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暴與怪獸

飛到寬闊的遠海上時,飛艇便降了下來,與船隊並行,並像先前一樣用繩索和領頭船“阿裏阿德涅”綁在一起。天氣始終陰沉,烏雲翻滾,寒風凜冽。一整個上午,我都在和國王、駕駛員弗蘭楨三個人共同規劃接下來的路線。想要沿著海岸線一路向北,隻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走傳統的“北航道”,一路穿過有高山庇護的峽灣和島嶼間的水道,另一種則是保持在遠海航行。最終我們決定,盡管北航道一般來說要更為安全,然而我們並不了解這片地域的礁石與沙洲分布情況,太容易遇險。雖然我們也有地圖,然而地圖並不完全精確,而且地圖也是古舊之物,上麵的信息多半已經過時了。我們資源有限,絕不能再失去更多的船了,因此除了鋌而走險、穿過風高浪急的遠海之外,我們別無選擇。

我回到自己的崗位,繼續細化航路。就在我全神貫注的時候,忽然聽到船中部傳來一陣喧鬧。許多人聚在左舷邊,指著下麵的什麽東西。我走了過去,剛想問發生了什麽事,就一眼瞥見了引起騷亂的主角—海麵上清晰可見鯨魚的輪廓,正向著南方遊走。待我取來望遠鏡,便看清原來那不僅是一頭鯨魚,而是兩頭,一大一小:應該是母親帶著幼崽在這片海域進食,母親的身形之龐大,幾乎能與我們的戰船相當,幼崽則隻有她的一半大小。有些人看得心焦,紛紛表示應該提醒一下船隊的人,但那些飽經風霜的老船員卻一笑置之,說鯨魚雖然形狀可怖,卻性情溫順,不會傷人。我倒是能夠理解這份恐慌—像這樣的巨獸,恐怕一口就能吞下五六個人,就算什麽都不做,也足以令人膽戰心驚。最終,我們還是決定向“阿裏阿德涅”發信號示警,然而兩頭鯨魚正如老船員所說,並未傷人,隻是輕巧地擦著船隊遊過,沒有掀起哪怕一絲波浪。

結果,到了傍晚,“警戒號”的船員就仿佛要和“阿裏阿德涅”的船員較勁似的,紛紛表示他們親眼看到了一群美人魚追著船尾而行。不過,在他們之外,就沒有任何一艘船目睹這樣的奇怪現象了。我心想,或許他們對艾爾戴女人**胸口那一幕印象太深,導致出現了幻覺,但是誰又能完全確定美人魚不存在呢?我們即將穿過完全未知的海域,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足為奇。有些事情根本無法以常理去解釋。我暗中懷疑,前路等待著我們的奇異之物還有很多。

天氣越來越糟了,狂風大作,積雨雲從西方湧來,密密的雨點打在飛艇甲板上,風吹得飛艇不斷搖晃。我們還兀自慶幸於自己的先見之明,把“芙蕾雅”和“阿裏阿德涅”提前拴在了一起,才不至於失散,可是緊接著,這條生命線就帶來了另一重危險。暴風雨漸強,整個飛艇甚至失去了航行的能力,發條引擎的力量太小,根本無法與風雨抗衡。再這樣下去,飛艇很有可能會拖著下麵的船觸礁。然而,倘若我們割斷繩索,飛艇恐怕就會徹底與船隊分開—或許會直接墜毀在東方的群山之間。幸好,“阿裏阿德涅”的船員以令人敬佩的精神穩穩地掌著舵,有驚無險地在高浪之間穿梭。在撐過了艱難的幾個小時之後,我們終於找到了一條通向某個峽灣的水道,便決定從這裏拐進去暫時避一避風暴。

來到這裏之前,我從未想象過會有如此之高、如此之陡峭的山巒。峽灣兩側的漆黑山壁如刀削斧砍,接天般屹立著,我們的船隊與這樣雄偉的山海相比,就像螞蟻般微小。我心想,我在哥本堡接受的教育總是告訴我,是人類統治著大自然;可是到了這裏,卻完全反了過來,大自然以不可抗拒的力量主宰一切,人類別無選擇,要麽臣服,要麽死亡。

我們下了錨,靜候暴風雨結束,“芙蕾雅”低低地飄浮在船隊上空。國王在悶頭生氣,嘟囔了幾句類似“必須要在天氣轉寒之前抵達北方”這樣的話。我用望遠鏡觀測著海岸線,說這裏的樹葉還是綠色的,絲毫沒有轉黃的跡象。聽到我這麽說,國王頓時瞪著我,就好像我講了個並不好笑的笑話似的。過了半晌,他才意識到我的話是認真的。

“我的天啊,尼爾森,這裏的樹一年四季都是青色的,你不知道嗎?你以為聖誕樹是怎麽來的?我知道你出生在城市裏,沒有去過鄉下,可你上學的時候就連一點關於大自然的事情都沒學過嗎?”

我承認我確實不算是個認真的學生,但在我的印象裏,老師也從沒提過這樣的內容。我當然記得哥本堡及其周邊的地理環境,對世界已知地區也有一點點了解,但是老師似乎從未涉及與動植物相關的內容。(我有種感覺,之所以哥本堡的教育會刻意忽略自然學科,大概也是某些人擔心學者們的研究會觸及什麽禁忌,比如地質學—當然,這些話我是不敢和國王明說的。)

“尼爾森,請務必記得提醒我,我奪回王位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達命令:王國之內每一個學生都必須學習自然知識!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我點頭表示同意,然後迅速換了個話題。旅途之中,我每一天都在痛苦地發現自己的知識有多麽匱乏,我唯一的願望,就是不要繼續在國王麵前露怯了。

不知等了多久,終於風停雨止。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下來,幾乎要吞噬山巒。“芙蕾雅”再度上升,直到安全索徹底拉直為止,方便我們從高處打量著峽灣的地形。看上去,在峽灣對岸,似乎有一片城鎮的遺跡。國王雖然急著趕路,卻也敵不過好奇心的驅使,命令幾個人劃著小船去那邊探索一番,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麽對我們有用的東西。

探索小隊出發後,首席軍師薩米爾遜率領著幾個舵手和高級軍官一起來向國王稟報:天色漸晚,夜航太過危險,必須在此停泊一夜。全天下來,我們的路途都滿是艱險。在白天遭遇暴風雨純屬我們好運,如果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們就絕無可能找到這樣一個可以暫時休整的峽灣。這樣的話,“阿裏阿德涅”和“芙蕾雅”或許就要一起葬身大海了。

國王聽著他們的長篇大論,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可到了最後,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船員們的話有道理。這些軍官都久經風浪,如果不是有充分的理由,絕不會輕易下此結論。經過商討,我們一致同意以後隻在日間航行,每到入夜時分就下錨停泊。幸好,這裏的海岸線遍布著灣口、水道,足以容納我們的整支船隊。然而,如今白晝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因此每日留給航行的時間並不多。我們必須抓緊一切有日光的時間趕路。

幾個小時後,派去探索的小船回來了,載著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城鎮看上去已經徹底荒廢了,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然而西蒙森—一個年輕士兵—說他在其中一座房子裏發現了一具怪獸的屍體。很多人都在笑話他,他十分憤怒,堅持表示他看到的都是真的。不管怎麽說,他一直在發抖,看上去像是真的遭遇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國王對此表現得非常感興趣,決定去親眼看看怪獸到底長什麽樣。一艘載著國王、我、西蒙森和另外四個士兵的小船便再度向著峽灣對岸出發了。國王和其他士兵一起劃槳,我則被安排去船尾掌舵。這個分配令我感到有些羞憤,然而這確實是最合理的安排:總要有人掌舵的,我既然從未接受過水手的訓練,自然最適合這個工作。

峽灣內的水麵還算平靜,可是望上去幽暗深邃,令人膽寒。冷冷的迷霧飄在水麵之上,四周一片死寂,隻有海鷗淒厲的鳴叫偶爾響起,在山間回**。說了這麽多關於怪獸的事情,很容易便會聯想到這片深不見底的水域裏或許也隱藏著差不多的東西—就像我們先前見到的鯨魚一樣的龐然巨物—它咆哮著仰起頭,就能一口吞下這艘小船……我搖搖頭,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了。我此時有任務在身,大家都在指望我掌舵,我絕不能自亂陣腳。雖然我算不上是個真正的水手,但起碼這個道理還是懂的。

約二十分鍾後,我們抵達了峽灣對麵。那裏有一個殘破的石碼頭,通往廢棄的古老港口。我們一個個下了船,在這座城鎮的廢墟裏隨便走了走。很顯然,這裏荒無人煙,廢棄已久。許多房屋都失去了屋頂,矗立的斷壁殘垣上盡是焦黑的痕跡。這裏早已遭遇了太多燒殺擄搶,並沒有留下任何可能會對我們有用的東西。

西蒙森帶著我們走到城鎮邊緣一座巨大的房子旁邊,房子隻有一層,像個方盒子。他將入口指給我們看,自己卻不肯再邁進去一步了。入口處應該曾有一扇高高的玻璃門—四處都散落著玻璃的碎片。屋內很昏暗,有種莊嚴的感覺,像是某種辦公大廳。幾乎所有的門和櫃子都被砸爛了,歪歪斜斜地倒在一旁,滿地都是破碎的瓦礫。看上去,真的像是曾有什麽怪獸闖進了這裏。四處散落著不少書籍,顯然在掃**這座房子的人眼中,書是沒什麽價值的。國王撿起幾本書,饒有興致地翻看起來。

“這本書可能有點用。”他把其中一本遞給了我。

書上的文字和古哥本語很像,我粗略地讀了讀,像是在描述極北之地的各個土著部族,隻是書頁已經殘破不堪,上麵的字幾乎難以辨認。國王又撿起另一本書,這本書上有插圖,畫的是一個平台浮在海平麵上。平台下方伸出一根像針一樣又長又細的管子,一直通到海**,甚至穿過海床一直延伸向下。國王仔細觀察著這張圖。

“這是一個鑽井!”

“陛下,鑽井是什麽?”

“從詞根上來看,‘鑽井’這個詞和哥本語中代表‘財富’和‘地域’的詞語密切相關。我猜,古代人就是通過這樣的辦法,像蚊蟲吸血一樣攝取無理層中的寶藏。然而,他們從無理層中不僅獲得了能源,也獲得了無理、荒誕與噩夢,這些東西最後逼瘋了所有人。”

有人喊了一聲,我們便匆匆趕了過去。那個士兵站在一座通向某個中央大廳的拱門邊,指著門內的景象—那裏,果然有一具怪獸的屍體躺在地上。很明顯,怪獸早就死透了,屍體也化作了森森白骨;可我們依然小心翼翼地躡步前進,保持著極度警覺的狀態,士兵們的手都按在武器上。除了鯨魚之外,這應該是我此生所見過的最大的生物了。它雖然蜷縮著,卻也足有六個人加起來那樣長,後腿粗壯,手爪尖利,僅僅它的頭骨就足有一頭牛那樣大。它的上下齶裏嵌著兩排利齒,每顆牙齒都足足有一尺長。所有人都圍著那具屍骨,目瞪口呆。

“我在古書中見過這樣的生物,”國王靜靜地說,“據說它們是從地下世界來的。這附近一定有礦山。我猜,礦工們大概是不小心把這頭怪獸從無理層中釋放了出來,然後慘遭噩運。但是,看上去,怪獸應該是死在了這裏才對。大概城鎮的居民一起把它困在了這個屋子裏,然後合力殺死了它。”

“陛下,”一個士兵問,“這裏現在還有生活在地下的怪獸嗎?”

“我不知道,”國王說,“但是這一切都在表示,任何妄圖開墾無理層的人,都會遭到懲罰。許多傳說都提到過居住在深深山洞中的惡龍,守護著大地的寶藏。”

所有人都安靜了,有些人在胸口畫了十字架,默默祈禱。

我們取下了怪獸的一顆寶劍般的利齒,隨船帶回,作為找到怪獸的證據。返程的氣氛十分凝重,怪獸的故事迅速傳遍了整支船隊,許多人都在角落裏竊竊私語。出發以來第一次,我見到不少士兵都刻意佩戴了護身符。這樣人心惶惶的景象在我看來並不樂觀。

次日天氣極好,陽光燦爛。我們迅速離開了這道陰森的峽灣,把關於怪獸的一切都拋在腦後,繼續踏上了前往極北之地的征途。我一整天都在重新測定路線,最終得出的結論是,這道峽灣的實際位置比起之前的計算結果而言,還要更偏東一些。(我曾經聽過一個理論,千百年間,地球會自動根據磁北的位置調整位置,但這個理論在我聽來卻似乎有悖科學的基本原則;我認為,這所謂位置改換,多半是人類計算的誤差罷了。)地圖上並沒有標注我們找到的那座城鎮廢墟,於是我便用筆畫下了它的位置。“把這裏命名為‘瘴氣之城’吧。”國王說。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什麽意思,但我依然按照國王的要求寫下了名字,並在旁邊注釋—附近有惡龍出沒。

我先前製作的“芙蕾雅”模型派上了大用場,因此國王給我放了假,讓我把精力放在製作適合當作外交禮物的模型上,不必再領航了。飛艇的工房裏倒是有不少材料,但是工具本身卻粗糙不堪,並不適合製造精致的鍾表。幸好,“伏爾甘”船上有一個鐵匠工房,用來製作船隊所需的武器。鐵匠詹森為我單獨做了一套小型鑷子、戳章與錘頭。盡管這些工具尚且不足以幫助我造出一整個時鍾,製造一些簡單的發條器物還是綽綽有餘的。我又從地圖資料室拿走了一個放大鏡,在工作台上支好。

正在我專注忙碌的時候,國王忽然喊我去地圖資料室。他遞給我一個望遠鏡,說:“你看看西北方有什麽。”

萬頃波濤反射著陽光,眼前盡是閃耀波光,我一時間什麽都看不清楚。等到眼睛適應了之後,我才漸漸在西北方的地平線上辨別出一樣棱角分明的奇怪物體。我調整了一下焦點,立刻看清了那個物體的全貌:那是一個浮在海麵上的平台。

“陛下,我看到了一個鑽井!”我說,“但是它—它實在是太大了!”我看到鑽井頂部林立著無數吊車和塔樓,便補充道:“—足足有一整座城鎮那麽大。”

“是啊,”國王說,“比我想象的還要大得多。你再看看那座鑽井兩側,還有更多的鑽井,起碼有五個。難怪古代人幾乎抽幹了大地的每一滴血!我們應該把船開過去,仔細探查一下才對,你覺得呢?”

這個提議令我一陣惡寒。

“陛下,可是士兵們已經……”

國王困惑地看著我,旋即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露出無奈又嫌棄的神色。

“老天爺!昨天看到的那玩意兒已經嚇破了他們的膽。我們就不該去那座被詛咒的廢棄之城。”

他重重地歎了口氣。

“好吧,你說得沒錯。如果那些鑽井直接通往無理層的話,那裏可能早就爬滿了怪獸。但是,即便船隊必須留在這裏,我們能不能至少開著飛艇過去,在空中看個究竟?”

“陛下,萬一有會飛的怪獸怎麽辦?”

“可飛艇明明是用來作戰的啊!我的手下也都是戰士!”

他兩手一攤,十分泄氣。

“士兵總是這樣!如果遇上了配備火槍、長劍和大炮的軍隊,他們就甘願誓死力戰,毫不退縮;可是,如果遇上了什麽他們不了解的東西,他們就立刻龜縮不前,變得膽小如鼠!”

他再次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幫我把鑽井畫下來吧,尼爾森。這樣的話,我起碼還能記錄下它們的模樣。”

我拿來筆記本,開始把我透過望遠鏡看到的一切在紙上仔細勾勒。看上去,離我們最近的鑽井頂上曾有一座高塔,可如今高塔已經殘破委頓,從中彎折,它的上半身危險地懸在海麵上,像是某種生物的喙。平台之下有幾條支撐的巨腿。遠遠看上去,鑽井的樣子確實非常符合國王之前說過的比喻—“吸血的蚊蟲”。

國王眼睜睜地看著海平麵上的鑽井和我們擦肩而過,滿臉都寫著沮喪。但令我欣慰的是,他終究沒有再命令船隊靠近鑽井,而是繼續北航。我可偽裝不出那種隻有國王才有的勇氣,隻要一想到那具怪獸屍體上又尖又長的牙齒,我就感到一陣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