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言茉被提前帶回了二十六世紀,接受了審判。

盡管她完成了任務,取回了全部基因,但由於觸犯了時空管理的多項條例,並且在白微雨一案中間接破壞了曆史進程,導致了一連串的麻煩,被判了五年監禁。

她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並不公平的結果,連家和研究所都沒回,就被送到了看守所中。

她是一個安靜到不能再安靜的犯人,從不哭鬧,從不抱怨。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小房間內,望著那小小的窗子,思緒不知道飄到了哪裏。

看守所裏的生活很辛苦,但也很平靜,一起關押的幾個“室友”都不是什麽壞人,大家相處得還算和睦。

有人不知從哪裏聽說了她曾經參加過時空旅行的事情,紛紛來向她打聽那段旅程的情形。

她心情好時會和他們聊起自己在那裏的見聞,告訴他們那裏美食如雲,價格低廉;告訴他們那裏科技落後,但環境優美,自然風光無數;告訴他們那裏很多很多美好的小事……說著說著,她有時候會情不自禁地露出溫暖而幸福的笑容;但有時候說著說著,卻又淚流滿麵。

唯一幸運的事情,似乎就是她並未被關滿五年。

兩個多月之後,她突然接到通知,說她被無罪釋放了。

言茉茫然地走出看守所的大門,當耀眼的天光刺痛了眼底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擺脫了囚籠。

這天,戈煙來接她。

在看到戈煙的那一刻,她沉沉的眼底才像黑暗中點亮了一盞燭火,終於有了一絲神采。

“我知道你要問什麽。”戈煙敲了敲窗子,說,“我收到你臨走前發給我的信息之後,就一直試圖聯係顧琰之,想幫你解釋你匆忙離開的原因,但是直到我走的那一天,我都沒有見到他。”

言茉的雙唇抖了抖,眼裏全是茫然。

“你沒事吧?”戈煙有些擔心她,“不過你放心,他不會出事的。如果他出事,你現在應該不是被無罪釋放,而是被判無期徒刑。”

言茉愣了許久之後,才緩緩地搖搖頭。

這世界上最絕望的兩件事,生離與死別,她都曾經曆過。她覺得自己從此之後,應該已經無懈可擊。

“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戈煙問,“要不要我幫你聯係一份工作?”

言茉搖頭:“我想先休息一陣。這次的事情,又欠了你一個人情。”

“雖然呢,我是很想收下這個人情,不過,最大的功勞不在我。”

言茉麵露不解。

“你被判五年,最重要是因為白微雨那個案件中,有一名警察因為白子蔓的自殺牽連而死亡,但那件事的責任根本不在於你,你也是受害者。我幫你請了律師,重新上訴,想要給你減刑,一開始一切都不順利,我才知道,你恐怕是替人背鍋了,後來我都快絕望了,結果就在前幾天,不知道怎麽的,突然就峰回路轉,將你改判了無罪。”

戈煙轉頭看她:“我托人去打聽了下,才知道是上頭有人幫你斡旋。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言茉一臉茫然,她一個孤兒院出身的人,哪裏認得什麽上頭的人,要是認得,她還會進監獄嗎?

戈煙確定言茉不知道之後,說出了一個名字:“是路非硯。”

“路醫生?”

“你與他有什麽交集嗎?”

言茉詫異地搖搖頭,看她那個表情,戈煙也知道她並不知情。

“那就奇怪了。他為什麽會對你出手相助?而且更奇怪的是,我聽說他從時空艙裏出來時,人還是昏迷著的,也不知道在回來前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在醫院治療了兩個多月,前段時間才醒來。”戈煙頓了頓,突然道,“這麽算來,他可是一醒來就來幫你的忙了,你得趕緊去謝謝人家。”

言茉點點頭:“我會去的。”

不過不是現在。

現在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戈煙開車送言茉回家。言茉在拒絕了戈煙要留下來陪她的舉動後,一個人拎著小小的行李袋回到了自己家中。

說是家,其實不過是一間租來的小小公寓。如今地球上適宜居住的地方越來越少,那些少數的地方,房價自然水漲船高,買房依舊是困擾著人們的最大難題,無論是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後。

她推門進屋,離開一年多,裏麵已經堆滿了厚厚的灰塵。站在狹小的房屋中央,看著這本應該是最熟悉的地方,她卻平白無故地生出了一股荒誕而茫然的感覺。

不過短短的一年時間,她就覺得自己並不屬於這個時空,但也不屬於那個世界。

原來失去喜歡的那個人,就會失去歸屬,像一顆小小的塵埃飄浮在茫茫宇宙,沒有一個落腳的歸宿。

這大概,就是沒有家的感覺吧。

言茉打開了行李袋,拿出了小O。小O從沉睡中醒來,看到言茉後,“嗷嗚”一聲,撲到了她的懷中:“主人主人!你終於回來了!我好想你!”

言茉將它緊緊地抱入了懷裏,一時間百感交集:“以後,就隻剩下我們倆了。”

從此之後,她要適應一個人生活。

從此之後,餘生她都要在回憶中度過。

回到家後,她洗了個澡,換上一身幹淨的衣服,將自己整理得幹幹淨淨之後,就又出了門,去了一個她這幾個月以來心心念念想要去的地方。

時光變遷,滄海桑田,曾經偏僻荒涼的郊區曆經五百年的時光,已經被改造成了繁華的旅遊景點,原本孤零零的湖邊別墅也被一片仿古的建築眾星拱月地圍繞著。

言茉沿著湖邊的小路往前走,木棧道早就被時光腐蝕,換上了更加堅固的材料,走在上麵悄無聲息。遠處的湖麵雖然依舊波光盈盈,卻沒有了翩躚的白鷺與跳躍的魚兒。而庭院裏原本繁茂的花木,即便有人精心嗬護著,但曆經漫長時光的變遷,凋零的凋零、衰敗的衰敗,再也沒有當年的鬱鬱蔥蔥。

言茉站在灰蒙蒙的光線裏,一時間心潮澎湃。不久之前,她還在這裏與他吃著甜品曬著太陽,一切還恍若昨日,實際卻已回首百年。

他們的家,成了故居;而她的戀人,成了故人。

就在言茉恍神之際,庭院外突然傳來一片嘈雜聲,一群朝氣蓬勃的少男少女湧了進來,看樣子應該是周邊學校的學生來這裏組團參觀。言茉牽了牽嘴角,跟著大家一起走進了這個她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的地方。

客廳裏的擺設有些許變化,外麵留出一條長長的過道,裏麵的一側都被圈了起來,展示著別墅主人曾經用過的物件。

餐桌、抱枕、壁燈、沙發……

恍惚間,時空似乎穿越回五百年前。

她還記得,第一次賴進他這裏時,她就是在這張餐桌上吃了他做的一道沒放調料的土豆絲。那時候她還是個來者不拒的未來人,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被慣出了挑食的毛病。

她還記得這幾個抱枕是他們一起挑的,當時她選中的花紋被他嘲笑太過幼稚,最後買回家時卻恰恰是她喜歡的幼稚款式。他總是嘴硬心軟,每每鄙視她的品位,最後卻總是妥協退讓。

她還記得,天氣好的時候,他們倆就肩並肩坐在這張沙發上一起看書。每一次她總是心不在焉,看著看著,就會被身邊那個人的美色吸引,然後吸引著吸引著,就滾到了他懷裏……

那些點點滴滴的畫麵,這些一起觸摸過的物件,她全部都記得。可是,為什麽一切都還在,而陪伴在她身邊的那個人,說好要一輩子的那個人,卻不在了呢?

言茉隨著人群慢吞吞地往前走。

在經過長廊之時,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客廳的另一麵牆上,放著一個全息投影,投影上正在播放著顧琰之的生平事跡。

在三十歲之前,關於顧琰之的消息寥寥無幾,在他三十歲之後,他出現在媒體前的頻率卻漸漸變高。他參加新聞發布會,他成立了新公司,他接受了媒體的采訪,他說他很愛自己的未婚妻,還有……他舉辦了一場盛大華美的婚禮。

而此時,那個全息投影上,播放的正是曾經的婚禮片段。

她看到在那影像資料裏,他挽著新娘的手走上長長的紅毯,在漫天飛舞的花瓣中,他往日高冷的麵容上帶著溫柔繾綣的笑容。他對她說著“一生一世隻愛你一人”的誓詞,他和她交換戒指,他們在賓客麵前深情擁吻,吻了整整三分鍾。

任誰都能看出,他愛慘了他的新娘,他的眼中有著傾盡一生也隻能燃燒一次的愛戀。

四周傳來了此起彼伏的驚歎豔羨聲,但現場卻沒有人知道,這個人也曾對另一個人求過婚,也曾對另一個人許下白首之約,也曾為了那個人奮不顧身……然而,一切都隨著時光消逝,成了隻有她一個人才記得的諾言。

“姐姐,你怎麽哭了?”

突然,身邊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言茉茫然地回過頭,誰哭了?她伸手撫上自己的麵容,卻摸到一手的濕潤。

言茉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沒事,我隻是……”

隻是什麽?

她撒過那麽多謊,此時卻連一句假話都編造不出。這一刻,她才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他隻是活在曆史裏的人物,此去經年,她隻能依靠點滴的回憶,度過餘生。

她的身子沿著牆壁緩緩滑落,蜷縮在冰冷的地麵上,像個小孩一般號啕大哭。

來來往往的遊客都被嚇到了。他們從未看到有一個人這麽哭過,那是一種從骨子裏透出的傷心,她的肩膀劇烈顫抖著,整個人仿佛被絕望吞噬。

有人過來詢問她發生了什麽事,也有人安慰她,還有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議論她。卻沒有人知道,她曾經經曆過什麽。

漸漸地,身邊的人來了又走,聚了又散。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遊客都已經走光,空****的客廳裏隻剩下她一個人。

窗外的天光已然暗淡,黃昏的別墅裏靜悄悄的,隻有她哭到打嗝的聲響。

突然,有一陣沉穩的腳步聲傳來。

一個人在她麵前站定,手伸了過來,將一張白色的紙巾遞到她的麵前。

那是一雙非常好看的手,骨節分明,指尖圓潤。

天地很安靜,靜得仿佛時光倒流,回溯到二十一世紀的某一天,也是這樣寧靜的盛夏,也是這樣霞色漫天的黃昏,空氣裏飄著含笑花甜甜的香氣。他拿著一碗剛做好的甜品,走到她麵前,遞給她,說:“茉茉。”

“茉茉。”

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一刹那,兩個時空仿佛在眼前重疊了起來。

言茉的身子劇烈一顫,猛地抬起頭。

然而在看到麵前之人後,仿佛一個巨大的氣泡,“啪”的一聲,被戳破了。

好半晌,言茉才勉強扯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容:“路醫生,你怎麽在這裏?”

路非硯靜靜地站在殘陽的餘暉裏。

他說:“因為你在這裏。”

不知道為什麽,剛才在那麽多陌生人麵前都哭得肆無忌憚的言茉,這一刻覺得有些不自在,她無措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路醫生,你來找我做什麽?”她的聲音還帶著痛哭過後的沙啞,鼻頭紅通通的,整個人看起來可憐極了。

“我幫了你那麽大的忙,你難道不打算謝謝我?”

這挾恩圖報的語氣為什麽聽起來如此熟悉……言茉連忙解釋道:“對不起,我是想晚一些再去……你為什麽會幫我?”

言茉突然想到了某種可能,猛地瞪大了眼睛:“是不是顧琰之對你說過什麽?

我走了之後,他找過你嗎?他……他生氣了嗎,為我的不告而別?”

路非硯沒有回答,而是緩緩轉身,慢慢地打量著這個空****的地方。盡管有人精心打理,時光的痕跡依舊斑駁地刻在每一個角落,從骨子裏透露出久遠的氣息。

路非硯低聲反問:“這套別墅,他隻住到三十歲,你知道為什麽嗎?”

言茉驚疑不定地望著麵前這個人,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漫天霞光中,他轉過頭,深深地凝視著她。

他說:“因為他有病,而唯一的解藥,在這裏。”

那一個眼神,像定身術一般將言茉定在了原地,一種瘋狂的念頭湧上心頭。他不是路非硯!

路非硯不會有這樣的眼神,不會有這樣淩厲的氣勢,不會有這樣熟悉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瘋了,為什麽看到這個男人,就會從他身上看到那個人的影子?

“我的解藥不告而別,我隻好親自來找。”低醇而沙啞的聲音乘著窗外的晚風,飄入耳中,“茉茉,加上這一次,那麽多次的救命之恩,僅僅一次以身相許是還不完的。”

“你……”言茉身體劇烈顫抖,眼前一片模糊。

“還沒認出我來嗎,笨蛋?”

她難以置信地捂住嘴,再也忍不住,眼淚瘋狂地奪眶而出。

“你別騙我,不然我會崩潰的,真的……”

他皺著眉,無奈又心疼地看著麵前的女人,最終像妥協一般歎了口氣,緩緩上前,像越過了千山萬水,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她趴在他的肩頭,雙唇抖了抖,那樣艱難,那樣鄭重地吐出三個字:“顧琰之……”

“嗯。”

一個簡簡單單的回應,仿佛瞬間打開了某一扇塵封的門,她“哇”的一聲,趴在他肩頭失聲痛哭。

“再哭就醜了。”

“醜你也不能嫌棄。”

“嗯,不嫌棄,都娶回家了,不敢嫌棄。”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時空仿佛在這一刻交疊。這裏依舊是二十一世紀的那個黃昏,那個傍晚,那個湖邊的家中,他們從未分開,從未別離。

“我說過,不管阻擋在我們之間的是什麽,我都會為你跨過。”

跨越浩瀚無垠的星海,跨過五百年漫長的光陰,跨過時光的荊棘與洪流,隻為了擁抱來自未來的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