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東方淳會在穀外攔戲江。他一向率性,和沈長珩在一起時像兩個長不大的少年,可此時他卻沉著又嚴肅,對她說:“你再留下來陪陪阿珩吧,他沒多少時日了。”戲江露出疑惑神色。東方淳注視著亭外低垂的紫薇花,嗓音沉沉:“想來你也知道阿珩的身份,論劍派掌門的獨子。”

戲江猛地抬眼,一貫冷清的模樣竟有幾分難以置信。他訝異她反應如此大,笑了笑:“原來竟不知,看來阿珩沒有喜歡錯人。其實那並不是什麽好身份,阿珩的祖母、他的母親,都沒有活過二十四歲,如今他唯一的姐姐,也於多年前患上家族病,大概熬不過今年冬天。”

戲江微微扶住亭柱,蒼白著嘴唇問他:“那是什麽病?”“嗜睡症。隨著時間推移,他們會嗜睡,醒來的時間越來越少,直至死亡。阿珩的姐姐三年前已很少下床,我研究多年,依舊束手無策。”“阿珩已經二十了,大概明年就會出現嗜睡的症狀,所以他才會獨自遊曆,他怕他再也沒有機會。”他隻想在還能走動的時間裏,踏遍山川,結交朋友,還有,不遺餘力地愛一個人。“醫不好嗎?”

“目前不能,以後誰說得準呢。師父過世前告訴阿珩的姐夫,古書上記載天香可以喚

醒嗜睡之人,他姐夫花了幾年時間尋找所謂的天香,後來倒是帶回來了,卻毫無作用。”突然一陣目眩,她踉蹌幾步差點摔倒,臉色慘白得幾乎沒有血色。東方淳沒想到這件事對戲江的打擊會這麽大,他看她一向冷淡,還以為不會動情,原來卻是如此情深嗎?他伸手扶住戲江,有些感慨:“我同你說這些,隻是希望阿珩走的時候不留遺恨。他那樣的性子,一定不會告訴你什麽。”良久,她恢複往日漠然:“好。”

戲江的去而複返令沈長珩激動無比,用東方淳的話來說,百草穀是一個適合談情說愛的地方,沈長珩雖說過他想要走遍河川,但似乎隻要有她在身邊,哪怕一輩子待在這裏也無所謂。但彼此都知道,所謂的一輩子,於他而言也不過三四年罷了。

沈長珩體內餘毒徹底清完後,戲江在穀內多陪了他半月,之後他收到父親書信不得不回去,他私心想邀她一起,這次她沒有答應。想想也對,戲江從沒承諾過什麽,這兩月的陪伴已算是上天額外恩賜。臨走時她折了一枝夏堇給他,目光看向天外藍靄:“我會來找你。”沈長珩咬著牙,終於鼓起勇氣傾身擁抱她,他其實比她高出一個頭,這樣抱著她,似乎能替她擋住一切災難。“仙女姐姐,你要好好的。”父親召他回家是為商議姐姐沈池的婚事,東方淳說沈池恐怕熬不過今年冬天,盡管如此,自小的青梅竹馬,論劍派的大師兄薑禾依舊想娶她,這世上曆來不缺情深之人。時間定在冬至,因沈池愛雪。薑禾是沈長珩自小崇拜的人,曾經他想,今後要同大師兄一樣對待深愛之人,無論何種境地,亦不離不棄。他有時會在昏睡的姐姐身邊自語,說他這幾月的奇遇,說他遇上仙女一樣的姑娘,他想娶她,又不想耽誤她。

八月的夜晚落下微雨,沈長珩從姐姐的院子出來,忽聞外麵人聲大作,來往弟子說山莊進了刺客,和大師兄交手負傷逃了。他擔心刺客會闖到這裏傷了沈池,索性在屋內守著。

未幾,窗戶突然極輕地啪嗒一聲,有人落在地上,他忽地轉身,搖晃燭火間絳紫衣裙如墨漫過來,火光映出半張銀狐麵具。與此同時,院外傳來薑禾略微焦急的嗓音:“阿珩,你還在嗎?”長劍無息而至,他一掌握住劍刃,鮮血順著五指滴落,聲音卻平淡如常:“我在,大師兄你去抓刺客吧,姐姐這裏我守著。”

薑禾應了一聲走了,四周重歸靜謐,他緩緩抬眼對上她的視線,那裏麵有對萬物的漠然,包括生命。沈長珩推開窗戶,謹慎朝外看了看:“翻過這座牆往左走有一條荊棘小路,穿過小路可到後山,你走吧。”她收劍從窗口一躍而出,消失在夜幕中。他負手而立,良久,麵無表情關了軒窗。翌日便知昨晚女羅刹偷襲了論劍派,好在薑禾及時發現。因不知她的目的,本打算大宴賓客的婚宴,也為了保險起見改為隻邀請幾位親厚之人,以防女羅刹再生事端。

九月末,沈長珩同父親一道前往揚州給舅父送喜帖,恰遇上揚州一年一度的擂台賽,自揚州鑄劍山莊滿門被屠自此凋零後,沈家的舅父逐漸成了揚州新勢力,往年僅僅是比武的擂台賽也弄了其他花哨出來。

舅父指著台上一曲劍舞的姑娘問沈長珩:“你覺得這姑娘如何?”沈長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隻落在遠處重疊金雲間:“小甥已有心儀之人。”說話間,打鬥聲由遠及近,聽見一人大喊:“抓住女羅刹!別讓她跑了!”在場之人無不齊齊起身圍過去。淩霄宮剩餘弟子圍剿幾次,這次總算將她重傷,一路追到此處。偌大空地上,她捂著腹部傷口緩緩後退,沈長珩猛地抽出佩劍,怒吼著“我要為仙女姐姐報仇”衝了過去,轉瞬間佩劍落手反被擒住。“珩兒!”沈父跨步向前,女羅刹將劍刃更緊地貼近他的脖頸,嗓音黯啞:“別過來,否則我殺了他。”“都不準過去!”論劍派掌門的話,在場之人不得不掂量掂量,隻能眼睜睜看著女羅刹以沈長珩為要挾,逃出城去。出了城她將沈長珩往後一推施展輕功飛躍離開,他咬著牙追上,直至來到峭壁邊,他已上氣不接下氣,她轉身看他,嗓音沒有半分起伏:“不想死就趕緊滾。”沈長珩抿著唇,一步步靠近,在她五步之遙時停下:“東方淳的丹藥還夠嗎?”從懷裏掏出瓷瓶遞過去,“這是我托他新煉製的,療傷效果比之前的好一些。”九月的山風帶了涼意,崖邊探出幾枝素色木槿,如死般的靜寂過後,她冷漠嗓音如雪水漫過來:“什麽時候知道的。”他走近她,能清晰地看見她臉上恐怖的傷痕。“你使用流毒那次。殺人的時候,朝後踢腿在空中旋轉一圈落在那人頭上,雙手持劍刺進他的腦袋,和你斬殺猛虎的招式一模一樣。”

沈長珩是天真善良,可他並不愚鈍。當他持劍衝向她的那一刻,她的劍故意偏了一

分,他不是沒看出來。昏迷前他想,老天這是跟他開了多大一個玩笑。

隻是沒想到戲江會救他,他醒來時看見她,依舊是初見時白衣清麗的模樣。他選擇自我欺騙,他假裝不知道眼前這個愛慕的仙女姐姐就是惡名昭彰的女羅刹,可隨著相處時間越來越多,他再也假裝不下去。

這個自己深愛的,念念不忘的,入骨相思的仙女姐姐,就是自己發誓要手刃的女羅刹。可沈長珩在她身上看不出半分罪惡行跡,他固執地相信,這才是她真實的模樣。她不是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魔頭,她隻是一個不知道經曆過什麽才變得如此極端的可憐姑娘。他愛的姑娘。黛雲遠淡,山霧彌漫,他的手指揭下銀狐麵具,露出麵具下半張姣好容貌,細長的眉,溫婉的眼。沈長珩忽地將她擁入懷,力道幾乎要將她揉進血肉,嗓音有顫抖的哽咽:“戲江,你都經曆了什麽。”這樣美好的一個姑娘,到底經曆過何等慘烈過往,才會被毀去一半的臉,頂著女羅刹的名號,再不敢以戲江的身份活著。戲江將下巴枕在他肩膀,語聲淡淡:“那些事,不提也罷。”他更緊得抱住她:“好。過去不提,今後,有我在。”有我在,無人再能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