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夢蛇緣

我從小是跟你一起長大的,你才是我的同類,他不是!要我看著你受苦,與殺了這個人相比,我寧可殺一千個一萬個!

第一個故事講完,景止望向素時的眼睛。她眼中那抹光亮微微弱了下去,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兩彎秋水。

她比前一日更習慣他的氣韻了。隻需再幾天時間,他就可以安心離開。

景止覺得有些高興,卻不知道為什麽,微微咬了下豐潤的下唇。

“我明天再來,講第二個故事。”

素時以為經過第一日,人們聽了一個不愛聽的關於好妖的故事,隻怕不會再來了。誰知翌日景止姍姍來遲時,茶攤裏已經人滿為患。眾人表示:“反正是假的……”“我自己把妖改成仙……”“我就是純粹來看美男子的……”

素時默然……

這一次來聽故事的人更多了,鋪子裏的舊板凳眼看不夠用,魚丸跑去當鋪裏拖了幾張凳子出來。他那七十多歲的太奶奶竟也來了,顫顫巍巍地拄著根拐杖,坐到了餘掌櫃特地在茶攤安置好的紅木圈椅裏。

要說起來,這位老太太和素時是有些齟齬的。老太太據說曾得過仙家恩惠,所以最是崇尚仙家、鄙薄妖類,將蒲爺爺這類人視作人中的“敗類”。

茶攤最開始沒什麽生意,後來來客陸陸續續多了起來,素時便與同一條街的、為人和氣的餘掌櫃商量將一些物件放在他處。這老太太聽聞後,從後院跑到當鋪大堂,當著不少客人的麵對自己的孫子餘掌櫃“提點”:“隔壁劉員外生意做大了,就往屋裏抬些個年輕的女子,你可別讓宛娘傷心!”

那一刻人們看自己的眼神,素時到現在還記得。那時她才幾歲?十二?

十三?不過是個黃毛丫頭。眼淚就在眼眶裏,卻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她拚著一口氣,抬頭挺胸地走出了當鋪。當事人如此坦然,那流言自然也沒有流傳多久。

餘掌櫃是個好人,心裏十分過意不去,就私下同意素時免費把東西放在自己當鋪。素時想這大概就是爺爺所說的“禍兮福之所倚”。後來王桂花偷偷告訴她,這位老太太是個事兒精。別家家境貧寒,老太太們都在一門心思考慮如何提高全家生活水平;這一位家中富裕,就日日盤算有沒有刁民來破壞餘家安定團結,倆字——閑的。

再後來,大概是餘掌櫃勸了什麽,老太太沒再主動找她麻煩。可魚丸與她相識之後便天天纏著她,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麽“勾搭老爺不成,轉臉**少爺”之類的戲碼,總之一看到她,臉就拉得長長的。素時並不計較——她忙著沏茶擺攤,可沒有工夫理會。

今天餘家老太太“蒞臨”,臉色自然還是好不到哪裏去。素時泡了茶過來,老太太看了一眼杯子,冷颼颼地說道:“也不知是什麽茶葉什麽水,泡出來幹淨不幹淨。”

說茶攤的茶不幹淨,是相當嚴重的指控。魚丸比素時先一步變了臉色:“太奶奶……”

素時輕拉了一下魚丸的衣角。餘家老太太畢竟是他的長輩,她不希望這孩子難做。可這一幕落在餘老太太眼中卻是另一層意味——好啊,對少爺動手動腳,這可不是抓了個現行?她盛怒之下一隻手抄起那茶杯,就要將尚熱的茶水向素時臉上潑去。

一隻手突然橫裏伸來,姿態極其優雅地將那杯茶奪了過去。白皙得晃眼的手一揚,茶水已被一飲而盡,景止輕輕抿著嫣紅的唇回味了一下,向素時露出一個傾國傾城的笑容:“好香。”

素時怔怔地看著他,所有人都怔怔地看著他。那笑容那麽美,那麽絕色無雙,隻有一個人覺得刺眼。

餘老太太霍地站起,滿臉鐵青:“好啊,蒲家丫頭好本事,這男人是一個又一個……”魚丸已經要哭了。景止的笑容也頓時消失,眉頭一皺,手一掐訣,又是一個障眼法。他看向素時問道:“要不要……”

素時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搖了搖頭。

景止不解:“為什麽?”

她認真答道:“人在傷害別人的時候,自己也不會好受到哪裏去。再說,街坊鄰居們都已經知道我和她之間誰是誰非,她這些話傷不到我,隻能傷到她自己而已。”

是這樣嗎?景止一怔。

這是講道理?可他見過的人中,幾乎沒人這樣講道理。這是豁達?可女孩子明明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笑意盈盈,目光平和……長長的睫毛抖了一下,他抿了抿嘴唇。

素時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再說了,她今天這樣走了,聽不到你的故事才是最最虧的呢。”

景止眨了眨眼睛,嘀咕了一句:“做人原來……”

“怎麽?”素時沒有聽清。

景止搖搖頭,手指一捏又掐了一個訣,障眼法已然解除。

餘老太太站起身來,喝著魚丸要他跟自己回去。魚丸“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賴在地上撲騰。餘老太太終究心疼重孫,氣呼呼地領著孫媳婦宛娘大步向自家當鋪走去。王桂花看著她的背影,提高音量說了聲:“蒲家妹子,今兒個我話撂在這兒了,這位俊俏小哥不管講什麽,我們都不告訴那餘家老太!她求也沒用,誰也不講給她聽,任她心癢難耐!”

素時“噗”的一聲笑了,點頭說:“哎!約好了哦!”

大概是餘老太太做人實在太失敗,眾女子一片歡笑應和,茶攤裏的氛圍居然頭一次熱絡起來。

景止沒有說話,默默思索著。不要眼看著討厭的人倒黴,隻願意進行這種不痛不癢的小小“報複”嗎……他望向素時,輕輕眨了幾下眼睛。

素時回過頭,撞上他的目光,臉上頓時泛起紅暈。她低聲說:“你坐,我再去泡一壺茶來。”

景止點點頭:“好。那我今日再講一個故事……”

在極西極西的地方,有一座很大的城鎮,這城叫作“鄭城”。相傳鄭家的老祖宗逃難來到這裏,一點一點開墾土地,休養繁衍,數百年後,形成了這座蔚然可觀的繁華城鎮。

自然,這城中首富與人們公認的權威者,便是鄭家的嫡係後人。天高皇帝遠,這鄭家家主就是鄭城的王。就連鄭家一個小小的旁支,也是平頭百姓必須要巴結的對象。

若說富庶的鄭城是一片光明,那光明背後必定也有黑暗。城西有一大片鎮郊荒野,那裏不但有野獸出沒,還有不少荒涼的墳塋,每到夜晚,極其瘮人。哪家要是有孩子調皮搗蛋,這家的父母一說“送你去荒野”,那孩子必定是會嚇得噤聲的。

這一天夜裏,月黑風高,一隻漆黑的烏鴉在枝頭哇哇地怪叫著。荒地之中,走過一行人來。這打頭的一個,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女郎,麵容妖冶,走路的姿態十分婀娜風流。她身後跟著的四個女孩子,一個比一個瞧著年紀更小,最後一個不過三歲,走得很慢,腳步還有些蹣跚。這麽一個入了夜連男人都不敢來的地方,竟有一群女子走過,那畫麵真是怪異。

“大姐,小妹走不動了。”行四的女孩子回頭看了看最小的那一個,出聲提醒道。

“喲,小妹走不動了是嗎?那就爬呀。”那妖豔的大姐似乎覺得自己說了什麽好笑的話,咯咯地笑出聲來,在夜涼如水的靜夜裏傳了很遠。

最小的小妹沒有吭聲,緊閉著小小的嘴巴,努力邁動雙腿,跟上前麵人的步子。

突然,不遠處隱隱傳來嬰孩的啼哭之聲。大姐嫣紅的舌尖在唇上舔了舔,嬌聲道:“喲,這是什麽聲音?”

她向出聲的地方走去,不久便看到草叢中有一個繈褓中的嬰兒。嬰兒白白胖胖的,是個男娃娃。大姐眼睛一亮,正想要彎腰抱起嬰兒,一個小小的身影突然撲在了那嬰兒身上。

她一驚:“小妹,你做什麽?”

那個三歲的女孩子不說話,隻嚴嚴實實地擋住那小小的嬰孩,一雙琉璃般澄澈幹淨的眼睛牢牢地望著大姐。

“喲,怎麽,你怕姐姐吃了他呀?”女郎又咯咯地笑起來,“別怕,姐姐不吃人的,我們帶回去養著可好?”

女孩子咬了咬唇,不答話。最後是她三姐走過來,將那個孩子抱起。

三姐說:“小妹,走,我們快回去吧。”

朗朗乾坤之下,說故事的人又豐神俊朗,饒是如此,這樣的一個故事還是聽得茶攤裏的人身上泛起涼意。

妖怪啊,這些人定然是妖怪。就說嘛,妖怪哪有好的……王桂花素日潑辣,看到有好顏色的小哥定是要動手動腳的。此刻聽得心中打了個寒戰,她便想裝作畏懼向景止身邊靠過去。誰知被這男子一雙漆黑如點墨的眸子看了一眼,她竟被震得心中一顫,再也不敢動彈半分。

正不知該如何收場呢,王桂花便見素時端了一碗茶放到自己麵前。少女眼中閃著光芒,仿佛她看清了一切,又仿佛無知無覺。王桂花咽了口口水,心中也慢慢通透了一些。

說起來,她也算是看著素時長大的。素時與自己有什麽不同呢,不過是更年輕美麗一些、更聰慧善良一些。她與任何一個女子一樣,根本無法留住眼前這個不似凡俗中人的絕色男子,甚至連親近一些都不可能。她也注定是要傷心的。對於心性動搖的人——比如自己,早晚會忘掉這麽一個人,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

可素時這樣從來沒嚐過情愛滋味、偏偏心性堅韌的人,大概一生都要陷入“求而不得”了。

王桂花此刻突然惱恨起來,恨自己怎麽不是妖,好沒有這些俗世的煩惱。她下了決心,今日待景止走後,定要跟素時好好說道說道。這種兒女情長,指望蒲老頭,那真是寡婦死了兒子——沒指望了。

卻說自那日荒郊拾了嬰孩,轉眼十五年過去,這一日是鄭城的廟會。不少善男信女在這天都會到城內香火最旺的星雲觀上香祈福,因此觀內人頭攢動、極為熱鬧。觀中的角落,一個老道士耷拉著腦袋正睡覺呢,突聞前方吆五喝六的聲響,勉強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老道士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隊家丁正在驅散主道上的人群,隨後一個身材高大、衣著富態的美髯公大步走來,年三十許,正是鄭家這一代的家主鄭官人。

兩側的人群之中,不乏竊竊私語者。要知道鄭城天高皇帝遠,這位鄭官人可稱得上是個土皇帝了。在尋常百姓心中,這樣的人哪有什麽煩惱呢?何須上香?

老道士突然站起身來,迎著鄭官人走了上去。家丁中立刻有人來攔,老道士卻隻說了五個字,鄭官人立刻渾身一震,喝退了家丁,恭恭敬敬地跟隨老道士到了觀中的廂房。

那五個字是——“為子嗣而來”。

原來這鄭官人數十年來膝下無子,雖然有一妻幾妾卻無所出。最近有些力不從心,他請了遊醫才曉得自己身體虧空了,隻怕日後想要子嗣更加艱難。別說他身為鄭家直係了,就是尋常人家,這斷子絕孫都是十分可怕的事情啊!

那老道士閉著眼睛掐指算了半天,直到鄭官人遞了一封厚厚的銀兩過來,才緩緩地說:“你命中本該有一子。”

鄭官人渾身一震:“那是個孽畜!”

老道士微微睜開眼睛:“怎麽說?”

“春娘……”鄭官人吐出這個名字時,目光有些渙散,仿佛看到了那嬌豔如花的年輕女子在對他微笑。那個時候他們關係很好,紅袖添香、畫眉情深……他咬了咬牙:“春娘一將那畜生生下來,它便渾身是毛,還長著條尾巴。算命之人說,那是我前一日溺死的貓兒托生成的妖怪,是來索命的!”鄭官人雙手握拳,臉色漲紅。

“冤孽……”老道士歎息一聲,“附耳過來,你今日……”

那天晚上,鄭家正室夫人正在酣睡,突聞門外傳來一聲野貓的嘶叫,極其慘烈瘮人。她立刻從夢中驚醒。陪嫁丫頭被喊進房內,她拍著鄭夫人的背,連聲勸道:“夫人莫怕,不過是一隻貓。”

“怎麽會有貓?”鄭夫人的聲音有些顫抖,“那一年之後……咱們府不是已經禁了所有的貓了嗎?你是不是沒幫我盯著?啊?!”

“夫人……”陪嫁丫頭小心地勸道,“我明天就去……”

“現在!現在就去!”窗外又是一聲淒慘的貓叫,鄭夫人頓時歇斯底裏地喊道,“去看看!去殺了那畜生!別讓它……別讓它來找我尋仇!”

“仇?什麽仇!”“砰”的一聲房門打開,鄭官人暴跳如雷地大步衝進來,大手一揚。那鄭氏的陪嫁丫頭還來不及叫一聲,就被兩個魁梧的家丁架了出去。

鄭夫人嚇得麵色蒼白如紙,從**爬了下來。她心裏七上八下,連忙尋著理由解釋:“我……我弄死過一隻貓……怕……”

“弄死過一隻貓?”鄭官人冷冷地看著她。過了片刻,家丁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鄭夫人隻聽見“招了”二字,“撲通”一聲坐在地上。

那一夜,鄭城點亮了無數火把。鄭家全家出動,趕往鎮郊荒野,去尋找一個孩子。一個妾室所生卻被主母構陷成妖怪的孩子——鄭大官人唯一的兒子。

荒野之中,大隊的鄭家人馬漸漸分散。一個不過二十出頭的青年家丁不大識得路,走著走著就迷失了方向,也不見了其他人的蹤跡。夜梟的鳴叫聲與腳邊隨時會突然出現的孤墳,讓這個叫阿大的家丁心中無比恐懼。

他舉著火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直到夜深,突然看到麵前有一座荒山,山上竟有燈火。有人!阿大心中狂喜,快步爬上了山頭,竟發現山上有一座別院。別院裏有六七間高大房屋,前院栽柳,院旁還有一個大大的池塘。夜色中,池水波光粼粼,紡織娘的叫聲輕輕的,仿佛人間仙境一般。

阿大驚得整個人都呆住了。這鎮郊荒野,竟別有洞天。

他一步步走到主院的門前,敲響了院門。靜等了片刻,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張臉出現在門後。

阿大的眼睛都瞪直了。這竟然是個十八九歲的美貌少女!

少女柳葉眉、丹鳳眼,唇紅齒白,嬌豔如花。鄭官人的十幾房小妾,阿大基本都見過,可哪個也比不上眼前這個小美人。阿大的神誌都飛到了九霄雲外,全然沒聽到那少女的低聲催促:“你這蠢人,還不快走!趕緊離開這裏!”

“喲,小妹,是誰來啦?”一聲柔媚入骨的女聲傳來,那少女臉色一變,用力推了阿大一把,立刻轉身將門合上。阿大茫然了兩秒,看看四周,隻覺自己實在無處可去。又想到那少女的絕色與女聲的柔媚,他心怦怦直跳,壯著膽子又敲了一下門。

這一次,他等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那門才緩緩打開了。門後不是剛才的少女,而是另一個妖豔女郎。她年紀也不過二十多,眉眼精致,身姿嫋娜。她一說話,阿大便醒悟過來這是剛才開口問“是誰來啦”的女郎。

“喲,你是誰?”

“我是鄭家家丁,叫阿大,因要尋人,誤入此間。”阿大不敢看女郎那灼灼的眼神,低下頭來,“這位小娘子,可否容許我尋個地方休息一晚……”

那女郎伸出殷紅的舌頭,在唇上舔了一下,嘻嘻笑道:“好呀。”

阿大訥訥地道:“多……多謝娘子,請問您如何稱呼?”

“我姓佘,喚我佘大姐好了。”

在女郎的示意下,阿大走進院內,院門緩緩合上。雲破月來,清冷的光投射過來,在地上拉出一道極長極長的陰影,像一條細長的尾巴。

“哦對了,”阿大轉頭,“佘大姐,我不認得出去的路,不過明日應當有我的夥伴來尋我。”

“哦哦……”佘大姐似乎縮了一下手,“夥伴啊,多嗎?”

阿大盤算了一下:“總有四五人吧。”

佘大姐眼睛一亮,將手背到了背後。

阿大進了客房,關上門,摸了摸自己後背,已然被冷汗打濕。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他回想起了剛才自己餘光看到的那道長長的影子,還有佘大姐那雙眼睛,那雙一眨都不眨的眼睛……

他的腦海裏掠過一個字眼——蛇。

阿大在入鄭府前,曾跟著城內有名的廖師傅做過捕蛇人,極為了解蛇的習性。因此隻是略略一想,他就想到了“蛇妖”身上。剛才電光石火的一瞬,他估摸著自己已經快成為佘大姐口中的美食了,於是下意識地說出有人要來尋自己的話。佘大姐果然沒有動他,要麽是怕人來,要麽……是等人來……阿大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顫抖著靠近窗戶向外望去,卻見一張臉出現在窗戶外。他嚇了一跳,幾乎叫出聲來,那人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正是開始不讓他進門的少女。

“蠢人,誰讓你不聽我的話速速離開!”少女嘟著紅唇,氣鼓鼓地說。

阿大知這少女是好人,眼下自己的性命隻怕都係在她身上了,趕緊苦著臉連連作揖哀求。少女哼了一聲,折身離開。就在阿大以為她是惱了不管自己了的時候,背後牆角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扭頭看去,見柴草一點點被撥開,露出一個狗洞,那少女的聲音傳來:“喂,門上鎖了,你爬出來吧!”

阿大也顧不得難看了,勉勉強強地硬是從狗洞爬了出去。那少女看他狼狽的樣子,撲哧一笑,舉起手裏一串東西來:“瞧瞧這是什麽?”

阿大一眼望去,卻是一串鑰匙。敢情她能開門,偏偏叫自己鑽了狗洞。少女嗔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該讓你吃點苦頭。”她說著話,忍不住又咯咯笑起來,容顏極是妍麗。阿大卻不敢多看——他剛才在心裏默數了二十下,這個少女,眼睛一下都沒有眨。

她大約也不是人。

阿大戰戰兢兢地跟著那少女,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行。少女不時問他一句前方有什麽東西,他一一答了,心中漸漸明白過來——她,不,隻怕是她們這一類蛇,都看不清很遠的東西。

一個念頭生出來,在這漆黑的夜晚無限倍地放大,阿大打了個寒戰,生生被自己嚇了一跳。

他怎麽會這麽想?是不是太殘忍了……可是想到佘家大姐看自己的眼神,阿大心裏又是一陣翻湧。

二人悄聲走到了院子一處角門,沿著小道走出約莫一刻鍾,少女才站定,朝他揮揮手:“喂,蠢人,你快走吧。沿著前麵那條路下山,筆直走就能回到城內。千萬不要再回頭了!”

阿大心中驟然一鬆,仿佛放下了千斤大石。他一時激動,拉住了少女的手。

那少女還未來得及反應,一道人影突然掠過來,一把拍開了阿大的手。

阿大嚇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佘大姐追來了,下意識地彎腰去撿地上的樹枝自衛。誰知那個人影湊到少女近前,發出的卻是男子的聲音:“小妹,你沒事吧?他欺負你了嗎?”

佘小妹素手握拳,毫不客氣地朝著那人腦袋上捶了一下:“笨蛋!你來做什麽?”

阿大定睛瞧去,卻見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身材高大,身上罩了一件寬鬆的暗色袍子,衣袖擼起,很是不羈的樣子。再瞧他麵孔,五官端正、濃眉大眼,右眼角有一顆小小的藍痣。他同嬌小的佘小妹站在一道,倒是顯得男才女貌。可他臉上卻是小狗般委委屈屈的表情:“小妹,我擔心你嘛,又不想違逆你的心思,才一直悄悄跟在後麵的。”

“笨蛋笨蛋笨蛋!”佘小妹又捶了他幾下,向阿大努了努嘴,“他一個愚蠢的凡人,能對我做什麽?不過是感激涕零一時激動罷了。要是真敢對我不敬,我讓他死無全屍!”

阿大感情十分複雜,看著少年挺大的拳頭,他倒是想感謝小妹替他開脫,隻是這遣詞造句著實有點不講究……少年轉過臉來,狠狠瞪了阿大一眼,麵向少女時又露出了討好、依賴的表情:“小妹,你放他走,大姐萬一又像上次那樣怪罪你怎麽辦?你最怕黑了,我不想你再被關進籠裏……不如,我們把他弄回去?現在大姐她們還沒醒,一定不會知道的。”

阿大手裏一緊,樹枝應聲而斷。少女吸了一口氣,把少年拉到阿大麵前:“阿儉,睜大眼睛看清楚,我眼神兒不好,你的眼神兒可好著呢,這個人跟你一樣,他是人,是你的同類啊!”

那個叫阿儉的少年瞪圓了眼睛。阿大心裏哆嗦了一下——這少女的口氣,明明白白說明了一件事——她真的不是人!

“你是人?”阿儉看著阿大,傻愣愣地問。

“是……”

“是……是又怎麽樣?”阿儉突然漲紅了臉,雙手握拳,“是又怎麽樣!我從小是跟你一起長大的,你才是我的同類,他不是!要我看著你受苦,與殺了這個人相比,我寧可殺一千個一萬個!”

這個對著少女十分體貼溫柔的少年驟然散發出的怒氣,嚇得阿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心怦怦直跳,想要說一句“咱們本是同根生,爹媽都是人,那蛇妖才是人人喊打的怪物”……可他說不出來。

他已經不把自己視作人類了,這個可悲的少年。他已經失去自我了,已經不配做一個人了。阿大這樣想。

少年又道:“小妹,我叫阿儉,我是你十五年前在荒野裏撿回來的。是人也好,是大姐也好,誰欺負你,我才不在乎是同類還是親人,我護不了那麽多人,我隻護得了你,也隻想護你!”

少女揪住少年的衣領,大喊一聲:“笨蛋!”她那雙不會合攏的眼睛裏慢慢溢出淚水,猛然伸出雙手環抱住少年寬大的背脊,把那麽個大個子摟到自己懷裏,輕柔地用手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後背,仿佛無聲的安慰。

阿大正在少年背後,可以看見少女的臉。她衝著阿大,用口型說著:“就算他……我也不能……你快走……”

阿大心裏突然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說不出是感動還是悲涼,是豔羨還是厭惡。他轉過身,步履匆匆地跑出去,跌倒了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可就算是這樣狼狽,他也不忘一路做下記號。天色微明時,他終於趕回了鄭城。

回到鄭城後,阿大洗了個澡,這才聽說陸續回來的人都沒有找到鄭府的那個少爺。他回想起少年的話,突然心中一驚——“我是你十五年前在荒野裏撿回來的”,難道……

阿大匆匆跑去見了鄭官人,如此這般形容了少年的樣貌,鄭官人身邊的一個老嬤嬤立刻反應過來:“眼角下一顆藍痣……是,當初我聽接生的劉姨說過!可後來她似乎想起了夫人的叮囑,便再沒跟我說過什麽……”

“我的兒!”鄭官人哇嗚一聲就要哭出來,“我的獨苗苗!這可怎麽辦?他同妖怪在一起啊!”

眾人麵麵相覷。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鄭官人平息了一下情緒,右手伸出,比作“五”狀:“若有人有辦法救回我兒,我給五百兩!”

五百兩,夠好衣好食一輩子了。人人眼睛發光,但一想到那些可怕的蛇妖,又一個個縮回頭去。阿大心裏也在默默盤算——五百兩,大小姐身邊的小紅說要五十兩的聘禮,母親的病還需一百兩,剩下的買田買地蓋房……當未來光明的前景就在眼前時,他那在深山之中時冒出的黑暗念頭再一次浮現出來。阿大狠狠咽了一口口水,慢慢舉起了手。

“我有……辦法。”

阿大的辦法很簡單,放火。

蛇類的眼睛是看不見遠處的。他帶著人按照記號找到了那座院落,在外麵用鐵絲編製起細密的高網,隻留了一條通道,然後帶著引火之物,在山上放了一把大火。

那條通路,他是留給鄭大官人的兒子的。蛇妖的眼睛不能遠視,加上十分畏光,因此在火光之下極容易四下逃竄、慌不擇路。而鄭大官人的兒子是人,自然能看到通道,他不會自己逃,一定會帶上佘小妹,這也算是報了她的救命之恩了。至於其他蛇妖,阿大清楚地記得那少年說過“我護不了那麽多人,我隻護得了你”,危急關頭,他必定不會冒著心上人的生命危險,去救那些曾將她關進籠子的“姐姐們”的。

秋日天幹物燥,山林之間,火焰一觸即發。大火燒過、濃煙遍地,佘家幾個女子被火光照得什麽也看不見,狼狽逃竄,卻困在了鐵絲網內。那網阿大做得甚是巧妙,用的是當年做捕蛇籠的方法,越是掙紮纏得就越緊。眼看大火焚身,一瞬間,到處都是女子淒厲的叫喊。

佘小妹也看不見,刺眼的火光讓她幾乎成為瞎子。可她沒有害怕,她知道那個人一定會來救自己的。

“小妹,別怕。”一雙有力的手臂攬住她,將她穩穩地放到寬厚的背脊上。

隨後,她便感覺到阿儉開始快步向外跑去。

“笨蛋……我的姐姐們……”她低聲說。

阿儉沉默了一下,低聲回答:“我得護著你。”

小妹沒有再說話。蛇類是冷血的,她對姐姐們也並沒有同生共死的情誼,隻是心中空落而倉皇。她想起那個被自己放走的人——是不是因為自己,佘家才會大禍臨頭?

火光越來越暗,近處的世界在佘小妹眼前逐漸清晰。她看到阿儉的脖子,上麵有汗水,卻發出淡淡的、吸引她的香氣。她看到一些人舉著火把向他們圍攏過來,其中有那日被她放走的那個青年。他們對著她指指點點,喊著要將她燒死。

那個青年阻攔了幾下,聲音卻被湮沒在了人群憤恨的呐喊聲中。

“她可是妖怪啊!阿大,就算她放過了你,可我們今天滅了她全族,誰知道她會不會放過我們?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殺了她!殺了她!”

阿儉的腳步頓住了。她望向他的側臉,那上麵滿是深深的迷惑與悲涼。她知道他昨夜一夜未睡,她那句“你們是同類”雖然被他當麵駁斥,卻種在了他心裏。可今天,這些同類卻不由分說就要殺死她,殺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寶……“阿儉,”佘小妹說,“你想不想跟他們走?”

少年抿緊了嘴唇,用力地搖了搖頭。

“那就帶我走!”

“嗬,這妖怪還想跑!”為首的一名家丁大聲叫道,揚起了手中的火把,“這座山東西南三方都有我們的人,還想往哪裏逃?”

是的,東西南三方,北方不必圍,因為那裏沒有下山的路,隻有一處懸崖,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佘小妹輕輕發出一聲嬌笑:“好呀,真是做得絕呢。我不殺人,人卻要殺我……”

人群中的阿大眼前一片模糊,他呆呆地站著。小紅、母親、良田房屋,與那個月夜中嘟著紅唇的少女……選擇什麽,何必再想呢……隻有笨蛋才會……“笨蛋!”少女的一聲驚呼中,那個高大的阿儉突然轉身,向著北方狂奔而去。眾人誰也沒料到會有如此變故,愣了片刻,大叫著紛紛追了上去。開玩笑,鄭大官人好不容易找回了兒子,這要是有個閃失,他們還怎麽活?

懸崖之畔,寒風凜冽。阿儉背著佘小妹站在崖邊,望向崖下無垠的黑暗。

“小妹,不要怕。”他的聲音輕柔,“來生,我也做妖。”

這生死一線的關頭,佘小妹卻“撲哧”一聲笑了:“誰要你做妖,我做人不也是一樣的?”

“不,人太殘忍了。”少年回答,“妖不害人,人卻要害妖。我生生世世,都誓不為人!”

他的誓言太過慘烈,追上來的人頓時仿佛被釘在原地,四野之間一時一片靜默。片刻之後,阿儉將小妹往背上托了托,一隻腳跨出了懸崖邊。

“小妹,你還有什麽遺憾嗎?”他問。

少女臉上並沒有對死的恐懼,反倒綻放出一個絕美的笑容:“或許……有一個吧……”

那一個遺憾是什麽,已經無人能夠聽到了。人們眼睜睜看著那一男一女、一人一妖墜下了懸崖,從此再沒有人見到過他們。

故事講到這裏,人們如夢初醒,發出了陣陣唏噓之聲。卻不像前一次一般,今日,沒人真正能說出些什麽。要說阿大忘恩負義吧,可施恩的是妖啊!要說死得好吧,可佘小妹……確實有些可憐。末了,眾人隻能翻來覆去地念叨——“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民智未開啊,教化人心啊,警世通言啊,醒世恒言啊!”蒲爺爺跟念咒似的喃喃說著,拿起毛筆開始在紙上做著記錄。

人群漸漸散去,幾個大嫂離去時還同素時開玩笑道:“這麽好聽的故事,我們是絕不會說給餘老太太聽的。”素時偷偷抹了下眼角的淚花,笑著一一應了。

王桂花一直留到最後,眼看別人都走了,便拉過素時道:“妹妹,你同我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素時微微一怔,便順從地跟著她到了一處僻靜的拐角。王桂花是個潑辣的人,上來便單刀直入:“妹妹,你對那景止是何想法?”

茶攤裏,蒲爺爺正筆走龍蛇,抬頭見硯台裏沒墨了,頓時大急。此刻文思泉湧,打斷了日後再寫可是大忌。他抬高聲音喚道:“素時!”

素時不在,魚丸顛顛地跑過來:“爺爺。”

“一白,辛苦你,幫我買點墨來,順便打些王桂花的酒,最便宜的那種。”

蒲爺爺頭也不抬,還在“唰唰”地記錄著景止剛才講的故事。魚丸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一白”是自己的名字。被素時“魚丸魚丸”地叫來叫去,他都快忘記老爹起的名字了,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娶了媳婦忘了爹”……魚丸臉一紅,心裏甜滋滋的,拿起蒲爺爺桌上的銅錢,目光掠過正在茶攤上默默喝茶的景止。

“喂!”魚丸叫了一聲,“酒我拿不動,你跟我走一趟。”

景止放下茶杯。魚丸看著他那優雅的動作,氣得咬牙,卻又忍不住暗暗記在了心裏。景止站起身來,食指在弧度完美的下巴上輕輕一點:“酒?”

“對啊,巷口王嫂嫂的酒,又香又醇,喝一口能醉半天……”魚丸露出神往之色。

景止的眸中閃過好奇:“哦,那好,我跟你去。”

蒲爺爺抬起頭,看了一眼二人離去的背影,一個挺拔俊逸,一個卻像一尾小胖魚,歎道:“嘖,路漫漫其修遠兮啊……”

景止和魚丸並肩走著,魚丸咽了口口水,組織了一下語言。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拉上景止,其實是有許多話想要跟景止講清楚。

魚丸才提起一口氣,突然聽到僻靜的拐角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女聲:“什麽,你當真喜歡那景止?!”

魚丸鼓起的一口氣頓時泄了,像一條懨懨的、落在陸地上的魚。景止聽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識就要走過去。魚丸慌忙一把把他抓了回來,然後伸出肉乎乎的食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嗯……”迎著王桂花灼灼的目光,素時臉上微微發紅,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怎麽行?”王桂花急了,“他那樣神仙般的人物,豈是我們這些尋常人能留得住的?”

素時一時怔然。

王桂花直跺腳:“等他走了,你怎麽辦?往後一直把他放在心裏頭,也不嫁人不生子了,就這麽想著,孤孤單單地過一輩子?你等到老了死了,也可能等不到他回來看你一眼?”

可怕的沉默在蔓延。魚丸聽著這些殘忍的話,自己的心尖都在發顫。他望一眼景止——男子沒有表情,神色隱在牆頭的影子裏,沉沉的。

“桂花嫂子,多謝你了。”素時突然開口,聲音平和,微微帶著感激。

“謝什麽謝啊!”王桂花真想伸出手搖她一下,“我是問你日後怎麽辦?要我說,趁早忘了他吧!我看餘家小子就不錯……”

魚丸肉乎乎的手握緊了。他視線無意中一瞥,突然發現身邊景止纖長的手指竟也有些僵硬。

“桂花嫂子,我還沒有想那麽遠。不過爺爺說了,他的故事已經收集得差不多,預備閉關寫作。之後一段時間茶攤不開,我可以出去走走,尋一尋親人什麽的……”素時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若他真是修仙之人,那我就做些飯食點心、帶些他愛喝的茶葉去看看他。嗯,一年兩三次,大概不會惹人討厭吧?”

素時笑了:“不是為了他呀,是為了我自己。我喜歡他,就想多看看他,想幫他做些什麽。要說起來,是我自私了些吧?”

“可,若我是妖呢?”

清冷的男聲突然傳來,素時雙眸猛地瞪大,望向從拐角處走來的景止。他纖長的指間掐著障眼的法術,周遭一切靜默,一切都靜止了,唯有他與她相對而立。

他……聽到了?素時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

景止的眼睛亮得嚇人,吐出的話卻非常冰冷:“這世上,終歸是人妖殊途。”

素時怔了一下:“你說……你是妖?”

“是。”

他望著她,等著她露出驚懼、畏縮的眼神。她果然臉色漸漸變得沉重起來,菱形的小嘴微微嚅動。他抿了抿唇,微微吸了口氣,側耳去聽。

“那我……是不是很難再見到你了……”

這一次,輪到景止怔住。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那隻蠢貓妖說過這麽一句不算太蠢的話——“大概是因為麵對死亡的恐懼,也好過麵對人們的厭棄和仙家的追捕獵殺吧。”

這個世間,人類與修仙之人對於妖類的成見已經太深太深,甚至到了不問青紅皂白便要除之而後快的地步。他知道素時有些不同,卻沒有料到,即使知道自己是妖,她也沒有任何鄙薄與畏懼,依舊……願意喜歡著他……景止用手捂住胸口,那裏傳來奇怪的悸動。第一眼,女孩就把他看進了心裏……她眼裏破開迷惑的神采……她嫣紅小巧的嘴唇,唇珠天生微微嘟起……她說“我信”……她說“是不是很難再見到你了”……似有什麽翻湧而來,似有什麽破土生花。他仿佛回到了自己被仙力點化的那個刹那,一些都是新的,都是美的,都是好的。鮮花遍地,他隨手便可采擷。

可是,不行。

他那時放開了那朵花,現在也該放開這個女孩。

景止的臉色慢慢籠罩起沉鬱之色,吐字清晰明白:“是的,我往後都不會在你麵前出現。我今日講的故事,想必已經很清楚了。人與妖,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他看了看素時的眼睛,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裏,媚已經所剩無多。景止默默盤算了一下,沉聲說:“明日是我最後一天來了,此番離去,便不會再回來了。

你……就當從未認識過我才好。”

他丟下話,轉身便走。素時怔怔地站在原地,失去了語言與行動的能力,隻能怔怔看著。

障眼法一除,魚丸看看素時的樣子,跺了跺腳,轉身追上景止。

“喂,你這家夥,”魚丸嚷道,“你對我素時姐姐做了什麽?!”

景止冷眼瞧他,嘴唇抿得極緊。片刻後,他露出一絲不可捉摸的苦笑:“有一句話,她說得很對。”

“人在傷害別人的時候,自己也不會好受到哪裏去。”

魚丸怔住。他恍惚想到了很多細節——景止僵硬的手指……抿緊的雙唇……景止看向素時的視線……微紅的耳根……“走吧。”魚丸還來不及想清楚,腦袋上突然挨了一下,景止說,“去陪她。我替你買墨,打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