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蹊是三朝元老沈楫的幼子,饒是沈家權傾朝堂,沈蹊卻從不涉政,自小雲遊四方,結交俠友,鮮少回京。

他這一次回來為的是侯玠。

二人曾有同窗之情,多年來亦有書信聯絡,侯玠為人如何他再清楚不過,隻是東廠說他涉嫌此事,那便毫無回旋的餘地。

收到侯玠入獄的消息後,沈蹊推掉三年一次的論劍邀約,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不料在東廠門口便遇到阻礙。他所提要求不過是見月相思一麵,廠衛便二話不說地提劍趕人,可見往日有多跋扈。

記憶中的小師妹是像海棠飛雪一樣的姑娘,安靜少話,人多的場合會躲在他身後探出半個腦袋小心翼翼地觀望,手指絞著他半片衣角,令他好笑又憐愛。

而此刻眼前的月相思,有淩厲的氣勢和凜冽的手段,饒是不變的秀致眉眼都鍍上一層冰霜,令人膽戰心驚,望而生畏。

他早已聽聞月相思自入朝為官後便心性大變,隻是沒想到變化如此之大,令他陌生。

前廳少有人來,月相思親自煮了熱茶端上來,沈蹊打量四周,含笑道:“不過三年,阿月便將東廠治理成這般模樣,真是厲害。”

她露出少見的笑容,在他身邊端正坐下:“師兄也來取笑我。”

似乎隻有在他麵前,她才會放下一切戒備與手段,變回曾經那個單純又可愛的姑娘。沈蹊吹了吹茶,麵容漸漸凝重。

“阿月,我此次回京,是希望你能重查侯玠販賣私鹽一事。我了解他的為人,他絕不會為了私利行此貪行。”

她以手支額,偏頭含笑望著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提高嗓音對外麵的廠衛道:“把侯大人放了,還有他的夫人。”

廠衛一愣,不確定地問:“大人,侯玠他……”

她微微眯眼,仍是含笑的模樣,嗓音卻已冷:“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

“是,屬下這就去辦。”

沈蹊本已準備好一番說辭,可沒想到她竟如此好說話,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她卻已起身在他麵前站定,柔聲道:“師兄,你好久沒回京了,我帶你去逛逛吧?”

那樣溫柔又靈動的模樣,就像許多年前,他們還在棠花山上修行時,她在海棠花開的時節邀他去賞花一樣。

多年未見的上京仍舊繁華,出門時她罩了一頂黑紗兜帽,見他投過來疑惑的眼神,滿不在乎地笑了笑。

“東廠在京城的名聲不太好,讓外人瞧見師兄和我出門,對你不好。”

暮春的風帶著海棠的花香,拂開重重黑紗,而她的身段隱在薄紗之下,連笑聲都變得模糊。

她帶他去了西巷的妙語樓,她還記得他愛聽評書,最愛聽快意江湖、刀光劍影。曾經在棠花山學藝時,他就常帶著她偷溜下山,在山腳買一包李嬸自製的南瓜籽,再買一碗茶樓裏的酸梅湯,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曬著暖陽,沐浴清風,聽一下午的江湖恩怨。

妙語樓的說書先生正口若懸河地說著三年前的論劍之戰,沈蹊聽得津津有味,她安靜地坐在一旁,將買來的南瓜籽顆顆剝好,放入青釉白瓷的碗裏,遞到沈蹊的麵前。

那雙沾滿鮮血與人命的手,原來也會做這樣的事。那個在外人眼中猶如死地修羅的姑娘,原來也會耐著性子陪他穿過一條條巷子,看這市井熱鬧。

當黃昏的光影漫下來,她帶著沈蹊去了京城最出名的碧月樓。往日達官貴人雅居的二樓已經沒了房間,她望了眼人聲鼎沸的大堂打算換個地方。沈蹊一把拽住她,笑道:“無事,就這裏吧。”

她愣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小二很快端了酒菜上來,她卻隻是端坐著不吃,在沈蹊一再催促下,才有些遲疑道:“若讓周圍人看見我的相貌……”

月相思行事從不遮掩,被冠上大奸大惡之名也從不在意。可如今她卻連吃飯都不敢揭下兜帽,隻因她身邊坐著如清風霽月般的男子,怎能因她之過染上半點汙名。

沈蹊定定地望著她,透過重疊薄紗,她卻仍能清晰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酒樓人聲鼎沸,他在鼎沸人聲中驀地伸手,毫不猶疑地便揭下了她遮麵的兜帽。

黑發黑衣,清冷眉眼,沒有了往日令人心驚的威嚴,倒是一張賞心悅目的臉。

周圍一下安靜下來。凡是上京之人,沒有誰不認識月相思。

先前暢談東廠為了推行新政無所不用其極的幾名文客已嚇得臉色發白,哆哆嗦嗦地掏出飯錢打算離開。

沈蹊仿佛沒有發現異常,夾了她愛吃的菜,仍是含笑溫和的嗓音:“吃吧,吃完了我們去明月溪看煙花。”

碧月樓的這一頓飯吃得周圍食客膽戰心驚,生怕禍從口出被月相思抓住話柄,不過片刻,偌大的大堂便隻剩他們這一桌。

當沈蹊端著茶壺替月相思斟茶時,一直埋頭的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窗外日影透過柳條淡淡地照在她雪白的麵孔上,她眉心微皺,嗓音卻鎮定。

“師兄,你看見了吧,月相思在京城……”

她的話沒說完,他反手握住她的手,那樣不輕不重恰到好處的力道,就像多少次他牽著她將她護在身後的模樣。

“不管別人如何看待月相思……”他頓了一下,深眸溢出笑意,“我心中的阿月從來都不曾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