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諳開始常在夜裏夢見一些陌生的畫麵,時而是中年男子模糊的笑臉,時而是青衣少年孤寂的背影,竟讓她分不清夢與現實。

夏日的蓮塘池光瀲灩,不知從何時起,她喜歡坐在這裏發呆,好像曾有無數個日夜,她都在這裏戲水賞蓮。

那些越來越深刻的熟悉感,終有一日在東方城主那裏得到了解釋。

他目露憐惜,歎息道:“長諳,你還沒想起來嗎?東方城,曾是你的家。”他指著蓮塘對麵那座石雕,“還記得嗎?我曾背著你爬到雕像上去數星星。”

她閉上眼,在他的一言一語中,一點點回憶起過去。高大的男人背著小小的她,看遍東方城的每一個角落,那時候,這座尊貴的藥城,是屬於她的家。

“你的父親與我是故交,他死後你也失蹤了,我找了你很多年。你還記得寧兒和你在這裏玩鬧時將你推下水的事嗎?”

他麵上浮現懷念的笑意:“寧兒第一次受罰便是因為此事,你還因此足足一個月都不曾和他說話。”

所以他才會將她留下來,給她足夠的關懷。隻因她曾是東方家族走失的姑娘,有與她早逝母親九分相像的容貌。

她望著湖光池水,良久,顫抖地問:“我爹他……是怎麽死的?”

東方城主看向別處,語氣低沉:“長諳,有些事我不想告訴你,你隻需像你父母期望的那樣,長樂平安。”

再一次進山采藥已是盛夏,山外日頭毒辣,山內卻清涼幽靜。她一步一步踩上青石台階,在石階的盡頭處,青衣少年孑然而立,修長背影與夢中的畫麵漸漸重合。

她在原地站定,冰冷的眸子映著綠影,漸漸盈上笑意,她對著他的背影道:“真開心能在深山裏遇到人,我叫長諳,你叫什麽?”

他在綠光中緩緩轉身,腳邊花草襯著衣袂上的枯黃頹葉。他有冷泉清月的一雙眼,蒼白如雪的一張臉。

“阿月。”

她拍拍藥簍,含笑地問:“我需要一些珍貴藥草,但是我不熟悉山路,你能帶我去嗎?”

他靜靜地望著她,好半天,輕輕點頭。

他帶著她來到一個花草枯敗的山穀,穀內藥香四溢,她很容易便找到幾株需要的藥草。待她采完,阿月陪著她下山,就在那條長長的青石台階上,她突然頓住腳步,回身笑意盈盈地問他:“阿月,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日光照著他蒼白的麵容,一絲血色也無,他仿佛疲憊極了,閉了閉眼,然後吐出冷冰冰的兩個字:“沒有。”

繡著枯蘿黃葉的衣袖卻微微抬起,顫抖的手指將要覆上她的頭頂,卻被她察覺一把握住手腕。

她仍是笑著的模樣,語氣裏卻沒有半分笑意:“又要抹去我的記憶嗎?”

他垂眸定定地看著她,良久,微微皺起眉眼:“什麽時候知道的?”

她微仰著頭,不知道看著什麽地方:“一日一日,一點點想起了全部。”

已經不記得第一次相遇是何時,采藥的少女,偶遇的少年,他總是沉默寡言,以等人的借口陪著她度過山林可怕的夜晚,將她帶到長滿藥草的山穀,翌日又將她送下山。幽深的山嶺什麽危險都可能發生,毒蛇、野狼、猛虎,她遇到過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會出現,替她抵抗一切危難。

她在他的保護下度過這十幾年的懵懂歲月,卻在每一次下山時被他抹去了記憶。每一次於她而言的初見,於他都不過是重逢。

她閉了閉眼,這些年比誰都堅強的姑娘,此刻卻再也忍不住眼角的淚水。

“能想起的第一次相見,是那個大雪天吧。你燒雪水給我喝,你說喝了雪水,會像雪一樣白。”

“你說你沒有名字,因為我喜歡月亮,你便以月為名。”

“在山腳遇到野狼那一次,是你先抱著我逃走,放在了獵戶會經過的路上,我記得荊棘刮傷了你的手背,你卻笑著對我說不疼。”

“每一次你都告訴我,你在等人,每一次我都會問你在等誰,為什麽不告訴我呢……”像是難過得不能自已,長諳顫抖的手指捂住眼睛,眼淚卻仍從指縫滴下來,“你在等我。”

她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導致這些被他抹去的記憶又再次回到她的腦海,可她終於能明白每一次見到他時莫名的心安與信任,她以為這些年自己一直都是一個人,原來他一直都在啊。

像夜幕下溫暖的月光,時時刻刻將她照耀,護她長樂安康。

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寸寸下移,直至與他十指相扣,她滿臉是淚地望著他,笑容卻明朗:“是山鬼還是神仙,都沒有關係。阿月不要再躲著我了,好嗎?”

他抿起毫無血色的嘴唇,眼底似有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聲顫抖而沙啞的字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