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九月深秋,玉寧宮的朱砂桂開得正好。桂花香從幽牆溢出來,穿過拱門和碎石路,朱紅的細小花盞像朱砂潑在半空,簇簇成團。
玉寧宮久不居人,宮門前的幽草長了半人高,四下都透著荒涼。陸朽一路分花拂葉,白衣落滿了朱色的桂花,鮮豔的紅點綴著純粹的白,好看得幾乎刺了眼。
是以當抱著酒壇的小姑娘從幽草中蹦出來大吼一聲“你是何人,竟敢擅闖禁宮”時,陸朽清冷的麵容猝不及防地撞進她的視線,導致她接下來一炷香的時間都心神**漾。
陸朽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從哪條路離開的,她一點都不知道。等她回過神來時,那個仿佛神仙一樣好看的白衣公子早已不見了。
之後她便在玉寧宮外守了兩天,第三日淩晨,花葉間的露水還透著涼意,她蹲在牆頭看見白衣似雲,攜著晨起的霧色來到她的眼前。
她從牆頭一躍而下,陸朽明顯被嚇了一跳,眉頭微微皺起,看著眼前這個奇怪的小姑娘。
她穿著白紫相間的羅裙,長發隨意地束在身後,模樣精致可愛,既不像宮女,也不像哪位王公大臣的千金。
與上一次一樣,她手上捧了個酒葫蘆,漆黑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你是什麽人?來這裏做什麽?你可知道這是禁宮,隨意出入是要殺頭的!”
都說宮中的女子心沉似海,她看上去卻天真爛漫,大概是某位不諳世事的小公主吧。
“既是禁宮,你又為何會在這裏?”
她像是沒有料到他有此一問,縮了縮脖子,轉而又挺了挺胸:“我偷偷從後麵那條小路過來的,沒人發現。但你是從前麵大路過來的,你就不怕被人發現嗎?”
陸朽沒有回答,推開宮門徑直走了進去。小姑娘略有遲疑,也抬步跟了上去。玉寧宮內幽香四溢,滿園的丹桂像堆在枝頭的紅雲。她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麵,似乎很愉悅:“這地方真好,真香。我想喝酒的時候就來這裏躲著,誰也發現不了。”
他回頭看著她:“你喜歡喝酒?”
她點點頭,隨即又撇撇嘴:“可這宮裏的酒一點都不好喝,寡淡無味,就像白水。”
陸朽難得笑了笑,指了指滿地的落桂:“那下次你可以試試桂花釀酒。”
她驚喜地瞪著眼,想了半天:“那下次你能給我帶點過來嗎?”
她的眼睛純粹明亮,像夜晚的天空,沒有一絲的雜質。原來宮中的女子,也能有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
他彎起嘴角:“好啊。”
踏過落滿桂花的台階,正殿的房門緊閉,他將門推開一條細縫,又轉身看著身後踮著腳探頭的小姑娘:“你還不走嗎?”
她指了指門內:“這裏麵有什麽啊?你進去做什麽?”
他對陌生人一向冷漠,能用眼神表示的絕不開口,此刻麵對這個天真的小姑娘卻不自覺地放柔了語氣:“想知道就進去看看吧。”
房門一寸寸打開,光線照進清冷的房間。偌大的房內空無一物,自房梁垂落純色的輕紗帷幔,秋風卷著桂花香吹了進來,紗幔在空中飛揚,露出房中一尊栩栩如生的玉像。
月色潤白的玉上雕刻了精美的五官,及腰的發,杏子般的眼,嘴角的弧度好看,仿佛下一刻便要活過來。
玉像上半身已成型,下半身卻還是一團材質上佳的玉石。陸朽走近玉像,露出袖下精致的刻刀,鋒利的刀刃落在耳鬢處,玉屑翻飛。
約莫一炷香的時間後,玉像的發鬢便多了一朵簪花。小姑娘早知中原雕玉手藝精湛,卻不知原來能如此出神入化,連眉眼情緒都雕得入木三分。
她小步走到他的身後,輕聲問:“她長得可真好看,她是誰啊?”
他握刀的手頓了一下,連嗓音都緩慢下來:“你覺得她是誰?”
身後一時沉默,良久,聽見她遲疑道:“玉寧宮……文德皇後?”
他仿佛笑了一下,轉過身來時的表情卻仍然清冷:“你也知道?”
她定定地看著玉像:“陛下最喜歡的女子,誰不知道呢?原來她長得這麽好看,難怪陛下會那麽喜歡她,她死後也對她念念不忘。”
她說出這番話,陸朽的眉頭不由得皺起,正要開口,屋外突然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兩名宮女衝到門口又生生止住了腳步,“撲通”一聲在門口跪下。
“皇後娘娘!快隨奴婢回去吧!”
陸朽握刀的手猛地一緊,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朝他吐吐舌頭,露出抱歉的表情,兩三步跑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你答應給我帶桂花酒,還算數嗎?”
宮女又是“撲通”一個磕頭,就快哭出來:“皇後娘娘!”
她擺擺手,五官皺成一團:“知道了知道了,走吧走吧。”
秋風吹落桂花,玉寧宮又安靜下來。他握著刻刀站在原地良久,看著微笑的玉像:“原來她就是新皇後。番邦最小的公主,果然和中原的女子都不一樣。隻是這樣的性子,恐怕會像你一樣,在這宮中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