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葬禮

凜冬將至,拔營而南遷。丈夫帶著妻子的屍體回到最初的地方。如今他已是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了。他獨自臥在睡鋪上時,常常能聽見遠方妻子的呼喚。丈夫喲,丈夫喲,妻子說,和我說話呀,我害怕。這兒好黑,什麽都沒有呢。他側躺在**輾轉反側,不知何時已老淚縱橫。等著我呀,等著我。每逢這種時刻,他便對心中的妻子說,你已經死啦,我也快死了。等著我,妻子,我很快就能去找你了呀!我們會被銘記,每一個螟蛉都會被銘記。隻要有人記著我們,咱夫妻倆就能一直幸福下去呢。

可怕的深坑底部住著蜾蠃,我們的神會保佑我們的。

現在,丈夫走在那條窄窄的崖間小路上,坑底吹出寒峭的大風,石子掉下去竟發不出一絲聲響。用手抓住繩梯,三千丈長發在風中搖晃。丈夫背著妻子的屍體向下俯瞰,隻見最底下有幾道人影閃動,荒涼寂寞的墳場裏響起了送別的歌謠。他沿著梯子爬了下去。剛剛結束那觸景生情的悲哀,這會兒方才想起春天早已遠逝,夏天業已黯淡,秋天吧,也隻剩下記憶中的喧囂。

如今已是冬天了呢,適合將過去埋葬。剛才,站在那窄窄的小路上,他又在記憶中把春夏再次經曆了個遍,最後定格在令人嗟歎的晚秋。所謂的完美生活呢,大概就是和妻子一起共度的那些時光吧。蜾蠃的情景再現是一種對生活的模仿,但真正完美的生活永遠隻在記憶和想象之中,那些因為懷念過去而發出的喟歎實際上都是對已失去之物的感傷。

丈夫鬆開手,結結實實地踩在地上。他的同胞伸過手來,想替他搬運妻子的遺骸,但被他拒絕了。前方不遠處,人頭攢動。族人們手拉著手,圍成一圈,嘴裏唱誦著荒涼的歌謠。宇航員也從繩梯上下來了,對朋友的關心讓這個地球人也甘願走上一趟。丈夫擠開人群,朝著圓心走去。他的背上背著發涼的妻子的屍體,懷裏還綁著一個小小的,雙眼緊閉的嬰兒。

昨天一整天,整個牧團上下都在為這一年度的葬禮忙活。聽說,老族長對今天的葬禮另有安排,上個月一大早,他就派人去執行一項重大任務。到了今天,這黑暗墓場的中央,神聖的祭台已經搭建好啦。

丈夫終於穿過人群,抵至圓心。在那死亡凝聚的中心處,有一具僵硬卻保存完好的宇航員的屍體。他的地球人好友沒說什麽。屍體的近旁有一塊堅冰雕刻成的圓盤,中間被鑿空,燃燒著無法理解的磷光。那些路途中倒下的同伴,那些采冰時意外失足的男人,那些生育時難產而亡的女人,此時全被擺在環形祭壇上,隨著機關一圈圈轉動著,像晚宴餐桌上的佳肴。族長嘴裏念念有詞,一一割下那些死者的長發,交到家屬手中。

你看那些人像不像睡著了?丈夫拿著黑黑的長發,對記憶中的妻子說,你看,你像不像睡著了?

是啊,妻子感歎道,死亡就像睡著了。

那些粼粼閃閃的幽光酷似活物的呼吸。族長在祭壇旁念誦悼詞的時候,他和宇航員就在邊上看著。蜾蠃—他們的神祇—此刻感應到血肉的味道,便像野草一樣瘋長。眼前全是怪異的顏色在舞動,無法用常理揣度的色彩一下子氤氳起來。斑斕的水蒸氣順著死人的眼角、耳蝸、鼻孔、嘴巴向內延伸,孢子侵蝕內髒和大腦的聲音像情人脖子上曖昧的吮吸。那聲音倏然停了下來。所有的死者**了一下,密密麻麻的菌絲體從屍體下方沒出,在環形祭壇中央構出一座精美的生命之塔—DNA分子雙螺旋結構,主鏈平行向上,堿基對閃閃發光。

“求禰借著禰的聖神的改變,使這些真菌成為禰的意誌流淌的寶貴聖血。我們的遺蛻是禰生長的土壤,當血肉的層次向腐殖質轉化,禰的聖體也將成為分享的食糧。因為禰的肉,是真實之肉。因為禰的血,是真實之血。分開而永不分裂,享用而永不耗盡,卻使享用者得以成聖。哀傷彌散,悲慟止息,痛苦的日子終將遠去。願逝者長存,莫失莫忘。”

族長結束了漫長的禱告。到春天的時候,這座小小的生命之塔會長到十米高。屆時,族裏的女人們會帶著黑發編織的籮筐,到這下麵來,采摘從屍體上長出的新鮮的菌菇。

接下來是人們表示哀悼的時間,任何人都可上前說話。丈夫實在是太悲傷了,堅持要讓宇航員替他說些什麽,後者便走上前去了,念誦一段榮格的《向死者的七次布道》:“各位聽著:我從一開始就覺得世界是虛無的。虛無就是充滿。在一個無窮的宇宙內,充滿並非勝過虛無。虛無是空虛和充滿。你可以就虛無再說些別的什麽,比如,說它是白色的或黑色的,你也可再說一句,說它是或不是。無窮和永恒的事物是沒有質料的,因為它包含了所有的質料。我們就把這種虛無性和充滿性稱之為普累若麻。在那裏,思索和存在均已停頓,因為永恒和無窮並不包含質料,其中並無存在。倘若有存在的話,他就會有別於普累若麻,並因此擁有了質料。正是這些質料,會使他與普累若麻相區別,而變成別的什麽。在普累若麻中,空無一物又萬物皆有。思索普累若麻終將一事無成,因為這是一種自我瓦解—”

宇航員說到一半就停了下來,台下的聽眾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可他說不下去了。宇航員捂著嘴巴衝下祭台,消失在人群中。丈夫找到他時,這個地球人正躲在熔岩管道中最偏遠的角落裏,倘若不是痛苦的嘔吐聲暴露了他,想必要被找到又得費很大一番功夫吧。

丈夫走了過去,拍了拍對方的後背。“怎麽啦?”

宇航員喘著粗氣說:“沒怎麽。”

“害怕嗎?”

“為什麽害怕?”

“你跟我說過很多地球上的事,其中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你們避諱死亡。蜾蠃是從我們的屍體上長出來的,也許你會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吧?一直以來,我都不敢告知你此事,就是怕你得知真相後就不願意吃它啦。那是絕對不成的嘛!人要吃飯,要活著,就要做出犧牲,就要有所退讓。如果你要怪,那就怪我好了。但我們是朋友嘛,我是不會看著你死去的。”

宇航員搖了搖頭。“我不是害怕。這是你們的文化,這是你們的社會,我能理解,也能接受。為了生存,你們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規則,我無意破壞它。”

“那你到底怎麽啦?”

“因為悲傷。我是因為悲傷過度才嘔吐的。”

“為什麽而悲傷?”

宇航員抬眼看向四周,看見四下一片闃然,茫茫黑暗中唯有點點微光在閃耀。然後他說:“一切。我是為了這一切而悲傷。在我來的地方,人類做出了決定,早在好多年前就派了一批人嚐試登陸火星。來自地球的飛船在著陸時發生故障而意外墜毀啦。我們從此與那些先驅者失去了聯係。我是奉命來尋找他們的。來之前,其實也沒抱太大希望,以為他們都已經死了。可是,我剛才就在那祭壇邊看到了他。不管他是誰,總歸是他們中的一個。族長在舉行葬禮的時候,蜾蠃汲取屍體的營養構建了生命之塔。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人類的DNA分子雙螺旋結構,盡管堿基對存在被改造過的痕跡,但絕不會差。”

丈夫惶惑不解地看著宇航員,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你是我們中的一員。”這個地球人說,“你們是那些先驅者的後代。我以為,那些人並未在墜毀事故中死去,反而活了下來。也許這一天就像沙塵暴來的那一天,他們躲到了地下,不知怎的,找到了冰封的蜾蠃。這種神奇的真菌,含有一定的輻射,也許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改造了他們的基因吧。先驅者耗盡一切資源,為了活下來所付出的努力讓後人難以想象。他們的壽命成倍縮短,身體結構為了適應這裏的氣壓也發生了變化。我覺得他們不像是活著,更像是依靠那種真菌活著。這是一種相互寄生的關係。不,更準確地說,是自然界中的互利共生,就像小醜魚與海葵,人體和他們的腸道菌群。”

“我們和你們是一類?”丈夫叫道,“可是,你要如何證明呀!”

“我們的語言相通。”宇航員說,“你們族長的藏書,也許就是當年那批先驅者帶來的書籍。”

“那麽,他一定知道什麽。”

“也許吧。”

“可他卻沒告訴我們!”

“或許是為了你們好?”

“但族規不允許螟蛉撒謊呀!”

這時從那遙遠的熔岩管道深處,傳來了引擎點火的聲音。

丈夫和宇航員一路狂奔,來到了飛船墜毀的那個洞口。一群螟蛉圍堵在那兒。人們七嘴八舌,手搭涼棚,向轟鳴不斷的飛船仰望。

“發生什麽啦?發生什麽啦?”丈夫抓著其中一個同胞的肩膀,大聲問道。

那人茫然無措地看著他,同樣大聲地喊道:“族長走啦!族長不要我們啦!族長飛到他平日裏一直看的星星那兒去啦!”

“你說什麽?”引擎聲很吵,他什麽也聽不到。

又有一個人插了進來,拉過一個年輕人。“來,說,說啊,你自己和大家說說,族長都讓你幹什麽去了呀!”

那年輕人說:“我上個月接到族長的命令,到附近收集材料,不僅是搭建祭台,實際上還去幫他修飛船啦!”

飛船轟鳴,地麵震顫,向上拖曳出一道完美的焰尾。

結束啦!一切都結束啦!這一切都結束啦!地球來的朋友,我的同胞,你再也回不去啦!丈夫看著宇航員注視著頭頂的蒼穹,眼中有一道失落的光。會不會有這麽一種可能,最初的那一批先驅者當中還有人活著呢?族長是一個消瘦而憔悴的老人,臉上永遠布滿黃褐斑,這是智慧的象征,沒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久。

宇航員喃喃道:“他想回家。他隻是想回家……”

“為什麽不帶上我們?為什麽不帶上我們呀?”丈夫大喊道。

“也許他以為獻祭儀式可以分散蜾蠃的注意力。”

“他拋棄了我們!他拋棄了所有的螟蛉!”

“我明白你的意思。”宇航員說,“但他就是要回去。他隻是想回去,看了這麽多年星星,就是為了要回去。”

然而,沒有任何預兆,空氣中、牆壁上,全都蒙上了一股濕冷的惡魔般的色彩。那顏色像水麵上漂浮的油光,燃燒著邪惡的可怖的磷火,無法用言語形容,隻是如此簡單地淩駕在一切之上。那醜惡的、冷冰冰的色彩向噴泉一樣,從井口般的天坑向著蒼穹噴發。神是一股無形的洪流,狂亂地揮舞著醜惡卻虛幻的觸手,在稀薄的雲層中留下了一個猙獰的空洞。

有什麽東西從洞裏掉了下來。

族長死了,除非他能逃過第二次墜毀。

星之彩像銀河一樣傾瀉下來。

蜾蠃禁錮一切,不讓任何人離開,丈夫心裏頭想啊,火星上存在的這種真菌,也許不是這種邪惡的本體,但它的惡意足夠強大,像一個冰冷的牢籠,讓一切生命墮入孤絕的領域。它是一種來自外層空間的色彩,來自超越一切事物之外的遙遠宇宙,那無形無質的領域所派來的恐怖使者。它們的存在為我們揭露了存在於黑色宇宙深處的瘋狂,那不經意間透露出的惡意足以令我們的大腦眩暈、四肢麻木。回去的路上,他對宇航員說:“之前,你問過我那個問題,問我如果是你,我會怎麽辦。那時我還擁有一切,無法想象失去她會是什麽樣。我擁有我的妻子,就擁有一切呀。可事到如今,我已經什麽都沒有啦!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除了記憶。如今我擁有的隻是記憶。可你的妻子還活著呐。朋友,所以你問我吧!你問問我呀!怎麽樣都好,如果你再問我一遍那個問題,我一定會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啊。”

“好吧,”宇航員問,“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怎麽做呢?”

“我會在春天到來的時候修好飛船,冒著生命危險再試一次。”

“為了什麽?祂不會讓我們離開的。這難道不是一種徒勞嗎?”

“為了家。”丈夫說,“還有愛。這永遠不會是一種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