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宮

我們活在陰溝裏,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王爾德

來啊,過來啊,疲憊的旅人,你喜歡看星星嗎?過來樹下歇歇吧,聽我向你講述自己的故事—

多年以後,電腦把我喚醒時,飛船已跨越五十光年。現在,它降落在一顆生機勃勃的星球上,這裏到處都是森林。第一批宇航員於兩百年前到達,如今已是塵土,隻有為首的那一個,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裏,在神木星上的人類聚居點供人瞻仰。人們排著隊來看這個老人,從他幹癟的軀殼上,能讀出不少有關這顆星球探索之初的曆史。

首先是他的眼睛,老人的眼睛是一種柔和的淺棕,湖一樣的平靜,此時正注視著下方觀摩他的人群,好像是想告訴我們什麽。我凝望著他那微張的雙唇,它們腫脹不堪,福爾馬林溶液在他體內流動,塑化了老人生前最後一刻的姿態。我注意到,他的嘴角有組織增生,好像是子彈穿過留下的痕跡。我們能從他胸膛上的燒傷,判斷出此人曾參與過戰爭,也許就是經曆了那場毀了地球的全麵核戰,他才踏上尋找新家園的道路。老人靜靜漂浮在那兒,嬰兒一樣蜷縮,遠遠看去,似乎隻是睡著了。他的體格並不如何豐碩,但身體本身就是一張地圖,指引我們探索星球的秘密。最令我著迷的,當屬他前胸的那道裂口,貌似有什麽東西從那裏麵鑽出來了,這讓我想起了昆蟲羽化的過程。

老人是怎麽死的?無人知曉。據第二批登陸的宇航員推斷,他們接收到宜居點信標時,老人就已經死了。他們是在一塊**的岩石上發現他的,那時他四仰八叉,躺在上麵,眼裏凝固著天空的色彩,唯一的遺言是:“不要進森林,那是一座迷宮。”那遺言是用一根燒黑了的樹枝寫的,藏在石頭背麵,這樣就不會被雨水洗去。方圓十公裏內,以這塊石頭為圓心的林間空地就是我們的聚居點。他們把森林稱作“無盡”,因為整座星球都被同一座森林包裹。林間空地應是第一批宇航員用伐木機硬生生鋸出來的。據第一批建造者回憶,他們到達時,大地上倒著樹木,上麵爬滿了苔蘚,顯然已沐浴了多年的風雨。在傾頹的樹下,他們找到了食物,嚐起來類似地球上的美味牛肝菌。

我們被要求在神木星上定居時,並不如何驚喜。從戰爭中活下來的人們,帶著戰後創傷,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迷茫地追尋。如果你也親曆過那樣的場麵,日複一日地活在死亡的恐懼中,那你也許會像我一樣,早已不知快樂為何物。上飛船前,我問有關人員,我可以帶上我媽的骨灰嗎?他說可以。事實上,每個人都是這麽做的。太空移民計劃之所以要不計成本地帶上我們的珍視之物,是因為這是我們對地球的最後一分念想了。心理醫生說,不讓他們這麽做,這些人是活不下去的。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想帶上我爸的、我爺爺的、奶奶的、外公的、外婆的以及我認識的每一個人。但他們都沒了,什麽也不剩下。我有一個女朋友,她不幸接觸到強烈的核輻射,皮膚發紅發黑,布滿小氣泡,像一攤腐爛的肉。阿汜的器官和軟組織開始分解,動脈和靜脈像篩子一樣破裂。我到醫院去,前一天她還說感覺自己好了不少呢,第二天就走了。醫生說,她的骨髓壞死,細胞損傷,免疫係統已經徹底失效了。我看著她的屍體,好像又看見阿汜在對我笑,盡管笑容已經殘破,卻仍舊那麽溫暖。我好像又聽見了,她躺在那兒,對我說,我感覺自己好多啦,身體也有力氣了。當時我看她躺在那裏,強忍著悲慟,對她說,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外麵等你。我們本打算要結婚的。我問醫生,她還能撐多久。醫生說,不好說。我想在醫院辦一場倉促的婚禮,我想當著眾人的麵告訴她我愛她,我想讓阿汜幸福,至少在人生中最後的時光是幸福的。第二天,我捧著一束灰撲撲的塑料花到醫院去,那是我能找到的最美的事物了。可死亡卻等不及了。阿汜在全身潰爛中死去。由於遭受了核輻射,我也不被允許帶上她的骨灰。

在神木星上,我們挑選各自喜歡的房子,住進了新家。從此往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園了,地球成了過去。文明像車輪一樣滾回了起點。我們沒有足夠的電力,隻好親自到地裏勞作。每周六和周日,人們聚集在博物館,聽管理員講述我們的過去。博物館裏隻有一件藏品,那就是人類。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癡迷起那個傷痕累累的老人。我在想,他是一個士兵嗎?是什麽讓他肩負起尋找新家園的責任呢?我想知道,他死前最後一刻經曆了什麽,他的同伴哪兒去了,為什麽他要在石頭底下留下那句遺言呢?無盡森林的深處是否還藏著某種重大的秘密?在我們這批拓荒者之中,有一個小團體,主張向森林深處進軍,擴大我們的生存領域。我不是他們之中的一員,但我知道他們背地裏策劃著一場冒險。我不想當個告密者,也無意打聽他們的去向。但我偶然間聽其中一人談起過,他們當中有人在森林邊緣看見個孩子,可那人的孩子早在戰爭中死了。這都是我們這些大人的錯。

一天,我到聚居點周邊,去撒我母親的骨灰。母親總說,我小的時候,住在農村,每到了夏天,我們就在屋頂睡覺,眼前是靜謐的夜空,星星有很多,時不時會掉下來一顆,那時所有人就趕緊許願。我問,那你許了什麽願呀?她說,我許願能有一個孩子,後來就有了你。那時我還小,天真不懂事,便問,原來我是星星送來的嗎?媽媽笑著說,是啊,你是星星的孩子。長大後,世界變了。即使在農村,也看不見星空了。我不喜歡這個世界,是因為城市燈光太亮了,人們抬頭,再看不見星星。母親活著的時候就時常懷念星空。後來,戰爭來了。母親幸運地死於腎衰竭。她死前的最後一分鍾,腦子已經完全糊塗了。當死神拖曳著紅色的光軌飛向遠方,母親以為看見了流星,便對我說,阿楓,快看呀,星星掉下來了。我說,媽,快許個願吧。她說,我希望死後能躺進群星的懷抱。

現在,我繞著我們聚居點散步,沿路灑下骨灰。神木星的天空滿是星辰。從這裏抬眼往上看,可見一億雙明亮的眼睛。它們注視著這個世界,星光是它們的懷抱,母親在大地上沉睡,這是我們最終的歸宿。當天晚上,我沒回屋,就在一塊石頭上酣睡。那塊石頭就是那個老人躺的石頭。我看著群星,還有三輪明月,閉上眼睛,仿佛回到地球,回到母親所說的農村,好像聽見她在我耳邊向我講述過去。半夢半醒間,我真的聽到有人在說話。那是幾個年輕人的聲音,在討論森林中的東西。他們又說起了森林中的活物,談論到家人、亡者和那些被留在地球上的生活。這時,不知是誰大聲喊道,你們看,星星旋轉起來了,漏鬥一樣,好漂亮。我聽見了,不過我太累了,以為是夢,翻了個身便睡著了。第二天我醒來,發絲結著朝露,群星從天際隱去。這時,小裴向我走來,問道,楓哥,你看見迪迪了嗎?我說,沒有。他說,迪迪昨晚說要出去和幾個朋友談事情,讓我先睡,可她到現在還沒回來。我想起了夜裏的那幾道聲音,知曉那不是夢。我說,我們應該報告營地,她可能和其他人一起去了森林深處。他說,這不妥吧,她回來了會受罰的,還會怪我小題大做。我說,她可能有危險。

最後,這件事還是落在我頭上。在戰爭爆發前,我本是一名刑警,辦過幾次大案,也算是有經驗。管理委員會認為,隨著拓荒者的到來,神木星應著手完善法製,規範居民行為,便趁此機會選我為執法大隊的隊長。當天早上,我率領一撥人沿著我昨晚睡覺的地方,向外展開搜索。半小時後,有人在一根樹枝上發現一塊衣服碎片。一個小時後,我們在一條小溪邊找到了迪迪的鞋,溪邊有一串腳印,倉促而淩亂,通向森林更深處。我看了小裴一眼,他臉色蒼白,什麽也沒說。又兩小時後,我們發現第一具屍體,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掛在樹上,麵部腫脹,眼球突出,完全失去了生命的光澤。他的肚子裂開了,腸子流了一地。幾隻從未見過的怪鳥鑽進去啄食他的血肉。這一幕太殘酷,我們不忍看,用槍聲把鳥趕走了。一個男人爬上樹,把死者放了下來。我看了一眼傷口,說,這傷口和博物館裏那個老人的很像。小裴默默流淚。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南邊的天空盤旋著一群黑色的怪鳥,它們飛行時投下一道道迅疾移動的影子。我們決定往那裏去,果然又發現了好多具屍體。可我們沒找到迪迪。我問小裴,迪迪有沒有說自己為什麽執意要去森林深處?小裴說,迪迪告訴我,一次她在營地邊緣散步時,看見自己的家人了。我問,這有什麽奇怪的。他說,迪迪的家人在戰爭中死去多時了,那時卻出現在森林中,站在一棵樹下看她。管理委員會的人告訴我,第二批拓荒者馬上就要來了,委員會要處理好這件事,今晚就會商量出結果。她要我明天再去找她。

當天晚上,我在那塊石頭上準備睡覺,看著星星,星星的位置好像變了。突然,我聽見林中有呼喚聲。那是人的聲音沒錯。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我走進森林,循著聲音找了過去。然後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她坐在一棵樹上,仰麵望天,雙腳像小女孩一樣晃**。我問,媽,你怎麽在這裏?她說,看星星呢。我抬眼看天,星群如漩渦般旋轉,被吸入森林深處的方向。這準是在做夢。我懷疑自己還不清醒,因為星星不可能真的隻有那麽點大小。除非那不是星星,媽媽說。我感到不可思議,媽媽好像知道我腦子裏在想什麽似的。媽媽說,別瞎想啦,你是我養大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感到羞愧,問道,如果那不是星星,那是什麽呢?媽媽說,那是林中精靈。然後她向我講起了小時候的故事,這故事是我的外公講給她聽的—那時媽媽還小,每到夜晚,躺在農村的屋頂睡覺時,總要纏著外公外婆給她講睡前故事。一次,他對媽媽說,萬物皆有靈,世上有一種靈魂樹,樹的靈魂和祖先的靈魂棲居其中,人們把它們統稱為精靈。林中精靈頭顱碩大,四肢頎長,身軀笨重,多住在森林中或幽僻處的大樹內。每逢月圓之夜,便從藏身處出來遊**。為了取悅它,人們將家禽和山羊作為貢品,送到它常出沒的地方。樹死後,精靈便墮為惡鬼,若棲息在誰家房柱上,那家的孩子便會夭亡。還有些惡鬼住在樹上,傷害了那些樹,它們便跑出來害人。外公是個講故事高手,每天不重樣。我真想不通人的大腦是怎麽誕生這麽多的奇思妙想。我對媽媽說,今天,我們在森林裏找到了好幾具同伴的屍體。她說,那些人一定是遇上了惡鬼。我看著天空,發現星星的位置真的變了,那瑰美的星群消失不見。媽媽說,天要亮了,精靈們躲起來了。這時她的身體變得虛弱,臉上顯露出悲哀的表情。我問,媽媽,你怎麽了?她看起來很悲傷,一聲不吭,走了。我大聲問道,媽媽,你要去哪裏?她頭也不回地走向森林深處。

天是在一瞬間亮的。我被日光刺醒,發現自己仍躺在原地。原來是做夢啊。我流下眼淚,卻不輕鬆。我希望昨晚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想再見媽媽一次,如果可以,想再看阿汜以及我認識的每一個人一眼。在等待委員會下達命令的時候,我去了博物館。在那裏,老人輕輕漂浮著,眼睛裏滿是湖一樣的悲傷。我看他像是在哭。這時,我感到有人靠近,回頭一看,卻是小裴。委員會的人找你,他說。我去了他們的辦公室,那是這裏唯一的三層建築。一個白發蒼蒼的女人問我,昨天出去有沒有什麽收獲?我說,你們有沒有注意到,星星好像會動,它們的位置會改變。她說,沒有,這不是我們關心的。我說,那你們關心什麽?她說,森林裏有猛獸殺人,我們決定放火燒死它。我無法想象,這一大片森林要是著火,該會是怎樣一場災難。奇怪的是,直到這會兒,我們才都想起,難道神木星上從沒有燒過山火?我說,要是放火的話,可能會危及營地自身。她問,那你有什麽好主意?我說,讓我想想吧,給我一天時間,我可以妥善解決的。

用過午飯後,我去找昨天那批搜救隊的人,顯然他們都嚇壞了,隻有小裴願意和我前往森林深處。我說,你其實可以不用去的,森林裏很危險。他說,不行,迪迪一定在某個地方等我呢。我們準備好幹糧和水後就出發了,沿路用石頭做好了記號。半小時後,我們回到了昨天發現第一具屍體的地方。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走後,一定有人動過屍體了。我們望著那具被掛在枝頭的男屍,好像在看一麵迎風飄揚的旗幟。小裴說,我去把他放下來。我說,還是算了吧,趕路要緊。我們去了溪邊,沿著那串腳印向森林深處走去。天漸漸黑了,太陽還沒下山呢,頭頂就顯露出群星的色彩。我們徒步前行,疲憊不堪。這時林中遠方飄著橘紅色的火光。我們走了過去,看見一個老人坐在那兒小憩。一開始,我並沒有認出他。後來,那雙瞌睡的眼睛睜開後望向我時,我才記起這就是那雙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裏的眼睛。小裴有些害怕,畢竟這是個死人。我倒沒多說什麽,隻是坐下來,跟他聊起森林。

老人向我說起過去的遭遇,他說當年他和同伴們下了飛船後,就開始動手清理出一片空地,一開始還好好的呢,可工作接近尾聲的時候,同夥們卻一個接一個離奇失蹤了。剩下的人相信,那些消失的人受了森林的**,因為有人在夜裏聽見死去的親人在呼喚他們。大家都知道這很危險,可聆聽召喚的人越來越多。一天早上,老人醒來,發現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了。他感到害怕,感到寂寞,於是遲疑之後走進森林。這中間的事,他忘了,隻記得醒來之後,自己躺在一塊**的岩石上,腦中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是跟某種生命達成了一項協議。在三輪明月和漫天星光的照耀下,老人對我和小裴說,森林是我們的,這世界不屬於你們。這時我才發現,在火光的照耀下,老人那雙湖一樣平靜的眼睛是綠色的,不像人的眼睛。火忽地熄滅了。我走過去,想重新點燃它,卻發現那裏沒有火堆,沒有灰燼,什麽也沒有。老人不見了。小裴打開手電筒。一隻鞋子從天上垂落,那是迪迪的另一隻鞋子。我們抬眼,看見鞋帶係在頭頂的樹梢上。

我們在黑暗中麵麵相覷。

—你看見了嗎?

—我看見了。

—他已經死了。

—你好像不怎麽害怕死亡?

—可能是我和死亡相處久了,覺得它變親近了。

—但我還是想不通透,為什麽我們會看見死人在說話,死人在走動呢?

—也許這是幻覺,一定是這森林,它入侵了我們的大腦,提取我們的記憶,重新投射進我們的感官網絡。

—那我們該怎麽辦?

—你該回去,這裏很危險。

—我不回去,不找到迪迪,我是不會走的。

然後我問出了那個讓我們都害怕的問題。

我問,你怎麽確定你找到的那個迪迪是真的呢?

於是他回答我,既然如此,你又怎麽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呢?也許你的屍體就躺在某個地方,胸口開裂,等待後人發現。也許我們踏進森林時都已經死了,但我就是要找到她。我們說好了,生要在一起,死也不離不棄。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感到害怕。三輪明月之下,小裴的臉顯得蒼白,多少是虛幻的。我料想自己應也是如此,不比他更真,也不比他更假。

這時,星群又出現了。它們是螢火蟲,是林中精靈,是森林的生命,是無數米粒大小的星光,如漩渦般旋轉,匯入森林深處。

小裴的目光被它們吸引,笑著,走著,後來果然沒了重量,縱身飛躍其中。

我嚇了一跳。他是假的,就是假的,分明虛妄,卻不自知。

那我呢?我是真的,還是假的?這 是一個謊言,也許所有拓荒者在降落的一瞬間就已經死了,而我們的機器還在工作著,夜以繼日,向無垠深空發出信號,吸引更多後來者前來居住。如果我們死了,那我們就是深淵。死者是一片深淵,由於思念,源源不斷的生者躍入其中。

森林深處傳來女孩的歌聲,聽著像是阿汜的。那是溫暖而動人的聲音,是我夜不能寐的祈求。多少年來,我對這個聲音朝思暮想,恨不能再看她一眼。我又想到了我的母親,昨天我已經見到她了。那我的父親還有其他死去的親人和朋友,他們也在這裏嗎?如果我是真的,我就得回去,阻止委員會燒掉這片森林。這裏有我們的念想,我們不能傷害他們。可如果我是假的呢?如果我被森林創造出來,就是用來阻止大火的虛構人物呢?

我感到自己的腦袋變得笨重,胸口像是要炸裂。由於悲傷和疼痛,我好像又聽見阿汜在森林裏,在黑暗中,對我說,我感覺自己好多啦,身體也有力氣了。我想起了自己未能實現的諾言。我們說好要結婚的,說好要在一起,說好要一輩子,一分一秒都不能少。可是,阿汜,我怎麽知道你還是不是我愛的那個女孩呢?阿汜從黑暗中走來,拉住我的手說,是你把我帶到這裏來了呀,我們的愛超越了時間,超越了空間,超越了生命,超越了死亡,超越了宇宙,超越了那個被我們拋下的蔚藍色世界。

於是我知道,她是真的,我是真的,我們所有人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是再也不能離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