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同言瑨的第一次相遇,在三月拂柳的揚州。

作為玉山門的大小姐,她自小衣食無憂,總以為全天下的小孩都同她一樣,沒有貧窮和饑餓之難。她和大哥一起去揚州的鑄劍山莊參加三年一度的擂台賽,正是柳絮飛花的季節。

如水墨畫暈染的揚州城人來人往,多是些錦繡衣段的富貴人家,因此從幽巷鑽出來偷錢的男孩便格外顯眼。侍衛一把將打算逃走的小偷提起來,他垂著頭掙紮,沾滿汙垢的手指握著玲瓏的繡花錢袋。她頭一次遇到這樣的孩子,愣了片刻,脆生生吩咐侍衛:“把他放下來。”“這偷兒衝撞了大小姐,要送交官府……”她人雖小,氣勢卻十足,挺直了腰杆道:“他是我朋友,方才是在同我玩笑。”侍衛無奈將他放下來,他抬腿要跑,她卻先他一步握住他髒兮兮的手指,叫住一旁經過的小販:“我要兩串糖葫蘆。”她分了一根給他,笑眯眯問:“你是不是餓了?吃這個呀。”他的確是因實在太餓才不得已行偷竊之事,母親自小教導他聖人之禮,為人風骨,被抓住後本羞愧無比,沒想這個小姑娘卻如此善良,不僅為他解圍,還買了糖葫蘆給他吃。雖然這東西根本不能緩解饑餓。他終於抬頭,目光從她雲羅錦裙掃過,落在她如春風遠山的眼裏,黛眉淺眸像一朵含羞待放的花苞,令他驀然紅了臉。

她咬下一顆糖葫蘆,彎起的唇角沾上紅糖汁,透著甜味:“你叫什麽名字?”

他有些結巴:“言……言瑨。”

她睜大眼,有些茫然:“是哪個言,哪個瑨?”

他在衣角搓了搓染滿汙垢的手,顫抖著指尖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寫下自己的名字。她咯

咯得笑,像飛花散在風裏:“夫子總說我識字不多,果然沒錯,你卻很厲害,不如你教我識字吧?”多年以後,三月揚州笑似飛花的姑娘,他仍不能忘。

幔帳映出床榻上比肩而靠的人影,屋外落下夜雨,輕輕打在窗欞上,滴答,滴答。他突然伸手扳過她的雙肩,一陣環佩叮咚。“在想什麽?”她緩緩抬眼,無神麵容攢出一絲隱隱笑意:“我在想,言少主真是好手段。隱瞞身份進入玉山,十年韜光養晦,實在令人佩服。”他冷冷看著她,再無曾經半分遷就:“你累了,睡吧。”手指凝風,喜燭應聲而滅,一陣窸窣之後,他手臂橫過她的雙肩將她壓倒在**,卻沒有進一步動作。

如墨化開的黑暗中,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她身邊躺著的這個人,是她至死深愛的人,前一日她還在為再也不能見到他難過,如今他就睡在她身邊,成了她的夫君,她卻沒有半分歡喜。

十三煞的少主,十年隱於玉山門。十年之後,玉山門一朝落敗,期間這位少主做了什麽,她不難猜到。是她親自將他帶回了玉山,是她親手將玉山推向了滅亡。眼角滑落一滴淚,隱入淩散雲鬢間,窗外夜雨泠泠,她輕聲開口:“我恨你。”他翻了個身,似沒聽見。玉山門同其他被十三煞吞並的小門派不一樣。在十三煞崛起之前,玉山門在江東一代無人可撼其地位,將這座百年傳承的名門世家收入囊中比將其滅門好處太多。如今玲瓏在十三煞手上,玉山更加不會輕舉妄動,這一步棋於雙方都是步好棋,隻是無人在意棋子的感受。

婚後言瑨很少來這折月苑,她雖是名義上的少夫人,可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過是十三煞握在手中的把柄,以便更好地掌控玉山門罷了。

她時常會望著天際掠過的雙雁走神,在庭中天井旁一坐便是一天。她什麽都不能做,

哪怕有一點異動,都會給玉山門帶去危險。這樣絕望又無可奈何的日子。垂影從外麵回來,端著冰鎮的葡萄:“夫人,湖心亭的蓮花開了,奴婢陪你去賞花吧?”自從嫁過來,她不曾踏出折月苑一步,今日看著琉璃天色間重重浮雲,倒突然起了性子,攬了攬隨意披散的長發:“走吧。”垂影斟酌道:“夫人,讓奴婢給你梳梳妝吧,你臉色不太好。”她笑了笑:“在這個地方,又有誰會在意我臉色好不好,發髻梳的漂不漂亮。”她踏出院門,又對垂影吩咐道,“把我昨日看的那本《八荒遊記》帶上。”垂影進屋去翻找書卷,她已獨自離開。折月苑偏於最僻靜的角落,似乎是言瑨刻意安排,是被遺忘的存在。她沿著開滿蒼蘭的青石路緩步而行,盡頭便是湖心亭。

滿池青蓮旖旎鋪開,池水間躍出幾條紅鯉,又轉瞬沒入深不見底的碧水之下。亭邊的蓮心結的碩大,她俯身摘了一朵,剝出蓮子放進嘴裏,一絲苦味竄到舌尖,回味間又有清香。

她難得彎出一絲笑,試探著踩上水中冒出的石板,打算再采幾朵蓮子回去做甜羹。“你在做什麽!”身後突然一陣怒聲,她受驚腳下一滑,嘩啦一聲掉入塘中。池水沒上頭頂,耳邊又是一陣水聲,下墜的身子被一雙有力的手托住,不過瞬間便浮上岸。她彎著腰咳出幾口水,言瑨一把將她拽起來,是多日未見的熟悉麵容,眼中卻有熊熊怒火,咬牙切齒道:“你想做什麽?投湖自盡?”濕漉漉的長發貼在臉頰,順著下頜滴落水露,她瑟瑟發抖,嗓音卻帶著笑意:“不過是想采幾顆蓮子罷了,你這麽緊張做什麽?”她甩開他的手,將長發挽在臂間擰了擰水,頷首欲走,卻被他從身後拽住手腕,她觸不及防撞進他的懷裏,他僵著身子,卻沒有將她推開。他微微俯身,嘴唇貼在她的耳畔,冰冷的嗓音:“你死了,整個玉山門都會給你陪葬,你信不信?”

她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聲來。纖細手指攀上他的肩膀,幾乎是親密擁抱的姿勢,她看著他那雙深入寒泉的眼睛,笑似新月:“我信。玉山門是刀,我是刀柄。若失去刀柄,刀刃便會割傷你握刀的手。”

她漫不經心拍了拍他的肩頭,拂去滴落的水滴,後退兩步,微微偏著頭,是曾經天真的模樣:“我會好好活著。言瑨,你放心,活著才可以恨你。”他麵無表情看著她,袖下手指卻握成拳。

她笑了笑,轉身離開,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大片蒼蘭花影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