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朽離宮之後,蘇白衣沒有再去過玉寧宮。聽聞秦帝在裏麵待了三天,三日之後,玉寧宮永閉,宮外砌起三尺高牆,將這座開滿桂花的宮殿徹底掩埋。

而那尊凝聚陸朽畢生心血的收官玉像,再也沒有人見到過。蘇白衣有時會聽人提起,說凡出自陸朽之手的玉雕,皆價值連城。朝貢之日,好玉之國西署願以一座城池交換陸朽今生最後一件作品,而秦帝沒有答應。

陸朽雖然離宮,但桂花酒卻是一日不斷地托人送進宮來,他是人人尊崇的雕玉大師,哪怕是拋出他雕玉時落下的玉屑,大概都有人願意為之赴湯蹈火。

在這人心險惡的宮裏,她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人,而桂花酒是唯一支撐她堅持下去的力量。無論何時何地,他沒有將她忘記,這就是她最大的依靠。

蘇白衣和容貴妃水火不容人盡皆知,她按照宮規收回對內廷司的掌管,氣得容貴妃去找秦帝告狀,但秦帝對她們之間的爭鬥一向不插手,便以遵守宮規將容貴妃打發回去。

蘇白衣不是曾經那個軟弱好欺負又沒背景的文德皇後,她身後有一整個國家,隻要番邦不滅,秦帝就永遠不會置她不顧。

初夏之時,蘇白衣邀請嬪妃賞蓮,容貴妃也在其列。兩人相處之時總是針鋒相對你一言我一語,大家都習慣了,保持沉默明哲保身。

不到午時,容貴妃身邊的宮女便急匆匆趕來,伏在她耳邊說了什麽,容貴妃當即麵色大變匆匆離開。下午時,蘇白衣便聽聞將軍府失火,燒掉了一半的房屋,容將軍的母親也死在大火之中。

她懶懶地躺在軟榻上對宮女道:“那真是可惜了,送點東西去昭陽宮慰問一下吧。”

宮女領命而出,行至門口又道:“娘娘近日身體不適,是否召禦醫看診?”

她揉了揉犯疼的頭:“不用了,去把桂花酒倒一些來。”

夏困將至,她變得嗜睡,這宮內煩心事令她頭疼不已,就算召了禦醫也不過是開些安神的藥,還不如桂花酒的效果。

容母過世,容貴妃出宮奔喪,秦帝賜了不少東西以示慰問。中秋將至,秦帝又下令築摘月台,成京中第一高台,祭中秋之禮。宮中一下忙起來,蘇白衣身子日日困倦,索性閉宮不見人,待再邀嬪妃時,已是中秋前幾日。

秦帝朝政繁忙,便讓她去看看摘月台的進度。她尋了個天涼的日子,領著各嬪妃前往。這是摘月台建成後第一次開放,高聳入雲的樓台以玉石築成,一行人上了沒幾步,樓台突然一陣晃動,她預感不妙,當即一躍而下。不過幾息之間摘月台突然朝地底凹陷坍塌,大塊玉石砸下來,來不及跑開的嬪妃當即被砸得頭破血流,蘇白衣亦沒能幸免,被砸中額頭暈了過去。

秦帝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和大臣議事,又驚又怒地匆匆趕往摘月台。摘月台已亂作一團,滿地血跡,禦醫正跪在蘇白衣身邊為她包紮。

“皇後怎麽樣?”

“回陛下,皇後娘娘傷口不深,隻是受了驚嚇,不多時應該就會醒了。”

蘇白衣身手敏捷情況尚好,但其他的嬪妃卻死的死傷的傷,大秦建朝如此之久,從未發生如此事故。秦帝怒不可遏,下令嚴查,禮部和工部皆受到牽連。

事件一出,朝野轟動,不少官員彈劾容將軍挪用宮中建材用於建造府邸。幾個月前的那場大火將將軍府燒個精光,而在區區幾個月時間內,將軍府不僅重建,且華樓閣宇好不氣派。有人發現將軍府的建材用的便是用於築建摘月台的東海玉。

朝會之上,一向深受皇恩的容將軍被秦帝扔出的硯台砸得頭破血流,降罪的旨意當場便下了。此次摘月台坍塌砸死三妃兩嬪,重傷者不計其數,有女兒遭此不幸的朝官老淚縱橫,容家絕不可能逃罪。

秦帝下朝後剛回書房,侍衛便傳容貴妃過來了,一想到她哭泣請罪的模樣他就覺得心煩,太監心領神會道:“陛下,要不去甘露殿看看吧?聽說皇後娘娘還沒醒呢。”

“還沒醒?”他愣了一下,皺起眉頭,“比她受傷嚴重的妃嬪都已傷好,她怎麽會還不醒?隨朕去看看。”

蘇白衣一向不受寵,宮女已習慣不向秦帝稟告她任何事,是以當秦帝來到甘露殿時,宮女們都有些惶恐。

蘇白衣麵色蒼白地躺在**,頭上的紗布已取下,傷口也已結痂,人卻依舊昏迷不醒,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

他想起初見她時的樣子,送親的使臣曾讚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花,可如今這朵花也在深宮之中慢慢枯萎了。

“禦醫呢!把禦醫給朕叫來!皇後情況如此嚴重你們竟然隱瞞不報,若皇後有事,朕拿你們是問!”

屋內跪了一地的宮女,禦醫匆匆趕來,請罪道:“陛下,這幾日臣一直在給皇後娘娘診治,可……可什麽法子都用了,娘娘還是醒不來,臣……無能為力啊!”

“庸醫!庸醫!”

“陛下……臣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秦帝冷冷地看著他:“說!”

禦醫更深地低下頭去:“皇後娘娘的症狀,和當年……文德皇後一模一樣。”

秦帝猛地一震,回身看著雙眼緊閉的蘇白衣。是的,昏迷不醒,呼吸若有若無,隨之而來的便是高燒,然後死亡。

文德皇後死的那一日,他守在她的身邊整整一天,臨死前一刻,她突然清醒過來,掙紮著起身打翻了那尊令他們結緣的玉像。

“我後悔認識了你,後悔隨你進宮。”

這是她死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她因為情深蒙蔽了現實,卻不知後宮深似海,皇後身份又如何,沒有背景家世,她唯一的依仗就是秦帝。可他不是她一個人的丈夫,江山遠比她重要。她過得一點都不快樂,死反而是一種解脫。

而蘇白衣又何其無辜。

他緩步走近床邊,俯身將她抱起來,手指撫過她的耳畔,耳後處,果然有一塊青黑印記。

“風夕草……”

果然是慢性毒藥風夕草,文德皇後死於此毒,蘇白衣亦不能避免。

良久,侍衛聽見秦帝緩緩開口,帶著風雨欲來的憤怒:“將容貴妃收押,關入天牢,容家上下,無一可免!”

恩寵一時的容家終於倒了,容將軍偷用宮中建材,容貴妃下毒加害皇後,兩樣都是大罪,容家再無翻身的可能。

容貴妃下獄後日日喊冤,要求麵見秦帝,而那一日,秦帝親手帶著賜死的毒藥,來到了天牢。

“陛下!陛下!臣妾冤枉啊!臣妾沒有毒害皇後娘娘,請陛下明察啊!”

“明察?”他冷笑一聲,“你利用風夕草害死文德時朕就已經查清楚了!隻是當時容家勢大,你哥哥又手握重兵,朕不能為了一個文德拿你問罪罷了!但蘇白衣是什麽人,你也竟敢下此毒手,真當朕不敢動你嗎?!”

容貴妃癱坐在地,嘴唇幾乎咬出血來:“是的!文德是我殺的,區區江南女子,憑什麽坐上後位,還被你那樣恩寵!我就是嫉妒她,所以我用風夕草殺了她!但我沒有給蘇白衣下毒,就算她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也沒有想過對她下手!”

“蘇白衣沒有害死你的孩子。”他將毒酒拿在手中,語氣森冷,“她身邊的宮女是朕的心腹,是朕借蘇白衣之手打掉了孩子。你這樣的蛇蠍婦人,怎麽配生下朕的皇子!”

他俯身掐住她的脖子,在她難以置信的麵容中灌下毒酒。她直愣愣地瞪著他,眼角滑下一滴淚來。他轉身將她摔在地上,冷聲吩咐:“拖出宮去,隨便找個地方埋了。”

容貴妃和容將軍死後,容家樹倒猢猻散,而這一切都沒辦法讓蘇白衣好起來。難得的是,秦帝每日都守在甘露殿,終於等到她醒過來的那一天。

他知道這一天意味著什麽,醒來之後,就是永久的沉睡。

他坐在床邊柔聲問她:“你可有什麽心願?”

蘇白衣從來沒有見過這麽溫柔的秦帝,她笑了笑,輕聲道:“我想再喝一口桂花酒。”

宮女急忙將酒拿過來,秦帝親手喂她喝下,她半躺在**抱著那壇酒,偏著頭像在想什麽:“他們說我中了叫風夕草的慢性毒藥,毒發時間長達半年之久。真是有夠耐心啊,不惜花這麽長的時間來殺我。”

雖是笑著,她的眼眶卻漸漸濕了,眼淚從鬢角滑下來,她輕聲問他:“陛下,我就要死了,可不可以,讓我見一個人?”

陸朽進宮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侍衛領著他踏入甘露殿,一步步近了,幾乎可以聞到濃鬱的桂花酒香。殿內一個人也沒有,隻有躺在**的蘇白衣。

她穿著白紫相間的羅裙,就像他初見她那日,臉上有不諳世事的天真笑容。

他在床邊站定,目光落在她慘白的臉上,滿眼的愧疚。

她卻笑著對他說:“陸大哥,你終於為文德皇後報仇了,開心嗎?”

他輕輕一顫,叫出她的名字:“白衣……”

她仿佛沒聽見,依舊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我早該猜到的,若不是自小青梅竹馬,怎麽會雕出令陛下都驚為天人的玉像。三年前文德進宮,你便是那時發誓不再雕玉吧?心愛的姑娘因為自己雕的玉像而成為別人的新娘,你一定很痛苦吧?”

他猛地握住她冰涼的手,聲音都在發抖:“別說了!白衣,對不起。”

她閉了閉眼,連嘴角的笑容都苦澀起來:“毒是你下的,風夕草就加在桂花酒裏麵,對不對?奶娘被殺那一夜,你那麽巧出現,刺客也是你安排的對不對?隻有讓我嫉恨容貴妃,讓我和她作對,才會讓陛下相信是她下的毒。毒死文德的同一種毒,陛下絕不會再坐視不理。”

她想起什麽一般,挑起眼角看著他:“讓我想想,將軍府的火不會也是你放的吧?容將軍有挪用宮中物資的前科,所以你料定他會挪用摘月台的玉石。陸家與工部尚書是世交,摘月台也被做了手腳對吧?”

他隻是更緊地握住她的手,一句話也不說。

她輕輕地笑出了聲,隨即笑聲越來越大,連眼淚都笑出來了:“我一點都不笨,你看,我這麽容易就猜出來了,可為什麽以前我一點都猜不到,被你騙了那麽久?”

秦帝不會因為文德問罪容家,因為文德無權無勢。可蘇白衣不一樣,她代表著整個番邦,若她被殺,容貴妃一定會被降罪。秦帝做不到的,便由他來做。

文德真是幸福啊,哪怕死去,仍有兩個男人千方百計為她報仇。

她閉上眼,像是不願意再多看他一眼:“這宮中我誰都不信任,我隻相信你。可原來,連你也在騙我。”

陸朽站在原地,看著眼前的姑娘呼吸一點點消失,而他什麽也做不了。從他在桂花酒裏下毒那一刻起,一切早已注定。

秦帝和禦醫從殿外衝進來,陸朽看著他們還在垂死掙紮,蘇白衣卻再也睜不開眼。

她的呼吸漸漸消失,嗓音一點點散在滿室桂花酒香中。

“嫁到這裏以前,我以為這裏將是我的樂土。這裏有我的夫君,有我一生的幸福。”一滴淚滑入發間,她彎起了嘴角,“原來這裏什麽都沒有。”

這裏隻是埋葬她的地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