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酒說要將魔教連根拔除,絕不隻是說說而已。此次逍遙派被滅門已驚起了各大門派的警覺,這些年魔教在江湖上四處抓捕孤兒煉製屍人,作惡多端,多少人怕引火上身而選擇明哲保身,可總要有人站出來。

問酒一直站在魔教的對立麵,江湖人盡皆知。她曾經不願拖累他人,從來都是獨自一人不尋求庇護,可憑她一人之力想要對付整個魔教,著實有些蜉蝣撼大樹。

當問酒開始遊說各大門派聯手對付魔教時,聽到風聲的魔教也終於不再將她視作翻不出風浪的小人物,派了教內高手對她進行追殺。

此時有許多門派仍在觀望中,問酒咬緊牙,不尋求任何人的援助,孤身一人對付魔教一波接一波的刺殺。

她想用行動告訴所有人,魔教不是魔,他們都是心腐爛了的人,他們不是不可戰勝。

暮春的雨下得細密綿長,木槿花在雨中瑟瑟發抖。問酒在城外遇到截殺她的魔教護法,而這一次帶隊的人是慕長風。

他仍穿著玄衣,氣息凜冽,身後大片槿花紛揚,飄飄灑灑地落在她曾經依靠的肩上。

她和他隻交過一次手,在那片靜寂的樹林,他身手與她不相上下。她握著問酒劍正在思忖此次生還的概率有多大,慕長風卻已先她一步出手。

她急忙抬劍出招,原本對準她的劍卻在距她麵門一寸之地時刁鑽地在空中轉了個圈,刺入了身旁魔教護法的心口。

她一時愣在原地。

便是這愣神的空當,慕長風已幹淨利落地把幾名護法都解決了。他走到她麵前,持劍的手垂在身側,劍尖滴落的鮮血剛好落在他墨色的雲靴上。

她死死地盯著他:“你瘋了。”

他揚起嘴角,和書生一模一樣的笑容:“我沒瘋。”他伸手替她撣去肩頭的落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她驀地便紅了眼眶,卻仍強撐著臉色發狠道:“我要殺了傅瑜!我要鏟除魔教!”

他仍是笑眯眯的樣子:“我陪你。”

問酒劍“啪”地脫手摔在地麵,她握拳砸向他的肩頭,卻在指尖觸到他體溫的那一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你瘋了!慕長風你這個瘋子……”

他哭笑不得地握住她的手,隻輕微用力便將她扯入自己懷中,手指撫過她因哭泣而發抖的脊背,是那樣溫柔的嗓音。

“好了,乖。有我在,我會一直陪你。”

她是仗劍江湖的俠女,強大得無須依仗,可她更是心思玲瓏的姑娘,她也有大悲大喜,她也需要令她撒嬌哭鬧的良人。

雖然這個良人出自魔教,但棄惡從善,也值得推崇不是嗎?

慕長風背叛了魔教,他們迎來的便是狂風暴雨般的追殺。好在兩人武功高深,應付起來還算輕鬆。但他們也不敢在城中出現,終日藏於山林之間,多於夜間行路,悄無聲息地將江湖門派聯合起來,準備給魔教致命一擊。

曾經她常一人獨宿山林,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那時她並不覺得孤單。如今慕長風陪在她身邊,她再回想那些孤身一人的日子,竟也矯情地覺得難受。

人啊,果然一旦有了依靠便會變得軟弱。

她吃著他烤好的野兔,口齒不清地問他:“慕長風,如果我們沒能滅掉魔教怎麽辦?”

他體貼地替她理順掠在嘴角的青絲,火光映著他臉上的笑意:“那我們就當一輩子的亡命俠侶吧。”

五月立夏,問酒多日不辭奔波,終於聯合好各大門派,製定了圍剿魔教的計劃。而在計劃進行之前,她和慕長風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一件若不是慕長風,她便無法得知的事。

魔教多年來煉製屍人,為他們驅使效力,問酒曾與不少屍人交手,較之常人的確難以對付。可傅瑜的厲害之處不在於擁有一批殺戮工具般的屍人,而是他養在洞穴的一具毒屍。

慕長風自小被傅瑜收養,名義上稱他一聲“義父”,是魔教所謂的少主,可他心底也清楚魔教多年來作惡多端,自己也不過是助紂為虐的棋子罷了。

可盡管如此,擁有少主身份的他也不曾見過這個傅瑜捏在手中的撒手鐧。傅瑜曾對他說過,隻要毒屍在手,這江湖便無人能奈自己何。

要鏟除魔教,必須找到對付毒屍的辦法。

多番打聽之後,問酒和慕長風奔赴千裏之外的尋月穀,尋找這世間最擅奇門遁甲之術的金家傳人。

尋月穀亦叫神仙穀,隻是百年來許多人都死在了入穀的機關陷阱中,成為這漫山遍野緋色尋月花的養分。

問酒扯著嗓子在穀外喊了三天三夜,回應她的隻有彌漫在山間的粉色花霧。那花霧初聞清香,稍吸過度便四肢乏力,令他們不得不後退遠離,慕長風找來避毒丹也無濟於事。

當夜,問酒施展渾身解數強行闖穀,拚著中毒的征兆闖過粉霧,卻陷入巨大的黑暗中。像一瞬間日月被天狗吞噬,眼前隻餘沉重的黑暗,所幸彼此緊扣手指,仍能在這黑暗中感到心安。

“慕長風。”她乏力跪地,有氣無力地喊出他的名字。

手指被握緊,她聽見他沉穩的聲音:“嗯,我在。”

她笑了一聲:“要是死在這裏我可不甘心,要死也隻能是和傅瑜同歸於盡啊。”

“不會的。”他靠她更近一些,“你不會死在這裏,也不會和傅瑜同歸於盡。”

黑暗中,她枕著他的肩膀,同他說起曾在魔教經曆的那一場噩夢。

被抓來的孩子都關在密不透風的石室裏,裏麵肮髒擁擠,他們嚇得瑟瑟發抖。魔教不知在裏麵投放了何種迷藥,她開始出現幻覺,仿佛身處地獄,周圍都是想將她啃食的惡鬼。

明明隻是那麽小的孩子,卻露出利爪和尖牙,彼此廝殺起來。她也一口咬住一名男孩的肩膀,直到舌尖感受到血腥味,才受驚一樣醒過來。

他卻沒有還手,將她拖到角落,彼此用針紮的方式保持清醒,看著那些孩子像困獸惡鬥。她嚇得直哭,男孩總是將她擋在身後,用稚嫩又沉穩的聲音安慰她。

漸漸地,死去的孩子越來越多,男孩的皮膚開始出現缺水般的幹裂,令她想起書上說的幹屍。可盡管這樣,他仍一步不讓擋在她的前麵,在這樣一個絕望的境地,像天神一樣保護著她。

每當他渴得難受,她便劃破手腕用血喂他。每當有中毒的孩子衝過來,他總是緊緊地將她護在懷裏。就這樣彼此依靠,竟也撐到逍遙派闖入的那天。

隻有他們還活著,可以成為被煉製的屍人。

逍遙掌門帶著他們逃離時,被魔教護法追至吊崖,天險之地隻有一條繩橋可供通過。但必須留下一人等他們過橋之後再斬橋,否則逃不出魔教的追捕。

兩個孩子之中,隻能活一個。

問酒太小了,她還在迷茫中時,男孩已拔出逍遙掌門的佩劍坐在了橋頭,笑著對她說:“快走吧。”

那是他此生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吊橋轟然斷裂,他小小的麵容隱在繚繞山霧中,怎麽也看不清。

他的結局隻有兩種:要麽被殺,要麽被煉作屍人。所以這麽多年,每當有屍人被殺,她總會檢查他們的屍體,一邊祈禱著是他,一邊祈禱著千萬別是他。

她嗓音輕輕的,像風盤旋在他耳邊:“我的命是他用自己的命換來的,我一定要殺了傅瑜,為他報仇!”

他偏頭,唇畔擦過她的臉頰,如沐春風的一個吻:“我陪你,無論做什麽,我都會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