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控製人工智能的老人們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

在沒來桃源鎮之前,對這倆字的印象來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心裏默背起來,直到他看到桃源鎮才停了下來。“桃源鎮”三個字,就像用打印紙打印出來,再刻印在石碑上一般,方方正正。桃源鎮遠遠看去與城市的小區並無二致,唯一不同的是這裏沒有髒兮兮的極光。

“到了,下車吧。”李叔把車停在小區門口前的開闊地上,按了兩長一短兩聲喇叭。一分鍾後燈亮了,同時擁出來一群老人,有的大聲打著招呼,有的打著哈欠。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穿著灰色的工作服,但沒有戴手套。老人們從愣在一旁的林寒身邊經過,開始打開車上的垃圾袋,把裏邊的東西往外倒,把髒東西挑出來,然後開始分類。

林寒從袖子上撕下一塊布,當口罩圍在臉上。

“受不了這種味道?”夏冰皺眉問道。

“怕把這裏也搞掉線。”

“放心吧,這邊沒有星宇智能網絡,歡迎來到非智能時代。”

“分揀垃圾不都自動化了嗎?”

“那群鐵腦殼兒隻能歸類,大多數填埋了之。你仔細看他們在幹什麽。”

老人們正在熟練地把損壞的智能眼鏡“肢解”,然後將鏡片扔到左邊,微處理器扔到中間,其他帶有黃金觸點的則扔到另一邊,微主板則放在腳下。林寒在這裏看到了自己那副被壓壞了的灰色智能眼鏡。

“這不是我的嗎?”林寒撿起來道。

“垃圾從市中心到這裏也就需要七八個小時,你想留著做紀念?”夏冰道。

“你這眼鏡修一修還能用,給我看看。”從老人堆裏走出一個披著一件黑布破棉襖個子很高的男人道。

“怎麽可能?”服務點都沒辦法,你能搞定?但他還是把眼鏡遞了過去。

“就是眼鏡腿斷了,其他的沒問題,把線接上就成,等我能聯網了,幫你搞定,唾手可得。”高個子把黑布棉襖從頭上扯下來,露出了梳著馬尾的頭發,撓了撓頭繼續道,“不對,是易如反掌,或者是小菜一碟。”

眼前家夥的頭發是自己一直都想嚐試的發型,然後再學一學吉他,到處去流浪。當然這一切幻想早就被老娘打碎了。

“接上了,我就能上線了?”

“說不好,等等,你掉線了?”高個子眼睛圓睜,衝過來像李好一樣握著他的左手。

“你怎麽知道?”林寒喉嚨有點不舒服,他想罵人。

眼前這個穿灰色帆布褲子、藍色衝鋒衣,外邊套著件破棉襖的家夥繼續道:“雖然我不是蛾子,但是告訴你也無妨。首先,我是個天才;其次,在下是首屈一指的智能公司的硬件工程師!”

“蛾子?”林寒皺著眉,又遇到怪人了,倒黴啊。

“好漢不提當年蛹(勇)啊。”

林寒捂著臉搖頭道:“你認識李好?”

“看來你真的是瞪誰誰掉線的倒黴鬼?”

“這玩意兒修好了能幫我重新上線嗎?”

“說不好。我是吳迪,口天吳,啟迪的迪。”

“林寒。”他搖了搖頭,看來沒戲,這人跟李好是一路的,“你剛才說需要網絡,你也掉線了嗎?”

“差不多。我發明了一種小紐扣,上邊複製了我的ID,可以插在腦後接口處冒充別人。但李好使用時,沒通知我,以便我關閉我自己的智能係統。同一個ID居然在兩個地點同時出現,星宇智能網絡肯定會判定為錯誤,然後鎖定這倆ID。就這樣我的ID被鎖定了。真是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

“你是李好協會裏的老大?”林寒張口想承認用紐扣的是他,但他轉念一想現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知道發明者聯盟?真是人猿的大便—緣分啊!”

林寒覺得是時候閉嘴了,照現在的情形看這個協會裏沒有一個正常人!

“小心!”站在身旁的夏冰一聲驚呼。

眼看一個黑色半人多高的垃圾袋就要砸向彎腰正在分揀的胖大媽,林寒一個箭步衝了過去,用肩膀撞了過去,裏邊不知道有什麽尖頭東西,血從林寒的白襯衫裏滲了出來。

“你啊。”夏冰走過來幫他檢查傷口。

林寒齜牙道:“輕點。”

“你跟彭姐應該合得來。”

“彭姐是誰?這些活一定要自己幹嗎?雇幾個機器人。”

“對某些人來說,這麽做的成本太高了,不值得。李叔每天去趟城裏,把可以回收再利用的東西撿回來,跟豬頭吳迪一樣,你也大概是其中之一。”不等林寒回嘴,夏冰扭頭走進了一旁的黑暗中,“李叔,你帶他轉一轉,我去做準備,順便給他拿點藥。”

“是不是覺得這裏像個垃圾村?”

林寒搔了搔後腦勺,點了點頭。

“但你錯了,這是一個創造人工智能的地方。”

“這裏創造人工智能?”吳迪看著蹲在地上撿破爛的人們插嘴道。

“跟我來。”

林寒跟在比他矮半頭的李叔後邊,穿過一片種滿冬青的小花園,他突然想起來這裏的人與李叔、夏冰一樣都沒有戴眼鏡。

“李叔,你們為什麽都不戴眼鏡?沒有跟星宇智能網絡簽協議?”

“喏。”李叔舉起手,露出手腕內側的烏青處,“芯片是強製植入的,但可以不開通。這地方不在主幹線,也沒有那麽多基站,即使開了一樣沒信號。這裏的老人已經跟不上時代,開了芯片也不會用。”

跨過一道打開著的鐵門,李叔使勁跺了下腳,走廊裏亮起了燈,他推開正對著的鐵門,請林寒和吳迪進去。

一股熱烘烘的酸臭夾雜著劣質膠皮的味道撲麵而來,林寒皺了皺眉,環顧四周,煙熏火燎之下,屋子裏放了四排台式電腦,每台電腦前坐著一個佝著腰、眼睛湊在顯示器前的老人,鍵盤“啪啦啪啦”按得亂響。

“哇,這電腦都夠老的。”吳迪捏著鼻子道。

的確,林寒也隻在博物館見過這些外殼已經泛黃的台式機。

“他們在做什麽?”吳迪好奇地走到一個小胡子老人後邊,林寒也湊了過去。

顯示器上是一個金發碧眼的美人切水果的圖片,小胡子拖動鼠標把圖裏的紅色塑料柄的水果刀拉框選中,再打開第二張圖片,這是一張英國古裝戲的劇照,其中有一把鑲了寶石的水果刀也被鼠標拉了框。

“這是幹什麽?”吳迪抬頭問道。

“他們在教人工智能識別圖片。”李叔道。

林寒明白了,人工智能並不可能“生下來”就能識別物體,這需要成年累月的學習,加上人工幫助,這些操作電腦的人就是教人工智能識別各種圖片以及物體,這是最基礎的工作。

“這不是早期的做法嗎?現在還用人工?”

“人工智能當然離不開人工啊?因為人在這方麵比電腦犯的錯更少,如果人工智能來做這些工作,把西紅柿看成了土豆,之後累積的錯誤就會更多。而且,這對於這些老家夥並不難,一學就會,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價格更便宜。”李叔推開門把林寒讓了出去。

“我們幫星宇智能網絡公司在上一屆世界識別大賽上拿了冠軍。”李叔說著挺直了腰杆。

“所有人都在做這個嗎?”

“還有更簡單粗暴的—出賣自己的身體。總之沒有這些老家夥,城裏的人工智能就無法正常運轉。我們這些老家夥還能做點事情,就像那些被回收的垃圾一樣,廢物利用嘛。”李叔眼睛裏閃著詭異的光芒。

“我得去石家莊了。”林寒不想繼續討論這個沉重的話題,當年要不是老娘為了跟自己經常視頻通話,她估計也不會學如何使用智能係統。

“究竟什麽事情,這麽急?”李叔站住回頭道。

林寒把前半夜的遭遇簡略地講了一遍。

“人已經沒了,你媽肯定也希望你能平安回去,別這麽急,孩子。”李叔繃著嘴想去拍一拍他。

“你不懂。”林寒往後退了一步。

“但你掉線了,這很危險。”吳迪搖著頭道。

“你不懂!”林寒打掉了吳迪伸過來的手,一時間都僵在那裏。

“我已經4年沒有回去了,再不回去就見不到她最後一麵了。”

“你應該早點回去。”李叔又道。

“你們不懂,我媽太……”林寒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

“既然你跟你媽的關係很不好,那為什麽現在你這麽急?”吳迪有些不理解。

“你們都不懂!老家有規矩,老人離世一定是兒子或者女兒發喪,否則就被看作不孝順。”林寒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麵。

“生前不盡孝,人沒了辦白事給別人看?”吳迪步步緊逼。

“還因為混蛋老爹!”林寒突然大吼起來,“我媽說一定會告訴我老爹消失的原因,但他們兩個都說謊!她不能把這個秘密帶到那個世界,我必須找出老爹揍他一頓!”

此時的林寒感覺無數目光刺著他的皮膚,有點像當初他宣布把老娘送進養老院時,被親戚們圍著時的情景。但這不怪他。老爹莫名消失之後,老娘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一方麵對他變嚴苛了許多,如老虎一般在他後邊追著趕著讓他努力學習,必須門門考第一,盼他出人頭地。要是他敢說半個不字,就會被楊樹條抽得屁股開花而且開得好燦爛。另一方麵,她老人家則徹底地放縱自己—徹底淪為了賭徒,似乎麻將才是她真正的兒子。老爹離開他們母子將近20年了,林寒從沒有一天能玩個痛快,即使工作後不加班的周末,也會受虐般找點麻煩事給自己。前兩個月的吵架也是因為老娘居然不記得答應他的事情:20年前,因為在學校被人罵沒有爸爸的野孩子之後,他開始絕食,母親這才答應20年後,告訴他父親離開的原因和去處。但現在老娘壓根不承認有這回事,還有一個星期就到約定的日子了,但現在老娘卻犯規了。

“假孝順啊。”吳迪似乎沒看到林寒越來越差的臉色,又想說什麽。

“你……”林寒揪起吳迪的衣領,揚起右手,卻被夏冰擋住了。

洗過澡的夏冰摘了口罩換上了一身黑色的緊身皮衣,額頭上的頭發打著綹往下滴著水珠,170厘米的個頭,比那些虛擬美女還要誘人,惹得吳迪不由自主地吹了聲口哨。

“都少說兩句。吳迪管好自己,這事與你無關。林寒,我看不起你,有媽的時候不珍惜,等沒了裝可憐。”

聽到這些林寒轉身想擠出去,但被夏冰拉住了。

“你剛才救了兩人的命,就憑這,我那時就決定幫你。但我絕不認同你的做法。”

“夏冰,你……”李叔欲言又止,“你帶他們去吧。”

“你們跟我來。”

林寒一直低著頭,沒有再言語,隻是默默跟在夏冰身後。

“喂?彭姐,還沒睡?對,夜晚才是搞創作的最好時間,我懂,我懂,我帶個人過去,你先關上眼鏡和係統。”夏冰狠狠地按下手機屏幕上的關機鍵,然後將手機塞進了褲兜。

“你居然還在用手機?”一直跟在身邊的吳迪跳到夏冰前邊開了口。

“這是必需品,星宇智能網絡在這裏信號很弱,隻能用基本線路。這兩部借你們用。”

吳迪兩眼發光地接過手機,到手後迫不及待地開始滑動亮起的屏幕。

“我想快點。”林寒忍不住插嘴道。

夏冰白了一眼林寒道:“先說好,一會兒見的家夥還算正常,偶爾有點卑鄙,你機靈點兒,別什麽要求都答應。”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者,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摘了眼鏡之後,他有了更多的時間來思考,不再被星宇智能網絡分配的視頻或者各種課程占滿了時間,想起了這句很早讀過的一句詩。

“說得好!說得好!我可以借來用一用嗎?”黑暗中忽然亮起一道微光,光線從此人捧在胸前的手機中發出來從下而上照亮,一張油乎乎的女性的臉飄了出來。

“北島的詩。”

“你等下,我記下。”女人從背後抽出一個棕色的本子,從耳朵上取下夾著的筆寫起來。

“彭坦,廚子,她有車。”夏冰雙手抱胸站在一旁。

彭坦挑了挑眉毛,搖頭道:“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我是一位作家,炒菜隻是愛好!”

“林寒,有急事想盡快到石家莊去一趟。”

“相信我是作家嗎?”

“怎麽說呢?”林寒很為難,這姐們兒圍著沾滿了各種顏色汙漬的圍裙,頭發油膩膩,距離作家的形象有點遠。“從這身打扮來看,不像。但作家靠作品說話,而不是形象。”

“小哥你是個誠實的人。”彭坦的胖臉上擠出一絲微笑。

“所以車能借我了?”

“誠實是種優秀品質,但我也誠實地說,你這個回答我相當不滿意!晚安!”

“等等啊!開個價,盡我所能滿足。”林寒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經十二點半了。

彭坦忽然一個箭步衝過來,拽出林寒的左手,擼開袖子,“這—這是梅花T6123吧?居然是機械表!”

“是老爹的遺物。”

“經過我慎重考慮,車可以借你,但你這手表……嘿嘿。”

“你想要這手表?”林寒捂著手表。

“借給我戴一晚!”

“隻是借?”

“別讓她掉包了就行!”夏冰又看不下去了。

“夏大小姐,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

“成交。”林寒搶著答道,又對夏冰道,“去哪兒找司機?”

“小哥,別急啊,我還有個條件,帶我去保定。”

“可以。”林寒毫不猶豫地答道,回石家莊路過保定。

“你倆真是一路人……”夏冰打個響指示意林寒跟她走。林寒跟在後邊沒明白,夏冰是說他跟彭姐一路人?

“車還在老地方,不用檢查,隨時可以走,我準備一下。”彭坦撿起炒勺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夏冰沒有說話,隻是把散著的頭發紮成一個馬尾,走到黑布蓋著的長方形物體前,掀開來,一輛黑色的桑塔納出現了。

“這車還能跑嗎?”吳迪說出了林寒的心裏話。

的確,這是一輛輪胎上的花紋都磨沒了的車,看得出撞過很多次了,車頭的大燈玻璃都不是一樣的顏色。

“這是鎮裏最好的車。”

掀開車門一股魚香肉絲味夾雜著一股汗臭味撲麵而來,吳迪則往後跳了一步大喊道:“這酸爽!”

“那些有錢人吃什麽?都是私人廚師做出來的。這些私人廚師很多都在周邊,因為這裏限製少。”彭坦抱著一個大包,示意吳迪打開後備廂。

“我去收拾下東西,馬上來。”吳迪道。

“你也去?”林寒在外頭問道,似乎無意地晃了晃右拳。

“雖然你有點虛偽,但你掉線這個案例非常珍貴,你讓我最後導出數據我就幫你去石家莊。”

“不必了。”林寒冷著臉道。

“沒我你去不了石家莊,別忘了你離開周口店醫院時都做了什麽。你一進城就會被抓。”

林寒低著頭往前走了兩步,轉過身道:“你有什麽辦法能做到讓我不被抓?”

“你猜。”吳迪湊近他眨了眨眼睛,“而且我有可能知道你父親的事情!”

看來是甩不掉了,林寒先坐了進去,為了石家莊,奇怪的家夥、難聞的味道他都得忍了。

“司機在哪兒呢?”所有人坐定之後,吳迪衝站在車外收拾背包的夏冰嚷道。

“司機有,可惜是個女司機,害怕嗎?”夏冰笑盈盈地掀開車門,坐在駕駛席上扭頭看著副駕駛上的林寒。

“害怕?”林寒有些疑惑地說道。早先看到夏冰的賽車服就猜到了一二,但女司機有什麽可怕的?

“夏大小姐可是本村最好的女司機,不,是最好的司機,趕緊走吧!”彭坦從包裏拿出四盒盒飯分給大家。

“女司機在以前的時代是指……”吳迪盯著剛從彭坦那裏拿來的手機道,“啊—啊—啊—啊—啊!說曹操曹操就到,這也太快了點!”

林寒倒是不在意這麽強烈的推背感,越快越好,時針已經走到數字1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