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們不曾落淚Ⅲ Chapter 1·相逢

時光荏苒,她的心境變了幾遭,他卻還是當初的模樣。

[1]

時值初春。

空氣裏還殘留絲絲涼意,微風吹得等待中的陳初有些犯困。她剛打了個盹,便被一聲巨大的“啪”聲驚醒,嚇得她急忙正襟危坐,發現那個一直坐在她對麵埋頭寫寫畫畫的警察姐姐拿著文件夾正看著她哭笑不得:“我說你這小姑娘心可真大,別的女孩進了警局不是抹眼淚就是哭爹喊娘,你倒好,竟在這裏睡上了。”頓了頓,又說,“趕緊給父母打電話,讓他們來保釋。欸,你是哪個學校的,不然讓學校領導來也成。”

陳初心裏咚咚直打鼓,想著這怎麽成,臉上還裝著平靜:“我打了,沒接。”

事實上,她是打了電話,倒不是打給父母,而是打給唐樂。結果唐樂那破手機竟沒信號,叫她換個手機不肯,看吧看吧,現在自己出事了,連她人都找不到。

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生出一些奢望。

陳初不知怎麽想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貝思遠,像往常每一次出了變故,她總會不自覺撥他的號碼,可這回那邊始終處於無人接聽的狀態。

陳初表麵不動聲色,心下早已慌亂無主,但也知道這電話無論如何不能打給父母,否則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麽事。

想到這裏,她又將陸淼淼翻來覆去罵了一遍,都是這廝害的,若不是陸淼淼,自己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一時間也忘記是自己多管閑事又下手太重才會鬧到警局。

這事還是要從兩個小時前說起。

今夜博陵有一場大型公益演唱會,國內眾多一線明星將助陣,吸引了不少歌迷。陳初的爸爸陳洪恩偶然得到了幾張贈票,位置還不錯,順手就給了陳初,陳初閑著也沒事,便約了唐樂一起去看,結果快到點了才接到唐樂電話說有個同事請假,她臨時被拖去代班,陳初隻好一個人去看演唱會。

距離演唱會開場還有兩個小時,體育館早已被各路粉絲圍得水泄不通。

陳初記得體育館還有個後門,也不知道被封了沒有,索性走去看看。

若是知道後來的事,她一定老老實實走正門。

從正門到後門需要繞大半個體育館,還要經過停車場,陳初便是在那裏遇見陸淼淼的。陸淼淼是她的新晉室友,大三第一學期末才搬到她們寢室來。兩人同寢不過兩月餘,中間還隔了個寒假,卻已經將對方列入各自的黑名單,且時不時需要拉出來畫幾個紅叉再重新塞回去。

陳初打心眼裏煩透了這個喜歡穿粉紅大衣、粉紅連衣裙、粉紅鞋子甚至連指甲都是芭比粉的女孩。她一定有嚴重的公主病,才會將整個寢室都裝扮上粉紅色的蕾絲,又不是小兒麻痹,連個礦泉水瓶都擰不開,就連她養的狗都紮上了令人惡心的粉色水玉波點蝴蝶結,明明是公狗,還要取名叫甜甜。

當然,陸淼淼也看陳初不順眼,覺得陳初人前一套人後一套脾氣還壞得要命,她的狗狗不就是咬壞了陳初的拖鞋嗎,竟然上報了宿管,害得她要與甜甜被迫分開,簡直慘無人道,毫無人性。

一來二去,兩人就彼此恨上了,雖說不至於大打出手,但每每碰頭冷嘲熱諷是一定有的。

所以,當陳初看見陸淼淼在寬敞陰暗的出口與人拉扯的時候,本是打算假裝沒看見的。

那幾個女孩不過十七八歲,穿著統一的T恤,戴了兔子頭箍,還拿著熒光棒,估計也是來看演唱會的。陸淼淼穿著粉色的連衣裙夾雜其中,特別的明顯,她被幾人推搡著,一臉義憤填膺。

隔著一段距離,陳初還聽到她尖銳的嗓音:“難道我有說錯嗎?HT本來就是沒實力,成員醜,唱歌難聽,娘兮兮的。我說錯了嗎?”

HT是時下火熱的四人男團,人氣極高,粉絲基本都是十八歲以下的女生,那幾個圍住陸淼淼的女孩T恤上赫然印著兩個巨大的字母證明她們就是HT的後援會。縱然陳初同意陸淼淼的觀點,但也萬萬不敢在粉絲麵前表露出不屑或鄙夷的情緒。

要知道,狂熱粉絲可是很可怕的。

果然,又有人用力地推了陸淼淼一把,她估摸是沒防備,狠狠跌倒在地。

陳初原本以為這隻是小女孩間的胡鬧,但眼看其中一個女孩已經朝陸淼淼伸出腳,才急忙衝過去扯住對方的衣服:“你們幹什麽?”

許是有人來,女孩們有些怯,原先踹陸淼淼那個看清來人後,又上前一步:“關你什麽事?我們教訓這個嘴巴不幹淨的婊子。”

見陳初來了,陸淼淼先是驚詫,隨後流露出一點委屈,原先還一臉憤慨的人這會說話竟帶了一點哭腔:“我說的有錯嗎?我不就來看一場演唱會,說了一句HT唱歌難聽,你們仗著人多欺負人!你才是那什麽,我不是!”

“叫你別說,你還說,道歉。”

“我為什麽要道歉。HT就是花瓶,粉絲也腦殘。”陸淼淼躲在陳初身後,話還沒說完,臉上忽然挨了個巴掌,領頭的那女孩連熒光棒都扔了,整個人朝陸淼淼撲去。陳初見狀,急忙將她扯開,另外幾人見同伴挨打了,也不管了,衝了過來,有的拉頭發,有的撓爪子。

“夠了,別打了。”

“別打了,聽見沒有。”

陳初原本是來勸架的,想著自己比人大了好幾歲,怎麽也不能那麽衝動,卻不想挨了打,將她扯進了戰場。陸淼淼估計沒和人打過架,隻有挨打的份,陳初這邊護著她,脖子被狠狠撓了一道,火辣辣地疼。當即也沒有客氣,掰開那隻扯著自己頭發的手,反手一推。

混亂間,有個女孩被陳初推倒,頭撞到旁邊的石柱,當即就頭破血流,暈倒在地。

於是,演唱會沒看成,直接進了警察局。而女孩還在醫院躺著,好在沒什麽大礙。

陳初知道自己衝動了,也覺得羞恥,和高中生計較什麽,好了,現在落了個過失傷人,陸淼淼倒沒什麽事,做完筆錄便可回家。平時她和陳初關係不好,這會也知道陳初是為了自己才在這裏,說什麽也不肯回去,一臉糾結說要陪陳初。陳初知道她在這裏也沒什麽用,索性趕她走:“吵死了。走走走,回去,這又不是什麽好地方,你先回去吧你。”被她這麽一說,陸淼淼也不惱,竟然真的閉了嘴,委委屈屈地坐在一邊,時不時瞅她一眼,那情形,仿若陳初是始亂終棄的負心漢。

陳初索性扭過頭,眼不見心不煩,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離開的。

陳初已經做好在警局過夜的準備,卻突然被通知:“有人來保釋你了。”

她坐了太久,加上心裏有事,腦袋混混沌沌,邊走路還邊在想到底是誰來保釋她,沒注意看路,門一推,狠狠地撞到一個硬邦邦的胸膛。

她還沒來得及道歉,那人猛地後退了兩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來。

他這麽一退,陳初便看到站在她身後的陸淼淼。

她說,這是我小叔叔。

[2]

那是陳初第一次見到陸尋。但實際上,她已經無數次聽過他的名字,從陸淼淼的口中。

陸淼淼的電腦、平板、手機和手表都是“小叔叔買的”,那隻紮了蝴蝶結的小金毛是“小叔叔朋友的狗生的”,她的學費、生活費和信用卡賬單是“小叔叔付的”,轉學院轉寢室這些事是“小叔叔辦的”。即便陳初與陸淼淼關係不好,她也知道她有個神通廣大的小叔叔,她曾在腦海中勾勒過“小叔叔”的模樣:地中海,大肚腩,一口煙牙的猥瑣老男人。

她從未想過,她的小叔叔竟是這樣年輕,這樣俊朗的人。

春寒尚未退散,他穿著深灰色的西裝,衣襟敞開,露出內裏的淺色條紋襯衫,手隨意地插在褲袋裏,微微側頭和原先那個女警在說話。陳初望過去,恰好看見原先還對她聲嚴色厲的女警嬌羞地低下了頭。

陸淼淼顯然也看見這一幕,冷哼了一聲:“我小叔叔很帥吧?也不出去打聽打聽多少小明星模特喜歡他,他都不為所動,怎麽可能看上她嘛……”

“他們剛剛沒有為難你吧,要是為難你,我小叔叔說可以告他們,他本來還在加班,一聽我出了事,馬上帶了律師過來。”

陸淼淼的聲音聒噪地在耳邊盤旋,吵得陳初腦袋生疼。

說話間,陸尋已經走到她們麵前:“可以走了。”他依舊插著口袋,語氣淡淡的,好像在說著無關緊要的事,而他也沒有看陳初一眼,好像她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陳初近距離看他,才發現他的皮膚白皙,五官比女孩子還要精致,隻是眼下卻有大片青色,微微抿著唇,看起來不像剛加完班,反倒像剛從被窩裏被挖起,帶著起床氣。

“小叔叔,就是她,她就是我室友陳初。”陸淼淼說到這裏頓了頓,表情有些尷尬,估計是想起以前怎麽在小叔叔麵前編排陳初了,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可她怎麽可能認錯,含糊著道,“這次如果不是她,我……”

“要不是她,你現在就不會在這裏,我也不會在這裏。救人有很多種方法,有的人卻用了最蠢的一種。自作聰明往往會將自己推入絕境。”陸尋突然開聲打斷,聲音並不高,聽起來卻像是嗬責。他的眼睛烏沉沉的,目光沒有落在陳初身上:“愚蠢是會傳染的,淼淼,不要和蠢貨做朋友。”

陳初隻覺得一股無名火自心底升騰而起:“我說陸先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卻不想陸尋又倒退了兩步,避開她因激動而微微前傾的身體,猶如她是洪水猛獸。

陳初尷尬地立在原地,想起原先他也是這樣的動作,後知後覺才明白自己是被嫌棄了。這莫名的敵意讓她惱火,當下她就冷笑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多管閑事,罪有應得:“你們放心,我也不屑與狼心狗肺的人為伍。”說完轉身就走,也不理會陸淼淼還在叫她。

陳初出了警局才發現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打濕一地。

此時夜已深,警局門口空****的,陳初等了十分鍾,頭發衣服都被淋濕也沒看到出租車的蹤跡。她又冷又累,還有些許不知名的焦躁,風夾著雨水撫過皮膚,刺刺地疼,她拿出手機一照,才看見自己脖子上長長的幾道抓痕。

雨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陳初退了幾步到屋簷下,卻聽見陸淼淼的聲音。

“陳初。”

她回過頭,見陸淼淼從一輛黑色的車裏探出頭:“你要回學校對吧?我送你。”

相比慪氣,眼下回學校似乎比較要緊,陳初急忙下了台階朝車跑去,她的手將要觸碰到車門把手時,卻聽到一聲“不順路”,車忽然絕塵而去,濺了她一腳的泥,隱約還聽見陸淼淼不妥協的嚷叫。

陳初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連生氣都沒力氣。用打車軟件加了雙倍的小費,陳初才打到車,才坐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接到母親的電話。

“陳初,你在哪裏?怎麽寢室電話打不通?”何婧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嚴厲,此時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我室友手機壞了,在用寢室電話煲電話粥。”何婧每夜都會給陳初電話,時間不定,大多時候都是打的寢室電話,陳初出門前有先見之明地拔了電話線。雖然演唱會票是陳洪恩給的,但陳初下意識瞞住今晚的行程,因為她知道,何婧知道肯定又會覺得她滿心玩樂,不思進取。

“那你在哪裏?怎麽周圍這麽安靜?”

“寢室太吵,我在休息室練琴。”陳初應對如流。

聽她這麽回答,何婧果然沒有追問,倒是想起一件事:“你有空多練練連頓,先練下弓後練上弓。上周你走得急我都沒來得及和你說,你放弓的時候力道要控製好,壓和挑也要協調……”

每每打電話最後都會變成小提琴教學,陳初學了這麽多年琴,聽得耳朵都生繭了,敷衍道:“好,我知道了。你不是說我運弓不穩嗎?我現在每天拉琴之前都拉半小時空弦,做基礎訓練。”

但何婧並未因她的妥協而放過她,反而道:“都學了這麽多年琴,還是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總犯低級錯誤,上連頓拖音不能伶俐幹淨,連跳弓都拉不好。陳未那會兒……”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何婧的聲音戛然而止,生硬地停頓了。

雨勢漸大,陳初耳畔都是雨水拍打在玻璃上沙沙的聲響,原先的焦躁和不耐煩在這會兒都消散不見,隻留下心頭沉甸甸的痛感。

一時間,雙方都陷入突兀的沉默。

還是陳初先開口打破僵局:“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寢室了。”

“嗯。”沒有更多的寒暄,何婧掛了電話。

即使過去這麽些年,陳未依舊是個不可觸碰的傷疤,是何婧的,也是她的。

陳初半靠在後座上,看著窗外幽暗朦朧的街景,不知怎麽就想起了許多年前的事。

明明是久遠的記憶,她卻記得清晰。

那時不過五歲,她和陳未都在上幼兒園,兩人出生時間不過相差一個小時,性格卻迥異。陳未是男孩子,性格卻內向沉默,而她卻活潑鬧騰,是幼兒園裏的小霸王。她與唐樂時常在幼兒園裏玩泥沙,弄到滿身滿手都髒兮兮,她害怕回家挨罵,隻能求助陳未。兩人身形差不多高,幼兒園又是統一服飾,他便與她換衣服,又拿了牙簽剃掉她指縫裏的汙穢。最後挨罵的當然是陳未,隻是他被罵了也不辯駁,低眉順眼站在角落,何婧時常念叨了幾句,看著他可憐的模樣,便讓他去練琴。

再長大一些,上小學,兩人分配在不同學校,陳未成績優越,自己永遠吊車尾,考試不及格是常有的事,她一把鼻涕一把淚求陳未不要告訴何婧,往常總是直呼其名,有事相求就叫“哥哥”叫得好聽,陳未心腸軟,耐不住她哀求,裝作老氣橫秋訓了她一頓,回頭卻偷偷模仿陳洪恩的簽名。

暑假兩人一起被關在家中練小提琴,何婧勒令兩人相互監督。陳未時常在琴房一待就是一個下午,而陳初熱愛看電視,一部《西遊記》翻來覆去看了無數次仍是喜歡得不行,琴弓提起不過十幾分鍾便偷偷往客廳跑去。陳未盡心盡責將她拎回琴房,幾分鍾後發現妹妹又蹲在電視前,無可奈何之下隻好讓她去看,把音量調得最低,並且總能掐好時間在父母進門前用電風扇冷卻電視機熱度,避免被何婧發覺後連坐。

但一到了檢查功課,陳未便幫不上忙。

同樣是三歲跟著母親學小提琴,一起入門一起上課,陳未八歲便拿到小提琴演奏證書十級證書,陳初卻連幾首入門曲子都拉得磕磕絆絆。陳未是何婧的驕傲,誰都知道何婧有個長得漂亮學習好青出於藍的神童兒子,而陳初卻是不折不扣的朽木,小提琴不行,學習糟糕,連英語也學得一塌糊塗。

每每檢查功課的時候,何婧都要勞心動氣,不怪她更喜愛陳未一些。陳初偶爾也會吃醋,覺得何婧偏心,但陳未是她的軍師,她的同盟軍,若不是他,自己日子也過不了那麽舒坦。

陳初自幼有哥哥庇護,有恃無恐將扮無辜裝可憐一套學得淋漓盡致。何婧一瞪眼,她也不說話,抱著小提琴往角落一站,擴肩挺胸收腹,開始運弓,一遍遍地拉Ave Maria。

Ave Maria是母親第一次演出的曲目,也是父母的定情曲。她學琴好些年,基礎曲子仍舊拉得慘不忍睹,唯獨Ave Maria信手拈來,運弓沉穩,換弓流暢,曲調句句層次分明,連何婧這麽吹毛求疵的人都挑不出毛病。

直到她拉了三四遍,站姿開始走樣,何婧才聲音輕柔地提醒:“頭抬高,眼睛直視前方。”她便知道自己過關了。

這也多虧了陳未,若不是他聲嚴色厲逼迫她練Ave Maria,並以不借作業給她抄相威脅,或許她連這首曲子也學不好。

然而這麽多年過去,陳初拿得出手的,還是隻有這曲Ave Maria。

[3]

作為博陵大學副校長陳洪恩和著名小提琴家何婧的女兒,陳初將紈絝二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早些年何婧關注力不在她身上,見她朽木不可雕倒放鬆對她的要求。這幾年,何婧對陳初的要求反倒越來越高,簡直到了要掌控她一舉一動的地步:每個周末都必須回家;每天必須練琴兩小時;晚上十點鍾必須回到寢室;每天必須背二十個英語單詞;不許做影響學習和練琴的事。

何婧對陳初的要求嚴格到近乎苛刻,縱然不滿,陳初也從不與之爭辯,盡力讓母親滿意和安心,隻是無論她怎麽努力,終究無法達到何婧的要求,隻能將小時候陽奉陰違那一套搬出來,反正早已輕車熟路,遊刃有餘。

偶爾陳洪恩也勸過妻子:“是不是太嚴厲了?別給她太大壓力。”

“她看起來像壓力大的樣子嗎?我這麽嚴厲她都這樣,我要對她放鬆,真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麽鬼樣子。”

陳洪恩想想也是,陳初簡直不像自己與何婧的女兒,平庸、不起眼,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愚笨,這些年的栽培在她身上看不到一點成效,若能夠大器晚成也好,便沒有再幹涉妻子管教。

父母在她身上寄托了多少厚望,陳初不知道,她知道的是,自己現在急需睡眠。

從警局回校的路上,出租車拋了錨,她在雨中等了許久才攔到車回學校,回到寢室洗漱完畢已經過了零點,精神與身體同樣疲倦,連傷口都沒處理,匆匆洗了澡就上床睡覺。或許是想起了陳未,或許是這一夜的奔波,陳初睡得並不踏實,一夜反複醒了好幾次,最後還是電話鈴聲將她從噩夢中喚醒。早前在警察局她給貝思遠打了十多個電話他沒接,回到寢室後她累極了也忘記給他發個短信,導致他看到未接來電嚇了一跳,也顧不上是深夜,急忙給陳初回了電話,說他下午去開會,手機調成了靜音,並沒有聽到電話響。

窗外的雨漸漸收勢,貝思遠的聲音沙沙的,帶著微微的疲倦。原先在雨中的憤怒和委屈在這一刻險些爆發,她想對著電話大吼“你知道不知道我剛剛多狼狽倒黴,可你卻不在我的身邊”。但她知道,就算她說了,貝思遠也不能逆轉時光回到那一刻出現在她麵前。他總是在忙,忙做方案,忙看郵件,忙出差,一切都是工作。所以她說,沒什麽,隻是打不通你電話,有點著急。

“我很快回來。”他在電話裏這樣說,一如既往的溫柔,“照顧好自己,別讓我擔心。”

這一次,陳初沒有克製住:“可是我想你。”

“我很快就回來,很快。”他又重複了一次。

掛了電話,陳初仍舊睡不好。她想念貝思遠,可閉上眼,黑暗中卻晃來晃去都是那張帶著黑眼圈的可惡的臉,陳初暗暗罵了句見鬼,翻來覆去到破曉才沉沉睡去。

還沒來得及做夢,她便被人輕輕地晃醒。

天還未完全亮,寢室一片灰蒙蒙,她剛睜開眼,便看見床沿邊冒出個腦袋,烏溜溜的眼睛正與她對視,她下意識一巴掌拍了過去,清脆的一聲“啪”。

陸淼淼瞪大眼睛看著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而陳初也在看著自己的手,不可置信。

雖然陸淼淼大清早把自己弄醒很可惡,但畢竟打人是自己不對,陳初坐在**,道歉的話卡在喉腔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陳初頭疼得很。

誰曾想往常碰一下都要嚷嚷疼的陸淼淼竟也沒吭聲,與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才不自然道:“我從家裏帶了早餐來,你吃不吃?”陸淼淼與陳初同是博陵本市人,當大家都在吃著食堂路邊攤和外賣時,陸小公主每隔幾天就有司機為她送來家裏廚子做的堪比五星級酒店的豪華大餐,她又大方,時常邀請同學共享。

當然因為陳初與她關係糟糕,像今天這樣的情況從未發生過。

問完之後,見陳初一臉見鬼的表情陸淼淼惱羞成怒了:“別以為我是特意帶給你吃的,是家裏廚子做多了,吃不完。”

陳初看她一臉此地無銀三百兩,第一次覺得,其實陸淼淼也沒有那麽討厭,連帶她穿的粉紅色連衣裙也變得順眼些了。

“你要不要處理一下傷口?我帶了藥。”陸淼淼又別別扭扭加了一句,“會留疤,很醜。”

陳初摸了摸昨夜被撓了幾下的脖子,傷口已經不是那麽疼,再一次謝絕了她。

隻是被她這麽一鬧,又臨近早課時間,室友們也起床了,這覺是別想再睡了。大三的課程排得滿滿的,陳初撐著沉重的腦袋上了四節專業課,走出教室已經頭重腳輕走路打擺,暗罵自己早上裝什麽有骨氣,放著豪華早餐不吃,餓得現在直發暈。

在去食堂的路上,陳初又接到何婧電話:“你以後周末不用上課,跟著我去樂團,我和許老師講了,讓她給你加個位置。”

陳初一聽就崩潰了:“媽,我這水平去星海樂團,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嗎?”

何婧說:“你也知道丟人,為什麽不好好練習?別人的學生都爭氣,我何婧連一個拿得出手的學生都沒有。”

何婧估摸著是在哪裏受了刺激,一生氣就找陳初撒火,她不吭聲聽著何婧說,果然過了一會兒何婧便想清楚了:“算了,你不願意就算了,我也丟不起那個人。”

她說完略為惆悵地掛了電話。

陳初知道,她的怒氣不止因為自己,還因為貝思遠。

陳初和唐樂已好幾天沒見,她的到來讓唐樂很高興,但看到她脖子上的抓痕,笑容立即凝固:“這是怎麽回事?”

陳初摸了摸:“還能怎樣,不是和你說了嗎?”

“你隻是和我說,和幾個HT的粉絲起了衝突,沒告訴我和人打架還被抓成了花貓。”唐樂冷冷瞥了她一眼,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拿了藥與棉簽。

“哎呀,我沒事。”

唐樂也不說話,低頭幫她處理傷口,藥水與皮膚接觸有些刺疼,陳初微微縮了一下脖子。鄰桌是兩個與她們年紀相仿的女孩,見狀交頭接耳,聲音卻一點不小:“啊,原來他有女朋友了啊!”

“肯定是,兩人那麽親密。”後者失望地附和。

陳初哭笑不得,手輕輕搭在唐樂肩膀上:“小樂子,看,又被誤會了,要麽你就從了我吧。啊……疼,我不亂說了,你輕點。”唐樂長得高,又瘦,眼睛狹長深邃,鼻梁直挺,本就是比較英氣的長相,加上她一頭深栗色的利落短發,聲音又低沉沙啞,就像從漫畫和韓劇裏走出來的花樣美男,被誤認成男生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每次陳初與唐樂出去,兩人親密舉動總被誤認為男女朋友。唐樂性格也坦率,不拘小節,有時候被叫“帥哥”也不生氣。她在這咖啡店打了兩個月工,有不少女孩是為她而來,她不刻意去糾正,任著她們誤會,為咖啡店創收。

倒是陳初看不下去,每一次出現都要摔了幾個女孩子的玻璃心,叮叮當當碎成一地。

今日並非節假日,下午的咖啡廳略微冷清,隻有音響裏低回婉轉的小調和輕微的碗碟碰撞聲。兩人認識十多年,對彼此的了解都透徹,陳初每每暴飲暴食,一定是心裏有事。

“你這是……”

唐樂剛開了個頭,就被陳初一聲歎氣打斷:“唉,你不知道,我昨天多倒黴!”正想大吐苦水,又覺得此事說來話長,這會兒她還在上班,還是等她下班後再說好了。

誰會想到還沒下班,又出事了。

[4]

咖啡店采用的是輪班製,分兩班,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下午五點到淩晨一點。

唐樂昨日幫同事頂了個晚班,今日上的是早班,陳初填飽肚子後便占據角落的小位置上網,也不打擾她。其間貝思遠發來了信息,她撒了謊,說自己還在上課。她發信息的時候唐樂剛好過來給她續咖啡,隻看了一眼就別開:“你又逃課?”

“去了我也聽不懂,何必要浪費時間。”陳初也不明白,她們好好的戲劇文學專業,為什麽要上高等數學這種考驗智商的課程。

唐樂對她的反應毫不訝異,隨手幫她加了奶和糖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眼看就要下班了,窗外卻又下起雨來。

春雨細膩纏綿,陳初正準備收拾東西買單便聽見有人推門而入,力道很大,撞得掛在門上的玻璃飾品叮咚亂響。

進來的是兩個三大五粗的男人,皆穿黑衣,其中一人袖子擼到肘關節,露出一道長長的猙獰的疤。陳初隻看了一眼,便暗道不好,她正想發信息給唐樂,她已經從更衣室換好了衣服,背著包出來了,看見這兩人,麵色也一變。

果然,刀疤男直接越過服務生,走向唐樂:“我說,你真會躲,哥哥我們找了好幾天也沒有找到你,這個月的利息可該還了吧?”

唐樂並不想將麻煩帶到工作的地方來:“有事我們出去說吧。”

“出去說什麽?喲,你怕你同事知道呀,怕你就趕緊還錢。”見唐樂冷下臉,刀疤男更囂張了,使了使眼色,另一個男人隨手一掃,吧台上整齊擺放的玻璃杯伴隨著幾聲驚呼落了地麵。

好在玻璃沒有濺到人,隻是碎得一地狼藉。

“你們幹什麽?”

“為什麽砸東西,我們報警。”

男人這一番動作已經引起了小**,咖啡廳僅有的幾個顧客都站了出來。

兩個男人的配合極其默契,一個堵住了吧台,一個砸東西。唐樂被刀疤男扼住了手腕,同事大多都是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唯一一個男生也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唯恐殃及池魚,畢竟隻是打工的,而且事情也並非因自己而起。

陳初看不下去,想去製止,剛走近卻被唐樂拉住:“不要過去。”

“難道看著他們砸嗎?”陳初不解。

陳初被唐樂禁錮住,客人們一哄而散,服務生們大多都躲在廚房門口看著。

隻是兩三分鍾時間,吧台已是狼藉不堪。

有人偷偷報了警,但兩人砸完東西後警告性地對唐樂伸出手指點了點,隨後溜之大吉,看樣子並不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配合默契,熟練有加。

待到警察來已經人走茶涼。

工作當然是保不住了。

老板知道唐樂的情況,她平時做事踏實勤快,雖然自己打心眼喜歡這個女孩,卻萬萬不敢再用她,誰知道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幾次,便讓她結了工資不用再來上班。唐樂知道自己添了麻煩,砸碎的東西可是一筆不小的錢,工資怎麽好意思再拿,把信封塞回給老板,對他深深鞠了個躬,背著包和陳初離開了咖啡廳。

但陳初仍在憤憤不平:“如果剛剛他們都站起來阻攔,肯定不會有這麽大損失……一個大男人縮在龜殼裏,算什麽男人……”

唐樂搖搖頭:“算了。”

“這麽多人,沒有一個人來幫你,你剛剛拉著我幹嗎,怕他們做什麽!”陳初仍在絮絮叨叨,“算什麽同事……”

這樣的事情並不是第一次發生。

起初唐樂也覺得怒不可遏,平時友好親密的人在她遇到麻煩的時候都躲得遠遠的,可現在她明白,躲避是情理,幫忙是情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

處境越是艱難,此時給予的溫暖越是顯得彌足珍貴。

唐樂並沒有打斷陳初的碎碎念,她寧願陳初為同事的冷漠和自私而憤怒、不平,也不願陳初和自己一樣麻木、漠然。

陳初見唐樂沉默平靜,自己倒是替她難受:“這份工作好不容易撐過兩個月,現在又沒了。”

天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路燈的光在雨夜顯得晦澀陰暗,兩人沒有打傘,唐樂的頭發被雨霧打濕,一縷一縷貼著頭皮,有種頹廢狼狽的美感。

陳初突然記起從前的唐樂是長發的,喜歡穿白色的公主裙,卻怎麽也想不起,那個時候她是什麽模樣。

陳初認識唐樂的時候,隻有三歲。

她也覺得奇怪,自己怎麽會記得那麽久遠的事情,可那些記憶卻在她腦海裏深刻地存活著。

比如她剛學會走路,何婧就拿了和她差不多高的小提琴給她學,因為年紀小姿勢不正確,導致現在有輕微的歪脖症;比如陳未從第一天學琴開始,每天練習結束後都會拿一塊小抹布,一點點地擦拭自己的小提琴;比如上幼兒園的時候,老師因為她父母的關係會對她特別些,給她的點心總是比別人多一份;比如她因為調皮偷偷去攀爬幼兒園的欄杆摔下來,是唐樂半抱著將她帶到醫務室交給老師。

那個時候,唐樂就已經很高了,雖然穿著公主裙梳著羊角辮,臉上卻沒什麽表情,沉默地看著她哭,不耐煩地用手捂住她的嘴:“別哭了,吵死了。”

陳未哄了十分鍾,老師也束手無策,唐樂皺眉一捂嘴,她竟真的不哭了,開始打嗝——被嚇的。

友誼或許便是從那時候奠定的。

後來上小學,兩人又恰好在同一個班級,陳初便自告奮勇申請和她一起坐。老師原先是不同意的,最後還是她回了家在母親麵前哼哼唧唧了許多天,何婧才給老師打了電話:“我們家陳初成績差一些,和唐樂坐在一起,看看能不能互幫互助提高成績。”唐樂沒有異議,或者說無所謂,老師也就賣了個人情。

可惜即便和年級前五坐在一起陳初也沒有考上市實驗中學,又是何婧花了一大筆錢才把她弄到唐樂的學校。

那時唐樂家還未落敗,父親唐見寧是博陵知名企業家,超市起家,房地產發跡,唐樂每日都有司機接送。陳初家庭條件在同學裏算是不錯,可比起唐樂,還是差了一截,至少沒有專車接送,是父親上下班時捎帶上她。那時陳洪恩還不是陳校長,隻是陳教授,還要給學生上課,路途又遠,有時下班路燈都亮了,大多時候陳初是一個人在教室等他下班。再後來,唐樂便將她捎上,讓司機繞大半個城市將陳初送回家後再回家。

許是家裏太壓抑,陳初和唐樂在一起時話會特別多,而唐樂大多時候都是聽著,任她一個人講個不停。再後來,上高一吧,有一天唐樂突然對她說:“明天可能沒有車接送我們上下課了。”

“那沒事,我們一起坐地鐵回去好了。”

那個時候陳初並不知道唐氏已破產,唐見寧也丟下妻子與兩個孩子一走了之,給他們留下大堆法院傳票和滿身的債務。直到有一天何婧神秘兮兮將她拉到房間問她還有沒有和唐樂來往她才知道,原來唐樂家已經破產,他們從原來的私人別墅搬到了安置小區。唐樂媽媽,那個總是對她笑盈盈的唐樂媽媽去了五星級酒店當清潔工。

而唐樂,依舊是每天幹幹淨淨去上學,唯一的變化是,她把頭發剪短了。

一米七五的個子,瘦削的身材,加上一頭短發,她看起來就像一個帥氣的大男生。

事實上,她也像男生一樣承擔了家庭的責任。

高三那年,在所有人都在埋頭苦讀拚命衝刺大學的時候,唐樂輟學了,以全年級第五,保送博陵大學的成績。

那年,唐樂還不到十八歲。

而她一定想不到,三年之後,她的弟弟唐信也在臨近高考的時候,突然宣布不再上學。

[5]

此時,陳初身處安置房狹隘陰暗的樓道裏,地麵是春天留給博陵的濕漉與泥濘。

一如她此時的心情。

防盜門大敞,爭吵聲此起彼伏,最後以唐樂一個巴掌甩在比她高一個頭的弟弟臉上而宣告結束。

唐樂坐在沙發上,屋裏隻開了一盞陰暗的燈,瘦削的身體在地麵形成一個單薄的影子。她低著頭,把臉埋在自己的手掌裏,陳初清楚地聽見她的哭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下樓的時候,陳初這樣想,“為了她的弟弟。”

她又在這一刻想起了陳未,若他現在在此,不知道是否會像唐樂一樣為了弟弟的不爭氣而大動幹戈。想來是不會的,他那樣冷靜淡漠的性格,說話都是輕聲細語,怎麽可能會發脾氣呢?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摸黑下樓去找唐信,因為走得急,在出樓道的時候,一腳踩到了不知誰扔在路邊的黑色垃圾袋,好不容易穩住沒有滑倒,卻踩了一腳的垃圾。

“真是糟糕透了。”

當那個幹癟的籃球第三次從籃筐跳出來時,整整一個小時沒出聲的唐信才終於開了口。

從前那個圓臉的小男孩已經長成挺拔的大男生,眉眼與唐樂相似,相比唐樂的英氣,唐信的輪廓更硬朗一些,一米八五的身高矗立在陳初麵前,擋住了路燈所有的光。

陳初正準備開口,卻被他打斷:“你不用勸我,我不會去上學的。”

“你不去上學,你要去做什麽?”他在陳初麵前,永遠是那個小男孩,“你才十七歲,六月份馬上要高考……”

唐信出聲反駁:“我下個月十八歲了。”

“哦,十八歲了,那你告訴我你不上學你要做什麽?難道相信那些在路上把你攔住的騙子,說你身材好長得好我帶你拍廣告……”

“我不是小女生,不會吃虧的。再者,他們真的沒有騙我,我已經拿到收益。不管以後如何,我都想試一試。總不能看著我姐和我媽那麽辛苦,而我一個人躲在學校裏念書。”他狠狠地將手中的籃球扔了出去,“啪”一聲濺起了無數水花。

“我覺得自己真沒用!姐姐以為什麽都不說我就不知道嗎?那些人來家裏找了多少次了?她的工作是不是又沒有了?我真的覺得自己沒用極了,明明我才是男生,卻讓姐姐一個人承受這麽多……我什麽都不會,找工作別人也覺得我年紀小,隻有這條路可以走,怎麽都得試一試。”

“如果是死路呢?”

“不往前走,怎麽知道前麵有沒有路?”唐信微微垂著頭,聲音有點低,瘦削的側臉忽然讓陳初想起了樓上的唐樂。

陳初得知唐家出事後,她先是震驚,隨即是憤怒,怒氣衝衝地在放學的時候攔住了唐樂:“為什麽你家裏出了那麽大的事,卻不告訴我?”得到的回答是:“告訴你又怎樣,不過多一個人煩惱而已,你有幾千萬幫我們還債嗎?”

是的,她當時不過是一名高中生,就算家裏條件比班上大半同學要好,何婧給的零用錢不少,但又能幫上什麽忙。第二天她偷偷摸摸拿著自己的小提琴去賣了,那是何婧去德國演出時偶然購得的斯特拉迪瓦裏小提琴。熱愛小提琴的人沒有一個不認識斯特拉迪瓦裏,多少人尋尋覓覓耗費金錢、時間隻為一睹其風采,貝思遠偶爾借用她的琴都要洗淨手細細地擦幹才觸碰,雖然陳初不熱愛小提琴,但那把琴對她來講比什麽都重要,因為那是陳未的。

她卻為了唐樂,瞞著何婧賤賣了小提琴,偷偷摸摸把錢拿給了唐樂,卻得到一頓大罵。

第二天,唐樂將小提琴又送了回來,陳初一問才知道,她買回的價格遠比自己賣出的要貴,差價是她賣掉父親曾經送她的手表才補上的。

時隔三年,她又一次被這股壞情緒擊中。

在這個諸事不順的春天裏,唯一的好事是:貝思遠回來了。

自貝思遠畢業之後,兩人再也不能像在學校一樣每天朝夕相對,也不能偶爾不想上課想念他便逃課照著他的課程表去教室找他。兩人見麵的時間隻剩下了周末,且是在貝思遠不加班、不出差的前提下。

貝思遠回來的那天,久違的太陽終於在博陵出現。

遺憾的是那天並不是周末,還有滿滿的專業課,且是最恨人逃課的滅絕師太的課,陳初隻好在課堂上因“胃痛”而在老師關切的目光中“回寢室休息”。

當然,她並沒有回寢室。

陳初打了車直奔貝思遠租在公司附近的公寓。

貝思遠畢業最初,陳初也時常到這裏來。買自己喜歡的家居,將這小小的空間裝飾得溫馨,像學校的女生一樣周末給男友打掃衛生買菜做飯洗衣服,但這並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一是學校離公寓太遠,來回往往要耗費兩個小時的時間,二是貝思遠比她還要幹淨,這裏永遠幹幹淨淨,有條不紊,沒有所謂髒衣服髒襪子亂丟,廚房碗碟成堆的現象,像他的人一樣幹淨美好,完全沒有她發揮的餘地。

貝思遠公寓的鑰匙陳初係了一個卡通的粉色小熊鑰匙扣,貝思遠也有一個,不過是藍色的。她用它開了門,進屋後有些興奮:貝思遠出差十天,屋子裏終於有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陳初覺得自己就像童話裏的田螺姑娘。

拖地板、擦桌子、抹玻璃,又將床單被套一股腦塞進了洗衣機,洗被單的間隙,陳初開了電視,但下午隻有不知道重播了幾遍的家長裏短連續劇和慷慨激昂的購物節目,在一聲接一聲的“隻要399,隻要399”的淒厲呐喊中,她靠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太陽已經落了山,夕陽的餘暉給這小小的公寓鍍上橘色的光芒,柔軟得像一個懷抱。陳初還未完全清醒,就聽到大門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嗒”聲。

她就這樣帶著一頭亂發和輕微的起床氣迎上了十天未見的貝思遠驚訝的雙眸。

“你怎麽來了?給我打電話了嗎?”

他站在玄關,整個人站得筆直,外套拿在手上,白襯衫最上麵的兩個扣子已解開,看起來淩亂也疲倦。

陳初看著貝思遠精致的眉眼,忽然記起,這是他們認識的第八年。

時光荏苒,她的心境變了幾遭,他卻還是當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