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見識過各種各樣待開發、剛起步的殖民星,張動還是被基地任性的混搭風格嚇了一跳。一座座奇形怪狀的建築除了視覺上的衝擊,更大的意義是宣告貧困。所以,這裏看上去更像是那些開發過度的星球上的廢棄社區。

大部分房屋還都是登陸時期遺留下來的,那時,整個星球登記備案的名字還隻是一大串混雜的字母和數字。按照當時的技術,這些住宅和穹頂是一體的,被同時打印出來,像是長在穹頂外的分形。而現在,穹頂沒了,隻留下一圈不高的矽酸鹽基座,成了基地中心的廣場。屋子也多有補丁,下層的還能看出噴補、打印的痕跡,再後麵的便多是拚焊接上去的。有些兩三層的小樓是用標準模塊搭建起來的,但都七扭八歪,顯然沒經過設計和計算,不過倒是與外麵的仙人掌頗為呼應。

這是典型的家族或夥伴式探索殖民,沒有財團在背後支持,建不起躍遷站,信息和資源也少的可憐。更不要提標準化的行星改造,很可能某項改造的投入就能讓他們破產。所以,節約成了這裏必備的生存手段。大量無用或壞損的設備被拆解後,都重新利用,就像丹妮的那輛車。他依稀認出個別房屋外露的隔熱層,原本是屬於某種飛船的。而矗立在廣場中心的那把如風扇般的太陽能大傘,顯然來自幾艘短途運輸機。

“康氏故意沒將無線電能覆蓋這裏,所以我們用電主要靠這個。還有個應急供電設備,是殖民飛船的動力源改建的,有點不太穩定。”丹妮帶他走了一圈,邊介紹說:“怎麽樣?有靈感了嗎?”

張動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又聽對方詢問他想在何處落腳,這才意識到還有住宿的問題—舊基地不像集團聚集地那樣能提供臨時住所。

“那你可以來我家,”丹妮晃了晃手指說:“但別想多了,這可不免費,我隻是想多些收入。”

“這都不是問題。”他說:“不管怎麽說,都謝了。”

“對了,我能把剛剛錄到你的內容上傳嗎?更新賬號也能賺錢。”丹妮指著卡在胸口的微型攝錄鏡頭說。

他有些詫異,覺得不可思議,一直沒注意到那裏還有個設備,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這時,他看到遠處奔來一人,上了些年歲,但身材仍很魁梧,步伐有力。那個人還未極近,便指著他吼道:“你從哪個日頭來的?”

張動被劈麵而來的話打蒙了,好在丹妮擋他前麵,說:“我的房客隻是個寫星星的作家。”

“外來的?你的新同事?”

“行了,胡安。他不是康氏的人,更和我沒關係。”

“我隻是想提醒你別被這幫日頭弄的騙了!你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得夠遠的了。不摘掉眼鏡,就永遠都長不大,遲早要吃虧。”

“這話還是留個你們自己吧。”丹妮也提高了聲線,“別忘了,康氏可是你們找來的。”

“所以我們一直在彌補錯誤。而你卻帶著人妥協,去簽那個日頭弄的協議,現在又領著他們的人來參觀。想考察一下怎麽把這裏變成海,是吧?”

兩個人的爭吵引來了其他人向這邊圍攏。大多是胡安那一代的,不乏手裏拿著家夥的,盯著他的目光頗為不善。

張動猶豫要不要走上去,說明來意,緩解爭吵。丹妮卻先一步揮著手臂,大聲說:“那不是妥協!康氏既然給錢了,為什麽不做?你們已經輸過一次,憑什麽覺得能抗爭成功?”

“因為我們占理!而他們給的那點兒,連修房子都不夠。我就不信他們最後真敢把我們這兒淹了!”

“淹也好,我打一出生就受夠這兒了。”

“日頭的!我們幾代人都在這兒,這是我們的應許之地。”

“隻要有錢,哪兒都是應許之地!”丹妮冷笑了一下,“完全可以再找個星球住,我從不覺得被兩個太陽這樣折磨有什麽好的。”

“你一點兒都不像你父親!”胡安幾乎跳起來,瞪大的雙眼仿佛要決眥而出。

“沒錯!關於這點,我感到很慶幸!”丹妮揚起下巴,轉頭對張動說:“我們走。他們沒那個太陽資格來盤問我們。”說完,她頂開胡安,從人群的一邊大步走過。

張動張張嘴,想說點兒什麽,可最後隻是簡單揮了下手,便快速跟著丹妮一同離開了。

在這之後的一段時間,他才斷斷續續地了解到一些情況:在處理康氏集團和星球的問題上,丹妮和老一代有著截然不同的想法。這裏麵還牽扯到丹妮不願提及的父親,因果關係十分複雜。總的來說,上一輩意圖變革,想借助外來資本更好地改造行星。然而康氏集團和他們對星球的定位完全不同,本地人壓根就不想毀滅這裏。衝突自然不可調和,仲裁官司打了十幾個標準年,可最終的結果還是偏向集團。於是,作為牽頭人之一的丹妮父親,在結果發布後,便以激烈的自戕來表示抗議。但這並未引起太多的關注,在集團的公關下,很快便被其他熱點掩蓋了。

他能感受到這件事對丹妮產生的巨大影響,甚至她現在既不相信集團,也不相信其他人能與之抗爭出結果。所以,她近乎病態地攢錢,隻希望有一天能夠離開,甚至無心考慮離開後的規劃。

這也讓她與眾不同。盡管本地年輕人和老一代之間有所隔閡,且不少人也與集團簽了合同,但他們隻在生活態度上有區別,沒人想要離開。這不過是他們在躍遷站建好後,被蜂擁而至的、滯後了幾十年的海量信息激**起了好奇心。而老人們卻覺得這是場狂轟濫炸,是洪水。每當張動路過,他們都麵露輕蔑,吐著唾沫,嘀咕些聽不懂的咒罵。

“那不過是些華而不實的技術,和你們的娛樂一樣,日頭的賣弄**。”胡安則言辭激烈,仿佛那一切都是他帶來的。

不過與丹妮一樣,本地的年輕人都戴著幾乎臉那麽大的護目鏡,隻有隔熱服的樣式各不相同。張動一度懷疑他們是靠隔熱服來彼此識別的,因為除了在房間裏,他們從不摘下鏡子,仿佛那是與生俱來的器官。可即使白天,老一輩人也不會佩戴。

在一次和丹妮出任務時(由於基地不在集團輸送電能的範圍內,記錄儀等隨身設備隻能借此機會充電。雖侵占了觀星時間,他卻和丹妮日漸熟悉),他問出了自己好奇的事。

“隻是習俗,”丹妮說:“保護小孩子的眼睛。我們這兒還有不少莫名其妙的習俗和與之對應的童謠,來告誡我們如何才能不被那兩個太陽幹掉。孩子稍大點兒的時候,就不會再戴護目鏡了,但摘掉後,你會發現早已習慣的世界變得完全不同,他們管這叫成人禮。可這種太陽弄的感覺能讓人瘋掉。你明白那種感受嗎?我一直覺得老頭兒的偏執和這不無關係。所以我發起號召,拒絕改變。”

他點點頭,這不無道理。視覺上的陡然變換,確實會衝擊世界觀。他還記得第一次出任務時,險些因此失敗。之後在不同的世界間反複衝擊,便也漸漸麻木了,麻木到連看星空也缺少敬畏。

“但要說奇怪,每天卡在你腦袋上的東西是啥?”丹妮隨後問道。

“腦電波想法記錄儀。它能實時把想到的靈感、點子、句子錄下來並編輯整理。”

“那它怎麽分辨哪些是你要的,哪些又是胡思亂想的?”

“手動啊。”他指了指太陽穴附近的開關。

丹妮撇了下嘴,“我還以為有什麽高科技,比如超級AI啥的。”

“你被電影和遊戲騙了,人類還沒那麽先進。這東西能配個腦紋加密就不錯了。”

他發現康氏星的年輕一代似乎對外來的生活都有一種自行腦補後的理想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