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轉彎

失去一個對自己懷著熱愛的人,就像一顆抬頭就能看到的星星突然間隕落,對他並無影響,但心裏還是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

[1]

得知唐信已正常接通告,已是好幾日之後的事。

陳初和唐樂吃晚餐,原本約好的唐信卻沒來,唐樂道:“他臨時有工作,去電台錄個節目,說是錄完再過來。”

“工作恢複正常了?”

唐樂低頭看菜單,沒注意陳初大驚小怪的語氣:“估計他做錯什麽事了吧,那兩周一直沒給他安排工作,所有通告活動都暫停了,最近已經恢複正常。我和他說沒什麽,就當作休息。”

陳初算了一下時間,巧了,正是陸尋約她吃飯的那幾日。

這應當算是陸尋的另一種示好,但陳初反而覺得更生氣。

他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特權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心情好時給你個甜棗,心情壞時將你掀翻讓你摔個大跟頭。

任性妄為,驕傲自我。

陳初灌了一口冰水,兀自又給陸總貼了標簽。至於前幾日所念及的他的好,他的可愛之處,這會兒早化作浮雲飄遠了。

大抵談戀愛都是這樣,時而蜜裏調油,濃情蜜意,時而錙銖必較,針鋒相對。

產生巨大落差的原因,多少還是與那天糟糕的午餐之後,陸尋始終沒有給陳初打電話分不開關係。

他這邊電話不打,她也不低頭。

盛娛是不去了,工作在家完成,劇本的探討和修改都是依靠網絡傳輸,遠程交流。

陸家也好幾日沒去,隻每天和陸淼淼通話,知道陸尋將陸甜甜送回家,知道陸淼淼有了狗狗陪伴不再那麽孤單,知道她已經逐步走出陰影。

“我想甜甜想得不行,誰知道這家夥又胖了好幾斤,真是沒心沒肺。”頓了頓,陸淼淼又說,“一開始我都害怕它不讓我抱,畢竟我現在長得和以前不一樣了,還好,它一見到我就撲過來。”

陸淼淼語調平靜,陳初的心卻像是被刺了一下:“淼淼……”

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陸淼淼打斷她:“別說這個了。陳初你最近很忙嗎?怎麽沒來找我?”

“我……工作積壓了一些,是有點忙。”她底氣不足。

“別騙我啦,肯定是和我小叔叔又吵架啦,他最近每天回家臉色都很難看,又睡不好。盛娛一枝花現在變成幹幹瘦瘦,難看死啦。”隻有提到陸尋,她的語氣才會歡快一些。

“我可沒和他吵架。”

“這語氣就是吵架,鬧什麽別扭嘛,累不累?”

陳初惱怒:“那你怎麽不去問你小叔叔累不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小叔叔,又自大又愛麵子,就算是錯了也不肯承認錯誤。你們到底是為什麽吵架啊?你和我說說,我幫你評判到底是誰對誰錯。”

陳初當然不可能和她說是因為唐信,要是說出來,可就不止她和陸尋冷戰那麽簡單了,順口胡謅道:“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

陸淼淼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再追問,而是想起另一件事:“我在家待了很多天,我想出去走走。”

自出事之後,陸淼淼一直沒出過門,除了醫院便是在家裏待著。

起初是陸淼淼自己不願意出門,而有一次陸尋帶著她下樓在小區樓下遭到各自異樣的目光後,陸尋也不怎麽願意她出門了。

為此,陳初還和他爭執過:“你這樣不大好,她老是在家裏悶著,這樣更不利於她的身心健康。你這不是為她好,而是捧殺。”

“沒有任何人比我更希望她好!你不知道,那天我帶著她下樓,回來後她哭了多久,整整一個小時,我看著完全不知道怎麽辦。在她的世界裏,什麽都是美好的,而現在她突然要一下子去接受現實的殘酷,對她來說太過突然和殘忍。陳初,我寧願她一輩子懵懵懂懂地活在我的庇護下,也不願意她一夜長大。”

陸尋的話不無道理,陳初也擔心陸淼淼一下子承受不了外界異樣的眼光,所以她偶爾要求陳初帶她出去都被拒絕。

“你帶我出去玩吧,我真的要悶壞了。”陸淼淼沒說的是,她接到Aaron的電話,問了幾次她的情況,她不想Aaron看到自己,卻特別特別地想見到他,不知道他最近過得好不好。隻是,這卻不能和小叔叔說,陳初這裏也要瞞著,誰知道她會不會美色當前背叛了自己。

“你小叔叔不同意你私自出去。”陳初搬出擋箭牌。

不知陸淼淼今日為何如此執拗:“這不是有你嗎?你帶我出去,就不是私自了。”

“那我打電話問問他?”

“不行,你要是給他打電話,他肯定不讓我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獨裁專製!你就帶我出去嘛,我真的要悶壞了。”

“你想去哪裏?我晚上還有事,沒法陪你玩。”

“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當天晚上陳初要去聽音樂會,想著帶著陸淼淼也不會出什麽事,又被她纏得無法,隻能答應。

後來每一個午夜夢回,陳初想起陸淼淼,後悔與悲傷幾乎要將她淹沒。如果當時自己堅定一些,阻止她出門,或許給陸尋打一個電話,那些事情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可是,誰也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

那天陳初與陸淼淼去了星湖城,貝思遠在此舉行第一次個人演奏。

早在一個月前宣傳便鋪天蓋地布滿了博陵的每個角落,公交車上、出租車上、商場門口和天橋上都貼了巨幅廣告,九月二十九日貝思遠的個人演奏。

陳初把這個日子記得很清楚,除去貝思遠早早就將VIP門票送到家裏外,也因為這一天是貝思遠的生日。

陳初與貝思遠分手之事何婧早已接受,但偶爾還是會覺得陳初沒眼力見,他低若塵埃那時對他不離不棄,他成名後反倒與之背離。雖是這樣想,但何婧自認是開明的人,不會幹涉女兒的感情,隻會適當地給些意見,陳初不接受,她也不會逼迫——看著她自以為是瞞天過海與陸尋偷偷來往,何婧也不拆穿,由著她去,借丈夫陳洪恩的話,兒大不由娘,女兒大了也一樣。

但著名小提琴演奏家何婧老師也是愛麵子之人,星海樂團最近有傳聞說何老師愛女陳初對愛徒貝思遠愛而不得,導致何婧和貝思遠也有了間隙。這話不敢明目張膽地說,都是背著何婧偷偷地講,風言風語還是傳到何婧耳裏,她當下就勒令陳初:“不管這日有什麽事都給我推了,和我一起去聽演奏會。”

“我真不去。”

“不去你就別認我這個媽。”何老師放了狠話,兀自進房間挑選衣服,看著她站在衣櫃前唉聲歎氣,陳初還是不忍心,說好吧,那我去。她不知道,何婧隻是在為了穿衣發愁,自生病後,藥物讓她胖了不少,從前的衣服大多不能穿,她隻是惆悵該穿什麽衣服出席愛徒第一場個人演奏會。

當夜星湖城大劇院的爆滿乃在意料之中,近一年貝思遠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紅遍了博陵大街小巷,除了他的琴技之外,多少還與他那張魅惑眾生的臉有關,許多對管弦樂一無所知的少女省吃儉用費盡心機買一張門票多是為了看一眼貝思遠那張精致帥氣的麵孔。

陳初帶著陸淼淼走了特殊通道,她戴了口罩,又戴了帽子,雖看起來有些異類,但好在特殊通道人不多,又都受過高等教育,幾乎沒有不禮貌的目光。

可是在開場前,陸淼淼卻不肯進去了:“我不喜歡聽管弦樂,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你答應和我待在一起我才偷偷帶你出來的。”

陸淼淼異常任性:“可是我真的不喜歡。”

“那我和你一起去。”

“陳初,我不喜歡你把我當成異類對待。別人這樣就算了,如果連你都這樣,我真的覺得自己和別人不一樣。我就想出去走走,一個人,你讓我靜一靜,好不好?”

陸淼淼極少這麽嚴肅地與她說話,陳初見她情緒穩定,便說好,讓她自己注意安全,隨時保持聯係。

她看著陸淼淼慢慢遠去的背影,有些不安,但演奏會快開始了,何婧催促她:“快進場。”她也沒有多想,匆匆忙忙進了劇院。

陳初與何婧被安排在舞台最近的中央位置,身邊坐著星海樂團的高層。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一票難求的VIP席位竟然還有個空座,陳初多看了兩眼,不知怎麽的就想起唐樂。

演奏會空前的成功,陳初不得不承認,無論她怎麽努力,永遠都無法企及貝思遠的高度。隻是她有一種錯覺,當貝思遠的目光落在台下時,他的眼神有些悲傷,震耳欲聾的掌聲也無法抹去他眼中那抹絕望。

在演奏會的最後,貝思遠對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之所以能站在這裏,我想要感謝一個人,如果沒有她,可能沒有現在的我。以後,無論我走到哪裏,身處何位,我都不會忘記她,謝謝你,何婧老師,我會努力成為你的驕傲。”

在滿堂的掌聲中,陳初望見母親眼中有瑩瑩的淚光。

貝思遠已是她的驕傲,那是陳初一輩子都無法給予她的榮耀。

也就是在這一刻,陳初忽然發現自己對貝思遠的恨意、怨氣完全消散得無影無蹤,她甚至沒有逃避他看過來的眼神,平靜地與他對視。

因為不愛了,所以也不恨。

[2]

演奏會結束後照常有慶功會,何婧少有的心情好,被灌了許多酒仍不被放行。

倒是主角貝思遠,喝了兩杯紅酒便麵紅耳赤,雙目迷離,大家倒也沒有再勸酒。除此之外還因為喝酒容易手顫,這對外科醫生、小提琴家、鋼琴家等靠手吃飯的人也是致命的一擊,一般喝酒都是點到即止,也極少有人為難。

而陳初隻是個客串的,無關緊要的角色,滿場的狂歡也與她無關。她早前出門手機忘記充電,和人借了手機給陸淼淼打電話,被告知她已回家後安心了,百無聊賴之下拿了杯味道不錯的雞尾酒和幾塊甜點就躲到角落,隻乞求著酒會早點結束,她困得要命,想回家睡覺。

她靠在飄窗邊打了個盹,感覺到有人靠近,睜開眼便看見貝思遠。

他麵色酡紅,眼神卻是清明:“陳初,我送你回家。”他的語氣自然,與以前一模一樣。

“不用了,我等我媽。”陳初四處搜尋,卻不見何婧的蹤跡。

“她被聶老師和趙團長帶走了,說是不醉不歸,讓我把你送回家。”貝思遠說。

“你喝酒了。”她拒絕,“我自己可以。”

他毫無愧意地承認:“裝的,沒喝醉。”

“可你喝了酒。”

“我隻喝了一小口,滿身的酒氣是我打翻了紅酒。”他稍稍靠近了些,果然濃烈的酒氣隻浮於表麵。陳初不自然地退後兩步,與貝思遠拉開些距離,他仍舊堅持:“我答應老師送你回家。”

此時已近零點,酒店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打車也不一定能打到,見貝思遠堅持,陳初也不再抗拒,收拾好東西與他一起下樓。

貝思遠開的是白色的君威,與他截然相反的不起眼。

深夜的公路車輛與行人都不多,陳初與貝思遠一路都是沉默。

直到快到家,貝思遠才突然開口:“對不起。”

車裏放著音樂,陳初有一瞬間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是很快,貝思遠又重複一次:“對不起陳初,是我利用了你,但你相信我,我對你,對老師從來都不是虛情假意。”貝思遠向來內斂,如此直白的話陳初從未從他口中聽說,這一瞬間,她竟不知如何回答。

認真說來,這些年貝思遠待她好,好到讓她從未懷疑他接近她是別有用心。

高中時下大暴雨,他自己淋濕也要給她送傘;她生病住院想吃粽子,他買不到隻好自己包;每每她被何婧責罵,都是他挺身而出分散何婧的注意力。這樣的小細節多到數不清,以至於最初她壓根無法接受,貝思遠欺騙她這個事實。

可今夜,當她看見何婧發紅的眼眶,貝思遠嗓音低沉的道歉,她真真正正地原諒他了。

她不是聖母,她隻是不想這麽辛苦去恨他罷了。

那句原諒你,始終不曾說出口,但貝思遠似乎也不介意。

也是,他從來就不介意別人的目光,他所在意的,隻有那個人而已。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皆是沉默,直到陳初下車,和他說了再見,貝思遠突然叫了她的名字。

“陳初。”

她頓住腳步回頭:“怎麽了?”

他看著她,良久才道:“以後有什麽事,隻要我幫得上忙,你一定來找我。無論你怎麽想,你和老師永遠是我的家人。”

陳初看著腳下他瘦削的影子,竟覺得他是孤獨的。

也不知是誰先伸出了手,兩人給了對方一個極輕的擁抱,身體輕輕觸碰便分開。

陳初想和貝思遠說再見的,卻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陳初,你過來。”

她轉頭一看,陸尋獨自一人站在路燈下,倚著車門,不知看了多久,離得有些遠,她一時分辨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怒,但他命令的語氣讓她覺得不舒服。也就是這一瞬間的猶豫,陸尋竟不發一語地鑽進了車裏,伴隨著引擎聲,他揚長而去。

陳初回到家裏給手機充上電,她才知道這一夜陸尋給自己打了上百個電話,陸淼淼也給自己打了兩個。

她想了一下,先回撥陸尋的,無人接聽。再打給陸淼淼,卻是關機。

陳初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但也沒往心裏去,隻當陸尋在生她的氣,陸淼淼可能關機睡覺了,想到這,她也洗漱之後上床睡覺。

隻是這一夜睡得特別不安穩,噩夢連連,卻記不清夢到了什麽,隻是被驚醒,又迷迷糊糊睡去。如此反複幾次,天已大亮了。

她頭疼得厲害,卻還惦記著給陸家叔侄打電話的事。

這回她先給陸淼淼打,仍舊是關機,再打給陸尋,依舊是無人接聽,她又打了幾次,最後也不知陸尋的手機是不是被打到沒電,那邊終於不再是無人接聽,而是關機。

陳初的不安終於轉化為慌亂,她當下就坐車奔向陸尋的公寓,可大清早的,按了門鈴卻一直沒人來開門,跑去車庫一看,陸尋的車也不在。

她等了好久,也沒人回來,隻好坐車到盛娛。往常為避嫌她極少出現在陸尋辦公室所在的十八樓,這會她直接衝向陸尋辦公室,卻被告知陸尋沒來上班。

“顧總助呢?”陳初問。

“今天也沒看見總助。”小助理小心地觀察陳初的臉色,輕聲輕語地回答,“您要不先坐一下,等下陸總或是總助回來了,我馬上……”話未說完,陳初已經失魂落魄地走了。

陳初感覺不對勁。

那不顯山露水的不安感正慢慢地擴散,越來越強烈,讓她坐立不安。可她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做不了,隻能一遍又一遍地撥打那兩個已經關機的電話。

這樣一直到第三天清晨,陸尋原本關機的電話終於有了應答。

“你和陸淼淼怎麽一直不接電話?嚇死我了,你們跑去哪了?”陳初沒等那邊出聲,搶先嚷嚷開來。

下一秒,她的手機掉落在地上。

電話那邊的聲音並不是陸尋,而是顧玨宇。

她的手一直在發顫,好不容易才撿起電話:“你說什麽?”

“陳小姐,陸小姐……她過世了。”

陳初覺得熬夜真不是一件好事,自己不過一夜沒睡,連幻聽都出現了。

[3]

那日是十月一日,陳初記得清楚。

因為是節假日,整個博陵都顯得很熱鬧,商場超市到處都在做促銷,多的是拿著擴音器打扮迥異的人在喊著浮誇的宣傳語。

陳初走了很遠也打不到車,不是車裏有客人,就是被人搶先了,打車軟件又長時間沒反應。

最後她一急,竟無法抑製住自己的眼淚,蹲在馬路邊哭了起來。

她始終不願意相信,陸淼淼死了這件事。

那麽好的女孩子,怎麽會突然說死就死了呢?

她猜,這或許是陸尋聯合陸淼淼、顧玨宇跟她開的一個玩笑,等她過去那邊,陸淼淼會突然跳出來嚇她一跳:“陳初你這個蠢蛋,這也相信。”

她這樣安慰著自己,眼淚卻不停往下墜,抱著胳膊哭得撕心裂肺。搶她出租車的是個年輕的男孩,或許也有急事才不得已搶在她前頭,正準備走人見她哭得傷心便猶豫了一下,司機也道:“小夥子,人小姑娘說不定有急事,看看順不順路,要不一起走得了。”

那男孩自知理虧,下了車幫她開了後門:“你要去哪裏?”

“殯儀館。”

男孩瞬間僵硬,直接關上車門,說你們走吧,我再攔輛車。

殯儀館在市郊,距離城區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

在這漫長的一個小時裏,陳初的腦袋一片空白,她靠著玻璃窗,一遍遍地回想顧玨宇話裏的每一個字,仍舊抱著他在開玩笑的希望。

可當她抵達殯儀館的時候,她便知道,這不是玩笑。

顧玨宇說,陸小姐沒有舉行葬禮,直接送去火化,陸總誰也不讓跟著,獨自一個人守著。

相比市區的熱鬧繁華,這裏的一切都寫著冷清陰森,空曠的大堂隻有正在清掃的員工。陳初不費餘力便找到了陸尋,他抱著一個灰撲撲的東西坐在角落的長椅上,她正想喊他,待一看清他手中的東西,陳初嚇了一跳,腳一軟,幾乎要匍匐在地,好在穩住了。

她這邊的動靜把他從夢裏拉回現實,陸尋緩慢地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隔得太遠,又逆著光,陳初看不大清他臉上的表情,或許他是沒有表情的,他隻是看了陳初一眼,又轉過頭,兀自陷入沉思裏。

陳初傻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抱著骨灰盒的男人,好一會兒都沒有說出話來。她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的哭聲撩動陸尋的情緒,可無聲流淚無法緩解她心中的悲傷,終於還是忍不住放聲大哭。她怎麽也想不通,才三天的事情,就在三天前,她還和陸淼淼在一起,現在她怎麽就死了,被裝在這個恐怖的盒子裏。

大堂寬敞空**,她聲嘶力竭的哭聲帶著空靈的回音,但並未引起誰的側目,對她來講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在這裏不過是尋常事一樁。

陸尋亦是不發一言,隻有淺淺的呼吸能證明他的存在。

她不知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到陸尋麵前的,她半蹲在他身邊時才發現他並沒有眼淚,目光空洞地盯著手中的骨灰盒,手緊緊地抱著,指關節因用力過度而顯得突兀。

“陳初。”

她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沒法開聲應答,隻能點頭。陸尋並沒看她,似乎也不在乎她有沒有回答:“我想把她和我哥哥嫂子葬在一起,在半山墓園。那塊地我早就看好買下來了,我想著以後我死了就埋在那裏,沒想到,現在躺進去的人卻不是我。”

他的語氣平靜,像是紀錄片裏的旁白,可陳初知道,他已是悲傷到極致。他從椅子上站起,卻突然搖搖晃晃跌坐在地,陳初想要去扶他來不及,隻能看著他手肘狠狠地撞擊在地上,懷中還緊緊地抱著陸淼淼的骨灰盒。

“沒事,淼淼,不要害怕,小叔叔在這裏。”

陳初正準備將他扶起,聽到這麽一句,剛止住的眼淚又猝不及防滴落在地。

像陸淼淼墜落時江麵濺起的花。

陸淼淼墜江的時間是淩晨一點二十七分,屏幕右上方的紅色時間在無數個夜裏一遍遍地在陳初腦海裏重複放映。

誰也不知道陸淼淼為什麽會走到偏僻的江邊,她戴著口罩沿著臨江路走了很遠很遠。畫麵起初隻有她和零星的車輛,而後慢慢地出現了三四個流裏流氣的男人,她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埋頭走路,越走越偏僻。

那幾個混混據說常在這一帶流竄,見陸淼淼獨自一人也不知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當她走到大橋下時,幾人加速越過了她,攔在她麵前,不知道他們與她說了什麽,陸淼淼開始往橋上跑,那幾個混混笑著追了上去。

或許是風大,或許是奔跑間的摩擦,當他們抓住陸淼淼的時候,她的口罩突然掉了下來,而後幾人四散逃開。畫麵上的陸淼淼就這樣從橋上掉了下去,是不小心,還是故意,沒有任何人知道。

她的身體在水麵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而那幾個混混就這樣一走了之,沒有任何人去救她或尋求救援,還是附近居民看見幾人慌慌張張逃竄覺得異常才報了警。起初混混們還死不認賬,最後有人良心發現鬆了口,警察才急忙找救援隊去搜索,可惜為時已晚,一條人命就這樣沒了。

陸淼淼的身體在江裏泡了一天一夜才被打撈上來,據說都泡爛了。她是那麽愛漂亮的人,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夜晚風大,江流湍急,幸好水閘未開,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監控的畫麵最後定格在陸淼淼墜江的那一刻,沒有留下陸淼淼的隻言片語,有人按下暫停鍵,一時間也沒人去打破沉默。陳初不敢回頭去看陸尋的臉,無論是悲傷還是憤怒還是暴戾她都不想看見,她的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克製住自己顫抖的衝動。

許是被畫麵刺激到,陸尋忽然掄起鍵盤往顯示屏扔,轉身不發一言往外走,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監控室的門沒關上,很快有警察衝了進來,正要動手拿人卻被阻止:“讓他去吧。”他已克製得很好,一般人看到這種場景估計早已崩潰。

警察局人來人往,沒有任何一個人攔住他,陳初匆匆地跟在他身後,留下顧玨宇處理後續事務。

陸尋步伐大,走得又快又急,黑色的西裝上布滿了褶皺,也不知幾日沒有換洗。陳初一路小跑才追上他,卻聽到他一聲冷喝:“不要跟著我。”

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夜晚的北風,陳初咬著唇放慢了腳步,與他拉開一段距離,仍舊跟在他後麵。

陸尋是知道的,但他沒有再阻止。他不想她跟著,不想將自己的悲傷狼狽展露在別人麵前,可又唯恐她會離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

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他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廣場喧鬧的人群,走到車水馬龍的環城路,最後來到了江邊的大橋上,陸淼淼墜落的那個位置。

陳初見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漆黑冰冷的鐵欄,一遍又一遍。那一刻,有種恐懼瞬間包裹住她,她飛快地朝他跑去,最後氣喘籲籲地在他麵前停下,許久沒緩過來。

陸尋還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什麽都沒有做。

“你以為我會跳下去嗎?”他忽然抬頭,刺目的燈光裏,陳初看見他滿臉的淚,可能他沒意識到自己哭了,“不會的,陳初,要是我死了,陸淼淼該多傷心。但人死了,估計也不會傷心吧,傷心的是活著的人。”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如果不是我隻顧著工作,沒有關心她,她也不會因為無聊偷偷跑出來,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他用力地將頭往圍欄上撞,“都是我的錯。淼淼,小叔叔錯了,你回來好不好?”

陳初一句話也說不出,她用力地掰開他的手,用身子隔開他與圍欄的距離,將他緊緊地抱在懷中。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男人哭得這麽傷心,他在咆哮,他在顫抖,可陳初一句安慰也說不出。

她咬緊著牙關,克製住胸腔不停咆哮的蠢蠢欲動。

她不能告訴陸尋,那個晚上陸淼淼是和她一起出門的,而她讓淼淼落單了。

她不能告訴陸尋,如果不是她的疏忽,或許陸淼淼不會死。

這一切,她都不能告訴陸尋。

她害怕,他恨她。

所以,她隻能緊緊地抱著他,沉默地,用力地。

[4]

陸淼淼沒有舉行葬禮,陸尋將她與哥嫂合葬在一起。

她喜歡熱鬧,走的時候卻冷冷清清,送她的人隻有陸尋、傅亞斯夫婦、陳初,以及唐信。

還是陸尋忽然對她提起:“她喜歡Aaron,以前我總不讓他們見麵,害怕Aaron會帶壞她。她周二下葬,你讓Aaron來送送她吧。”

短短幾天,陸尋像是老了十歲,也不知道多少天沒有洗澡睡覺,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頭發亦是發油,整個人顯得頹廢蒼老。更讓陳初覺得不可置信的是,他的發頂竟長出了許多白發,夾雜在黑發裏,白得刺目。

“陸尋。”她顫抖著去扒他的頭發,發現並非自己的錯覺,“你有白發了。”

陸尋閉著眼,沒有回答,縮在沙發裏像遲暮的老人。

陳初告知唐信陸淼淼過世的消息時,他有一瞬間的恍惚。這些天他都在外地拍戲,他又是沉默冷清之人,盛娛內部傳得轟轟烈烈熱熱鬧鬧,他竟什麽都不知道,隻是聽經紀人說近來陸總心情不好,他又向來不討喜,讓他小心些,別撞到槍口上。

所以,當陳初說要他去送陸淼淼一程時,他以為她在開玩笑:“這個不好玩,是不是陸淼淼又惡作劇?”

所有人都以為是惡作劇,陳初將手搭在眼睛上,怔怔地道:“我也希望如此。”

“你沒有和我開玩笑?到底是怎麽回事?”

像是一部壓抑悲愴的無聲電影一遍遍在腦海裏回放,明明隻看過一次,陳初卻清楚地記得每一個鏡頭。

“那個晚上陸淼淼讓我陪她出去,原本說好一起去聽演奏會,但她沒去,一個人走了。她不知怎麽一個人遊**到深夜,我手機又沒電,也沒放心上,誰知就出事了……”

“是不是29號晚上?”唐信忽然打斷陳初。

“對,你怎麽知道?”

唐信深吸了一口氣,好久之後才道:“因為那個晚上,她去片場找了我。”

那夜他已連續拍戲將近二十個小時,因為自己的緣故,NG了十幾條,導演的臉色已經不是很好看,和他演對手戲的女演員更是直接拉下臉。他狀態不好,被叫去休息,他睡不著,便拿了台本在休息室看。休息室有鏡子,他在不經意間抬頭發現有人透過鏡子在偷窺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當即就喊了一聲:“你是誰?”卻不料那人拔腿就跑。

唐信想起原先在拍戲,這人似乎也一直在角落裏,當下便追了出去。那是個女孩,跑得並不快,他追到了片場的角落,她垂著頭不說話也不理人,他隻好動手去扯她的口罩。

角落燈光昏暗,她麵上坑坑窪窪的傷疤太過明顯,他沒心理準備,被嚇了一跳,定神一看才發現是陸淼淼:“你怎麽來了?”

她也不說話,隻是用頭發遮住了自己的臉。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我就……”他知道容貌對一個人的重要性,想要解釋,“主要是剛剛燈光太暗,我沒心理準備……”

越解釋越糟糕,陸淼淼不願再聽下去,搶過他手中的口罩就跑。

唐信還想追,卻聽見黃蘇子在叫自己:“Aaron,你跑哪裏去了,導演在找你呢。”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黑暗中。

唐信想想還是不放心,拿出手機給她發了好幾條短信,但陸淼淼一直沒有回複。他顧不上打電話,因為導演已經叫他好幾次了。

起初陸淼淼於他來講,隻是個不太陌生的名字,如果不是因為她是陳初的朋友,或許連她的名字他都不會記住。最開始,唐信是不喜歡她的,甚至有些討厭,因為她是陸尋的侄女,他不喜歡陸尋一臉算計,總覺得全世界都別有企圖的樣子,更不喜歡他對陳初忽冷忽熱的態度。可是,後來的接觸中陸淼淼卻顛覆了他所有的既有印象。她是他最忠實的粉絲,像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永遠充滿活力,永遠雀躍。即便被他拒絕無數次,即便被他冷遇,她沮喪三秒,很快臉上又掛了笑容。後來受了那麽嚴重的傷,她也是獨自承受,不曾抱怨過,也不曾怨恨過,無論是和她發生爭執的他,還是那個服務生。

陳初總是叫她小公主,唐信是認同的,她就像活在華麗城堡裏的公主,應該被庇護,而不應該去麵對人世間的醜陋與邪惡。

可是現在,陳初卻告訴他,她死了。

說不難過不遺憾是假的,如果那夜他攔住了她,如果當時他沒有揭下她的口罩,是不是後麵的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唐信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受。

他以為她於自己隻是一個比陌生人多一點的存在,他以為自己是冷血的,唐見寧丟下他和媽媽姐姐離開,他都不曾落過一滴淚,這會兒眼眶卻濕熱。

失去一個對自己懷著熱愛的人,就像一顆抬頭就能看到的星星突然間隕落,對他並無影響,但心裏還是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

“如果,如果不是我……”

陳初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眶還紅著,聲音嚴厲又難過:“這些話,這件事,你永遠不要和別人提起,要是被陸尋知道,我真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麽事來。而且……而且,你也沒有做錯什麽,換作是別人,那一刻也會是那樣的反應。”

想到陸尋,陳初忽然覺得心口有些疼,像紮進了一根針,每一次呼吸都撕心裂肺。她用手按住了胸口,慢慢地靠著牆滑坐在地上,唐信想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驀地又收回。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在心裏默念著。

陸淼淼走後,陸尋像變了個人一般。

他像是自虐一般,每天都待在公司,基本不回家,連換洗衣服也是顧玨宇送到公司,深夜辦公室仍舊亮著燈。陸尋原本就嚴肅,但偶爾心情好也會和下屬開開玩笑,這事之後卻變得不言苟笑,沉默甚至陰沉,他的情緒不佳,連帶周遭的人都戰戰兢兢,有兩次陳初去盛娛,等他下班的間隙看見下屬在和他匯報工作進度,他坐在轉椅上,低著頭看文件,嘴角緊繃成一條線,隔著玻璃,陳初也能感覺到那個經理的壓力——他的襯衫,後背濕了一片。

那一刻,陳初覺得離他特別遙遠。

盛娛呼風喚雨的高層灰頭土臉地從辦公室出來,陳初垂頭避開去敲門,敲了許多聲也沒有應答。陳初站在半開半合的門後,看見陸尋寂靜地坐在夕陽的餘暉裏,神情有些哀傷。她自作主張地開了門進去,聲響驚動了他,陸尋抬頭見是陳初,沒有說話,兀自埋首文件裏。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就是這樣的相處方式,他的情緒時好時壞,好時就像現在這般沉默相處,壞時不肯讓任何人靠近。在他麵前她也小心翼翼,唯恐觸碰他的傷心處。

“你是不是很久沒有回家了?”

“嗯。”

“多少天沒有睡覺了?”他的臉頰深深地凹陷,眼下是大片的青色,一點不像意氣風發的盛娛陸總,更像是流竄在街頭的癮君子。

“你這樣下去,會死的。”

或許是覺得她聒噪,他“啪”地合上了文件,有些焦躁地抓了抓頭發:“我想這樣嗎?陳初,你知道,我根本睡不著!沒辦法睡著!閉上眼睛,我就聽見她一聲一聲地叫我,我睡不著,也不敢睡!”他的眼睛裏滿是鮮紅的血絲,狼狽的模樣看得她眼眶發熱。

可是她什麽也做不了。

就連她自己,也開始日複一日地做噩夢。

陸尋不回家,最可憐的是他的狗,被關在偌大的公寓裏,別說遛彎,連喂食都沒有。幸好她有陸尋公寓的鑰匙,送走陸淼淼後猛然想起陸甜甜似乎沒人照顧,到了公寓一看,狗已經餓了好幾天,狗糧也吃完了。聽到門聲,飛快地朝她撲來,蹭著她的腳看起來尤為可憐,原本發亮的毛色也黯淡了不少,與街邊的流浪狗沒有啥區別。

原本陳初想將陸甜甜帶回去養,無奈何婧對貓狗毛過敏,陳初隻能每天往公寓跑,給它喂食,帶它下去散步。

這段時間因為陸淼淼的事情,陳初的工作耽擱了不少,有個晚上因為急著改一場戲,陳初一直忙到深夜才想起沒有去給陸甜甜喂食,大半夜匆匆地打了車往公寓趕,遛狗喂食後才發現公寓有些髒,鍾點工也好些時間沒來,她索性挽起袖子收拾起來。

收拾到陸淼淼的房間,她的東西仍舊留著,看著滿屋子的粉紅,她又忍不住眼眶發酸,將她的衣服一件件分門別類放好。

房間隻開了一盞小燈,她又背著光,太過入神沒聽見門的響動,連陸尋回來也不知道。

陸尋喝了酒,已經醉了七八分,看見房間有光有一瞬間的錯覺,就像陸淼淼還在一般。他興高采烈地往房間走,還叫著她的名字,直到那個身影錯愕地回過頭,才將他拉回現實中。

那一瞬間,他幾乎無法抑製自己的怒氣,即便原本就不是她的錯。

“你來幹什麽?誰讓你來的?誰讓你碰她的東西!”他的手指虛指著陳初,“你給我放回去,不準碰她的東西!”

喝醉的人力道大得可怕,陳初被他推搡了幾下後跌倒在地。

陸尋估計也沒想傷她,看著自己的手,好一會沒說話。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悲。

他讓她走,她便聽話地往外走,走到客廳卻被陸甜甜咬住了褲腿,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褲腿從它的牙口中解救出來,手剛放到門把上,便見陸尋踉踉蹌蹌地從房間衝出來,見她還沒走,似乎鬆了一口氣,拉著她的袖子許久沒出聲。

陳初也不動。

似乎過了半個夜晚那麽漫長,陳初才聽見他小聲地,可憐兮兮地示弱:“你不要走,如果連你也走了,我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他顫顫巍巍地將陳初擁在懷裏,可陳初仍舊覺得冷,那種冷意並非身體上的,而是從靈魂裏散發出來,凍得她直打寒戰。

可陳初仍舊不舍得走。

他太可憐了,一個人孤零零的,連狗也因他滿身的酒氣而不願搭理他。

她舍不得將他丟下。

[5]

那日陳初直到淩晨才回到家。

陸尋喝了酒,鬧了一通後終於沉穩地睡著,安頓好一人一狗,她才疲倦地離開陸家。

回到家卻發現客廳亮著燈,何婧在等她。

“你去哪了?”

“朋友那裏。”陳初沒有撒謊,最近發生了太多事,她甚至懶得去與何婧鬥智鬥勇。

“大半夜有什麽朋友?是不是那個姓陸的?我告訴你多少次,不要和他來往。我說的話你都不聽了嗎?是不是不認我這個媽……”何婧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她看見陳初的眼淚。

她就這樣站在自己麵前,沉默地流淚:“媽,你還是我媽媽,可我也想和他在一起。我不想騙你,我就是喜歡他,離不開他。可能你覺得荒謬,但我真的離不開他,特別是在這個時候。他唯一的親人,也是我的朋友陸淼淼,半個月前過世了。”

何婧站在燈光下,她臃腫的麵容帶著焦躁,但很快又變得悲傷。

“世界上最無能為力的事情就是死亡。陳初,我沒法阻止你,也不想再阻止你,你喜歡就去吧,想做就去做吧。隻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受傷了。”說完,她轉身往房間走,她的步伐很慢,微胖的背影讓人感覺溫暖,踏實。

陳初疲倦地將自己扔在沙發上,才睡了兩個小時,便被陸尋的電話喚醒:“陳初,你在哪裏?”

“我在家。”

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才道:“我醒來發現你不在,有些難過。”

他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孩提時光,一會兒看不見人便急躁、焦慮。

“我不會走,除非你趕我。”她小聲地說,心裏有著無盡的悲涼。

陳初依舊每日去給陸甜甜喂食,帶著遛彎,何婧見她總往外跑也沒有出聲反對,隻是冷眼斜睨著她,叮囑一聲早點回家。何婧早就知道陳初與陸尋還保持來往,先前偷偷摸摸將車停在遠處便以為她不會發現,若不是這次陳初的失魂落魄太明顯,何婧還會像從前她陽奉陰違一樣,假裝沒看見。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遇事躲閃,需要人庇護的小女孩,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見地,有自己的夢想和追求,何婧不能再去阻擋,也無法阻擋。

陳初再去陸家,基本就不再進陸淼淼的房間了,那夜她將東西整理好後,又被陸尋醉酒一通亂扯,衣服亂糟糟地堆在衣櫃裏,她站在門口往裏望,滿屋子都寫著人去樓空,物是人非。

有次陸尋回家,恰好見她站在陸淼淼房間門口發呆,大步越過她將門關上,好像這樣所有的悲傷就都阻擋在外,不複存在。

那扇門,此後再沒有打開過。

陸尋依舊沒日沒夜地加班,但偶爾還是會回家,因為許多次他讓老王開車去酒店,兜兜轉轉他卻將車開到這裏來,不願再走,陸尋別無他法,隻能回家。

隻是他依舊睡不著。

他已經失眠很多年了,睡不著是常態,酒精能幫助他,但從前他隻會小酌一杯紅酒,因為陸淼淼知道會數落他:“小叔叔,你又喝酒了,是不是要英年早逝?”現在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酒櫃,隨手拿一瓶酒灌得爛醉,然後孤獨地躺在沙發上。

但有時候這招也不奏效,人是醉的,意識卻還是清醒的。他能感覺陳初來了,對著他歎氣,給他擦洗身體喂了蜂蜜水,又去遛狗,打掃衛生。

過幾天再回家,家裏的酒都不見了。

那夜他有應酬,陪美國來的投資方喝了兩輪,回到家已經是淩晨。

結果發現陳初竟然還沒走,不知是太累還是等他回家,窩成一團睡在沙發上,陸甜甜睡在她腳下,毛茸茸的一團,他忽然覺得心有些軟。

陸尋沒有叫醒她,給她蓋了被子便朝酒櫃走,打開一看,酒不知怎麽都不見了。

他喝了很多,走路都開始打飄,胃一陣陣難受,但陸尋知道,還需要再喝一點,他才能躺下睡著。

他的翻箱倒櫃吵醒了陳初,她睡眼迷蒙地看著他:“在找什麽?”

“我的酒呢?”

“我扔了。”始作俑者沒有一點做錯事的覺悟,說得理直氣壯,“再喝下去我覺得你會死。”

陸尋沒理他,拿了鑰匙就要出門,陳初卻搶先一步擋在了門前:“你要去哪?”

“買酒。”

“你看看你,你都喝了多少了,滿身的酒氣,還要喝酒,陸尋,你是不是要把自己折騰死你才開心。”陳初看著陸尋,忽然就覺得生氣,這些日子來首次對他大吼,聲音帶著尖銳的哭腔,連狗都被吵醒,見兩人對峙開始朝他們吠。

“我不走,我不會讓你走的。”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扒拉著門,他怕太用力傷了她,不用力又出不去,一時間怒氣爭先恐後朝腦袋湧:“陳初,我讓你放開。”

“我不放!陸尋,我不會讓你出去的。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你還是陸尋嗎?你現在就像街邊的流浪漢,根本不是我認識的人!陸淼淼已經死了,你要跟她一起去嗎?這樣顯得你特別偉大是不是?我不是冷血動物,陸淼淼死了,我也很難過,我也很痛苦。不僅僅是你一個人要承受這些,任何一個認識她的人都覺得難受,可我們還能怎樣,逝者如斯,活著的還要好好活著啊!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麽樣子?”

這些天,陳初很少去盛娛,但關於陸尋的消息聽說了不少。他沒日沒夜地工作,他不吃不喝,好幾次深夜在辦公樓還聽到他一聲接一聲地咳嗽。他將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要麽加班要麽應酬,即便有的工作是不用陸總親自出馬的,他仍舊包攬過去。

幾個跟了陸尋多年的老員工擔心他的身體,可誰也不敢讓他休息,他的眼神總是深沉暗淡,像破曉時分灰白的濃霧,看不清一點光亮。

“陸尋,你這樣折騰自己,最難受的是陸淼淼,你要她死了也不安心嗎?”

那隻攥著門把的手驟然垂了下來,像失去了所有力道。

陳初見陸尋慢慢地笑出聲:“你說我現在是什麽樣子?我是什麽樣子?我能有什麽樣子!我的痛苦,遠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父母早逝,我是哥哥嫂子養大的,然後因為我開車不小心,他們死了!陸淼淼是我唯一的親人啊,我唯一的親人!可她出了事,需要我陪的時候,我卻隻顧著工作。如果我有多點時間陪她,如果那天我早一點回家,她就不會因為無聊孤獨一個人跑出去了,就不會出事了!我是凶手啊陳初,我害死了我的哥哥嫂子,又害死了他們的女兒!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

他伸出手給了自己一巴掌,卻被陳初拉住,抬起頭,卻發現眼前的女孩早已淚流滿麵。

“為什麽無論出什麽事,你總把責任包攬在自己身上?這些事情都是意外,誰曾想過會發生?而且陸淼淼也不是小孩子,她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思想。你能一輩子看著她嗎?可以嗎?她發生這樣的事,我也難過也痛苦也自責,因為是我把她帶出去的。但我不會像你這樣傷害自己,傷害身邊的人。如果你一定要覺得她是因為你而死的,那你可以釋懷了,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

這個秘密,陳初原本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可現在,她卻坦白了:“是我。”

“陸淼淼很聽話,你不讓出門,她就乖乖地待在家裏。那天她求我帶她出去玩,我原本想著帶她去聽貝思遠的演奏會,可她忽然不想聽,要一個人走走然後回家。是我不好,我以為她會回家的,就讓她一個人走了!她走之後我還和她聯係了,她告訴我已經安全到家。誰會想到,她會在外麵遊**。如果一定要說是誰害死了她,那個人一定是我,不是你!”

他仰著頭錯愕地看著陳初,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麽?”

“是我,是我帶陸淼淼出門,又留下她一個人。做錯的人是我,要受到折磨,要受到懲罰的人是我,要千刀萬剮的人是我。”

如果知道後來的事,那夜就算是死,我也會留住她。

可是,我沒有。

她以為陸尋會給她一個耳光,再不濟也會對她冷言相向,破口大罵,可是他沒有。

他坐在那裏許久許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最後他說:“你走吧,陳初,我不想再看見你,這輩子都不想。”

這一句絕望的審判,終究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