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寫字樓,我看見好多人在樓前圍成了一個圈,應該是在那個跳樓的男人落地的位置。屍體已經被抬走了,地上還留有暗紅色血跡和一隻黑色皮鞋。就是我在谘詢室透過窗玻璃看到的那隻。

人群裏有人竊竊私語,“這是誰啊?這麽想不開……”

“我知道,是34層保險公司的一個銷售員,叫沈新。他平時就看著不太正常……”

我對沈新這個名字有印象,我在電梯裏碰到過他,是一個穿著板正西裝、係著端正領帶的年輕人。作為一名銷售員,他仿佛有使不完的熱情,熱情洋溢地問我到第幾層,幫我按樓層按鈕;熱情洋溢地自我介紹他的名字,然後熱情洋溢地試圖賣給我他們公司的保險。但他身上仍有一股一板一眼的感覺,他的肩膀拘謹地聳立著,每一句語調高揚的招呼都像是提前錄製好的,骨子裏應該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這樣一個循規蹈矩的年輕人,為什麽要跳樓自殺呢?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別人跳樓,我既沒有驚訝地停下來,也沒有驚恐地大喊“有人跳樓了”,而是順暢地對來訪者說完了我該說的話?不自然的感覺蔓延開來,像一隻陰森的鬼手。我打了一個冷顫,趕緊抖落這些念頭。我沒空瞎想,回家還得麵對哭鬧不停的女兒和一個什麽事都不管的丈夫,我的腦袋騰不出瞎想的空間。

推開家門,兩歲半的女兒沒穿襪子坐在地板上,笨拙地擺弄一個娃娃,發出“咯咯”的笑聲,我給她買的幼兒連環畫被亂糟糟丟在一邊。我的丈夫裏克,那個曾經用歌聲觸動我的男人,在一旁抱著吉他,無憂無慮彈一首歡快的曲子。見我進來,他抬頭用天真的眼神看著我,仿佛一個期待表揚的孩子。

我走上前去,用手掌摁住他的琴弦,中斷了音樂聲。他愣住了,一臉迷惑不解。

“說好的晚上7點到8點給女兒講連環畫的,你在幹什麽?”

“我給她講了,她不喜歡。你看她現在玩得多開心。”

“都快3歲了,我們的女兒還隻會說單詞,連不成一句完整的句子,你一點都不著急?”

“你看她在笑呀,隻要我一彈琴她就笑,她對音樂很敏感,也許她像我一樣有音樂天賦呢!”

這個曾立誌成為音樂家、最後卻成了音樂老師的男人,還好意思提音樂天賦?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這跟天賦沒關係!我說過很多次了,2到3歲是小孩閱讀和邏輯能力發展的關鍵期,過了關鍵期再怎麽培養都費勁!”

“文……”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似乎想安撫我,但我怒氣衝衝根本停不下來。

“2歲以後馬上就進入前運算階段了,要是我們女兒語言和邏輯能力沒發展好,下一個階段的概念形成又會遇到困難慢於同齡人,你就不能負起一點當爸爸的責任?”

“文。”他又喊了我一次,嘴巴一張一合在說些什麽,我沒聽清。我像贏了錢的遊戲機一樣“嘩嘩”往外吐著硬幣。

“我知道你心態不成熟,我知道。你在我們的親密關係裏一直是一個大男孩,這是你的原生家庭決定的,因為在幼年時,你父親不告而別,你母親過於寵溺你,這個不怪你。但現在我們有女兒了,你能不能為了我們的女兒稍微表現得像個大人?”

“文!”他提高了嗓門,“女兒哭了!”

“我知道!”女兒從剛才起就在“嚶嚶”哭泣,現在變成張大嘴“哇哇”大哭,哭聲讓我心煩意亂。“但我必須讓你明白,我們倆的親密關係構成女兒的原生家庭,你知道你一直這樣會對她產生什麽影響嗎?”

“你好好跟我說話,”他也有點惱怒了,“不要用你的理論跟我說話。”

“她會長成一個對男性沒有信任感的孩子,從而對社會上的一半人都無法信任和理解!”

“文!”他突然爆發,“我讓你本人跟我說話這麽難嗎?”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聲音重得像一麵鼓,以至於有耳鳴般的回聲在房間裏回**。我終於停止了。

白天的情景在我眼前浮現。

大號黑色垃圾袋落下來。

“有時候目標太強,太渴望一樣東西。”

黑色的男士皮鞋從窗外劃過。

“反而不利於專心工作。”

這些話真的是我說的嗎,就在那個男人在我眼前跳樓的時候?

陰森的鬼手在黑暗的房間裏蔓延,向我伸來,輕輕攥住我的後腦勺。我漸漸變得僵硬,失去了對肢體的控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