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鳥症

妻子死了。

B先生很傷心。他與妻子是在大學最後一年經朋友介紹認識的,那年他二十二歲,她十九歲,相遇在人生最美的年華,在每一個甜蜜寧靜的夜裏談天說地,隔著手機屏幕說著永遠聊不完的話,對彼此抱有極強的好奇心。

在那種年齡,經曆過那種熱戀的人都知道,年輕人的愛情是一場熊熊燃燒的大火,有些情侶會被燒成灰燼,死灰不再複燃,但那從不是他們的結局。他們從未說過威脅彼此的話,也從沒想過放棄。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來,不知是妻子還是B先生的問題,他們從未有幸誕下子嗣,卻也像其他正常夫妻一樣相親相愛,盡管有鬧別扭的時候,但總能把兩人之間的誤會解釋清楚。

他們的生活並不富裕,但還算平靜。水電費賬單從未困擾過他們,柴米油鹽和日常生活中的瑣事對恩愛的夫婦而言也不是難題。B先生原以為這樣的幸福將永遠持續下去,即使沒有愛情的結晶,兩顆相依的心亦有安寧。

可是,如今,妻子死了,B先生也想死。

妻子是在送他去醫院後出了車禍死的。當時,她陪著他去看心理醫生,迫切地想治好他的恐鳥症—一種對鳥類的不正常且不合理的恐懼,尤其是對喙、爪、頭,以及拔毛後的皮膚等部位的恐懼。B先生有很嚴重的恐鳥症,光是看到鳥類就無法呼吸,甚至惡心、心悸,有時也會發狂乃至失去意識。她讓他獨自一人留在醫院,之後又趕著去上班。事故發生了,B先生逃過一劫,卻也因此而悔恨為什麽死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妻子死後的第一個晚上,這個神色悲傷的中年男人躺在**翻來覆去,久久不能入睡。他嚐試過閉上眼睛,顱骨卻盛滿了一腦袋不斷遊走的思緒,所有的念頭到頭來都凝聚成過往的場景:她的笑、她的淚、她說話的方式、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而今獨留他一人黯然喟歎,滿腹空虛。

換句話說,他失眠了。這樣的事他早有預料,床頭櫃上放著今天早晨B先生從藥店裏買來的藥物。有好幾次,他想過清空這些記憶,用安眠藥或是鎮靜劑,還自己一場好夢,但他舍不得回憶中的點點滴滴。一方麵,他既留戀腦中的記憶;另一方麵,他又不願這麽悲傷,因為在睡不著的時候拚命想著亡妻隻會讓自己更加抑鬱。

於是,妻子死之後最可怕最難捱的一刻來了。B先生閉著眼睛。由於閉著眼睛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他的妻子,睜開眼睛就成了一件很難的事。以往,他睜開眼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妻子,她會在床的另一側衝他無聲微笑,眼神溫暖,笑容美好,即使她早早下了床,不在床邊,他也能聽見廚房裏傳來的忙碌聲音,還有那溫柔的小聲哼唱著的歌兒。所以,現在他害怕睜開眼睛,害怕醒來,害怕發現妻子已不在身邊,耳邊沒有鍋碗瓢盆的合奏。

他很難過,很壓抑,一想到妻子已經去世,就無法緩解內心的悲傷。到了後來,他就幹脆躲在被窩裏哭泣。他快崩潰了,快堅持不下去了,快死了,快要自殺了。在妻子死後的第一個晚上,他的內心自我鬥爭,生死衝動反複交替。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服自己從床頭櫃上拿起一顆安眠藥就著酒服下,而不是十幾粒,或是一整盒。

現在,他睡著了!終於!不知是酒精還是安眠藥發揮了作用,他在失落、孤獨的夢裏還嘟噥了幾句。“我失去了一切。”B先生說,“那些離開的都不會再回來了。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也沒有什麽是有意義的。”在他夢囈不斷的時候,一台精妙的針孔攝像機躲在牆上的電子日曆後頭持續記錄著這一切。

B先生的確想死,他渴望以死擺脫這種失去一切和被一切遺棄的痛苦,但當下畢竟還不是時候。B先生決定替妻子辦一場像樣的葬禮,在那之後便心甘情願地隨她而去。當然,他也能想象得出,如果妻子還活著,那她一定會抱著雙臂,不滿地噘著嘴,用責備似的目光盯著他,一言不發,直到他主動承認錯誤,說自己不該有這般傻氣的輕生想法。但如今,他最珍視的那個人已先走一步,這樣的目光業已不再。

葬禮那天,殯儀館打來電話,B先生從睡夢中驚醒,大腦中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昏黑。這幾日,B先生每晚都是在酒精和安眠藥的幫助下入睡,一覺醒來便頭疼欲裂,但痛苦的滋味卻讓他那顆疲憊悲傷的心略感寬慰。他換上這一輩子穿過的最好的衣服—結婚當天穿過的西裝—手捧一束潔白的滿天星—那是他們初次約會時,他送她的花—像赴一場約會似的趕往葬禮現場。

他抵達時,殯儀館裏賓客區坐滿了人,大多是妻子的朋友,餘下的是他花錢請來的哭喪人,用來濫竽充數,好讓全世界知道有這麽多人在乎她的逝去。但有兩個不苟言笑的黑衣人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們神色木訥,眼神寡淡,一左一右,穿著像冥府的索命使者,中間夾著一個披著白大褂的綠眼睛女子。

不記得自己請過這些人了,B先生想。但注意力很快就被安魂曲吸引過去了。不知是哪個有品位的工作人員選擇了莫紮特的K626號曲目,而不是其他低俗吵鬧的哀樂。他在陰鬱的d小調中又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妻子,那時她躺在楠木製成的棺材裏麵,冰冷的臉龐被入殮師打扮得容光煥發,像是睡著了,完全看不出任何一絲消逝的痕跡。

直麵死亡的這一刻來得太突然了,即使有沉重的弦樂伴奏與人群中壓抑的哭泣做鋪墊,他也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鼓足勇氣正視妻子業已消逝的事實。他的心中有些**不安,仿佛血管內流動的殘餘生命力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心有不甘—你活不過今晚了,他對自己說,你馬上就要隨她而去,但你會再次見到她,如果死是一片空虛,那你們也是相互交融的一片空虛,成為彼此。

妻子下葬了。B先生沒有哭,他從不在人麵前哭。他像木頭一樣坐在那裏,或站在那裏,或四處走動,兀自懨煎,看著人們依次上前向棺材中的妻子捐幾滴淚水,又向他表示哀悼,然後坐回原位,或匆忙離去。

妻子的女性朋友,那些披著貂皮大衣的女人,她們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香水味,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小半張蒼白的臉,妝容精致,真皮層與適可而止的淚水絕緣。他厭倦她們的假惺惺,麻木地看著她們離去。

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們如此急匆匆地來,如此急匆匆地走,不是在悲傷麵前落荒而逃,而是被迫麵對死亡,又在那龐大的死的陰影下匆忙逃離。”

B先生抬起頭,驚覺哀悼隊伍已到了末尾,說話的人是那個年輕的綠眼睛女子。他們先是如其他人那般寒暄了一陣子,她向他表示哀悼,他則向她表示感謝。有好一會兒,氣氛都有些詭異,因為他完全不認識她,而這個綠眼睛的女子也早該在他道謝之後就識相地離去。但她沒有。非但沒有,還逮著他講個不停,她身後跟著的那兩個神色不善的黑衣人,他們連一句最基本的禮貌問候都沒有!

“對不起,但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B先生說。

“我知道。”綠眼睛女子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我的妻子下葬了。”

“土葬,很古老的喪葬儀式,不是很經濟。”

“我的意思是,我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我們可以等你。”

B先生抱著雙臂,無助地看了看四周,最後一個賓客正在離去。他想喊住那道背影,卻叫不上那人的名字,很快他又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我知道了,你們找我有事?”

“沒有,我們隻是想和你聊一聊,”綠眼睛的女子頓了頓,又補充道,“整件事很複雜,一時半會兒說不完。”

“但我的事可能也得辦很久。”他有些不安地說。

那女子驀地笑了,兩個黑衣人也緊跟著扯出一抹冷靜的微笑,從兩邊包了上來。“當然,我們知道,綠眼睛女子若無其事地說,“但我擔心你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B先生扭頭看了一眼空****的殯儀館,相關工作人員都消失不見了,這讓他感到害怕。他盯著那年輕女孩的綠眼睛,看著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珠子像翡翠一樣微微反光,閃爍著一種耀眼的生命力。他被這眸子深處潛藏的力量所驚,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把雙手揣進兜裏,內心微微戰栗,卻摸到了滿口袋的安眠藥。

這種感覺真的很奇怪,B先生想。一個失去了一切的人,下定決心去死,對什麽都不在乎,為什麽還會感到害怕?然後他就平靜下來,不再惶恐,不再畏懼。他突然意識到,這個綠眼睛的女子,還有兩位神秘的黑衣人,他們或許知曉他的計劃,知道他給自己定了死期,知道他這一走便命不久矣。

“你剛才說,你是做什麽的來著?”B先生忍不住問道。

綠眼睛的女子同樣雙手插兜,使勁兒搖了搖白大褂的下擺,笑眯眯地說:“醫生。”

醫生。他咀嚼著這個詞語背後的含義,將信將疑地看著她。“什麽醫生?”

“你妻子派來的醫生。”綠眼睛的C小姐說。

夜色漸濃。他們讓他坐進飛車後座,一路飛向市中心。開車的是年輕漂亮的C小姐,而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把B先生夾在中間,一時間讓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B先生喜歡胡思亂想,長久以來一直對外界懷有敵意。從車子起飛到降落的這麽一會兒工夫,他開始琢磨自己是否已經死了,就像電影裏經常看到的那樣,屍身留在原地,靈魂跟隨冥府裏來的使者去了地獄。漸漸出現在視野當中的醫院大樓讓他鬆了一口氣,又隱隱覺得遺憾。

當車子降落的時候,車廂內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啼鳴。

“怎麽了?”B先生問道。

兩個黑衣人一動不動,沒有搭理他。

“什麽東西?”他又問道。

綠眼睛的C小姐透過中央後視鏡看他,輕聲說:“窗外的鳥兒,別在意。”她推開車門,邁著優雅的貓步,黑色的細高跟踩在車場的水泥地上,發出悅耳的哢哢聲響。

兩位黑衣人一左一右,把粗壯的手臂穿過他的腋窩,半是攙扶半是脅迫地帶著他走向醫院,幾乎快把他拎起來了。他們一言不發,還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樣,仿佛生來就是啞巴,或是機器人,隻能忠誠地執行命令。

B先生認得這家醫院,妻子出事那一天,他正是來這裏的心理科看病。自從鳥類保護法案出台之後,政府就禁止人們獵殺一切鳥類。他曾見過一個男人用BB彈打鳥,代價是十二年的有期徒刑。如今,天空中飛滿了麻雀,驕傲的雄鷹也時而盤旋,更不用提那些聒噪的烏鴉和惹人厭的鴿子了。最令他感到恐懼的是多雨的春夏,燕子在潮濕悶熱的天氣低飛,啁啾的鳥兒用不絕於耳的啼鳴包圍了他。

在他有限的記憶中,B先生記得自己似乎有過一個家,燕子在家裏的牆壁上築巢,有人告訴他—也許是在開玩笑,也許是在講故事—燕子的骨頭是軟的,一捏就死,而所謂血燕,就是燕子筋疲力盡吐在巢穴上的血。他不記得對他說這話的人是誰了,但推測應該是他的父親或母親,可他居然又完全想不起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誰了。

有時,他走在路上,內心時常被一種恐懼吞噬—他真怕那些低飛的燕子會一頭撞在他的身上呀,它們飛得如此之快,如此之近,像一道閃電似的,不打一聲招呼,幾乎貼著他的身側飛過。每逢這個時候,他就大嚇一跳,進而驚聲尖叫,倉皇無助,精神幾近崩潰。醫生沒有很好的治療方法,這種心理疾病無法靠藥物緩解,但他的妻子仍堅持不懈地帶著B先生輾轉於各大醫院,抱著一種他也理解不了的執念,就好像這是一道必須邁過去的坎兒。

“我來過這裏。”B先生對前麵那道優雅的背影說,“我妻子出事那天,我來這裏治療恐鳥症。那個庸醫逼迫我去看鳥類的圖片,嚐試用脫敏療法來治療我。他甚至打算找來一隻活生生的老母雞,讓我摸摸它。‘管它是活的還是死的,’我就威脅道,‘如果你敢這麽做,我便從三樓跳下去,如果你敢用碰過雞的手摸我,我可能會攻擊你。’”

C小姐略微放慢腳步,側過臉乜斜著看著他,露齒一笑,安慰道:“那個醫生的所作所為,實際上是很不專業的。”她帶頭進了電梯,裏麵隻有他們四人。樓層板的指示燈數字不斷往上躍動,電梯間裏一片死寂。C小姐抬起右手,挽了挽耳邊垂落的發絲,好奇地投來輕飄飄的一瞥。“但是,你為什麽這麽害怕鳥類?”

“我不知道。”B先生憂鬱地說,“就是害怕。就是恐慌。我覺得所有的長羽毛的生物都很惡心,它們那尖利的喙、鋒銳的爪,全都讓我覺得惡心。那個庸醫問我是否覺得所有的鳥綱生物都是邪惡的,我說是的。我認為,這類生物就是邪惡的、有毒的,充滿令人窒息的惡意,仿佛看出了我的虛弱,試圖攻擊我。”

電梯門開了。他們來到七樓。B先生疑惑地看了一眼潔白牆壁上的標識,上麵寫著這裏是醫院的婦產科。突然閃回的記憶把他帶到了十多年前,那時他與妻子剛結婚不久,努力半年也未能使她懷孕。他們去專治不孕不育的醫院接受過治療,所有的嚐試均以失敗告終。在妻子去世的前一年,他們決定做最後一次努力。如果中心醫院的試管嬰兒計劃也失敗了,那他們就去孤兒院領養一個孩子。於是,他猛地驚醒,領悟到此行的重點或許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年前從他們體內提取的**和卵子。

深夜的醫院向來都是寂靜無聲的,空曠的走廊裏偶有痛苦的咳嗽聲和虛弱的呻吟聲響起,但大體上是安寧的。C小姐的高跟鞋打破了此刻的平靜,她婀娜的行姿,不像這裏的醫生,反而像T台走秀的模特,為陰鬱慘淡的環境帶來一陣明媚的春光。白大褂在她的兩腿外側飄**,留下一縷荊芥的香味,飄進B先生的鼻子。這讓他覺得奇怪,但說不出是哪兒不對。他們沿著長長的走廊一路向著盡頭走去,心跳聲伴著腳步聲間或響起。路是很長很長的,行走的時間也是很長很長的。更奇怪的是,他沒聽到嬰兒的啼哭,唯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鴞鳥的怪叫。

那綠眼睛的女子終於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停下腳步,塗了指甲油的食指輕輕抓撓了一下門鎖。B先生跟在後麵走了進去,兩位黑衣人留在門口。育嬰室裏麵,一位眼角生著魚尾紋的中年護工正坐在一個保溫箱旁邊看報紙,從他的視角看去,麵對門口的那一版麵報道了近期各大醫院發生的嬰兒失蹤案件。

C小姐禮貌地請那護工出去,回過頭來衝著B先生招了招手。“過來看看你的孩子。”她說。B先生猶豫了一下。“這是你們的血脈。”她又說,“它是你的妻子留給你的唯一一樣東西了。”

它?B先生心想,這女子怎敢如此輕蔑地稱呼我的孩子?他遲疑片刻,下定決心,挪著突然間變得沉重的步伐,小心翼翼朝著保溫箱靠去。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指示燈明滅不定的主機,那可真是一個不錯的嬰兒培養箱,采用對流熱調節的方式,利用計算機技術對培養箱溫度實施伺服控製;與此同時,也搭配一係列的皮膚/空氣溫度傳感器、氧濃度傳感器和濕度傳感器。

C小姐見他踟躕不定,便微笑著主動讓開了位置。現在,B先生上前一步,可以清晰地看見那躺在保溫箱裏的東西—東西,是的,如果硬要找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透過那堅固的罩子,嬰兒艙裏躺著的隻是一個可以被稱之為“東西”的死物,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會哭會笑的孩子。

“這是什麽?”B先生莫名其妙地問道。

“如你所見,一枚蛋。”C小姐彬彬有禮地回答道。

“我當然知道這是一枚蛋。”B先生對蛋倒沒有恐懼,因為一些爬行動物也是卵生的。但他記得在鳥類保護法案實施之前,也就是很小的時候,似乎在哪兒見過那種毛雞蛋,一打開,裏麵是孵化了一半的小雞胚胎,孵化了一半,呈現出一團均勻的紫黑,偶爾也帶有紅色血絲,初具雛形,卻可怖如某種尖叫著死去的怪物。

C小姐抬眼看著他,舔了舔猩紅的嘴角,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的黑衣人,又把目光投向保溫箱。育嬰室裏燈光一片昏暗,唯有保溫箱散發出明亮的黃光。那溫暖的光線和那慘白的燈光交織在一起,把她那張精致的俏臉暈染得多少有些不真實。C小姐把手放在保溫箱上,輕輕抓了一下。黑暗中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人踩在遍地枯葉上發出的脆響。

B先生親眼看見,在這個綠眼睛的女子把手放在玻璃罩上的時候,一根銳利的黑色爪子從她的指甲下探出,刺破皮肉,幹燥的外皮發出那種黃葉斷裂的聲響。現在,育嬰室裏響起了一陣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就像指甲刮擦黑板一樣令人心悸。B先生嚇了一跳,後退一步,回過神來方才發現,剛才那一幕隻是幻覺,綠眼睛女子的食指完好無損,保溫箱上沒有任何血漬。他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一定是瘋了,以致大腦產生了幻覺。

C小姐仿佛在猶豫,最終還是沒有打開罩子。“這是一枚蛋。”她繼續剛才的話題,“但這枚蛋也是你的孩子。”

“這怎麽會是我的孩子呢?”他大聲說道,想笑,又很生氣,因為他覺得對方也瘋了。這個女人瘋了,他對自己說,要麽是她瘋了,要麽這就是一場惡作劇。鑒於她是一名醫生,B先生更傾向於後一種可能性。“這是一場惡作劇,對不對?”他皺起眉頭,滿是憎惡地斥責道,“你們覺得這樣很好玩嗎?這樣對待一個剛剛失去妻子的男人,你們覺得這很有意思?是那個庸醫讓你來的對不對?用這樣的方式治療我,好心安理得收下我妻子支付給他的醫療費用?”

C小姐搖了搖頭,無動於衷,隻是銜著淡淡的微笑,耐心聽完他的指責,然後用世間最肯定的語氣,重複道:“這枚蛋是你的孩子。”

“這枚蛋是我的孩子?”B先生努力睜大眼睛,眼珠子瞪得滾圓,嘴巴漸漸張開。吸氣。他顫抖了好一會兒,瘦削的胸脯高高鼓起,奇怪的情緒在肺泡中醞釀著,仿佛快要炸開了。下一秒,呼氣。他仍舊顫抖,吐出胸口積壓的濁氣,整個人像是驀地被抽走了精氣神兒,心裏頭不知是什麽滋味。他戰栗不安地反複念叨著同一句話,許久之後,方才停止喘息。然後他接受了這種幽默的事實,但還沒意識到事實的嚴重性。“這種蛋……”B先生斟酌著措辭,滿懷希冀又支支吾吾地問,“這種蛋殼,是你們用來培育嬰兒的新技術,對不對?我聽說,有些早產兒得放到保溫箱裏培育,這種蛋殼技術可以提高存活率?”

令他心涼的是,C小姐又一次搖搖頭,低聲說:“不是這樣的,先生。”

“那又是什麽樣?”B先生厭惡地看著那枚蛋,心裏頭仿佛有另一個自己,尖叫著想從這裏逃跑。但C小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其動作之快,即使有鏡頭拍下這一幕再放慢十倍,逐幀分析,也隻能捕捉到一片模糊的殘影。B先生“啊”的一聲叫了起來,“你弄疼我了。”

C小姐一下子鬆開手,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滿是不安與歉意。“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說,綠色的眼睛閃閃發光,然後求助似的叫喚了一聲,引來門口兩個黑衣人的注意力。“跟我來,先生,”她對B先生說,“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你會在那裏弄明白一切的。”

B先生有些畏懼地瞄了那兩個黑衣人一眼,旋而低頭緊盯著自己的小臂。一道淺淺的抓痕留在那裏,暗紅色的鮮血從皮下破裂的毛細血管中滲出。慘白的燈光投下一股不祥的氣息。他回想起方才那幻覺性的一幕,臨走前多看了保溫箱一眼,在上麵找到了幾道類似的淺白痕跡。

這是一間地下停屍房,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屍體防腐劑的氣味。停屍台上躺著一具新鮮的女屍,正上方是一台長有八個機械臂的精密儀器。B先生進房間時,那台靜默無聲的機器正以一種優雅而精準的藝術解剖著停屍台上的女人—她不著寸縷,或許是衣物已被事先除掉了,鋒銳的手術刀沿著人體中軸線切入胸脯,蒼白的皮肉頓時從中間翻開,在機械臂末端的鑷子扒拉下,向著兩邊延展,像一隻蝴蝶,翅膀上閃爍著妖異的色彩。

這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眼角有一顆淚痣。

由於心髒早已停止跳動,鮮血並未噴湧而出。

B先生朝那個方向下意識望了一眼,清晰地看見肉體的不同層次是如此鮮明,肌肉、脂肪、內髒、血管皆清晰可見。另一個機械臂在這時動了起來,末端處連接一根纖細的金屬管。之前那柄手術刀先在屍體脖子上切開一個口,然後以一個恰到好處的角度切入女屍的頸動脈,金屬管從切口處鑽了進去,另一端通過一根橡膠管子與一個藍色的大桶相連。桶中是一池黏稠的**,呈現一種柔和而令人愉快的桃粉色,富有質感,如奶昔般綿密,汩汩注入屍體的血管內。與此同時,另一根金屬管插進頸靜脈,死者體內的全部體液都伴著一陣響亮的水聲衝進了下水道。一時間,停屍房內**漾著一種詭異的令人不安的聲響,就好像有什麽莫名的奇怪的東西也被衝下去了。

B先生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C小姐此時已拉開了其中一處存放屍體的冰櫃,溫度卻出乎意料的正常。她脫下那雙黑色的高跟鞋,不打一聲招呼,就鑽了進去。B先生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裏,看著C小姐的屁股高高翹起,漸漸淪為黑暗深處的一個弧形輪廓,然後消失不見。他轉身想走,兩位黑衣人堵了上來。停屍台上方的機器正用套管針吸取女子腹腔和內髒中的積液。房間裏徘徊著怪異的流水聲和更加嘶嘶作響的抽吸聲。這聲音令人恐懼。他勉強一笑,順從地鑽了進去,才爬沒多久便感受到一個向下的斜坡,身體也緊跟著滑了下去。

摔落至一塊海綿墊上,回過神來,B先生發現自己處於一家電影院。這是比地下停屍房還要深的地下,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寬大的雪花屏投下陣陣蒼白的微弱的光亮。借著那光亮,他看見觀影席上坐滿了服裝店的假人模特,它們全都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仰望著巨大的熒屏,C小姐就坐在它們中間,旁邊給他留了位置。

他坐了過去,一臉木然,盯著屏幕,不知道對方在玩什麽花樣。雪花不見了,熒幕上出現倒計時。十秒鍾後,放映室裏播放的是他與妻子之間的細節—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共同營造的美好記憶,包括如何相識如何親吻的瞬間。他還記得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見麵,她看起來漂亮極了,滿懷青澀少女的風采。她帶他到巷弄深處的蒼蠅館子吃飯,兩人像不成熟的孩子,比賽誰更能吃辣,卻不約而同嗆出了淚水,把彼此弄得一團糟。他昧著良心說不辣,就好像真的不辣似的。最後,他贏了,為此沾沾自喜,現在想來也特別幼稚。在回去的路上,廣場上有一棕一白兩頭羊駝被人圍觀。為了拍照,他湊得太近,其中一頭朝著他吐口水。他出了糗,她哈哈大笑,他故作惱怒地指責她的不是,她卻調皮地跑開了,像一縷無憂的清風。還有一次,他們正式開始約會時下起了大雨,他們同撐一把傘,後來一起回憶起此時,她說這場雨好像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拉近了。

這些場景,這些畫麵,這些記憶,是如此甜蜜,在他的腦海深處閃閃發亮,如今皆搬上了熒屏。他來不及指責C小姐為何監視他的生活,來不及思索為什麽暗處一直有一雙眼睛觀察著他們,眼眶中思念的淚水便像決了堤似的奔湧而出。

他流下了眼淚。但放映室已經播放起了他們的同居生活。第一個反轉來了。在某個夜深人靜的夤夜,妻子—當時隻是他的女友—悄悄下了床,進了浴室,對著鏡子發呆。忽然,有什麽東西在昏暗的東西閃爍了一下。那是她的眼睛,原先明亮,璀璨如群星,此刻卻被一層渾濁的白翳覆蓋,然後消失,出現,再消失,再出現……

B先生發誓,他在哪裏見過這類東西,但腦子卻記不清了,或者是不願想起。他張了張嘴,瞪大眼睛,不安地捏緊了拳頭。接下去熒幕上發生的一幕讓他茫然,甚至心驚,尖叫著想要逃離—妻子用細密的牛角梳打理自己的飄飄長發,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青絲分向兩邊。緊接著,她用手指頭在顱骨上摸索著,像是找到了一條暗粉色的、濕漉漉的裂縫,然後她猛地一扯,頭皮裂開了,向後一直延伸到第一胸椎,裂口處有桃粉色的**拉絲。

一個長相奇特的生物,正費力地從那美好的皮囊內部往外鑽。他的妻子,或者說,偽裝成他的妻子的這個怪物,體型較正常人類嬌小,嘴部是鳥一樣鋒銳的喙,兩頰則生有一層鮮豔的雜發,根管處緊貼著臉皮。它脫殼而出,腳蹼像兩塊土黃色的肉疙瘩,末端處生著黑色的利爪。它有著人一樣的軀幹和人一樣的四肢,但雙臂卻連著雙肋,華麗的羽毛連接兩側,分明如鳳凰般神異,卻令他感到惡心。最讓他恐懼的是,它的眼睛,覆著瞬膜,散發著棲息的群鳥的氣息。

恐慌發作了。B先生想要尖叫,想閉上眼睛,想堵住耳朵,想大聲哭喊,想轉身逃離,想否認這種事實,他不能呼吸了,他頭暈、惡心、出汗、窒息,他口幹舌燥、心悸不安,身體禁不住打擺子,思維混亂也戰栗。但他喊不出來,他不能動,他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就像突然陷入了強製靜止。他發自內心憎惡它們,害怕它們,惡心它們,並為此作嘔。一想到妻子是這麽一個怪物,他就感到深深的恐懼,一陣巨大的暈眩感襲擊了他,可怕的焦慮、即將失控的歇斯底裏,如同漩渦,撕扯著把他卷入發狂的中心。他害怕,他受不了了,他癱在那裏,像被抽走了生命力,想吐,卻吐不出來,想死,卻抬不動一根手指。他又一次流下了眼淚,這次是恐懼的淚水。對鳥的恐懼蓋過了一切,包括對死亡的恐懼。

“噓—”C小姐側過身,抓住他的手,柔聲鼓勵道,“別緊張,深呼吸,這沒什麽好怕的。”

B先生無助地哭泣,吸氣,呼氣,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反手抓住女醫生的柔荑。“這是一場測試對不對?”他滿懷希冀地問,“這是一種治療方式對不對?這些都是假的對不對?這不是真的,這一切都不是真的,這都是電腦處理的特效,利用我的妻子的形象,幫助我擺脫那種恐懼對不對?”

“你很害怕?”C小姐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

B先生點了點頭,睜大眼睛,兩頰滿是淚水,什麽也說不下去了。

然而,她還是逼迫他強忍著惡心和恐懼繼續看下去。

電影院的熒幕上已經不再播放他和妻子之間的細節。放映室裏的帶子向他完整展示了這個世界—他的生活,他的朋友,他的同事,他走在路上遇見的每個人,回到家中,進了浴室,在四下無人的時候,都是一隻鳥。它們一直監視著他,圍繞著他,欺騙了他,也糊弄了他。

恐懼的浪潮再一次洶湧而來的時候,他害怕極了,想尖叫,想大喊,想質問這些怪物究竟是誰,人類去哪裏了,但她製止了他那歇斯底裏的怒吼,理由仍是怕他傷害到自己。然後,C小姐講了一個故事,從鳥類文明的發展開始,講起它們如何在遠古遺跡的廢墟中發現冷凍艙中的男人,並為了不讓他醒來之後發現所有同伴都死了,進而扮演一個為他存在的人類。他問它們為什麽這麽做?她說怕最後一個人發現自己失去了一切便自尋死路。

“我們認為真相會讓你好受一點。”C小姐小心翼翼地說道,“你那麽愛你的妻子,甚至不能接受沒有她的世界。安裝在你臥室裏的監控設備顯示,你已經有了尋死的計劃,我必須趕在你行動前阻止它。我們的裸猿保護法案是專門為你設立的。如今的人類很珍貴。我認為,如果你知道你的妻子不是人類,就不會有痛苦的輕生的想法了。我怕你在發現自己失去了一切之後,就會崩潰。”

“可是啊,醫生,”男人哭著說,“我已經失去了一切呀,就像現在這樣。”

C小姐低下頭,似乎不知該說什麽了。

早些時候B先生想過自殺,出於對妻子的思念。現在這種念頭更清晰了一些。他一直覺得,所有的鳥類生物,無論是長什麽樣,都是邪惡的。它們對他抱有惡意,入侵了他的世界。事實是,他很矛盾,一方麵,他愛他的妻子,仍記得妻子的音容笑貌;但另一方麵,他又不得不在短時間內接受妻子是怪物偽裝者的事實。他害怕,害怕鳥類,害怕雞鴨鵝,害怕一些有喙的有羽毛的生物。他想要抽離,想著通過死亡回避痛苦。於是他指責C小姐本該讓他直截了當地死去,而C小姐則慌亂地看著她,一會兒道歉,一會兒又對門口的黑衣人使眼色。

察覺到這一幕,他有了一種新的擔憂,害怕自己困在這裏,害怕C小姐也是它們中的一員,而在剛剛,他還握住了她的手,極有可能藏在那隻纖纖玉手下的就是可怕的爪子……

爪子!他想到保溫箱上的抓痕,想起自己小臂上的傷疤,再也抑製不住這種猜想,徹底發狂了,猛地起身,一路絆倒無數塑料人體模特,趁那兩位黑衣人還沒注意,彎腰從他們中間衝了過去。

他摸黑找到了一條樓梯,向上爬行,兜兜轉轉又進了一片狹窄受限的空間。他在黑暗中扒拉著,踢開了金屬擋板,又回到了一開始那間停屍房。這是另一個儲存屍體的櫃子,也是電影院的出口。停屍台上,方才那具被解剖的女屍已經不見了。他沒有多想,奪路而逃,奮力狂奔。他在醫院出口撞上一位年輕漂亮的護士,後者衝他微笑,溫柔地向他問好,眼角有一顆淚痣。

B先生崩潰了,暴走了,完全癲狂了。他連滾帶爬,撞出大門,時不時回頭張望,擔心C小姐和那兩個黑衣人追趕上來。他在停車場找到了他們的車子,拚命拍打窗戶,讓它打開車門。

“讓我進去。”他祈求道。

車子冷冷地回絕了,說它是私人財產,不接受他的命令。

“但我是客人!”他說,又看了一眼醫院門口,然後急中生智。“是C小姐委托我去辦一件事!難道你不認得我了嗎?當時我就在車上,坐在後麵!”

車子遲疑了一下,像在衡量這種可能性。然後它極為人性化地歎了一口氣,像在表示為難,但最終還是同意了。“好吧,你可以上來。”

B先生慌忙坐了進去,這時他已經冷靜下來。

“去哪兒?”車子問。

去哪兒?這是一個好問題。B先生坐在駕駛座上,內心一片惶然,不知自己還能逃到哪裏?他問自己,如果你誰都不能相信,如果沒人需要你,如果生活不再屬於你,如果這世界再也沒有一個為你準備的位置,那你還能去哪裏?家,已經沒有了。妻子,也是假的。曾經有一個美好的人生,但一切都消失了。命運急轉直下,存在似乎也沒了意義。他又一次想起了過去,想起這些東西都已經消失了,或者一開始就沒存在過,隻是虛假的現實。

“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他突然說道。

“什麽樣的現實?”車子問道。

“失去了一切的現實。”他說,“我失去了一切。曾經,我的妻子死了,但她還活在我的心裏。這下,她是真的死了。我在想她是否愛過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愛她。也許我並不一定真的在乎她,隻是習慣了這麽一種相處,看著一個生命接納我,關心我,甚至委曲求全地討好我。我享受著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其實我生活在幻覺之中。”

“要確定是否是幻覺,其實很簡單的事。車子說,“正因為我是一台飛車,或者說搭載在飛車上的機器,所以我能很理性地看待問題。要想知道一個人是否在乎你,就看她做了什麽。她為你做了什麽嗎?”

“我們……”他猶豫著說,“我們有了一個孩子,盡管那孩子是一枚蛋,是基因技術黏合出來的,但它畢竟是我們的血脈。”

“你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對,我沒辦法接受。”

“但你應該接受。”車子說,“因為,如果害怕痛苦而逃避,那你就永遠不能接觸現實。有時候正是生活在那些糟糕的、不順心的東西,反過來成就美好的一刻,而不是隔離在一個枯燥乏味的絕對安全的環境裏,踟躕不前,無聊空虛地看著一切美好的事物存在於那裏。”

B先生同意了它的觀點。“如果是你的話,你失去了一切,失去了輪轂、電機、底盤、離合器、刹車帶,你會怎麽做?”

“那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車子冷靜地說道,“我會定期進行檢查,確保這一切發生之前,所有部件安然無恙。”

“如果是一場車禍呢?它奪走了我的一切,也能奪走你的一切。”

“我想我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他大聲說道,像在下定決心。“在這等我。我忘記捎上我的乘客了。等我回來,帶我去殯儀館,我想再見她一次,哪怕她已經死了。”

“等待。殯儀館。”車子說,“好。我會等你。”

B先生下了車,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向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