃。說什麽“開會”,我是開玩笑的—其實隻是國王把所有人都喊到了一起,然後開始一一下達命令罷了。我們派了一批探子去勘測海港周邊的地形,尤其重點關注鐵軌,又派了一批機械師去四處尋找合適的、零散的鐵軌,帶回來從船停泊的位置一直沿著碼頭鋪到陸地上。我們在旁邊安裝了輪式吊車,組裝了新型風車,為儲能艙上弦。然後,我們又在離船不遠處築起了防禦土牆和柵欄,日夜由士兵把守。總而言之,我們把海港中這小小的一隅改造成了一座軍事要塞,幾乎能頂住大部分攻擊—當然,那種全麵來襲的大軍除外。盡管我們在大海峽附近和北地人衝突不斷,但理論上講,哥本堡王國和北地王國其實並沒有正式開戰—至少現在還沒撕破臉—但很顯然,我們此時深入北地王國腹地,在他們的西海口安營紮寨,已經非常出格了。

實際上,通盤考慮之後,最奇怪的一件事是:北地人始終沒有出現。我們在海港中找到了許多證明北地人曾在這裏頻繁活動的證據,但那些痕跡也是好幾個月之前留下的了,或許現在北地人已經拋棄了這座港口。

國王堅持認為,北地人一直致力於把黑石從南方島嶼運到極北之地。古書上說,極北之地曾經有過不少礦山。也許隻不過現在入冬了,航線不好走,北地人便不再來了。又或許,礦工們在這裏遭遇了什麽不測。他沒有明說具體是怎樣的“不測”,但所有人心裏都有數。

一旦要塞徹底完工,我們就會召開正式的戰前會議。在會議上,國王將會對所有人陳述他的作戰計劃。絕大部分人都躍躍欲試,而我一如既往,隻想遠遠地避開。

在哥本堡的官方曆史中,無論是列車還是鐵軌,都從未存在過,可是,當國王命令手下去勘探鐵軌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表現出哪怕一絲的驚訝。

正如國王曾經對我說過的一樣,整個哥本堡,就連街上的狗都知道鐵軌曾經是城市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教會的人一廂情願地試圖遮蓋這段曆史,妄想徹底抹殺鐵軌的存在,可真是愚蠢啊!探子們回來之後,報告說他們在鐵軌附近不僅找到了古代的鐵拖車,還找到了明顯是當代人手筆的木拖車,拖車上刻著北地語的記號—現在我們終於有了確鑿證據,北地人確實計劃重新開啟那條古老的鐵道。這些情報對我們而言,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好消息是,我們找到的這段鐵軌一定也能連通其他的鐵軌,繞來繞去,最終有很大可能會並入那條向東延伸的主要鐵道之中,一直通往群山彼端,直抵北地王國。壞消息則是,在海港不遠處就有一條隧道,鐵軌沒入了隧道之中,看不到盡頭的樣子。想要順鐵軌前進,就不得不鑽過隧道。

探子們沿著隧道走了一陣,最後還是感到有些膽怯,掉頭回來了。看上去,這條鐵路一直要穿過綿延的群山。這說明前路還遍布著許多這樣的隧道,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條隧道甚至都算不上長。如果我們要駕駛列車一路沿鐵軌而下,就必須鼓起勇氣麵對重重山岩包裹中的黑暗。暫時還沒有人敢把“巨怪”這個詞說出口,但這個念頭卻在每個人心裏盤桓。

然而,北地人顯然已經使用過這條鐵路很多次了,看上去也算是安然無恙。探子們在空置的北地拖車中找到了殘留的黑石和鐵塊。散落在四周的黑石實在是太多了,士兵們甚至開始著意提著筐去采集,一筐一筐運回到營地,專門用來生火做飯。一小塊黑石已經足以讓爐火熊熊燃燒,方便極了,隻有廚子對此有些微詞,聲稱黑石燃燒過後留下的廢渣很難打掃。

我們花了三天才準備好一切,這主要歸咎於白晝太過短暫。國王之前說的沒錯:這片土地上,太陽總是與地平線難舍難分。每天滿打滿算,也隻有六個小時的日光,這本就有限的時間還在隨著冬天的迫近而逐漸縮短。幸好,如今新型風車已經豎立在碼頭邊,風穩定地從峽灣的方向吹來,風車旁上好弦的儲能艙也越堆越高。機械師們沿著碼頭鋪好了臨時的鐵軌,將列車、車廂和拖車逐一搬運上岸安裝好。

這幾天,士兵們也一直在為火槍上油保養,反複操練槍法和劍術,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所有人心中都已經認定,國王會帶著軍隊去和北地人開戰。氣氛緊張而凝重。

第四天,國王終於召開了戰前大會。這次出席的高級軍官比平時還要多—作為國王的參謀之一,雖然我沒有正式的名分,卻早已在實質上躋身高級軍官之列。“芙蕾雅”的地圖資料室擠不下這麽多人,我們隻好把會議地點轉移到了“阿裏阿德涅”的船艙,座位不夠了,有一些人就不得不靠牆站著。國王一一迎接了出席會議的軍官,約翰遜則站在他身旁。國王身後的牆上貼著一張北方地圖,囊括了北境的一切已知王國與地域。

國王在地圖上畫出了他所推測的那條東行穿山鐵道的路線。他說,北地人應該就是在這裏建立了北方要塞與工業中心,因為此地深入北地王國腹地,離周圍敵國的位置較遠。我們尚不能準確估計這一帶北地駐軍的人數,但按照常理推斷,應該起碼有幾千人。船艙裏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這個任務聽上去完全是要我們去送死。

然而,國王接下來說的話,卻令所有人都驚訝極了。

“在你們心中,我一向是個戰士,熱血好戰,從不退縮。可是在此刻,我們必須牢牢銘記我們來到此地的目的。我們並不是來和北地人開戰的;我們的目標是奪回哥本堡王國。因此,我們隻有在遭到攻擊的時候才能因為自衛而回擊,絕不主動出手—這一路上,你們完全遵守了這個行動宗旨,你們的勇氣也令我倍感驕傲。”

“德·馬提尼斯及其黨羽的背叛,其實我早有察覺。在政變發動幾個月前,我已經吩咐忠實可靠的手下向北地王國派遣間諜;一旦情況有變,我們被逼無奈不得不踏上這段旅程,我先前做的準備就能派上用場。因此,我想,北地人根本不知道我們如今已經將他們的底摸了個十之七八。我們手中的王牌,即是這份對北地情報的了解。隻有時機到了,我們才能亮出這張牌。在這件事上,我希望能夠得到所有人的信任,我也有自信你們會選擇相信我。”

他頓了一頓。

“這次的列車考察,我會帶五十個人。”

四處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沒有人想到國王會下達這樣的命令。

“剩下的人留在這裏過冬,繼續防守要塞,一切保持現狀。如果我們到了春分那天還未返回,就請你們返航,回到哥本堡對新政府投降。這就是我的命令。我稍後會通知那五十個人前來受命。我們一旦完成列車和車廂的全部檢修與準備工作,就馬上啟程。”

國王選中的五十人,大多有著某項特殊技能,其中包括機械師、領航員、探子、神槍手,還有幾位高級軍官,比如出身北地家庭的約翰遜—他會說北地語,也懂一點當地土著的語言。國王還帶上了一位廚師和一位醫生,還有負責維護列車的我。我的任務就是駕駛列車;在我訓練出一位能和我輪班工作的助手之前,駕駛座都隻有我一個人坐。幸好,大家對駕駛這件事都很感興趣,因此報名也格外踴躍。之後,在國王的命令下,我們再次拆分了新型風車,把零件打包塞入拖車。我還帶上了我在“芙蕾雅”上製作的那些作為外交禮物的發條“玩具”。在儲能艙、帳篷、補給、武器和工具一一裝載到拖車中之後,五十個人也逐一登上了車。

旅程要開始了。列車隻有兩節車廂,因此大部分人都不得不坐在敞篷的拖車中。絕大部分人都從未見過發條列車的全貌,更別提親身乘坐了,他們登車的時候激動之情溢於言表。我爬進駕駛艙坐好。

國王從車廂窗戶裏探出半個身子,對留下來的人揮手告別。下麵的人擠在鐵路兩側觀看,隨著列車緩緩啟動、駛向要塞的木頭大門,爆發出陣陣的喝彩聲。

可惜,列車駛上岸邊的主鐵軌時卻遇到了一些問題。之前機械師在要塞和主鐵軌之間鋪設了一道彎軌,測試的時候一節拖車可以獨自安然通過,可是一旦成了幾節拖車和車廂連在列車頭後麵,彎軌就顯得太逼仄了,列車尷尬地卡在了半路。我們隻能匆匆招來吊車,把列車從彎軌上救了下來,重新放置在主鐵軌上。列車重新連接好每節車廂的時候,人們為了捧場,再次喝起彩來。

我們再一次啟程了。隻不過,為了安全考慮,我們前進的速度甚至比步行還慢,鐵軌旁邊跟著二十位武裝的士兵,專門為了護送我們安全穿城而過。

城中景色在窗邊掠過,我看在眼中,也暗暗心驚。這座城鎮曾經無比繁華,滿是道路、倉庫和民居,可如今全是一片荒涼廢墟,斷壁殘垣之上隨處可見焦黑的痕跡。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生命的跡象,但所有人都一致認為,此時此刻正有人躲在暗處觀察著我們的舉動。列車行進的嘈雜噪聲回**在光禿禿的牆壁之間。有些牆上還有清晰的古老字跡,像是古哥本語。我們的前進斷斷續續,機械師們隨時需要停下來掃清前方鐵軌上散落的磚石殘片,或是手動為列車並線改道。

比起前幾天來,今天的天氣要稍微晴朗一些,多雲的天穹中依稀可見小塊小塊的藍天,隻是峽灣上吹來的風依然寒冷刺骨。我們駛上主鐵軌的時候,我瞥見一排排古老的、已然全部鏽蝕的鐵拖車停靠在鐵軌旁,每一節拖車都足有我們一整個列車頭一樣大。我想,以我們的列車頭的力量,恐怕都不足以帶動哪怕一節這樣的拖車。到底要怎樣的列車頭才能與這樣的車廂匹配?那樣龐大的機器,大概已經等同於某種奇觀了吧?駕駛那樣的鋼鐵巨獸所需要的能量……我不敢想下去了。在古代世界全麵湮滅之前,那些古代人隻怕每個人都坐擁帝王般的財富,才會有如此可怖的能源儲備。

約二十分鍾後,我們抵達了城鎮邊緣的一座廢棄大樓。看上去,這座樓應該是古時候的車站。陪同我們的步行士兵隻能送我們到這裏,從此刻開始,我們就隻能靠自己了。

我再次發動了列車,保持著慢速前進。列車駛上一道滿是青草的緩坡,向著山側的隧道行去。我強迫自己絕不能在大家麵前露出哪怕一絲的怯色,但隧道的樣子依然令我膽寒:它就像是一隻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托國王的福,我曾經有過一次驚心動魄的地底經曆,但是對於另外四十九個人來說,這可是一次全新的恐怖冒險。幾乎不會有任何一位哥本堡居民選擇主動進入噩夢般的無理層。

我命令一個人站在列車頭,提著汽燈照明,但是我們很快發現這麽做毫無意義—大概是之前的探子太緊張了,誤報了情況,我們一進入隧道便發現它比我們之前想象的要短得多,出口的光亮就在眼前。我們花了不到一分鍾就穿過了隧道。我全程還是控製不住地屏住了呼吸,全身僵硬,可是隧道裏一片平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接下來,就是更多這樣的隧道,有長有短,我們一路穿山而過,列車始終平穩地行駛在上坡路上。迄今為止,這條路上還沒出現巨怪或是食人妖,就連哪怕一個對我們射箭的當地土著都沒看到。

離開又一個隧道後,峽灣出現在了我們左側,上坡的路也愈發陡峭狹窄了。在最窄的地方,鐵軌幾乎是懸掛在山壁上的,另一側即是深淵。如果土著人現在要對我們發起攻擊,那我們便無路可逃了,隻能束手就擒。在這種情況下,隧道的出現幾乎已經開始帶給我們某種心理安慰了—就像避難所。附近依然有不少樹木植被,但可能是因為當地氣候太過寒冷,那些樹大多纖細矮小。幾個小時後,我們終於抵達了峽灣的盡頭。不知道前方等待著我們的,又將是怎樣奇怪的地形。

國王打開車廂的門走了出來,站在我身後的踏板上,他開始用望遠鏡觀察前方的路。我不知道他是否心裏已經盤算好了接下來的路程—他總是這樣,就算他有主意,也不會直說的。在引擎的轟鳴之中,他微笑著用口型對我說:“就像航船一樣。”

鐵軌開始下坡,前方是峽灣盡頭山間的河穀。河穀看上去很寬闊,卻十分貧瘠。國王一直保持著觀察前路的姿勢,突然間大喊道:“停下!快停車!”

我們前方是一座鐵橋。我們下了車,沿著鐵軌走了一段,勘探鐵橋的結實程度。看上去,這座橋還算牢固,但橋身上的痕跡表明它不久之前剛剛被修繕過。國王指著下麵河穀中影影綽綽的物體輪廓,把望遠鏡遞給我,示意我看。看上去,那都是一些散落的鐵柱木梁。

夕陽沉入群山,天色逐漸暗淡。國王下令停車休整,今夜就在此紮營。大家開始支起帳篷,四處收集柴火。在昏暗的暮色中,我看到大橋另一頭遙遠的山坡上有什麽在閃光,是炊火,土著人應該就住在不遠處。

兩節車廂裏有一些鋪位,能容納國王、我還有幾個高級軍官。我們出發的時候帶了幾桶黑石,便燒起了車廂裏的爐子,這樣大家就可以睡個暖和舒適的好覺了。多虧國王一開始堅持要在列車上安裝爐子。晚餐後,國王和我一同坐在小桌前,邊喝朗姆酒邊打牌打發時間。我們玩的遊戲叫作“國王與王後”,在哥本堡很流行。國王明顯思緒重重,發揮得並不好。

“陛下今晚好像運氣不好。”又贏下一局之後,我說道。

“運氣……”國王心不在焉地重複道。我們能聽見駐紮在外麵篝火旁的人正在大聲歌唱,看上去他們的情況還好,不至於太過寒冷,我欣慰地想。

“尼爾森,有件事情我需要你的建議,”國王在我發牌的時候突然開口,“看上去,那座大橋是安全的。但是同時我們也知道,在不遠的過去,這座橋也曾遭遇損毀—可能還不止一次。這在你看來代表著什麽?”

“陛下,這取決於大橋的損毀是人為損毀,還是自然災害。”

“我認為我們可以默認是人為損毀。這裏離山很遠,不可能有墜石滑坡;像這樣一座鋼鐵鑄成的大橋,普通的風暴更不可能損傷其分毫。”

“那就代表著這裏發生過戰爭。我猜是當地土著部族。”

“正確。土著人肯定對北地人的入侵感到極度不滿。然而現在,攻擊的先機就掌握在他們手裏,可他們卻放過了這座橋。為什麽?”

“或許北地人已經將他們全麵擊敗了?”

國王搖了搖頭。

“在這樣的地形中,沒有任何一支軍隊可以永久地守住這座橋。而且,假如土著們真的被北地人打得一敗塗地,那他們豈不是更有理由心懷怨恨,把橋徹底毀滅嗎?”

“或者說,北地人和這些當地部族結成了協議?北地人拿出什麽好處來收買了他們?”

國王打出一張黑桃A。

“我也是這麽想的,”國王說,“可是用什麽收買呢?金子對土著毫無用途。如果是你的話,會想到什麽東西?”

“武器?酒?不—黑石!”

我打出一張紅桃皇後,再一次收走了國王全部的牌。

“尼爾森,你的遊戲玩得越來越好了!”國王笑道。我不太確定他口中的“遊戲”具體指的是打牌還是別的什麽。

“答案就是黑石,”國王繼續說道,“這裏雖然也有可以當作柴火的樹木,但對於土著來說,黑石無疑是最便捷的能源,有了黑石,他們就能舒舒服服地過冬。看上去,北地人可不缺這種玩意兒,如果土著們膽敢不聽話,北地人就可以隨時取消他們的黑石供給。真是個聰明的計策!”

我們把牌桌折疊起來,開始鋪床。

“這就代表著,在得到當地土著的批準之前,我們不能隨意穿過這片土地。”國王說,“首先,這座橋上可能設下了我們沒有看出來的圈套;退一萬步講,即便橋本身沒有問題,當我們駛上橋的一刻,便無處可逃,如果他們決定抓住這個機會攻擊我們,那我們就隻有死路一條。明天一早,我會派出探子去和他們取得聯係。我想,我們必須給他們一些好處才行,隻是我還不知道應該給什麽。我睡覺的時候會好好想想,明天早上起來再說。”

那一夜,在溫暖的車廂裏,我夢見了艾麗卡·索恩。那個夢有一絲淡淡的憂傷,盡管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卻依然未能完全把她拋之腦後。我醒來後,睜大眼睛盯著車廂頂發呆了好一會兒,她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或許,在新政府上台後,她已經被從精神病院放了出來;又或許,新政府的人也將她視作危險的激進人物。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她心中認定我背叛了她—但我和她相處的時間極為短暫,也從未對任何人提起有關她的事情。確實,我一個人在她的宿舍房間裏時,出於好奇看過一些她的書和筆記。可能那個時候她注意到自己的東西被動過了,因此她被判刑的時候,把我看作告密者,也是自然而然的。但我心底深處依然不禁覺得,這件事遠沒有看上去這樣簡單。

外麵的世界在一夜之間改頭換麵。夜裏下雪了,白雪覆蓋了整片大地,原先顯得幹枯貧瘠的山穀頓時變成了魔幻仙境。好在雪還隻有薄薄的一層,不足以影響列車前進,但很顯然,如果雪勢再大一些,我們就會有麻煩了。雖然國王堅持要加快腳程、在天氣轉寒之前趕到北方確實很有遠見,可或許我們還是慢了半拍。

國王派了兩個探子去和土著人交涉:一個名叫伊布森的年輕人,體格健壯;還有約翰遜,必要的時候可以負責翻譯。我站在國王身邊,望著兩個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過大橋,然後在腳上綁好滑雪板,向著我昨夜看到炊火的那個方向繼續前進。

“陛下,你決定好要送給當地人什麽東西了嗎?”我問。

“我叫探子先去探探他們的口風,搞清楚他們想要的是什麽。這裏的土著和艾爾戴部族很不一樣,他們或許壓根兒不在乎北地王國,也不在乎鐵路,他們覺得隻要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就行了。不過,假如他們也對北地人心有不滿,那我們或許就有和他們交易的餘地。我們迄今仍不知道他們當初為何在鐵港攻擊我們的飛艇,他們究竟是把我們當作了北地人,還是奉北地人之命來先下手為強?這些謎團都必須得到解答。我囑咐探子,一旦見到土著人,就對他們說我們一行人身負重要的外交任務,希望得到通行的批準。”

這幾乎是國王頭一次如此清晰直白地把思路展現在我的麵前,令我甚至有些不習慣。或許他確實把我之前的請求當了真,決定要多信任我一點。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一直在原地駐紮,等待探子返回。機械師借此機會,為列車設計了一個木製掃雪鏟。在雪隻有幾尺來深的情況下,我們甚至不用停車,掃雪鏟就會為我們自動掃清前路。然而,如果雪實在太厚,我們就不得不恢複人工鏟雪的老辦法了。我不知道在這樣一個地方,冬天會有多少降雪,五尺?十尺?如果等待著我們的是足足十尺雪,那不管是掃雪鏟還是人工,都將無力相助—我們隻能等到開春才能繼續前進。可是我們的糧食儲備,又遠遠不足以支撐我們等到那個時候。

出於這個原因—也是為了讓無聊等候的人們找點事情做—國王下令讓大家打獵。這附近肯定會有野兔,可能還有鹿。不過,國王嚴令禁止我們射殺任何馴鹿,因為一般來說,馴鹿肯定是當地土著豢養的。

不過,顯然國王過於樂觀了。我們的人都是士兵和水手,沒有專業的獵人。第一支打獵小隊進入森林的時候,吵吵鬧鬧,腳步沉重,估計那裏麵不管有什麽野生動物,都早就被嚇跑了。那之後,國王便決定,每支打獵小隊不得超過三個人。

我和國王也組成了一支打獵小隊,不過我懷疑國王主動要求打獵的動機,還是為了躲開嘈雜的手下,以獲得片刻清淨的思考時間。我們隨身背了火槍和弓箭,但我兩者的準頭都不太好,因此我自認很難在打獵中派上什麽大用場。不過,起碼我很擅長保持安靜。

我們向著營地東邊走去,穿過約有一尺高的積雪,在靜默中爬上矮坡,穿過稀疏的森林。

這一日雲散開了,陽光燦爛,雪地上閃爍著璀璨的光芒,像是灑了一地碎金。我們選在暖和的中午時分出發,距離太陽下山還有幾個小時。

走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後,國王指著雪地裏一行延伸到樹林裏的動物腳印,說道:“是鹿。”我不懂怎麽辨認腳印,但我知道打獵一向是深受國王們青睞的貴族活動,因此我對國王說的話也深信不疑。我們沿著腳印穿過森林,抵達了一片空地。國王示意我停下。空地另一側的灌木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國王正要開口說話,便又突然止住了聲音。灌木叢中鑽出了一頭我從未見過的動物,安靜地站在原地,凝視著我們,空氣和時間仿佛突然都凝固了。那頭動物長得就像一隻灰色的大狗,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落在國王身上—它似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下意識地端起了火槍,但國王卻把一隻手按在我的手臂上。他也毫不退縮地回望著那頭動物,動物的眼中有種奇異的神光。

這一幕在我看來,就像是它在對國王示意一般,一人一獸之間仿佛萌生了某種惺惺相惜的情愫。我知道,這聽上去荒誕至極,但那一刻我確實是這樣想的。突然間,動物轉開了眼,然後轉身離去。

國王看上去大受震動,他告訴了我那是什麽動物。

“陛下!”我驚訝道,“可是—可是那難道不是傳說中虛構出來的生物嗎?”

國王瞥了我一眼,語帶諷刺:“尼爾森,你看剛剛那玩意兒像是虛構的嗎?行吧,讓我們去找找看,看它有沒有留下什麽‘傳說中’的足跡。”

我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空地的另一邊,潔淨平整的雪地上,兩行巨大的爪印顯而易見。我們還找到了一頭新死不久的鹿,顯然是剛剛那頭動物在我們抵達之前殺死的。我們把死鹿拖回了營地,當作晚餐。國王叮囑我,關於那頭動物的事情,一個字都不許對別人提起,否則他們又該像那時在峽灣廢棄小鎮一樣,被這些子虛烏有的怪獸嚇破了膽。因此我們統一表示,鹿是我們自己遇上殺死的。我相信,這裏的絕大部分人都像我一樣,篤信狼這樣的動物隻存在於古老的傳說之中,是大人講來嚇唬小孩子的。

整整一天,國王都沉浸在思緒之中,一反常態,幾乎根本沒有開口說話。

次日清晨,我們看到兩個腳踩滑雪板的人影正在向著營地的方向前進。其中一個是約翰遜,另一個卻是一名矮壯的黑發土著,穿著紅藍相間的服裝。與約翰遜同去的探子伊布森卻不見了蹤影。在眾人焦急的追問之下,約翰遜表示伊布森陷入了愛河,決定立刻與一個土著女人結婚,在部落裏留下來,再也不回來了。(國王聽說這件事之後隻說了一句話:“老天爺,我們的夥食有那麽差嗎?”)

約翰遜和那個名叫阿諾的當地人一起登上了車廂,國王和幾個高級軍官已經等在那裏了,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聽約翰遜講講發生了什麽事。

約翰遜說,他和伊布森一直向著我說的方向滑雪前進,最終抵達了一個山腰上的村莊,那裏有不少帳篷,住著十至十五戶人家。當地人熱情地歡迎了他們,然而經過一番討論,他們卻發現,這裏的外交形式與政治關係遠比想象的要複雜。部族酋長會說北地語,他表示他完全不知道是誰在鐵港攻擊了我們,之後又指出,拉尼族—住在峽灣南部的土著部族—和我們遇襲恐怕有很大的關係。他們則是庫瑪族,和拉尼族之間有聯姻的關係,也因此簽下了一係列約翰遜沒能完全搞懂的複雜約定。

從他初步的理解看來,庫瑪族有義務向拉尼族提供食宿和作戰補給,卻沒有義務在戰爭中和他們結為戰爭同盟—甚至,出於某種特定的禁忌,庫瑪族反而要謹慎地撇清關係,極力避免和拉尼族聯盟。

因此,庫瑪人並不知道拉尼人看待我們的態度,也沒有辦法打聽。我們之前對於黑石的猜測是準確的:北地人確實用黑石作為籌碼,要求土著部族停止攻擊鐵路和橋梁,也要放過他們的“黑豬”—約翰遜認為這個詞指的就是北地人的列車。

然而,庫瑪人表示他們得到的黑石少得可憐,而且去年冬天黑石就已經全部用光了。庫瑪人無法保障我們在此地的安全,也對北地人的動向知之甚少,他們建議我們最好去拜訪大女巫—大女巫無所不知,有能力護佑我們安全通行。

國王挑了挑眉毛:“大女巫?他們是這麽說的?”

“是的,陛下。酋長說這裏的所有部族都聽命於她。如果她答應放行,我們就安全了。”

國王靠在椅子上,雙臂抱在胸前,顯然眼前的形勢讓他頗為暴躁。

“那我們要去哪裏找這個女巫?”

“她的住處被當地人稱作熊山。阿諾會帶我們前去的。”(阿諾聽到約翰遜提到他的名字,便羞澀地笑了,點了點頭。)

“據說熊山離鐵路不遠。列車可以帶我們走完絕大部分路。剩下的一小段路,則需要徒步爬山。”

國王歎了口氣:“好吧,如果確實要這樣的話,那我們或許也該尊重當地的傳統。到如今,我已經不想再被更多的淬火箭頭攻擊了。但我也不想苦苦哀求某個土著巫婆來為我們放行。我們得帶著禮物去。尼爾森,帶上你做好的那個蝴蝶,可能會派上用場的。”

我點了點頭。說實話,我在蝴蝶身上花了那麽多功夫,我更希望能夠把蝴蝶贈送給一位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而不是某個智慧的土著女人—但我並沒有把沮喪表達出來。

“伊布森呢?他怎麽了?”國王問。

“當酋長吩咐阿諾和我們一同前來的時候,一個女人突然站了出來,幾個人開始爭吵。按照她的意思,放牧馴鹿正是繁忙的時候,不能在這個時候缺人手。現在開始下雪了,他們便不得不把馴鹿分成好幾群,因此更需要可靠的牧人。但我覺得,她其實從一開始就盯上伊布森了,隻是找個借口罷了。酋長講話的時候,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總之,最後酋長轉向我,說這個女人想讓伊布森留下,看看他有沒有代替阿諾放牧馴鹿的本事。然後女人抓住伊布森的手臂,把他帶走了。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酋長隻是淡淡地看著我,說:‘這是公平交換,不是巧取豪奪。’”

我笑出聲來,國王看了我一眼。

“實在抱歉,陛下。我父親是個商人,這句話是他當年最常說的。”

“第二天,伊布森對我說,他決定在庫瑪族留下來了。這就是他給我的唯一解釋,其餘的什麽都沒說。”

“看來,這些人絕對沒有表麵看上去這麽簡單,”國王說,“告訴阿諾,我們很歡迎他的加入。給他找點吃的,但是千萬記住,一定要時時刻刻盯著他,即便在他睡覺的時候也不能放鬆警惕。在這裏,我們不能輕信任何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