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有個脫口秀演員,說“抒情搖滾不是搖滾,甚至不是音樂,隻是抒情”。不論這個觀點是不是玩笑,我覺得這句話的意思應該可以理解為,在搖滾逐漸走向沒落的時代,抒情是它對現實變化的一種妥協。早在21世紀70年代,搖滾複興時期,任俠遠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早地看到這種變化。當其他的搖滾歌手站在台上,再度聲張“搖滾不死”時,他於80年代末悄然發行了一張抒情搖滾專輯。

抒情搖滾,顧名思義,是一些較柔和的歌曲,歌詞大意往往是非對抗性的,不過逃不開愛和日常瑣事。這在當時的粉絲群體中引起了極大的公憤。有人聲稱,我們的搖滾巨星公然背叛了他的追隨者。你可能很難想象這件事的嚴重性,覺得人們是否有些誇大其詞。然而,要明白,搖滾本身就是一種不妥協的態度。你可能會說,哪怕是皇後樂隊,也唱過抒情的《Love Of My Life》,這對任俠來說應該不成問題。但你同樣要明白的是,皇後樂隊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隨著時代的發展,尤其是端點島這樣超現實世界的出現,人們已變得越來越偏激,而稍有反串或引戰的言論,就能引爆各個群體之間互鬥。打個比方,假如像我上麵那樣拿皇後樂隊舉例,便會有人跳出來說,任俠遠達不到皇後樂隊的高度,提鞋都不配,然後任俠的受眾便被激怒了,不理智之下甚至可能侮辱前輩樂隊,於是更多的人便會加入進來,戰爭規模升級,互相看不慣的人便會展開一場曠日持久的罵戰。

總之,那張專輯一經發行,便有人在端點島上公開宣布,作為搖滾歌手的那個任俠,已經死了。事實上,那也確實是任俠的最後一張專輯。麵對這些謾罵,他什麽也沒說。在20世紀90年代,當搖滾開始走下坡路時,人們的憤恨也隨之消失。樂隊一個個解散了。人們更多地是在惋惜那個時代,而不是人。直到任俠在反抗端點島的行動中犧牲,他們這才回想起,大家惋惜的不僅僅是一個時代,還有造就那個時代的那些人。

我的母親不是文化人,不知道流派之分,不懂搖滾精神的意思。通常,當任俠的專輯發行時,她表現得很開心。然而,那天傍晚,當我把任俠的新專輯放進唱片機,她卻流著淚,對我說:“你聽見了嗎?聽見什麽了嗎?他要走了。”他這是要去哪兒?“從這歌聲中,我聽到他在向所有人道別。”我的母親說。她當時已經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幾乎下不了床。那會兒,我已經上了大學。為了幫她買唱片,有很長一段時間,每逢假期我便到餐廳打工;晚上,則會去酒吧駐唱。我的母親,隻有在聽到這些唱片時,才會回光返照般的,振作起來。為此,我在端點島一次又一次發送私信,倒不是奢望任俠能幫助我們,隻是希冀他多寫幾首歌。

與此同時,我的父親越發早出晚歸。每次回來,都是一幅酩酊大醉的模樣。起初,我還擔心他會揍我們,隻好聽任他在客廳中大吼大叫,野蠻地消磨夜晚,但後來,要是你看到他醉成那副樣子,準會放下一百個心,因為他喝的酒之多,已使他完全喪失了意識,回到家便躺在嘔吐物中不省人事了。這樣,我便陷入一種兩難的境地。出於一種矛盾的心態,我既希望父親能清醒過來,少喝點兒酒,體貼母親,又巴不得他再多喝一點兒,喝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這樣他便不會揍我們,而我們也有空閑聽歌。父親經常把自己喝得一團糟,回到家中,便把我們生活的這個小家庭也弄得一團糟。有時,我不在家,我的母親在化療之後,便不得不強撐著身子,下床打掃衛生。坦白說,我甚至有過不太好的想法,即幻想著有一天父親會喝死,那樣我們便解脫了。有好幾次,我看著熟睡的他,心裏隻剩下這麽一個念頭。那一刻,好像所有的雜念都被排空了。我的腦域上空有一個魔鬼飛過,不斷地呐喊著:實現幸福的手段是行之有效的,隻需一個簡潔明了的意外,你的人生從此便走向光明。我的人生既未能走向光明,也沒墮入更深的黑暗。因為,這樣的靈感,往往是剛誕生,隨即便會被現實的重壓衝垮。這一點我心知肚明。如果不是父親,我連母親治病的錢都沒有。所以,哪怕是為了這一點,我也不能有解脫的想法。

母親病逝後,我把那些唱片都燒了,和她的骨灰熔在一起。後來,我坐在她的墳前,彈了一首歌。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自己能理解任俠。我想,他發行那張抒情搖滾專輯,是在向自己的過去道別,正如那一刻,我坐在墳前,也是在向自己的過去道別。我離開了家。長久以來,我堅信自己的觀點沒錯。可是,今晚,坐在這家小酒館裏,任俠卻告訴我們,原來早在他發行那張抒情搖滾專輯之前,這位搖滾歌手便決定把事業的重心從音樂轉移到轟轟烈烈的革命之上。直到這時我才明白,從頭到尾,任俠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滿腔浪漫主義的熱血,眼裏永遠隻有他自己想看到的目標,手頭永遠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說:“回到20世紀90年代,搖滾歌手任俠曾是個家喻戶曉的明星。我就是任俠。那個你們眼中已經死了的人物。早在80年代初,我便從銷售一空的專輯、搖旗呐喊的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號召力。為此,我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麽。於是,我每年都會安排一輪巡演,從80年代到90年代,整整十三年。”

在端點島,有個傳說:人們相信,這個構建在我們腦域的超現實,是以十三個超人的大腦為基礎,輔以蠕蟲病毒搭建而成的。所謂世界,就是這十三個人的想象。你瞧,這一傳說並非空穴來風。我們這些上過學的人都知道,每個人的腦子裏都有一條蟲子。要想跳入島嶼,你必須學會如何使它與虛空產生精神共鳴。世界的本質是振動,就像音樂一樣,不過是物體的震顫發聲。在我入學的第一堂課上,老師們教我們入定。他們把這一過程稱為“思維共振”;而跳入島嶼的方法有十三種,對應十三種頻率。有個說法是,十三個大腦是十三個端口,而十三種頻率則是通過端口的十三把鑰匙。我們並不知道,作為腦域互聯產生的那個世界,是否真實存在於宇宙的某一層麵,但任俠死了,他的意識卻還遊**在我們之中,也許這正是對那一傳說最好的佐證。

前麵我說過,任俠告訴我們,當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號召力之強大時,便深感自己有做點什麽的義務。這一想法同樣不是心血**。他接著說,早在20世紀70年代初,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流浪歌手,在酒吧駐唱,工資日結,偶爾也靠送外賣維生。那些酒吧,通常很破的,又亂又吵,所有人都在看向另一個人,所有嘴都在湊向另一張嘴,不會有人認真聽你唱歌,甚至也不會有人多看你一眼。這無疑是令人傷心的。因為那時,作為一個年輕人,任俠和我們沒什麽不同,他也希望贏得掌聲、被人賞識。他站在台上的時候,會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想象那些人當中也許就有他的伯樂;當他深夜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睡覺,同樣會止不住地意**,幻想自己出人頭地的那一天。如果我有錢了要怎麽花,這是任俠入睡前最常出現的念頭。每逢休息日,白天的時候,他便會去唱片公司樓下賣唱,渴望能撞大運。但好運從未眷顧他。那些趾高氣揚的經紀人,永遠西裝革履,腋下夾著公文包,從他麵前不屑一顧地走過。直到某一天,在端點島,他下班準備回歸現實時,在思維的十字路口,聽見了來自靈魂深處的呼喚。

“那聲音自稱是世界的奠基者,端點島的基石,傳說的十三分之一。”任俠說,“在經過短暫的交談後,他們就年輕人的命運達成交易。那個虛空中的聲音說,它可以給年輕人提供最好的資源,搭建最好的舞台;有了這些流量的加持,在當下這個時代,哪怕他真是一頭豬,水平極低,也能得到無數人的支持。然而,作為代價,它希望這個年輕人能在將來它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打斷一下。”有人大著舌頭問道,“我們怎麽知道你是真的任俠?你隻是長得和他一樣,而這是端點島,我們的形象都是虛擬的,被想象出來的。”

我們回過頭去,搜尋那個打斷故事的人。原來是那個牙齒塗著熒光粉末的醉鬼醒了。他抱著椅子坐在地上,下巴抵著上麵,濕潤的布滿血絲的眼睛一閃一閃的。我看見,由於長期熬夜,那人的眼周膚色暗沉,麵部肌膚幹燥,有細小的鱗屑。可是這會兒,與之相反的是,他的眼中閃現著狡黠的光,一點不像喝醉的樣子;而這時他也察覺到我在看他,便扭過頭來,衝我笑了笑:

“他要你請他喝酒不是?我們怎麽知道他不是騙酒喝的瘋子?”

為此,我很肯定地告訴她:“這人就是任俠。我的母親一輩子都望著他的背影,而我在他的音樂聲中長大。他剛剛唱過歌了。所以,哪怕他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他是誰。”

那人看著我,又看向任俠。任俠沒有看他。酒吧的老板出來打圓場。他說,“今晚大家敞開了喝,在場的所有客人免單。”

一輪酒後,有人問任俠:

“所以你就這樣接受了?”

“我拒絕了。”他說。

年輕人拒絕了,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假使對方說的是真的,那麽他們選中他也一定是有理由的。他隻請求給一個展示自我的機會,至於成功與否,則取決於他自己。那時候,年輕人仍堅信自己的才能。他篤定,隻要有合適的舞台,便能發光。因此,雙方的交易便各退一步。年輕人可以發行專輯,站在真正的觀眾麵前,而作為代價,當召喚再一次來臨時,他願意去做一些不違背自己意願的事。

“我們的腦子裏都有一條會唱歌的蟲子。”任俠告訴我們,“那十三個人是誕下世間所有蠕蟲的母體。他們各個都是尼采所宣稱的那種‘超人’;他們超越了自身、超越了弱者;他們能忍受最痛苦的折磨,有能力打破人類最大的困境;他們有極大的權力欲,他們是人類當中最有力、最雄厚、最獨立、最有膽識的,所以他們蔑視一切,又企圖占有一切;他們沒有良心、沒有善惡觀念,不受道德和法律的約束;他們本該是世界的十三個統治者,化身為這個世界的十三雙眼睛,最終卻變成這個世界本身。我們所有人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這十三個人知道人類的隱私,已經不是簡單地窺視你的生活細節,而是扒開你的外衣,透過你的毛囊、肌理、血管、頭骨,凝視你的本原深處最原始的欲望,洞徹你所有行為的動機。於是,他們控製了你的消費欲,控製了你的愛情和友情,乃至你自以為是出於自由意誌所表現的一言一行。即使在我們交談的當下,在這家小酒館裏,也有一人在冥冥中竊聽我們的思維之聲。也許你覺得難以置信,覺得你們完全是出於自己的願望所付諸的行動。然而,人的意識機製並不那麽簡單地運行。他們隻需在你的無意識深處植入一個暗示,你便欣然接受,甘之如飴,並不憚於把想法稱作靈感,把暗示視作動機。這樣看來,我們好像都是傀儡,被十三雙看不見的手提著線;我們用各自的方式表達意識,卻什麽也意識不到,因為我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意識。也許你會想,作為代價,他們陷入昏迷不醒的狀態當中,永遠地失去了自我,所以沒什麽好擔心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們成為植物人,的確令人安心。我和你們一樣,也這麽想。可是,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見了其中一人,這才知曉,原來所謂的沉睡,也是一種巧妙的政治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