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月亮

月亮要掉下來了,全世界的人都來看它:男人們穿上最隆重的西裝,是出於敬重之情;而女人們呢,排著隊去買葬禮上用的花束,是為了表達傷逝。地球從未有一刻如此分配不均,其中一半被觀禮的人群擠得滿滿當當。當天早上,我們驅車前往太黿湖,痛苦地發現那裏全是人。

多多說:“我真擔心,人們全跑到這一麵,會使地球不再傾斜旋轉。”

那是一片碧藍的湖水,坐落於群山之間,水平如鏡。人們在湖邊紮營,升起嫋嫋炊煙。我們在遠離人群的地方搭上了帳篷。陽光透過婆娑樹影,把多多臉上的汗水照得閃耀。白晝漫長,足足有二十小時。我們都祈盼夜晚的到來。科學家們說,是月球對海洋的潮汐作用消耗了地球自轉的動能,所以每天的時間才越來越長,以至於達到了二十八小時。

月亮還沒計劃掉下來的時候,人們都痛恨它。在許多人眼裏,它始終是生活的象征,十八小時工作製的罪魁禍首,一個折磨人類神經的遙遠形象。據說,很久以前,一天隻有二十四小時,而在更遙遠的中生代,恐龍的一天有十八至二十小時。對此,人們感到不滿。我們是如此懷念遙遠的過去,以至於把月亮還沒壞的日子稱作黃金時代。我們過分沉湎於有關月亮的種種古老幻想,以相同的動作和神態表達了想要重返黃金時代的願望,由此患上了一種名叫“瘋月亮”的綜合征,具體表現為:人們無心工作,因漫長的白日而驚悸,到了茫茫黑夜降臨之時,又恐懼天上的月亮。政府想了很多種方案,但始終沒能解決問題。當罷工潮席卷全球,大規模的抗議活動爆發時,矽穀的一位企業家站了出來,提議說:“如果月亮讓所有人感到不快,那我們就該打掉它。”

這話說得在理,很快引起一小部分人的讚同。這位企業家是造火箭的。事後,他所在公司的股價節節攀升。然而,真正使這項提議走向**並演變為現實的,卻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辯論。在社交網絡上,人們自發參與,分成兩派。其中一方提出,要是月球被摧毀了,產生的碎片該怎麽辦?這一問題最終被妥善解決,政府決定用一張人們難以想象的網攔截體積較大的隕石,而那些小的會在大氣層中燃燒殆盡。

中午,我和多多沿著湖邊散步。水麵平靜得像一麵鏡子。她站在岸邊打水漂。微風吹拂她的短發,飄來陣陣洗發水的清香。時隔多年,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她站在陽光底下拋石子的畫麵,讓我回憶起了一些甜蜜的往事。四年前,我們那畸形而決絕的愛,幾乎不會使彼此聯想到,有一天我們會像陌生人一樣並肩站著,疏遠到沒了共同語言。我看著石子從她手裏飛出,**起漣漪,切進湖麵。湖水像天鵝絨一樣柔軟。石子在水麵跳躍了二十八下。我學著她的神態和動作,往水裏使勁兒一拋。石子隻在記憶中彈跳了幾下,便沉入湖底。

多多笑了起來,眼睛眯成彎月牙。

“哮天,”她說,“在月亮上,我不是你的對手,但在地球上,你顯然不會應付現實。”

打水漂是一種古老的遊戲,最早可追溯至石器時代。我從未見過有人可以讓石子飛這麽遠,要讓它暫時擺脫地心引力的影響是一回事,但要打出一個漂亮的水漂,就是另一回事了。在月球上,我有過一次驚人的好成績。那是院方組織的比賽,獎品是一次自由的月球漫步。多年來,醫學家們始終堅持,“瘋月亮”綜合征是一種神經過敏症狀,患者應嚐試脫敏療法。為此,他們要政府在月球上建立一家康複中心,以此來治療我們對月亮的恐懼。

那年中秋節,當第一批試驗對象抵達月表,所有人都表現出一種類似高原反應的症狀,紛紛倒下了。數周後,院方建立了一套完善的應對機製:患者在飛向太空前必須服用布洛芬,並注射小劑量的鎮靜劑。十二月到了,輪到我登月。由於藥物的影響,這一路上我都是在半睡半醒間度過的。飛行的過程好似夢遊。倘若不是事後和多多聊起,我便不會知道,其實我們是搭乘同一航班到達。

月球,遠比我想象中的樣子還要荒涼。第一次踏上這片銀灰色的土地,我便陷入一種不合時宜的感傷之中。當時,我在鎮靜劑的作用下,做了一個清醒的白日夢。我看見,自己倒在宇宙的搖籃裏,地球就像上弦月,被茫茫黑夜吞沒了一半。月亮去哪裏了呢?夜空中到處都沒有月亮的蹤影。地球看起來好孤單。這時,我那後知後覺的大腦,在夢中回想起,原來自己並非躺在宇宙的搖籃中,而是被埋進了月壤—我們在月亮上望向虛空,在月亮上尋找月亮,自然什麽也找不到。

後來,我把這個夢講給多多聽。她很喜歡,一聽我講這個故事就笑,像個孩子。直到她笑得自己都沒有力氣了,笑得我骨頭都酥軟了,我也沒明白,這個夢有什麽是地方好笑的。然而,這個夢將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從那時起,我便有了一個新的外號,那是專屬於她的親昵稱呼。多多喚我“哮天”。全世界,全太陽係,全宇宙,隻有她一個人會這麽叫我,隻有她一個人可以這麽叫我。每當我為了逗她開心,向她講起這個夢,多多總是說:“傻呀,哮天,你看見地球隻有一半,那是因為你把它吃了。”有時,我會佯怒,死命反駁,說自己才不是狗呢,何況哮天犬吃的是月亮;但其實,更多的時候,我一方麵既慶幸於自己不像狗一樣有尾巴,以免暴露了內心的愉悅;另一方麵又懊惱於自己並不是真的哮天犬,不能替她吃掉天上這輪令她害怕的月亮。其實,我很喜歡她這樣叫我。這個專屬於她的稱呼,帶來一種完美無瑕的親密感。

聖誕節快到了,十二月接近尾聲。這一個月來,我們所有人都住在幽閉的單間裏,被每天定點服藥的鬧鍾吵得神經緊張。這裏是月球,一個離家幾十萬公裏的地方。當最初的那種新奇感褪去後,月球開始顯得一無是處起來。在這樣一種孤立無援的處境中,我們的一日三餐被安排好了,活動範圍也局限於一個可控的與世隔絕的泡泡當中,幾乎無法進行有利於身心健康的社交。病人們對外界失去了興趣。我們的內心,被一種暈眩的黑暗的漩渦撕扯。有時,吃過晚飯後,才七點多,人們便陸陸續續回房間睡覺了。

為了緩解這種狀況,院方組織了多項娛樂比賽。在一處小石潭邊,我抱著試試的心態,奪得了打水漂的冠軍,獎品是一次自由的月球漫步。我和多多正是在這次比賽上相識的,參賽的就我們兩個。月球的引力很小,技巧的用處遠小於力道。我就這樣把她打敗了,正如四年後,她輕而易舉戰勝我一樣。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事後,她不服氣,約我私下裏再比一次。我不是一個懂得謙讓的紳士,她也不是什麽肯輕易認輸的淑女。久而久之,便有了來往。但我想,真正讓我們互相吸引的,是相處過程中那種奇怪的勝負欲。我們針鋒相對,勢均力敵,試圖從言語和行動上戰勝對方。換句話說,我們樂在其中,並不盲目,也絕不止步於一次簡單的打水漂,而是漸漸演變為邏輯和智力的較量。我們會挖苦彼此,安慰彼此,也關心彼此。在一個陌生的、完全異己的世界裏,我們幾乎是一個原型的兩道影子,在不同角度的同一束愛情之光的照耀下,陪伴彼此度過漫長的黑暗歲月。

聖誕節那天,我收到一份來自她的禮物,是一支鋼筆。慚愧的是,我竟什麽也沒準備。隨鋼筆附上的,是兩張明信片,它們的外麵用一張白紙自製的信封包裹著。信封上寫著:“好好寫字,天天開心。(雖然我的字也不怎麽樣。)”末了,還畫了個剪刀手。我想起,原來是有一次我們交談時,我告訴她自己的字寫得並不怎麽樣,當時她嘲笑了我,現在卻督促我好好寫字。我拆開信封,看見第一張明信片上畫了一棵聖誕樹,邊上用箭頭標出:“聖誕樹誒”,並寫著“Merry Christmas”。“聖誕快樂,”她寫道,“也可以是元旦快樂了,還可以是新年快樂!無所謂了,哈哈。”第二張明信片是一份解釋,說自己不小心把剛才那張上麵的“誒”字按花了,明信片上滿是油墨的痕跡。所以,她又寫了一張,最左下方寫著“For You(1)”,邊上同樣附著剪刀手。從明信片上的那團油墨,那一行行字,還有那個小小的剪刀手圖畫,我看見的是無數細節,以及一個女孩的用心。她那別出心裁的祝福我至今還留著。從月球返回地球後,每每拿出來看,回憶起這段無疾而終的戀情時,我便總是不可避免地思念她。我想,我們都把一切弄得一團糟了。

收到這兩張明信片後,我去找她。我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感情的人,哪怕是表白,也是她後來向我發起的。但那天晚上,我像突然開了竅似的,約她去看電影。康複中心的電影院中正在播放《真愛至上》。在電影院裏坐到人都散場後,我才告訴她,自己也準備了一份禮物。當多多得知,我準備把打水漂贏來的獎品與她共享時,她的眼睛再一次眯成了彎月牙。我們向護工請求,希望能把兩小時的月球漫步均分為兩份。就這樣,我們各自得到了一小時的私人時光,不必再羈於形式的束縛或孤獨的折磨,而是模糊了彼此的邊界,讓內心的光明與黑暗都湧向對方:當我們在冰冷的虛空中找到地球時,我們十指相扣,掌心抵在一起,能感受到彼此傳遞的溫暖;當群星在洶湧的黑暗中閃耀時,她那銀白色的臂彎沐浴著銀河的亮光,看上去像精細的銀砂做成的,觸碰起來感覺十分美妙;當情感消弭為一種純粹時,兩道影子回歸同一束光,我的身體從月海上飄了起來,慢悠悠飛向她—也許,那是一種狂熱的愛情的美化,在我的世界裏她的引力就與月球相當,沒有遲疑,沒有顧慮。我愛上了她,我們就這樣成為彼此,這一刻虛室生白,天地皆愛,這次相逢讓萬物齊一。

我好像被治愈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沒體驗到那種暈眩的黑暗的漩渦。小的時候,在家鄉,我的母親告誡我,不要用手指著月亮,否則耳朵會爛掉。這一迷信的說法是她從她的母親那兒聽來的。那時,我一直認為,月亮有某種魔力,可以詛咒那些對它不敬的人,並對他們產生影響。現在,我就站在月亮上,和多多一起迎擊黑暗。月亮其實也沒什麽可怕的,不過是一堆銀白色的塵埃,它甚至沒有能力開出一朵花。每天早上九點,我去幫她買早餐,我們在取藥的地方碰麵。院方提供的特效藥並不能治愈瘋月亮綜合征,反而會使我們神誌不清。多多總是把藥藏在舌頭下。吃早餐的時候,她向我展示那枚藏在靈巧舌頭下的膠囊,然後吐掉。後來,我也這麽做了。我們會在午後一起散步,依偎在窗邊一起欣賞窗外的月海。到了晚上,我們都希望康複中心的電影院能開得晚一點,因為我們還沒嚐試過在午夜場看電影。負責播放電影的護工從不滿足我們。

有一次,多多對我說:“要是允許我們在月壤上種點什麽就好了。”

我答應過要送她一束玫瑰花,便在物資清單上寫下了需求。他們送來了種子,說玫瑰用扡插的方式無法在月球存活。我們便把種子浸泡在溫水中,然後再放進涼水中繼續浸泡。我們一起把它埋進門前的空地,期盼來年玫瑰能長得茂盛。最後,一個好心的護工指點我們,若是蓋上一層保鮮膜並紮幾個小孔,可以增加空氣的濕潤度,我們便這麽做了。玫瑰喜歡陽光,於是我們每天約好了用紫外燈照它。其實我們一點兒經驗也沒有,辦事全憑直覺,但那種想要一起做點什麽的願望,就像人類血脈的延續,幾乎已成執念。然而有一天,多多消失了。她在野玫瑰還沒發芽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們。我去找護工。那人說,根據院方的觀察,她已經康複,可以出院了。所以說,她走了,隻留下我和玫瑰獨自生長。

整整一周,我都守在我們的玫瑰旁,有時能望著遠方發一整天呆。月海是如此蒼白,覆著一層塵埃,像死人臉上的妝粉。在那荒涼而孤寂的月海之上,我們的蔚藍色星球是如此閃耀,千萬年巋然不動,始終與月亮保持著合適的距離。這距離正在逐漸拉長;而我在月球上,像一顆小小的人體衛星,繞著地球日複一日地旋轉。我永遠樂觀積極地看待她,沒有負麵的觀點。可是,現在,她不告而別。我也康複了。內心的撕扯感的確消失了,隻留下一片愛被吞噬的空洞。我沒辦法向別人解釋這一切,這隻是治療期間兩個神經病的愛。有時,我也會想,會不會她根本就不存在,隻是我的想象。有時,我倒情願她並不真實存在,這樣一來我的失去便無足輕重了。有時,我想象她的確就是我內心的產物,而她的離去隻是回歸了自我。我還擁有她。我還沒失去她。我想,這會兒她都已經抵達地球了。

後來,他們關閉了這家醫院,因為脫敏療法雖然行之有效,但勞民傷財。回到地球後,我打聽到了她的消息,得知她已投入工作,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在社交網絡上,你很容易就能窺見一個人的生活細節。她總是能比我更好地應付現實。我知道她養了貓,知道她有了新的對象,知道她如今每天都不缺玫瑰,知道有人每天都會幫她買早餐。我知道那個人本該是我。那個獻上玫瑰、圍著她旋轉的人本該是我。有一種關係已經失衡。月亮壞了。我們不再勢均力敵,不再針鋒相對。我們不是黑暗裏向著彼此靠近的那兩個人,不會在蒼白而死寂的月海邊漫步,不能向對方展示那枚藏在舌頭下的秘密膠囊,我們從未一起看過午夜場的電影,我們的玫瑰也永遠不會開花。我們是相交的兩條線段,在短暫的相遇後,朝著與彼無關的未來飛逝。我們不再是同一束光的兩道影子。她已是一束光,而我一輩子也許都隻能在陰影裏遊**。

傍晚,我們在湖邊吃晚餐。一個小姑娘捧著一束玫瑰走過來,問道:

“哥哥,你要給姐姐買一束花嗎?”

我後知後覺地看著她。

她說:“不用了。”

小姑娘走了,帶走了我的花束。

我們沒再提起月球上的那朵玫瑰,隻要她不問,即使後來它真的盛開了,我也不會告訴她。野玫瑰色澤黯淡,開得醜陋,隻是一個永遠不會有結果的花骨朵兒。這真的沒必要。我們並肩站在湖邊等待月亮。夜幕很快降臨。在地球上,月亮是這般小,這般微不足道,就像有人在天上點了一盞小夜燈。月亮因過分遙遠而顯得美好。它還沒掉下來呢,我就開始懷念它了。在湖的另一邊,伴著鋼琴聲,一個女中音唱起了康果爾德的《月亮,你又這樣再次升起》,調子聽起來很悲傷,水汽打濕了她的裙角。

我說:“如果月亮壞了,我們不該隻想著摧毀它,而應該去修複它。”

她沒說話。多年後,我和她約好在這裏見麵。褪去愛情的迷幻光芒,她的真實外表顯得很普通。我失望地發現她壓根兒就不是我一直想念的那個女孩。多多變了。她變得成熟,理智,不那麽爛漫。也許,她是真的被治愈了,而我還留在月亮上,站在原地,望著星空,癡癡地尋找那一束光。我們都在月亮上尋找月亮,自然不會找到。我想吻她,但做不到。我想牽起她的手,還是不行。我無法向她表述我那自太古至永劫的思念,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忘。

七點,夜空中布滿玫瑰色的光軌。七點半,月亮在天空中炸開。其中構成主體的三分之二大小部分,迅速向著我們飛來。那時,我心裏有一種荒唐的想法,並把它說了出來:“要是這一刻是世界末日就好了,我們死在一起。”

她仍不講話。

月亮的碎片繼續向我們靠近。

湖麵忽地掀起巨浪。

我們被淋了一身水。

她笑了起來。

“你呢,哮天,這麽久了,你想我嗎?”

“我不知道。”我說,“有時我感覺你特別遙遠,好像隻是一個符號,五官線條組成的模糊形象。很多個夜晚,我都在想你,但更多時候的是在想,你是不是真的,是否真實存在。”

“那隻是一種瘋狂,是‘瘋月亮’綜合征的餘熱,由奇怪的對月亮的狂躁轉化而來。”她說,“我有喜歡的人了,我有約會的對象,你不能把太多的感情寄托在我身上。”

八點,月亮的殘骸—構成主體的三分之二部分—被第二波紅光擊碎,餘下的隕石和碎塊被一張看不見的網攔截了。世界又恢複了平靜。湖麵一片狼藉,漂著鮮花、木炭、熱灰和帳篷上的碎布料,但很平靜,像死了一樣平靜。我知道,在我們的餘生裏,地球的江河湖海,永遠不會再有波濤。

九點,多多站在湖邊。我又看見一枚石子從她手裏飛出,**起漣漪,切進湖麵。記憶像天鵝絨一樣柔軟。石子在我的心中彈跳,如此反複多次,最終沉入湖底。石子猶如棄子,沒入不可追回的過往。

(1) 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