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被控製了。”

我說出這句話時,對麵的許老師拋來一個寬厚的微笑,眼角的細紋也溫柔地皺起,不像我,總笑得那麽幹癟。

許老師是一個有20年經驗的老牌谘詢師,他是我的體驗師(給心理谘詢師做谘詢的人),更是我信賴的朋友。隻有在他這裏,我才能放下防備,暢所欲言,用近乎撒嬌的自我放任說出覺得自己被控製了這種蠢話。他沒有責怪我的不專業,而是和藹地問道:

“和裏克的溝通還是不順暢?”

我和裏克之間的問題由來已久,我是一個理性的人,他卻習慣隨心所欲,奇怪的是,直到結婚後我才意識到了這一點。更年輕一些的時候,我們無話不談。我們在大學裏的草坪上相遇,從陽光明媚的下午聊到月光微涼的黑夜。我以為,我們足夠熟悉彼此。我以為我們的交往是充分交流後的理性決定,顯然,對他而言不是。也許,對他不過是荷爾蒙牽製下極力的自我彰顯。

我歎了一口氣,“昨天晚上我又和他吵起來了,女兒也哭了。”

“改變親密關係需要時間和耐心,但盡量不要在女兒麵前吵架,即使她隻有兩歲半,也容易造成不好的影響。”

“我知道這個,我當然知道……問題就在於,我明明看到女兒哭了,還是一個勁兒地在講我的道理,居然沒有先停下來去安慰女兒。我又不是不知道及時安慰孩子的重要性,我怎麽做出為了吵架把哭泣的女兒丟在一旁的事……”我痛苦地用拳頭頂自己的額角。

“先不要急著責怪自己,文。”許老師的聲音充滿安慰,“你一向是一個理性又有自製力的人,最近遇到什麽額外的壓力事件了嗎?”

黑色的鬼影又籠罩了我,我向他說了跳樓男人的事。

許老師淡然地在筆記上記了點什麽,然後對我說:“有沒有可能,因為你眼見他墜樓卻沒有任何舉措,你為自己的不作為感到愧疚?”

“可我根本不認識他,隻見過他一次,知道他的名字而已。”

“能說說你遇到他那天的情形嗎?”

我回想起那天,我和每天一樣隨著通勤的人流湧入寫字樓,拘謹地站在電梯口等待。電梯“叮”了一聲,人們依次進入,匆忙但仍禮貌地保持著距離。電梯裏響起一陣報樓層數字和說謝謝的聲音,隨後是死水般的沉寂。這個時候,隻有沈新會說話,麵對別人冷漠的臉做自我介紹。但我對他的自我介紹無動於衷,對他介紹的卵巢癌保險也無動於衷。我走出電梯,他還在身後賣力地講述,我連頭也沒回。後來他在我眼前墜落,我也無動於衷,什麽也沒做,甚至沒有為他停頓一秒。

“你看,你記得很清楚。你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冷漠。”

我像被憑空飛來的冷箭射中,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但還是被泄漏出的愧疚感吞噬了。

我和往常一樣乘電梯回到自己的谘詢室,卻久久無法平靜。電梯走走停停,標識樓層的紅色數字不斷變大。28層到了,我沒有出去。許老師剛才的話仍在我耳邊回**:

“愧疚感來源於一種以為隻要自己做了什麽,就能避免壞結果的想象。”“如果你去了解他的人生、了解他的死因,就會發現很多你根本控製不了的因素。”

或許是為了彌補曾經的冷漠,我按下了34層的按鈕。我想要了解他。

這一層和我工作的樓層一樣,低矮的空間被磨砂玻璃分割成若幹空間,每一塊空間的玻璃門上貼著各自的公司名。我看到“人安保險公司”,應該就是沈新工作的地方了。

我對前台站著的女員工說要找沈新。她皺了皺鼻子,仿佛聞到什麽怪味,冷漠地告訴我他死了。我說:“我知道,我來就是想問問,他為什麽自殺?”

“誰知道呢,他這個人一直挺怪的。有一段時間不要命地的工作,隻遇見人就過去推銷,業績在公司保持了好幾個月的第一。但前一陣子卻連著好幾周一單也沒成,然後他就跳樓了。”

聽起來似乎和工作挫折有關。“他自殺前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比如公司要辭掉他?”

“我哪知道這麽多,我也是聽同事說的。他媽媽今天在這兒呢,要不你去問她吧。”

她胖胖的手指朝辦公室裏指了一個方向。那兒的工位旁有一位農婦打扮的老人在收拾東西,瘦弱傴僂的背影看著十分哀傷。

我朝她走去,那個工位的牌子上寫著沈新。老婦人對我的靠近有些不知所措。我猶豫了一下,說我是沈新的一個朋友。

“哦哦……”老婦人連連答應,為不認得我而抱歉,說小新生前不太跟她提及他生活裏的事,主要是提了她也聽不懂。

我幫著老人一起收拾沈新的遺物,將他的茶杯、筆、書、文件夾,一一放進紙箱。沈新桌上竟擺著很多科學類的大部頭,這點出乎我的意料。老人絮絮叨叨地說起過往,說沈新從小如何懂事、如何學習好,雖然他們兩口子都是不識字的農民,他卻一心想成為科學家。他本來是要繼續讀生物學的研究生的,但父親查出來胃癌,治病很費錢。聽說做銷售賺錢快,他就做了銷售。

原來是生活所迫,不得不放棄理想的故事,我心想。

“小新他,是個好孩子啊……怎麽會想不開就……”老人泣不成聲。

“也許他覺得活著太累了吧……”我安慰道,盡管我什麽都不知道。

我很想問她沈新為什麽自殺,但眼前的情況不適合問出這麽尖銳的問題,而且老人恐怕也未必說得清。

之前站在前台的女員工走過來,禮貌地讓我們快一點。老人停止了哭泣,我低下頭默默整理。

一本手掌大小的筆記本從《機器人叛亂》裏掉了出來,我馬上蹲下身去撿起來。我蹲在桌子後麵快速翻了一下,第一頁第一行赫然寫著:“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不是自殺。”

密密麻麻的文字和被筆跡劃透的單薄紙頁透出濃厚的私人氣息,顯然與他的工作無關。我悄悄將它塞進了我的外套口袋。謎底就藏在其中,它像一塊被燒紅的滾燙煤塊,隔著衣服灼燒著我,又不舍拋棄。一回到我的個人谘詢室,我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