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04年。

雪原市榆樹鎮中學。

進入冬天以來,白天越來越短了,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聲響起的時候,外頭的天早已經徹底黑下來,可學生們的臉上卻個個洋溢著笑容,自從上了高二,學業越來越緊張,假期便成了大家上學的盼頭,更別提眼下馬上就要到年關,他們馬上就要開始放寒假了。

雖然為了提成績趕進度,學校規定他們過了大年初十就得返校上課,可鴿子腿肉好歹也是肉,學生們已經沒有心情抱怨,隻想馬上投入遊戲機和武俠小說的懷抱中,在壓歲錢和年夜飯裏不能自拔,因而雖然此時班主任徐英還在講台上布置作業,可底下卻顯然沒有幾個認真在聽的,咳嗽聲議論聲伴隨著樓上教室挪動桌椅的聲音,給徐英的念叨蒙上一層厚厚的罩子。

相比其他人恨不得下一秒就要衝出教室的急切,坐在倒數第二排的唐星像是生活在另外一個星球,她安靜地低著頭,將黑板上布置的作業一點點謄抄到記事本上。

“一個個的心都野了吧,”徐英握著三角板教具在講台上重重磕打了幾下,趁著底下人的聲音小了些,繼續道,“過完年返校,誰要是少寫了一篇作業,全都給我把家長找來,在辦公室看著你們寫,別怪我不給你們麵子,聽見沒有?”

底下的學生紛紛點頭如搗蒜,徐英的表情放鬆了些,放下三角板,拎起包走出了教室。

學生們在幾秒的安靜過後,很快就將她的警告拋在腦後,大聲地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聊著天,聲浪就快要把房頂掀翻。

英語課代表吳可盈正走在兩排桌椅的過道,有條不紊地分發著寒假作業,她的腰板纖瘦而筆直,帶著卷曲弧度的馬尾高高束起,露出細長白皙的脖頸皮膚,她是班級乃至學年公認的白天鵝,以至於每次停留,都能讓男生們閉上聒噪的嘴巴,拙劣地刻意表現出和這個年紀格格不入的深沉。

“真巧,我們又穿了一樣的衣服。”

吳可盈走到唐星的課桌旁,將卷子遞到她的手裏,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圓領衛衣上的圖案,又指了指唐星的胸口。

乍一看是一模一樣的“對勾”圖案,可不知道是不是心虛作祟,唐星隻覺得自己胸口的圖案怎麽看怎麽拙劣,就連針腳和線頭的顏色都顯得蹩腳,她匆忙地從吳可盈手中接過英語卷子,薄而鋒利的紙張邊緣一下子給她的指腹劃了道口子。

“謝謝。”唐星含混不清地回答,抬起頭時,正好對上吳可盈似笑非笑的眼神,她低下頭,飛快地將書桌上的書和本子囫圇著往書包裏塞。

悠揚綿長的薩克斯風音樂從劣質的廣播喇叭裏傳來,唐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拉上書包的拉鏈,然後騰地站起身,將書包抱在胸前,頭也不回地往教室門口走去。

出了校門,唐星一路都走得很快,直到到了大巴車站,肩膀才漸漸放鬆地塌下來,她上了車,在過道她看見了幾個隔壁班臉熟的學生,都是外村來榆樹鎮中學讀書的,一到放假,就會三三兩兩地結伴回村。唐星和他們不熟,於是安靜地走到最後一排,找了個角落坐下。

唐星從小就暈車,準確來說,長這麽大她攏共也沒坐到幾次車,基本都是來鎮上上學以後,她還記得第一次坐上來榆樹鎮的客車時,自己被車上的烤腸味兒和煙味兒熏得上不來氣,幾次都有種想吐的感覺,她在心裏跟老天爺祈禱可千萬讓自己忍住,可偏偏這時候車子狠狠顛了一下,她的頭磕在前排椅背上,下一秒就哇一下吐了出來,連早上喝的那碗豆漿都一起還了回來。吳鳳霞當時沒好氣地數落她,說她是笨鴨子上不了架,連坐個車都能吐成這樣。真奇怪,明明距離這個場景已經過去很久了,可吳鳳霞當時的語氣就像是有台VCD在唐星的腦袋裏循環播放似的。

大巴車一路顛顛簸簸地走了不知道多久,唐星就這樣腦門抵著玻璃睡過去,等醒來的時候,那幾個隔壁班的學生已經下車了,大巴車很快就要到終點站,她拎起書包往前麵挪了幾排。

“終點了啊。”售票員大姐洪亮的聲音響起,看向窗外的時候說了句,“喲,又下雪了。”

一下車,唐星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漆黑的天空此時應景地飄起了雪花,雪原市的冬天,漫天遍野都是白的,隻是這白在暗夜裏被隱去了大半,隻在朦朧的月色下隱隱閃著晦暗的光。大雪覆在地麵,將落葉鬆和白樺林光禿禿的樹幹遮住大半。

唐星歎了口氣,背著書包,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林子,厚實的雪沒過大腿,把黑色的棉靴子徹底打濕,這是她從鎮上中學回仁義村的必經之路。走出林子,前麵的塔河結了冰,唐星趿拉著打濕後愈發肥大的鞋子走在冰麵上,每次走這段路的時候她心裏都直打戰,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掉進前方某個冰窟窿裏。

這是為什麽唐星不喜歡回家的原因之一,每次走這段路都要跋山涉水,尤其在現在夜幕已經完全落下,唐星原本的提心吊膽便更加重了幾分,總是忍不住想起幼年時期聽村裏老人家想起的那些民俗怪談,心裏陰惻惻的。

一陣寒風吹過,小腿忽然傳來一記猛烈的疼痛,像是被什麽堅硬的東西砸中。唐星還來不及探尋那疼痛從何而來,下一秒,不遠處漆黑的林子裏便傳來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

唐星的心裏更加開始止不住地發毛,她的腳步停在那,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前進還是後退。

“嘿嘿,嘿嘿——”

兩聲熟悉的傻笑傳來,下一秒,唐星便看見段小銳穿著破爛的棉襖,朝自己呲著兩排白牙。

唐星見來人是他,心下那股害怕反而消退了不少,段小銳是仁義村老段奶奶的孫子,她的兒媳死得早,兒子有一年和人家鬥毆也死了,留下這麽個腦子有些不好使的孫子相依為命,據說段小銳小的時候特別聰明,隻是自從他爸死了以後,原本活潑開朗的段小銳似乎就像換了一個人一樣,變得癡癡傻傻。去年年底,老段奶奶也去世了,段小銳便寄養在姑姑家,可他總是呆不住,閑了就撒丫子往外邊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的時候唐星經常帶他一起玩兒,段小銳似乎還記得她,於是便總是在村口等她放學,依舊是那副傻兮兮的樣子。

“你要嚇死我,這麽冷的天兒,你出來幹啥?”明知他聽不懂,唐星還是忍不住開口說了他幾句。

誰知段小銳的嘴咧得更開了,像是聽懂了唐星在說什麽,“出來,出來......接你。”

唐星轉過頭,在黑暗裏盯著段小銳看了幾秒,最後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傻小子。”

穿過剛才那片林子,走上村子的土路,視野相對來說就開闊了些,唐星關掉手電筒往前走,段小銳也低著頭跟在她後麵走著,嘿嘿地直笑。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發動機轟鳴的聲音,隨後便是兩聲“滴滴”聲,唐星停下腳步轉過身,將段小銳拉到身後,原來是來了輛車,村子裏有車的人不多,如果沒猜錯,車子上的人應該就是唐星認識的那個。

果然下一秒,那輛黑色桑塔納兩千的車窗就被搖下來,駕駛位的人探出頭來,正是村長家的兒子,曲光林。唐星見過他幾次,這段日子因為村上征用土地,唐星的父母和曲光林走得近,連帶著她也一起和曲光林吃過幾頓飯,兩人也因此混了個臉熟。

此時曲光林看見她,臉上明顯有幾分驚喜,“小星啊,你這是剛放學?”

“對,我回家。”唐星禮貌地和他打了個招呼,然後便拽著身後的段小銳往後又退了幾步,給曲光林讓出空間開過去。

“嘖,那趕緊上車呀,我帶你回去。”曲光林對唐星笑了笑,那笑容在刺眼車燈的反射下顯得有些讓人感到陌生。

“不用了,我走一會兒就到了。”唐星擺了擺手,客氣地回複。

“快上來吧,正好我也要去你家,找你爸媽聊點事兒。”曲光林仍然堅持道,他看了一眼唐星身後的段小銳,然後開口,“要不你們倆都上來,我一起送你們回去,上次拿的那個DV機你不是挺喜歡的嗎?就在我車裏,你上來玩兒唄。”

曲光林是村子裏有派頭的人,口袋裏總是揣著村裏人從來沒見過的新鮮玩意兒,前一陣他不知道從哪得來了一台DV機,和唐星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模一樣,上次在唐星家吃飯的時候,曲光林大概是注意到了唐星眼睛發光,於是特意將DV放到她手心,讓她比劃了一會兒,甚至還大方地提出直接送給她,唐星當時便拒絕了,平白無故收別人的禮物,怎麽都覺得怪。可他的態度多少也讓唐星心中對眼前這個沒那麽熟的人懷有的戒備放鬆了些,想起她爸總說她扭扭捏捏不夠大方,唐星心裏多少覺得不舒服,於是她沉默地思考了幾秒,最終還是點點頭。

“那謝謝了。”唐星說完,帶著一臉懵懂無知的段小銳上了車。

一路無話,段小銳伸著手用光禿禿的手指摳著車窗上結的冰花,一邊摳還一邊拽著唐星的袖子讓她看,曲光林聽到後麵的動靜,雙手扶著方向盤,狀作不經意地抬起頭,幾乎是用著某種貪婪的目光從後視鏡看著唐星的側臉。

隨著一腳刹車,曲光林將車在村東頭拐角處的一棵歪脖子樹前停下,那棵老樹背後,便是段小銳的姑姑家。

“行了,你到了傻小子,下車吧。”曲光林說完,見段小銳仍然沒動彈,隻眨巴著眼睛念叨著唐星的名字,像是要把唐星一起帶走似的,曲光林頂了頂腮,不耐煩地下了車,徑直打開後座的車門,提溜著段小銳鬆垮的棉襖衣領、一把將人拽了出來。

段小銳顯然是被嚇壞了,嘴裏雖仍然念叨著唐星的名字,聲音卻越來越小,小到幾乎快聽不見。曲光林趁熱打鐵,不解氣地從雪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一把擲到段小銳身上。段小銳疼得“啊”地叫了一聲,一雙大眼睛快要痛出淚花,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他佝僂著抱住身子,委屈而氣憤地盯著曲光林,“壞人!大壞人!”

“別打他。”唐星推開車門就欲下車,卻被曲光林從外麵將車門攔住,然後又一下子推了回去。

“知道了,我不跟這傻小子一般見識,咱們走。”曲光林說完,便真的沒有再理段小銳,重新回到了駕駛位。

“天兒冷,你快回去吧。”唐星看了一眼段小銳凍得通紅的耳根,向他招了招手,段小銳猶豫了再三,才終於點點頭,轉過身撒丫子跑開,不一會兒就隱沒在夜色裏,像隻身手矯健的小鹿。

一切歸於平靜。

可曲光林卻遲遲沒有發動車子,隻是仍然斜睨著後視鏡裏的她,似笑非笑。

“小星,那個DV就在你手邊呢,你怎麽不玩兒呢?”曲光林笑著開口。

唐星下意識揪緊了棉襖的邊緣,而後又悄然鬆開,幾秒後,她的手攀上了後座的門把手,用力拉了一下,可車門卻並沒有被拉開,依然紋絲不動。唐星的心裏忽然湧起某種絕望的預感,那種預感混合著濃烈的汽油味,讓她難以抑製地想要嘔吐。

“把車門打開,我不想玩了。”唐星囁嚅道。

曲興林將身體完全轉過來,看見唐星蒼白的臉,咧開嘴樂了,他的瞳仁比一般人要黑和大,而此刻這副瞳仁正隨著他和唐星之間越來越近的距離,而被無限放大,直至演變成兩團黑色的漩渦。

“既然不想玩兒的話,小星,我來教你個新遊戲吧。”

多年以後,唐星每每在午夜夢回中想起這句話,還是會毫無意外地被驚醒,她想,她的人生也許從那一晚開始,就已經被摧毀得體無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