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今年春末,大秦和番邦締結盟約,互相承諾十年不犯邊疆,而番邦最小的公主便以和親之名嫁給秦帝為後。而此時距文德皇後病逝不足三個月,原以為後位必屬備受寵愛的容貴妃,卻不料甘露殿最後迎來的是一位番邦公主。
但既是以和親為名,又是異域女子,行為性格都異於秦人,這位年齡不足二八的皇後並不受寵愛,徒有皇後之名,後宮之權卻仍由容貴妃所掌。
入宮半年,聽聞秦帝隻去過甘露殿一次,又因皇後年齡尚小,帝後圓房之禮便也推遲,久而久之,後宮最具身份的甘露殿竟門可羅雀,冷清下來。
外人都為這位皇後歎一聲可憐,蘇白衣卻不這麽想。
中原禮儀煩瑣,秦宮更是嚴謹,嫁過來之前,母親曾千叮嚀萬囑咐她要約束行為,收斂性子,如今沒人監督,除了隨同而來的奶娘,連宮女都不甚上心,她落得輕鬆,是以才能偷偷溜去玉寧宮飲酒。
玉寧宮是禁宮,曾經住著秦帝最愛的文德皇後,文德皇後病逝後,秦帝下旨任何人不可出入,若敢擅入當以死刑。這些從她入宮開始便被教導謹記,但她自小野慣了,仗著有幾分身手,偷偷潛入好幾次都沒人發現,後來便越發大膽,儼然將玉寧宮當作了她的秘密基地。
陸朽會出現在那裏,著實令她意外。
但能光明正大地出入,屋內又雕著文德皇後的玉像,她大概能猜到這是秦帝的旨意。人死了便寄相思於死物,的確符合中原人的行為。
自從她被發現溜入玉寧宮後,一向不怎麽上心的宮女便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若是被秦帝知道,丟了小命的可是她們。
蘇白衣沒機會再溜出去,整天扒著窗台唉聲歎氣。
“這甘露殿也忒冷清了,什麽花兒草兒都沒有,一點都不好看!我要換宮殿!”
宮女已習慣她口出妄言,隻能小心陪著:“娘娘,甘露殿是皇後身份的象征,多少人羨慕不來呢。若娘娘覺得冷清,奴婢讓他們移栽一些花草過來。”
她轉了轉眼珠子:“好啊,就要玉寧宮的桂花,特別香。”
宮女臉色一白又“撲通”跪下,連連磕頭:“皇後娘娘!這話可不能亂說,陛下曾有旨,桂花隻準出現在玉寧宮。何況玉寧宮乃是禁宮,娘娘今後切莫在外人麵前提及,若是傳到皇上那裏……”
“他會怎麽樣?殺了我嗎?”她接過宮女話頭,一副笑嘻嘻的模樣,“他不敢殺我,殺了我兩國就要開戰,人命不比桂花值錢啊?”
宮女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隻能不住地磕頭。奶娘拿著新做的披風從內殿走出來,笑道:“娘娘心直口快,你們以後多提點,下去吧。”
奶娘是曾經服侍蘇白衣母親的婢女,蘇白衣未嫁到番邦之前,蘇白衣的母親也是大秦的王公貴女,此次和親奶娘隨行,可以說是蘇白衣在這宮中唯一能信任依賴的人了。
即將入冬,新做的白絨披風繡了五色鳳羽,將她從頭到腳都裹住,奶娘看著她道:“過完今冬,娘娘就又長了一歲,在這大秦啊,是要行及笄禮的。”
她站在銅鏡前上下打量自己一番,偏著頭問:“及笄禮是做什麽的?”
“代表娘娘長大了。屆時便可和陛下行圓房之禮,誕下龍子,母儀天下。”
她絞著衣袖:“可陛下並不喜歡我啊。”
奶娘望了眼門外,低聲道:“後宮之中母憑子貴,隻要娘娘誕下龍子,陛下也會對娘娘另眼相看的。昨日昭陽宮那邊傳來消息,容貴妃有孕了,陛下賞了不少東西呢。”
她垂著眸,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奶娘,我真的不喜歡這裏。”
奶娘替她綰好長發,挑出一支金步搖簪在發間:“既來之則安之,娘娘想開些。”
她看著銅鏡倒映出自己愁眉苦臉的模樣,這皇宮就像一潭死水,從腳踝一點點將她淹沒,全失了曾經在草原上策馬奔馳的灑脫。
以前她不開心時有烈馬烈酒,如今連喝酒都要偷偷的。她扒著窗台看著秋雲纏卷,院內的宮女正在忙忙碌碌地移栽花木,大朵大朵花盞開得明豔,她叫不上名字,又想起玉寧宮清香四溢的桂花,以及神仙一樣的男子。
他答應給自己帶桂花酒,不知帶來了沒?四下瞅了一圈發現沒人注意自己,她翻身躍出窗外,一溜煙跑了。
正是午後,玉寧宮附近隻有風聲,她輕車熟路地鑽入桂樹林中,穿過鋪滿桂花的石板路,微微虛掩的房門就在石路的盡頭。屋內的陸朽背對著門口,她掃了屋內一眼,滿地的玉屑。
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來,看見她時卻並不意外,隻是淡淡道:“今次忘了帶酒,抱歉。”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轉而又跑到他的身邊:“那便下次吧,下次可別忘了啊。”
像是怕他不記得,她還慎重地拍了拍他的肩。他比她高出不少,她還隻能踮著腳。他放下刻刀看了她一眼,她抿著嘴唇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
“你繼續,你繼續,我不說話,我就隨便看看。”
話雖這樣說,她的目光卻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第一次有人在他雕玉時在旁邊看著,他無奈地停下手,偏頭問她:“皇後娘娘,您到底想做什麽?”
她像是不滿:“我叫蘇白衣!”然後又小步湊到他跟前,“你雕玉的手藝這麽好,幫我也雕個小東西好不好?”
他一愣:“抱歉。我三年前便已棄刀,發誓今生都不再雕玉了。”
蘇白衣氣得不行,指著玉像問:“那你現在是在幹什麽?用手指頭摳嗎?!”
他看向窗外遼闊秋空中的一雙白雁,語氣淡漠:“聖命不可違。”
她一時半會找不到理由反駁,在一旁獨自生了會兒悶氣,終於釋懷:“也對,陛下那麽喜歡文德皇後,你若是抗命,他肯定殺了你。”她上下打量一番玉像,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為什麽那麽喜歡她呢?因為她長得美嗎?”
陸朽筆直地站在一旁,握刀的手抬在半空,純白的衣袖在空中**漾,連嗓音都微微不穩:“我也想知道,為什麽那麽喜歡她?”聲音緩緩低下去,最後一句幾乎聽不清,“為什麽非她不可?”
秦帝和文德皇後的故事,蘇白衣也知曉一二。
聽聞秦帝當年遊玩江南,在拍賣行看中一尊玉像,驚為天人,一擲千金拍下玉像。而競價過程中,對麵的雅樓始終有人與他競拍,但如何能贏過一國之君,玉像落入秦帝囊中,雅樓有人氣勢洶洶地掀開簾子,閣中女子竟與玉像九分相似。
這便是秦帝與文德的初遇,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廣為流傳。
文德說:“這尊玉像以我相貌成型,自然屬於我。”
秦帝把玩著扇墜,笑吟吟道:“這玉像既然雕的是姑娘,那更不能由姑娘你所得了。姑娘每日梳鬢畫眉便可見到自己的麵貌,我卻隻能通過這尊玉像以解相思。”
不得不說,秦帝說起甜言蜜語來和他治國的能力不相上下。
故事之後如何發展已不難猜到,文德傾心,秦帝力排眾議納她為後。可這段佳話隻傳唱了三年,三年後文德病逝,不足三個月,秦帝再納新後,便是如今的蘇白衣。
秋日的落霞透過半開的軒窗照在玉像上,月白玉石泛出流彩的光芒,陸朽就站在光芒之後,看不清情緒。
“既然愛到入骨,為何隻能保她三年,為何迫不及待納新後?”一聲冷笑自光芒中飄散出來,“終歸是不夠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