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在陸朽的暗中幫襯下,蘇白衣總算熬過了這個寒冬,可院內的杏花已爬出牆垣,她仍舊沒等到赦免的旨意。
奶娘再不像之前那樣寬心,開始擔憂蘇白衣會被困在這裏一輩子。有時候半夜醒過來,她看見奶娘就跪在院內唯一沒有被她砍來燒柴的白梅樹下,以草原最神聖的跪拜禮向天神祈求。
她也曾縱馬草原,自由似鳥,如今囚身牢籠,寸步難行,如何不叫人絕望。
春雨瀟瀟,每夜都敲進她的心裏,她開始頻繁地失眠,隻有靠陸朽送進來的桂花酒才能入眠。她想,幸虧還有他。
幸虧還有陸朽。
春末花落盡,蘇白衣的身子卻一日日消瘦下去,大約是染了春日的病氣,一來二去難以根治。夜晚她總喜歡靠在樹下賞月,奶娘說月光是世上最純潔的東西,能驅散一切的惡意。
但這世上有那麽多難以防備的惡意,無論如何也避免不了。
刺客闖進甘露殿時,她剛剛在樹下睡著,手邊還擱著裝了桂花酒的酒葫蘆。奶娘驚恐的聲音將她吵醒,睜眼的瞬間眼前閃過寒光,下一刻奶娘已撲過來,長劍刺穿她的身體,她整個人都被奶娘護在了身下。
鮮血從胸口浸出來,流到她的掌心,刺客一擊未中,一腳將撲在她身上的奶娘踢開,揚起長劍又朝她砍過來,她翻身而起堪堪避過,但自小學習的幾招防身之術對付窮凶極惡的刺客根本毫無勝算,幾招交手後長劍刺穿了她的肩胛骨,她脫力跪倒在地,聽見頭頂劍刃劃破空氣的尖銳聲。
她閉了閉眼,那一刻竟無半分恐懼。
但長劍並沒如預期落下來,隨著幾聲悶哼,刺客被踢翻在地。她捂著肩傷吃力地抬頭,視線一寸寸掃過飄搖的白色衣袂,終於落在眼前端直的背影上。
她認得這個背影,無數次她就站在門口,看著這個背影手握刻刀雕玉生花,仿佛這世間的光芒都聚集在他身上。
她縮成緊緊一團,嗚咽聲終於低低傳出:“陸大哥……”
大約是擔心引來侍衛,被陸朽糾纏的刺客尋了個空當越牆而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他疾步走到她麵前將她抱住,總是沒有情緒的眉眼緊緊皺成一團。
她縮在他懷裏,輕輕地哭了一聲:“奶娘……”
陸朽看著滿地的血跡和早已沒有生機的婦人,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這番動靜已引來宮中為數不多的幾名宮女,但之前蘇白衣不允許她們進入內殿,是以如今趕過來時,隻看見奶娘的屍體。陸朽為了避人耳目,已抱著她進入房內。
屋外吵吵嚷嚷,侍衛終於發現這裏的異常,一時火光人聲不斷。
“皇後娘娘!您沒事吧?娘娘,你開開門啊!”
陸朽正打算躍窗離開,一直沉默的蘇白衣突然扯住他的袖子。她滿身是血地站在他身後,雙眼哭得通紅,整個人都在發抖,斷斷續續的嗓音飄到他耳邊:“留下來……陪陪我,好不好?”
他看了眼正在想辦法破門而入的侍衛,仍舊點了點頭。
屋外混亂不斷,屋內卻安靜得仿若另一個天地。他替她包紮了傷口,她躺在**直愣愣地睜著眼,聽見他說:“睡覺吧,白衣,睡醒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緩緩地閉上眼,眼淚卻依舊不停地掉下來:“這個地方會吃人啊,陸大哥,它吃掉了奶娘,以後也會吃掉我。”
他握住她的手,卻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
肩頭的痛一陣陣襲來,她漸漸昏睡過去。他的手指撫過她眼角的淚,聽見她睡前似呢喃的聲音:“陸大哥,我隻有你了。”
他抿了抿嘴唇,像是不忍心地別過頭去。侍衛即將破門而入,他看了眼已經睡著的蘇白衣,終於躍窗離開。
皇宮竟然闖入刺客,殺了皇後身邊的奶娘不說,竟然還重傷了皇後。秦帝大怒不已,嚴懲了禁衛軍,也同時撤了對蘇白衣長達半年的禁足,並賜了不少藥品珍寶,禦醫更是一日三次地往甘露殿趕。
一直以來她都在渴望赦免的旨意,可原來竟然需要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
秦帝來看過她幾次,她都閉門不見。宮中不少人說她因禍得福卻不知好歹,可隻有她自己明白,如果不是陸朽,她早已喪命於此。
秦帝之所以會緊張,不過是因為擔心兩國開戰罷了。
聽聞追殺刺客的旨意一道道下發,卻毫無結果,刺客身手高強,又不明身份,很難追查。但其實所有人都明白,最想讓蘇白衣死的人是誰。
她的孩子沒了,她要讓蘇白衣償命,這的確符合容家一貫的作風。
但容貴妃的兄長手握重兵,秦帝根本不可能拿他問罪,何況死的隻是奶娘,皇後並無大礙,沒有證據,誰也不會去秦帝麵前胡說。
蘇白衣又想起陸朽的話,他說睡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是的,她該醒了。
要想在這吃人的後宮活下去,就必須從曾經天真的夢裏醒過來。
傷好之後她去了玉寧宮,本該完成的玉像卻仍有瑕疵,憑陸朽的雕玉技巧,不可能拖這麽長時間,唯一的理由隻能是她。
蘇白衣踮著腳從身後輕輕抱住他,他拿刀的手就頓在空中,一眨不眨地望著眼前笑意盈盈的玉像,聽見她輕聲說:“陸大哥,謝謝你。”
不日之後,總是閉門謝客的皇後突然開始了後宮例行的請安,許多嬪妃都是頭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皇後娘娘。
她穿著五色鳳羽的盛裝,總是稚氣未脫的臉上掛著一抹淡笑,宮中曾傳她心無城府,魯莽行事,如今看來卻並不是這樣。
接受完嬪妃的問安,她目光淡然地在殿下掃了一圈:“容貴妃為何沒來?是本宮沒通知到,還是她不願意來?”
與容貴妃交好的幾名嬪妃借容貴妃身體有恙辯解了幾句,蘇白衣挑了挑嘴角,撣撣衣袖站起身:“既然她不能過來,那本宮就去瞧瞧她,看她到底病到何種地步。”
從那一日起,蘇白衣便再也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女孩了。
皇後的成人禮在春末,內廷司上報了秦帝,秦帝下旨盛辦,各宮各殿都開始忙忙碌碌準備禮物。生辰的前一天,蘇白衣又來到玉寧宮。光線中那尊玉像盈盈而立,仿佛下一刻便要活過來。
陸朽站在玉像旁,像是一對璧人。
“玉像完成,我已稟明陛下,今後便不再進宮了。”
他本該在半年前就離開,為了她多拖了半年,這額外的恩賜已足以令她高興。她揉了揉眼眶,朝他擠出一個笑容。
“陸大哥,走之前,給我雕個小玩意兒好不好?就當送我的及笄禮物。”
他抿著嘴唇,好半天,淡淡地開口:“抱歉,我今生不會再雕玉了。”
她看著玉像,卻說起另一個話題:“陸大哥,你把文德皇後雕得真好看,連五官表情都一模一樣,比陛下殿內的畫像還要好看。”
如果不曾朝夕相處,眉目相對,怎麽可能不憑借任何畫像,就雕出如此栩栩如生的人像。
他像是不敢看她的眼睛,從身後拿出一壇桂花酒遞給她:“這是禮物。白衣,生辰快樂。”
她笑了笑,伸手接過。這酒不同於以往任何酒,它就像山間香甜的雪水,令她在這孤寂的深宮仍能感到一絲慰藉,如同陸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