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19年

八月份正是臨江市太陽最毒辣的時節,升騰的熱氣從各個角度奔湧而來,烤箱似的把人罩在裏頭。陳九霄一瘸一拐地走在派出所的走廊裏,他剛處理完一起鬥毆事件,剛才在審訊室裏不小心扯到了腿上的傷口,疼得他忍不住在此刻沒人的地方齜牙咧嘴。

“九霄啊,你這一天也太不讓人省心了,你說處理個鬥毆,怎麽還能給自己處理受傷了呢?”副所長老付端著茶杯迎麵走過來,捕捉到他臉上強忍疼痛的異樣表情忍不住提醒他道,“我告訴你啊,你可注意著點兒,分局派你到咱們所裏來,名義上是警力下沉,實際上也是想磨一下你那副急躁的性子,別跟個愣頭青似的,什麽事都急著往上衝,刀槍可不長眼,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你辦案再厲害再有能耐,有啥用?”

“放心吧付所,我有分寸。”陳九霄一把摟住付所的肩膀,朝他露出討好的笑容,牙齒整齊好看,像個剛畢業的男大學生,“我受傷這事兒您能不能先別告訴林局?要不我這回分局的日子又要遙遙無期了。”

“哎呀哎呀你別墨跡我了,我不說行了吧,你以為我不想讓你趕緊滾回你們分局啊臭小子!”老付一聽見陳九霄又開始念叨起回分局的事情,就不由開始腦仁疼,趕緊端著茶杯走了。這也不能怪老付態度敷衍,實在是陳九霄想要回分局的想法太迫切了,而這一切,還得從陳九霄畢業那年開始說起。

作為公安大學他們那屆的尖子生,陳九霄畢業後就順理成章地進了臨江市道裏分局,實現了他一直以來的刑警夢,從進入分局開始,他就一心撲在案子上,為了辦案可以說是夜以繼日,可在分局副局長、他的頂頭上司林運暉看來,陳九霄年輕,性子急躁,辦案能力雖然強,但還是太過爭強好勝和較真兒,甚至在分局裏隱隱讓某些同事有些不滿。

正好這幾年上頭呼籲單位間人員交流,警力下沉基層也是常有的事,林運暉便順水推舟,將陳九霄派到了七道河派出所,用一年的時間,磨一磨他的性子。

可陳九霄生性好強,做什麽都要做到最好,所以所裏的案件無論大小,他都不嫌麻煩。陳九霄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幹出個名堂,堂堂正正地回分局。

“叔叔阿姨你們慢慢說,別著急。”

陳九霄走到接待區整理資料,看見小林正跟一對50多歲的中年夫妻說話,那兩人腳邊躺著一個黑色的牛津布行李箱,看上去經曆了不少舟車勞頓而沾滿了灰塵,而那男人的膚色黝黑,嘴唇緊繃,旁邊的女人也同樣神色焦灼,一雙細長的丹鳳眼不時瞟向朝他們走來的陳九霄。

“小林,怎麽了?”陳九霄走過去問道。

“陳警官,是這樣的,這兩位叔叔阿姨是從雪原市來的,因為不會電子支付,身上的現金又丟了,被路過的城管帶到咱們這兒了。”

“您二位還記得錢是在哪兒丟的嗎?比如公交車上?商場裏?”陳九霄拉開一把椅子坐到小林旁邊,耐心詢問道。

“這個不記得。”那男人小聲囁嚅道。

“那要不您二位說一下到了臨江市以後都去了哪?我們幫你們捋捋,再排查一下監控。”陳九霄說完,那夫妻二人好似倏地一下緊張起來,均沒有應聲。

等過了幾秒,那女人直接說道,“不用了,你告訴我最近的銀行在哪,我們拿存折去取。”

“最近的七道河的支行跟我們這隔了三條街,在永恒路上。”陳九霄看了一眼外麵的炎炎烈日,又看見兩人頭上的汗珠,頓了一下,“要不我讓同事用所裏的車送你們去,你們取了錢要去哪也可以告訴他,順路的話可以再送你們一程。”

“太好了,我們要去東信報社......”男人搓著手,說出了他們的目的地。

“閉嘴!”旁邊的女人卻尖利地打斷了男人的話,而後提起腳邊的行李箱倏地站起,朝陳九霄生硬道,“謝謝了同誌,我們不用車送,走幾步就到了。”

女人說完,便拽著男人的胳膊往派出所外走。

“這倆人真奇怪誒,有車還不坐。”小林小聲嘀咕道。

“他們登記身份信息了嗎?”陳九霄問。

“都登記了,沒問題,是從雪原那邊來的。”

陳九霄看著兩人的背影,拿起了手旁的登記表,念出了那上麵登記的兩個名字:

唐繼軍,吳鳳霞。

東信報社大廈

總編宋正成坐在大會議室的中心,侃侃而談。

“秦主編這次的報道大家有目共睹,”宋正成指了指坐在自己右手邊的秦玏,一張胖臉擠滿笑容,似是深山裏的彌勒佛,“最開始我們要為李文軒老師發聲的時候,不少同事都害怕我們會被公眾當成為了博眼球、不擇手段的媒體,可現在真相大白,我們終於能夠為自己正名,我們不是為了流量非得反其道而行之,而是在流量狂歡下依然記得要保持新聞人的冷靜。”

秦玏嘴角微抿,拉開椅子站起身,雙手合十,朝麵前的各位同事鞠了個躬,這是他的一貫做派,十年來如一日,也正是如此謙虛溫良的態度,秦玏成了東信報社公認的萬人迷。

此時這位萬人迷有棱角的臉部線條卻不合時宜地被身後投影的反光遮住了大半,讓人好生遺憾。

“宋老師過獎了,這次關於李文軒老師的報道也要感謝各位小夥伴們工作上的配合,沒有你們的話,也沒有這篇報道。”

秦玏口中的報道題目正明晃晃地打在他身後的投影幕布上,《謊言塑造的教室:毀掉一個好老師需要做些什麽》。

這則報道的源於去年年底,臨江隔壁市的一個名叫江心月的小學女生在某天放學後回到家中,和家人控訴了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情——自己被班主任李文軒性侵了。江心月的家長立即向學校反映,各大媒體也開始紛紛報道,一個從業二十多年的模範教師,居然是侵害自己學生的惡魔?這令人瞠目的反差迅速成為了媒體最為關注的話題。

不到一周時間,各大媒體的報道沸沸揚揚,各種獵奇的言論甚囂塵上,其中《生活報》的一篇報道,更是將李文軒推到了風口浪尖,報道中記者對李文軒口誅筆伐,稱其經過了深入調查,李文軒本人與“勞模教師”毫不相幹,這個頭發花白、看上去斯文樸素的老教師,其實是一個有著戀童癖、來自地獄的惡魔。

一瞬間,這篇新聞成為了各個媒體APP的頭條推送,公眾輿論氣勢洶洶,誓要為小女孩江心月討回公道,因而即使警方還沒有發布確定性的調查結論,公眾已經先一步給李文軒安上了強奸犯的罪名,甚至有人去李文軒兒子兒媳的單位舉報。

李文軒的家人無可奈何,尋求了多方幫助無果,走投無路下隻能在律師的陪同下來到東信報社。那一天,就是在這個會議室裏,秦玏見到了李文軒的家人,並在反複斟酌後,選擇做一期從李文軒視角出發的深度報道。

秦玏去到了李文軒所在的鎮上,還有那所事發小學,對了解情況的相關人員進行了采訪,比如這個班上的其他同學,以及其他科目的老師。漸漸地,秦玏從這些拚湊的敘述中開始發現這個事件的另外一麵——一種全然不同於之前那篇報道的事實。

根據班上體育委員的陳述,案發當時是體育課,上課鈴已經響了,他卻發現當事女孩江心月並沒有出現在操場上,體育委員於是回到教室找人,走到門口時確實看見李老師站在女孩的課桌旁,但因為隔得遠,他沒聽清兩個人在說什麽,隻知道李老師神色嚴肅,江心月則低垂著頭,他大概猜出可能是李老師在批評江心月,當時這位體委同學沒有多想,轉頭便走了。

秦玏越是深入小學,越是嗅到一種不尋常的味道,就這樣,他決定從這個全新的角度寫下一篇報道。過了幾天,警方的調查結果終於公開,經過多方調查和醫學鑒定,警方判定李文軒並未對當事女生實施性侵。

而當事女孩也終於開口,原來案發當天班主任李文軒因為她的作業完成情況不理想,在體育課時將她留在了教室,批評了她幾句之後讓她留在教室補作業。女孩自尊心強,很少被老師批評,於是開始對李文軒產生排斥,回到家裏,家人見其心情不好詢問情況,女孩衝動之下便隨口撒了謊。

可事情的走向漸漸超出了女孩的想象,她開始感到良心不安,卻又怕說出實情後無法收場,於是在輿論紛紛討伐李文軒的那幾天,女孩選擇了沉默,直到警察將檢驗結果和各方證據呈現到她麵前,她終於承受不住,選擇說出實情。

這個結果一經公布,大眾一片嘩然,甚至有人質疑這個結論是否可信,李文軒老師的生活沒有回歸平靜,他和他的家人依然在受到無止境的騷擾和謾罵......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秦玏發布了這篇震動性的報道,報道裏深度呈現了事件發酵的十幾天內,李文軒與其家人生活發生的天翻地覆的、幾乎是毀滅性的變化。報道的結尾,秦玏這樣寫道:不要以為孩子沒有秘密,“天使”一樣可以毀掉大人。

“所以說,這就叫什麽?”宋正成在轉椅上轉了半圈,語氣頗為得意,“新聞人的嗅覺,鄒玉,這方麵,你還是得多跟秦玏學學。”

鄒玉停下正在轉動圓珠筆的指尖,她撥弄了一下擋住了前額的劉海,微微哂笑,“秦老師一直是我學習的對象,隻是總編,我之前那篇關於地鐵性騷擾的報道......”

“這個私下再說,”宋正成揮手打斷了鄒玉,微微壓低了聲音,“那稿子我覺得還得再斟酌斟酌。”

鄒玉聽宋正成說話的語氣,心下就涼了一大截。她低下頭,隨手整理著緞麵襯衫的袖口,再抬頭的時候,無意間撞上秦玏望過來的、略有深意的視線,鄒玉偏過頭,眼神不帶一絲溫度。

此時會議室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喧鬧聲,宋正成眉頭一皺,對著外麵道,“怎麽啦?”

“總編,”會議室的玻璃門被敲響,前台小劉站在門外,對屋內的一群人道,“剛才來了兩位訪客,說是宋兆林律師介紹來的,點名要見秦玏老師。”

“找你?你知道這事兒嗎?”宋正成轉頭看向秦玏,儼然已經將他當成了報社的一級保護動物。

“之前聽宋律師在微信上跟我說過一嘴,沒想到人來得這麽快,”秦玏合上電腦站起身,“總編,我先去看一眼,具體情況跟您匯報。”

“行行行,你快去吧。”宋正成笑眯眯道。

鄒玉看著秦玏筆挺的背影,行走時熨帖的西裝也不曾出現一絲皺褶,默默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