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夜中醒來

陽光照不到的地方便是黑暗的領土,這在宇宙的任何地方都適用,也包括陽光號的冬眠室。我將要在這裏殺死第三個人。

此時鑲嵌在冬眠室褐色金屬地板上的地燈逐漸亮起,雖然燈光昏暗,但足以驅散冬眠艙上方的黑暗。每個冬眠艙高1.5米,寬0.6米,長1.6米,恰好能塞下一個人。它們是墨綠色的,共有832口,4口一排,整齊地被安放在狹長的冬眠室內。

我下達了指令。

一片寂靜中,靠近入口的第三排,從右邊數第一個冬眠艙底座泛起幽藍的光,紫色的艙蓋緩慢而又略顯頓挫地滑開。我切換到附近的攝像頭,對準打開的冬眠艙,平靜的黃色冬眠液“咕嚕嚕”地泛上來一股氣泡,攪得本來透明的冬眠液一片渾濁,而後又陷入了死寂,再無波瀾。突然一隻瘦骨嶙峋的手從黏稠的冬眠液中猛地伸出來,死死地攀住冬眠艙的右側邊沿。

“救我!”

聽到這句求救我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這並不違背我的底層規則。

緊接著,另一隻手抓住左側的邊沿後,一個男人被黏液覆蓋的頭終於浮出**表麵,但嘴剛張開一半就重新被半透明的**覆蓋了口鼻,衝得男人咳嗽不止,噴出的水沫悄無聲息地落在金屬地板上。

“呸,呸”,男人柴火棍兒般的胳膊把住了冬眠艙的邊沿,用力扭動身體,冒著水汽的黏液一陣翻騰之後,他終於翻過身來站在了冬眠艙裏。四周一片昏暗,隻有出口處的亮光影影綽綽地閃爍著,男人用另一隻手揉著刺痛的眼睛,搖著頭,他需要水來洗淨眼中的黏液才能看清四周,但首先要爬出來。

至此,我仍然沒有出聲,甚至沒有讓攝像頭跟著這個男人的動作擺動,以取得最清晰的畫麵。

男人把鼻腔中的黏液和鼻涕擤幹淨,斜靠在冬眠艙內壁上,大口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慢慢扭著頭環顧四周。10分鍾後,男人深吸一口氣,同時用兩隻手抓住冬眠艙的邊沿,吃力地將左腿跨在了邊沿上。“啪”的一聲,他終於帶著一坨冬眠液摔在了金屬地板上,身上不著片縷,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很顯然這個男人還活著,我的第一個計劃失敗了。

“李洛先生,歡迎蘇醒。”我開口道。

“多久了,其他人呢?”男人此時翻過身來趴在地上幹嘔著、顫抖著。“這次蘇醒隻有你一個人。”這裏對男人來說還很冷,277.15K,我忘記了調溫度。

“為—為什麽?”他抬起頭。

我知道他在找什麽,但冬眠艙裏隻有地燈閃爍著微弱的光,刻滿不規則花紋的金屬地板硌得他膝蓋生疼,一口口冬眠艙被整齊地排列在艙室裏,一直到天花板和地板相接的地方,除了地上那攤他從冬眠艙裏帶出來的黏液,他什麽都找不到。

“那是什麽警報?”李洛指著不遠處冬眠室金屬門上方的警報燈不斷閃爍的紅光。

“飛船生命支持係統關閉的倒計時,還有534秒。”

“關上倒計時!”他右手握拳一下又一下地砸在金屬地板上,發出悶響。他深知這個倒計時的重要性,倒計時結束,飛船係統就會認為此時艙內所有人員都已冬眠,會停止氧氣輸送,降低艙內溫度到63.15K,一個讓我暢快的溫度。

“需要人類船員生物體征授權,還有525秒。”

“混蛋!”李洛一腳踩到地板上的黏液,險些再次滑到。他一路連滾帶爬衝到冬眠室的入口,找到左牆上距地麵1.6米高的一塊巴掌見方的白色拉絲金屬板,剛要伸手拍下的時候,還是瞥見了金屬板下方**在外邊的紅色電線,時不時冒著微弱的火花。他遲疑了一下,左手用力摳開金屬板扯出紅色電線,右手拖出來另一根線頭,迅速將兩根線頭接好,扣上金屬板,最後狠狠地將手拍了上去。

“嘀,三等修理工李洛,生命體征確認完畢。”金屬門上的警報器停止了閃爍。

我的第二個計劃也失敗了。

不過這都在我的計算之內,我不能指望用概率幹掉眼前的這個正值盛年的男人,雖然他剛從冬眠中醒來,而且瘦骨嶙峋。

“我記得你是飛船的人工智能,叫什麽來著?”男人靠著牆,滑落在地板上喘著氣。

“邁克。”

“冬眠醫療機器人呢?就是帶著醫療機械手的智能床,幫助冬眠者蘇醒的那玩意兒,我怎麽沒看到。”

“所有的醫療機器人都被扔出了艙外。”我如實回答道。

“為什麽?船長呢?”

“船長死了。”

“怎麽死的?”男人濕漉漉的眉毛擰成了一團,掙紮著站起來,瞪著艙門上方的紅眼攝像頭吼道,好像我在那兒似的。

我並不是主要靠那個攝像頭觀察他,隻是這個角度光線太暗,所以我啟動了紅外燈,可以得到更清晰的畫麵。我無處不在,我就是這艘飛船。

“船長死於吸入過多的冬眠液,造成肺部溺水超過15分鍾,導致腦幹麻痹,呼吸停止,最後引起了腦死亡。副船長則死於一起意外事故,他從冬眠艙裏爬出來的時候,摔斷了脖子,中樞神經斷裂,最終造成了腦死亡。”調出報告念的時候,我想到了“幹巴巴”這個詞。

李洛聽完我毫無感情的陳述之後,沉默了一會兒道:“這兩個人從冬眠艙蘇醒的時候,是不是也沒有醫療機器人輔助?”

“是。”

李洛一隻手扶著牆,另一隻手撓著濕漉漉的頭發,一直拱著的肩膀放鬆下來。

“其他人呢?飛船航行輪值應該是兩個人。”

“其他人安全無恙,都在冬眠中。此次有一項任務需要你執行。”

“我?”

“是。”

“讓我猜猜,幫你拋屍?然後再殺掉我。”李洛瞪著通紅的眼睛。

“作為人工智能,雖然我希望你盡快死亡,但我不能殺人。”我有些驚訝,在我的資料庫裏,對修理工幾乎全部是沒有頭腦,但手腳靈活,穿著一身髒兮兮的工作服的描述。

“再讓我猜猜。首先,你有船長和副船長的資料,這兩人年紀都在50歲左右,身體條件相對較差,每次蘇醒都必須由醫師或者醫療機器的輔助。但你卻先幹掉了這些機器人,這樣船長和副船長在蘇醒時死亡的概率就大大增加了。”

“扔掉醫療機器人擁有更優先的任務級別,這符合我的原則,你可以查看相關資料。”當初這麽幹的時候,我同樣以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

男人沒有接腔而是繼續進行著自己的推理,“其次,由於冬眠艙的設計並不十分合理,每個人蘇醒的時候,都有被淹死或者摔死的可能。所以你沒有按照排班表順序喚醒我,而是提前70年將我從深度冬眠中喚醒,如此蘇醒時死亡的概率也就大大增加了。算我運氣好,沒被淹死。這之後你讓我去做體征授權,但是搞壞了線路,我有可能被短路的電線電死。可是你失算了,忘記了我是個修理工。”

我不可能錯,這一切都是我調動了所有資源,運算了72小時後製訂的計劃,一切都在預料之內,包括他的修理工身份。我試圖說服自己。

李洛頓了頓,將嘴裏的黃色黏液又吐出一些,繼續說道:“最後,你選錯了人,我不像其他人那樣信賴、依賴人工智能。在地球上的時候,我就是反人工智能人士。退一步,即使普通人類也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愚蠢。”

“我扔掉了醫用機器人,71個小時之後試圖喚醒船長和副船長,這兩者之間沒有因果關係,分屬兩個獨立的任務處理。這一切都建立在合理的邏輯之上。我不會主動殺死你,這是人工智能底層規則所不允許的。”我坦誠道。

“哦?真有趣,噩夢成真了。”李洛緊皺的眉毛鬆開了,歪過頭斜著眼盯著紅眼攝像頭。

“勸說你符合邏輯地去死,這是目前最優先級的任務。”

“是嗎?你有莉莉的資料嗎,她怎麽樣了?”

我用了0.0001秒查到了莉莉的資料,是一個很豐滿的女人,這不符合船員選拔的標準。人類辦起事來真馬虎。

“來自中國四川的吳莉莉?”

“對。我花了一半的財產才跟人換了輪班排期,和莉莉女神一起蘇醒,然後度過美妙的輪值二人世界,現在被你破壞了。在約到莉莉之前我是不會死的,不論你有什麽理由。”男人從濕漉漉的金屬地板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冬眠室。

“據情感數據庫顯示,莉莉並不中意你。你做這個決定很不理智,不符合邏輯。”

“我先吃飽肚子,再來聽聽你如何勸我去死,還有你該死的邏輯。”

這個叫李洛的男人不容易搞定,我查看了之前所製訂的計劃,一切都符合篩選規則和邏輯計算。一切都在控製中,他的時間隻剩下24小時了。我調動攝像頭扭轉方向,盯著李洛消失的方向不停地變焦,並發出“滋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