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探親
不知道是因為深秋的華北平原上起了薄霧，還是變了天的緣故，淩晨兩點多的107國道上幾乎是一片虛無，桑塔納的車燈隻能照亮前方50米左右的區域，猶如掉進黑洞一般，就連光都逃不出多遠。
回家或者出差時，林寒也乘坐過夜裏的高鐵，溫暖的燈光將黑暗都隔絕在了車廂外邊。透過車窗，隻有路過城市時，才能看到一點燈光，其餘時間都被無盡的黑暗所包圍。而現在充當保護膜的車廂小了許多，也冷了許多，他就在這黑夜中緩慢地爬行著。
“為什麽一開始不走高速呢？”吳迪趴在副駕駛的座椅後邊，露出腦袋問道，“夏冰你有芯片和眼鏡，可以上高速啊。難道走高速要把車上所有的人都識別一次嗎？”
林寒也有這個疑問，但始終沒有說出口。
“這就要問彭姐了。”夏冰把話茬拋給了後邊閉著眼的彭姐。
“哼，你們這群窮鬼，加箱汽油都沒錢，高速費誰掏？夏大小姐嗎？她的錢都花在車上了。你掉線了，吳迪這白癡的ID也被限製了！難不成我給你們掏錢？”彭姐翻了個身，裹緊了身上的大衣。
“你先墊付，之後再還你。107這路況，根本開不快。”吳迪不依不饒道。
“既然我也在車上，四人就應該平分高速費，我不想在這上邊浪費錢。你的錢都是大風刮來的？”
吳迪還要張嘴，林寒扭過身來擺了擺手，對於彭姐的幫忙他已經很感激了。
車裏靜悄悄的，林寒用從夏冰那裏臨時借來的備用手機搜著掉線的解決方法。這是一部隻有在手機博物館或者偏遠地區的廢品收購站裏，才能看到的一部3.5英寸屏幕的手機。屏幕已經發黃，右上角的麵板玻璃已經碎成了蜘蛛網。剛才吳迪發來信息，仍然在抱怨彭姐的摳門。林寒倒不覺得，她已經將私有的桑塔納貢獻了出來，不能再提過分要求了，所以他隻是回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做人要寬容，這是他的新感悟，在幾個小時之前，他還在罵同事不加班的時候絕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這樣想。
“快看，那是什麽？”吳迪又貼在了林寒腦後，聲音震得他的耳朵“嗡嗡”響。
林寒抬起頭，前方原本黑暗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抹霧蒙蒙的白光，緊接著類似於北京城上空的極光也冒了出來，隻是規模小很多，大部分是一種變質牛奶般的光芒。
“保定？”林寒記得超級高鐵在京石城際線上有這一站。
“對。”彭姐重新坐了起來，從後排把腦袋伸到中控台的位置，盯著遠方正在從地平線上升起的白光，眼睛有了神采。
“彭姐，你在保定什麽位置下？”雖然很急，但既然答應了別人，就應該努力做到。這也是老娘用楊樹條抽出來的教訓。
“拿包嗎？”夏冰沒有回頭，繼續目視前方。
“嗯。”
“好，走吧。”彭姐抓著一個大皮箱重新坐了進來，把皮箱放在身前，又從黑色的垃圾袋裏拿出三盒盒飯遞給吳迪，“窮光蛋們，最後的盒飯了，省著點吃。”
“謝謝彭姐！”吳迪接過盒飯，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一盒100，算上先前的三盒，一共600，等林寒這小子恢複了網絡，記得把錢給我。”
“搶錢啊！”吳迪剛打開盒飯的蓋子隨即又蓋了上去。
“你可以不吃！知道在高鐵上盒飯賣多少錢嗎？200一盒！還不新鮮。這都是我親手栽的水稻，種的菜，大糞積肥，純有機食品，平時都是特供老客戶，一般人還吃不上呢！”彭姐說完就去搶盒飯，與吳迪打鬧起來。
“別玩了，快到地方了，彭姐你準備吧。”夏冰丟過來一句話，點踩刹車，桑塔納開始減速。前方已經靠近城市的邊緣了，幻象投影的指示牌上寫著“保定外環線駛入點”幾個字。
“都下車，彭姐要換衣服。”彭姐眼睛裏忽然放出和藹溫柔的光。
“還要換衣服，這是要去會情郎嗎？”吳迪走到不遠處的地上，雙手放在嘴邊哈著白氣，不停地跺著腳。
“閉嘴！她是要去見兒子。”夏冰瞪了吳迪一眼。
“兒子？”林寒疑惑道。
“彭姐的兒子在保定上大學，以前她每個月都會親自去給兒子送錢，但有一次回來，她破天荒地買了最新款最時尚的智能眼鏡，開通了手腕裏的智能芯片，但去保定的次數也改成了一年一次，兒子的生活費也改成在網絡上打過去了。”
“跟兒子鬧別扭了？”林寒想起自己在北京上大學的時候，老娘曾經來看過他一次，當時穿著一件上邊繡著各種麻將牌的大衣，頭發亂蓬蓬的就來到了宿舍，被很多同學圍觀。母親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窘境，那次之後就再也沒來北京看他。
“彭姐每一次送錢，都是帶現金，因為她沒有開通智能芯片，每次隻能收現金，或者轉到李叔那裏換成現金取出來。有一次她兒子說錢有一股油煙味，甚至有些錢還有垃圾的臭味，每次他去存錢，有些錢太舊會被自動存款機重新吐出來。又在吃飯的時候吞吞吐吐地說，以後在網上直接打款過來就好，既安全又快捷，不用每次都找人開車來，也省得他每次跑很遠去找唯一的存款機。從那次之後，彭姐改成了一年去一次保定，每次都要仔細洗涮之後換上最好的衣服，並且開始瘋狂地看書，記那些名言警句。”
“這小子真不是東西，這是嫌棄錢惡心，嫌棄他媽沒文化，給他丟臉了！”吳迪還在不停地跺著腳。
黑暗中林寒的臉紅了，心裏有塊地方開始鬆動。
“她老公死得早，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文化程度不高，沒有太多工作適合她。桃源鎮一開始就叫垃圾村，彭姐是第一批來這鬼城的居民，她帶著老人們起早貪黑，去城裏跟垃圾桶機器人搶垃圾，回來精確拆分，然後再經過一定的加工，賣給更偏遠的地區。沒多久，上邊的政策緊了，撿垃圾不再好做，彭姐盯上了有機盒飯的生意，這也是因為星宇智能網絡配餐大多太過清淡，很多人想吃大魚大肉又懶得做。彭姐就是看到了這種需求，才轉行做了廚娘，也因為這份工作認識了很多人，接了現在李叔帶你們看的活兒。桃源鎮的人越來越多，雖然都是一些老人，但踏實肯幹，逐漸有了現在的規模。沒有彭姐也就沒有現在的桃源鎮，這個名字也是她那次從保定回來之後改的名字。”
林寒點點頭，他明白彭姐起這個名字的用意。
“嗨，在說我嗎？我也沒有那麽偉大啦。”彭姐一改河南普通話的口音，滿嘴標準的普通話，甚至帶了點京味兒。“我漂亮嗎？”
林寒看著眼前的彭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大衣是巴寶莉經典款黃色方格子，圍巾是也是這家的經典款，腳上蹬著的靴子後邊燙著大大的LV金字，重新吹卷的頭發蓬鬆而順從地搭在肩膀上，眉線、眼影、腮紅和唇彩一樣不少都畫了上去。這些組合本該將身材並不差的彭姐襯托得更加豐盈美麗，但現在看上去就跟暴發戶一般，因為所有的衣服都是冒牌貨。
“漂亮啊。”吳迪“嘿嘿”地訕笑著。
“小子，梅花表肯定對你很重要，我就不借了，記得還我盒飯錢就成。”
“請一定戴上。”林寒連忙把手表摘下來，低著頭給彭姐戴上了。本來就是一塊男表，戴在彭姐手腕上，這一身搭配就更奇怪了。
“林寒，可以啊，有覺悟。”夏冰現在看林寒的眼神開始有了溫度。
“這個小冊子送你。海明威說過，男人隻能被毀滅，不能被打敗。小子，加油啊！”彭姐用力捏了捏林寒的手又道，“當一個人被所有人都忘記了，那個人才算真的死了。”
“我的車來了。”彭姐戴上最新款漸變色智能眼鏡，晶彩覆蓋在眼球表麵。不遠處一輛藍色的高檔自動駕駛汽車正在朝這邊駛來，明亮的車燈光打在滿是塵土的道路上晃動著。
三人看著彭姐鑽進車裏，紅色的尾燈逐漸消失在夜色裏，隻留下一句話：“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
林寒皺著眉頭，“這句話什麽意思？”
不知從哪裏飛來的兩架維序者向他們靠近，先是掃描了吳迪，綠燈；再者是夏冰，綠燈；掃描林寒的時候，不出所料地卡住了，然後所有燈同時熄滅，兩架維序者硬生生地跌落在堅硬的露麵上。
“你幹了什麽？”林寒挑著眉毛扭頭問吳迪。
“少俠，恭喜你！你瞪誰誰死機的功力又提高了！直接用眼神給擊落了！”
“你們……”夏冰的話被重新啟動的維序者打斷了，“快，上車！”
看著窗外不斷往後倒退而去的陰影，林寒還在想著彭姐的事。老爹是在他8歲生日那天莫名離開的，當時生日蛋糕的蠟燭還沒點上，老娘接了個電話後，直接把西紅柿打鹵麵扣在了蛋糕上，從那以後就染上了打麻將的臭毛病。也是從那時開始，林寒逐漸看不懂老娘，也沒有試著去理解她。此時，他卻想跟老娘好好談一談，可是她已經死了。
“你們聽到了那句話了嗎？”車還沒開出10分鍾，吳迪湊上來問道，“彭姐的兒子在哪所大學？”
“那句話是魯迅說的。”夏冰顯然早就聽過彭姐說這句話，“在電力大學。”
林寒沒有作聲，彭姐說的那些富有哲理的名言警句在小冊子上都有記錄，此外還摘錄了不少優美的句子和段落。
“就是那所發生了實驗室事故的大學？”吳迪撓著頭。
“怎麽回事？”林寒抬起頭道。
“電力大學其中一間生物實驗室，未經批準做了一個實驗。有理論認為，人類的大腦隻是信息的處理器，人的意識是腸道裏或者全身上下的細菌集合起來製造的錯覺，所以實驗室十幾個成員決定做一個實驗，把自己的身體做成完全無菌的狀態。”
“他們失敗了？”林寒無法想象水至清則無魚的狀態是什麽樣子。
“成功了，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個細菌，包括腸道裏的各種有益菌群。但在後續的過程中，他們使用的滅菌儀出了問題，參加實驗的人員有一半死了，另一半則進入了植物人狀態。是一個震動世界的事故，你居然不知道？”
林寒搖搖頭，現在幾乎所有的新聞資訊、與外界的交流都是通過智能眼鏡和星宇智能網絡完成的，當對方想過濾掉這些新聞時，可以根據用戶的大數據和習慣過濾，對方想給你看什麽，你就得看什麽。他疑惑地看了看吳迪，這個人難道一直都是掉線者嗎？沒有被星宇智能網絡左右？
“彭姐的兒子就是其中的遇難者之一，變成了植物人。出事的前一天，彭姐還準備了一車煙花去給兒子過生日，現在還在後備廂裏。”
“那彭姐去看誰？”林寒頓時打了一個寒戰。
“星宇智能網絡實驗室為遇難者做了一個幻象投影，就跟科幻電影裏上傳了的虛擬人一般，可以進行基本的對話，幾乎是她兒子的複製品。”夏冰的手緊緊地抓著方向盤，發出“滋滋”的聲音。
“虛擬人？怎麽做到的？”林寒說完這句後，才意識到這並不是重點。
但是吳迪發了一條短信給他：是電子幽靈技術，稍後講給你聽，這與你母親還有點關係。
林寒現在明白了彭姐丟下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想到自己的母親。電子幽靈技術是什麽？能用在已經死去的老娘身上嗎？
“這手機上的時間準嗎？”
“準。”
上邊的時間顯示已經將近3點，林寒攥緊了手裏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