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為什麽要寫作

蔡建峰

關於我為什麽要寫作,用黑塞的話來說,起源於一次“感召”,又經曆“覺醒”。2018,我的人生發生了一次變故,具體是什麽,不方便告訴你們。如今,我依稀記得的是,在後來的某一天晚上,洗完臉,我看著鏡中的自己,驚覺那人如此陌生,他的眼睛、眉毛、鼻子乃至嘴角的一點兒**,看起來完全是不真實的,好像屬於另一個人。

當天晚上,我躺在**,看的是費爾南多·佩索阿的《不安之書》(又名《惶然錄》),忽有一瞬感到產生了想說些什麽的欲望,於是便動筆。起初,我寫的並非小說,也稱不上故事,隻是一些帶有感悟性質的隨筆,夾雜著在如今看來很幼稚的哲學思考。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春節前後和親戚一起去關帝廟上香(閩南地區的習俗)的事。泉州的宗教氣氛尤盛,每年到這個時候,關帝廟裏總是擠滿了人,我們一整個家族便像趕集似的,四五點醒來,六點多便出發了。關帝廟在塗門街。大清早走在街上,我感覺我的靈魂好像從身體中被抽離,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存在著。恍惚之間,身邊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實,神色匆匆的行人,擁擠的車流,還有在耳邊不停鳴響的車笛。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我的靈魂操控著一具肉體在行走,如同布袋戲中被人牽著線的布偶。周遭環境越嘈雜,我就越感覺恍如隔世,像第三人稱視角,我的身體不屬於我,我的存在也不屬於我。後來我了解到,這一過程在心理學作“解離”:人的心靈就像一麵鏡子,遇到創傷就被打碎,那些碎片化的情感會遊離在我們周圍,始終壓抑,有時候會冒出來,使人感到無法忍受的悲傷,但下一瞬又什麽感覺也沒有了。

在這樣的狀態下,我總覺得自己是不真實的,他人是不真實的,世界是不真實的;我們與世界、與自己之間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盡管看得見,它們卻始終存在於一個觸不可及的境界。真實,這個抽象的概念,必然引出它的對立麵—虛幻。於是當我開始動筆,想表達的主題幾乎離不開對世界、對自我、對他者的真實性的猜測。至此,真實已成了我小說創作中的母題,緊接著又從真實中引出了對死的反思。但在這一時期,我對科幻尚未產生興趣,甚至也從未讀過一本科幻小說。真實使我發生改變的,是2018年年末偶然讀到的菲利普·迪克的小說:第一本是《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然後是《尤比克》和《流吧!我的眼淚》—盡管前者的知名度很高,但它並未給我帶來衝擊。真正打動我的是後兩本,在那樣的處境下,我感到自己就是喬·奇普,就是傑森·塔夫納,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戲弄,卷入了世界真實性和自我身份認同的漩渦。我愛上了菲利普·迪克,瘋狂地,決絕地,像一塊海綿勢必要吸進滴落的水分一般,在極短的時間內看完了他所有的書。如今,我的書架上收藏了他所有小說,既包括長篇、中短篇,也包括科幻、主流文學作品。值得慶幸的是,我的收藏品還在增加,因為他仍有部分著作尚未引進。我既期待早日能讀完他的所有作品的那一天,也害怕那天過後,迪克的小說世界就消失了。

回到我個人的小說上,在創作初期,受菲利普·迪克的影響是很明顯的,當然也是飽受詬病的。我很明白,盡管我和他陰陽兩隔,也從未見過,但正是他領我跨入小說創作的大門,使我變成一位謙卑的學徒。菲利普·迪克於1982年去世,距今已四十年。他為後人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遺產。我無法很直接地向你們解釋,為什麽我對一個死去的作家的感情如此之深,甚至單方麵地將他引為知己,但我也明白,如果我始終活在他的創作陰影下,這筆遺產終有一天會被揮霍幹淨。於是,我知道,該拋下迪克了,正如所有孩子都會離開父母,所有弟子總會出師,我開始轉變風格。

從2021年起,我開始更有規律也更係統地閱讀不同作家的著作,更饑渴,也更警惕。我盡量不讓他們影響我。然而,在這些偉大的作家當中,仍有幾位的光芒實在太過閃耀,使人無法回避。有一個說法是,福克納和海明威倘若有一個共同的後代,那就是馬爾克斯。我不想妄論我的師承,因為我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學徒,配不上用他們的名號招搖撞騙。然而,我也不該羞於談論自己從他們身上學到了什麽:赫爾曼·黑塞是我的精神導師,馬爾克斯傳授我長句和意象的使用,海明威教會我“冰山理論”、短句和簡潔,福克納則向我了展示結構、多角度敘事和意識流的神奇之處,而石黑一雄則帶我領略了克製的魅力和不可靠敘述的奇妙。當然,也還有其他作家,譬如V·S·奈保爾、胡安·魯爾福、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等,在此便不一一贅述了。

最後,我用海明威接受《巴黎評論》采訪時說的話來回答最開始的那個問題:“從已發生的事情,從存在的事情,從你知道的事情和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通過你的虛構創造出東西來,這就不是表現,而是一種全新的事物了,比任何東西都真實和鮮活,是你讓它活起來的。如果你寫得足夠好,它就會不朽。這就是你為什麽要寫作,而不是你所知的其他什麽原因。可是,那些沒人能知曉的寫作動因又是什麽樣子呢?”

這就是我們寫作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