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心

1

“老高,剛得到兩條消息,一喜一憂……”指導員孟長喜推門而入,打斷高遠的回憶和推理。

“嗬嗬,還一喜一憂?別拽了,快說說看。”高遠關了電視,臨時弄出張笑臉,表達熱情,掩飾凝重。

“哦,是這樣的,團政治處宣傳股張股長來電話,說是要來連隊了解了解情況,重點是胡宗禮和徐學義果斷發現犯罪分子並英勇機智與其周旋的事跡,看看有哪些亮點,值不值得宣傳。”

“媽的,人都放跑了,罪犯還沒歸案,他們的動作可是夠快,別的部門要是有這速度,何愁罪犯不落網?”

“嗬嗬,老高啊,知道政治工作的威力了吧?別拿豆包不當幹糧,別拿我們搞政工的不當回事。”

“嗬嗬,哪敢啊,老孟,你是支部書記,我是副書記,黨指揮槍,什麽時候都不能變。政治工作是生命線,威力巨大,如果真在咱們連近期宣傳出個典型,咱們的壓力也會減輕不少……媽的,該把精力放在正常工作上了,訓練早該抓一抓了,總折騰這些狗扯羊皮的破事,連隊該垮了……說說那一憂吧。”

“聽團機關有人傳言,說這夥罪犯大部分是退伍兵,我們連的隋猛很有可能參與其中。唉,又把我們六連給扯上了,一條臭魚腥一鍋湯啊……”

“別理他們,聽蝲蝲咕叫喚還不種地了?機關有些人就那德行。東家長,西家短,兩個蛤蟆四隻眼。一個個跟老娘們似的……”

“哈哈,對,咱不聽他們瞎叫喚,你老高不是看得很開嗎?地得種,飯更得吃,要不咱們喝兩盎?”

“喝兩盎?老孟啊,我現在哪有心思喝酒,除非把那幾個王八蛋抓回來燉了……”高遠知道一向嚴謹的孟長喜在開玩笑,勸飯倒是真的,喝酒萬萬不能,這可是正課時間,大白天的連隊兩主官悶在屋裏喝酒,那是沒病找病。

孟長喜看高遠流露出少許饑餓感,便趁熱打鐵,開門喊通信員把從飯堂打回的饅頭和小菜端上來。

“算了,老孟,吃飯喝酒都好說,難的是平心順氣。幾個歹徒在我團防區挑事,撒潑尿放幾個屁就跑,還正趕上我們連執勤站崗,讓老子的心難平,氣不順,咱們還是研究研究下步的訓練計劃,我覺得老辦法對付不了新問題,訓練要加強針對性,訓練科目要大改,要增加反恐訓練的內容,訓練難度要加大……”

孟長喜眉頭一皺,心說:不吃飯可以管你,要玩大的,沒人陪你。

2

部隊有句老話叫“雞蛋皮擦屁股─嘁哩喀喳”,高遠做事向來嘁哩喀喳。未向上級請示,隻跟搭擋孟長喜略研究一下,連個支委會都不開,就把排長、班長集合起來,進行步兵特種化和反恐訓練的培訓,隻等骨幹們練得差不多,就要推廣普及全連。

孟長喜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心說:這可真是說幹就幹,雷厲風行。可都是占用正課時間,占用政治教育時間,不按照大綱施訓,上級怪罪下來,吃不了得兜著走。到時候沒準得“西瓜皮開屁股─稀裏嘩啦”。

多年的部隊生活,讓趕大車出身的高遠長了很多見識,讓他學會了獨立思考,具備了較強的洞察力。就像在坑窪不平的複雜道路上駕著大車揚鞭策馬,不能光低頭趕車,還得時常抬頭看路,要對各種複雜問題有所預判。一旦哪塊被坑啊窪啊的硌了顛了,馬上要找到原因,記住位置,下回再走就不會栽跟頭,不會馬失前蹄。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用到高遠身上叫“不吃塹也長智”,甚至“別人吃塹他長智”,很有超前的想法。說通俗點就是道道多,花花腸子多,像個下棋的高手,能看出三步,甚至五步棋。換個文雅的提法,就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這次槍擊事件,吃虧的是監獄,死傷的是武警,809團丟了麵子。可高遠的思想早就超前到如何給這種事件定性,如何應對這幫恐怖分子了。他的馬形腦袋有時候轉得比電腦還快,因此在809團還得到一個明貶暗褒的外號“高鬼子”。用“高鬼子”的話講“世界上第一個螃蟹已經有人吃了,第一個蜘蛛好像還沒人試過。”

訓練了半個月,“特種化步兵”有了雛形,骨幹們進度很快,掌握了精髓要義,再加把火,推廣全連不是問題。高遠看在眼裏,喜在心頭。可看到孟長喜在一邊麵露不悅緊鎖眉頭,覺得過意不去,人家可一句話沒說啊。遂過去主動解釋:“老孟,這次槍擊哨兵事件,給了我們很大啟發。以往我們野戰部隊的訓練都是針對大規模的戰爭、局部戰爭或者武裝衝突,應付突發事件的訓練內容很少,所以必須要改革,有些內容要改得麵目全非……這次事件暴露了很多問題,我們的反應還是太慢,哨兵發現情況並與其交火後,由於得不到高級首長的直接命令,分隊指揮員不敢獨斷專行,沒有及時追擊,導致貽誤戰機,讓犯罪分子在眼皮底下遁入山林。而得到命令後,各方協調不好,參與搜山的人數不少,但效果奇差,有點大炮打蚊子的味道……”

孟長喜開始幾句還算硬著頭皮聽,對“高鬼子”的新思維還能接受,可當他聽到分隊指揮員要敢於獨斷專行,還有什麽訓練科目要大改,要改到麵目全非的程度,當時嚇了一跳,覺得這位年輕的連長太虎了,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

“我說老高,咱們自己屁股後頭屎還沒擦淨呢,一個隋猛還不夠戧?研究那些沒邊沒譜的不是我們這一級研究的事,是不是有點沒卵子找茄子提溜啊?”

“老孟,這事跟咱們有關啊,還是密切相關……”高遠一著急,差點把心理話掏出來。轉念一想不行,趕緊收住話茬兒。隋猛的事,飛刀的事,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密切相關?那夥歹徒就是過路的,不是衝咱們來的,就那幾個毛頭小賊,打死他們也不敢跟咱們較勁不是?一個偶然事件,有地方公關機關和武警呢,咱們犯不上大動幹戈,下這麽大的狠心去研究。”

高遠看跟孟長喜說不到一處,道不同不相為謀,想停止無謂的爭論。一般情況下,爭論永遠沒有結果。可高遠馬腦袋一轉,覺得這次非得說服孟長喜,否則他的思路,甭說在團裏行不通,就是本連也搞不起來,必須先從孟長喜的強項入手,大講政治意義,引起共鳴,使其就範。

“這夥歹徒雖然是路過咱們防區,可他們之前的行動,已經不能簡單地定義為違法犯罪,他們是不折不扣的恐怖行為,對政府、對國家、對社會的危害巨大,完全可以定義為戰爭。”

“戰爭?就那麽幾個人,太玄了吧?”

“對,就是戰爭,一點不玄,他們搶奪武器,與人民為敵,與國家機器對抗,有組織,有計劃,成規模,進行顛覆活動,不是戰爭是什麽?”

孟長喜聽得口瞪口呆,那時還在美國“九一一”恐怖襲擊之前,很少有人把這類槍擊事件看成是恐怖行動,更沒人相信那就是戰爭。

“我說老高啊,你的政治敏感性真強,軍事幹部研究政治懂政治的不多,你可讓我大開眼界,好生佩服。”孟長喜可不完全是恭維,他不理解更不相信高遠說的話,但對高遠的政治態度格外欣賞。這就是共事的基礎和前提。

高遠並不想過多地講解什麽意義,就他學那點理論,再講恐怕該露餡了,他的強項還是軍事。高遠的想法,也算是軍事思維吧,要超過當時的大多數人,管他叫“高鬼子”似乎不太貼切,如此的異想天開,稱“高瘋子”應該更合適。

“我想我們以後在訓練中,增加反恐內容,過去純步兵、‘大步兵’的觀念要徹底改變,不論是反恐,還是應付高技術條件下局部戰爭,步兵都應該達到特種化的水平,步兵的職能需要翻天覆地的變化。”

“啊?特種化?翻天覆地?”

沒等高遠發瘋,孟長喜差點瘋了,他的思維徹底被顛覆。他混跡機關多年,和很多軍事幹部甚至高級首長打過交道,能提出這概念的,恐怕隻有高遠一人。他不知道高遠說的正確與否,但至少敢提出這觀點就需要天大的膽子,也算是巨大的進步。也許高遠說得對,大膽的想象就是成功的開始,大膽的想象就是成功的一半。

“老高,你想怎麽辦?把我們連的訓練科目改了?不按《大綱》訓了?”孟長喜像被灌了迷魂湯,被高遠獨樹一幟的思路牽著走,不等對方說話,自己就急著追問。

“哈哈哈,我還沒膽大到那種程度,飯得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個一個地打。否則,沒等我們開始試驗,那幫老頑固就得跳出來喊爹罵娘瞎嚷嚷,機關那幫老娘們的裹腳布就得把咱們勒死。”高遠看目的基本達到,就開始放慢語速故作深沉,還一口一個“我們、咱們”,讓孟長喜覺得很貼心,立馬覺得跟高遠是一條心。

“媽的,老高我可真服你了,既要大幹,還懂得玩策略。”

高遠馬臉一沉,突然變得嚴肅起來,連進屋就感到燥熱的孟長喜也突然覺得渾身發冷。

“老孟啊,不瞞你說,有這想法的人何止我一個高遠?我們六連就有好幾位,隻不過受大環境影響,走的走,散的散,受挫的受挫,過去支持的現在反對,咱們想幹這樣的事除了魄力、耐力和一往無前的鬥爭精神,還得有堅強的同盟軍,有上級首長的支持,想幹成不容易啊。”

“老高,你就放手大幹吧,我全力支持你,來連隊這麽長時間了,我們還沒有好好談過,今天就徹底交個心,我正式宣布,做你堅強的同盟軍了。”

高遠感激地看著孟長喜,他深知這番話的分量,確實發自肺腑。放眼全軍各個連隊,連長和指導員兩個主官真正團結的沒幾個。有人曾形象地做過比喻,說連長和指導員就是一對冤家對頭,如果有和的,那得是親兄弟,還得是未成家前的兄弟。

“不過,老高,我聽說咱們部隊就要減編,你要幹的事恐怕時機不太好,還有你說的上級首長支持,我看一般級別的首長支持都不成,得有‘通天’的首長,還得全力以赴不遺餘力地支持你。”

剛才高遠嚴肅是故意賣關子,進一步勾引孟長喜與自己產生共鳴,這回可是真的烏雲密布,憂鬱占據雙眼,勇氣和威風仍在,隻是多了一份悲情,一份感傷,給人英雄遲暮生不逢時的悲愴。

“唉,媽的,我也為這事鬧心,那個女記者說得有根有蔓,汽車連的楊大腦袋傳得有模有樣,跟他媽真事兒似的。”

一說到精簡整編,誰都鬧心,誰都不願意裁軍,尤其是裁到自己的部隊,即使最主張走精兵之路,提倡步兵特種化的高遠也不覺得步兵人數多了。

“像我們這個級別的,聽的永遠是小道消息,一旦‘小道’變成‘大道’,傳言得到證實,也隻有執行的份了。”孟長喜一臉感傷。

高遠覺得孟長喜說得在理,細一琢磨還真是這麽回事。他也總結出兩條:在部隊,不管什麽傳言,隻要是好事,大部分都是假的;隻要是壞事,大部分都是真的。比如前些年曾傳言809團要拉上去輪戰,大家激動萬分,可輪到一把真刀真槍的機會,尤其是六連弟兄們,後腦勺子都要樂開花了。長年累月悶在大山溝裏,天天跑啊、跳啊、練啊,血汗都肥料似的流地裏去了,訓練場比任何一戶老百姓的農田都肥沃,高遠甚至覺得那地裏種啥長啥,種個女娃子,沒準秋天都能長出一群漂亮妞。後來傳得更神,已經不是傳言,向戰區機動的預先號令都下到師裏了。各連殺豬宰羊,比過年還熱鬧,殺光吃光,家底一點不剩,當時部隊的口號就是不能給留守處那幫兔崽子留一粒糧食,結果折騰一溜十三招,最後來了命令,輪戰任務取消,部隊原地轉入生產建設。大家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傻愣愣的,不相信是真的,還真就是真的。還得重新買豬崽、買羊羔,有的連隊糧食都吃光了,還得到其他連隊借糧。

說到壞事,比如那些聽說要減編撤編的部隊,從聽到小道消息,到最後完成撤編,甚至成建製解散,連半個月都不用,速度快得比耗子下崽還快,那邊剛有消息,這邊就能接到減編命令。

所以兩個人都覺得目前得到的壞消息,即將變成可怕的現實。

3

“老高啊,咱們今天不分你我,毫不保留,實話實說。我也在機關待過一段時間,跟首長們接觸較多,盡管沒一個超過上校級別,但809團範圍內的事還算知道一些,就說你吧,當初常委會定你當連長,我第一時間就知道了消息……”

剛剛還和自己一樣愁眉苦臉的孟長喜,一談到複雜得比追捕逃犯難度大得多的人跡關係,所謂的秘聞內幕,立刻像高遠談訓練、談戰術一樣,突然間打了興奮劑似的眉飛色舞,如黃河泛濫,滔滔不絕。

高遠看著對麵這位搭檔,和自己一樣來自農村,小米飯養大,骨子裏長滿故事,歌詞差點從嘴裏溜達出來。變化真大啊。

“老高,我可聽說不少關於你的傳聞,當時團常委會研究六連班子配備時,好幾個首長給你提反對意見。是誰,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不想知道,我肯定不說。”

孟長喜真交了心,話說得很實在,仍然保持農民本色,同時話說得帶鉤,很能勾引人,連高遠也把持不住,想繼續聽下去的欲望占了上風。這就是秘聞的魅力,尤其是涉及自己的秘聞。

“好吧,老孟,既然咱們交心,就不怕庸俗,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無人說?把關於我的那些傳言都說說,讓我他媽一次聽個夠。至於那些力保的就不用講了,過後都通過不同方式告訴我了。”

“哈哈,老高,夠實誠,夠爽快。不過,這回可是我爽快,我孟長喜要當一把名副其實的小人嘍。”

盡管屋裏沒其他人,連走廊也不見半個人影。可兩個連隊的“土皇上”還是放低音量,像特務接頭似的神神秘秘,談了很多“私事”,個人的事。可談著談著,又覺得每件事都不“私”,都不是個人的事。說著談著,最後總離不開六連,總要歸結到六連。看來,誰上了六連這艘船,想半路下去可是難上加難,個人榮辱早和六連的集體榮譽難舍難分了。

“咱們雖然決定不了曆史,連自己的命運也決定不了,可咱們他們媽的褲襠裏麵也是‘一彈二星’,咱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進退去留也得考慮,別沒過幾天,命令一到,你我還好說,到哪兒都是一片天地,可咱們身後還有一群弟兄呢,咱們六連還背負那麽多曆史榮譽,咱們成了六連最後一任連長、指導員不要緊,那些深埋地下的列祖列宗,不得成宿隔夜地扒開墳頭罵咱們倆?”

高遠有些聽不懂了,孟長喜說的是個人的進退去留,怎麽又和六連的曆史扯到一起?一會兒渺小得輕於鴻毛,可一會兒又搖身一變,重於泰山,曆史的責任感突現眼前。

“我說老孟,聽你說的有些糊塗,其實你也用不著鬧心,咱們確實決定不了自己和連隊的命運,但咱們盡力了,咱們問心無愧。不管部隊怎麽改編,軍、師的番號可以撤銷,六連的番號絕對撤不了,像咱們這樣具有巨大曆史榮譽的連隊,頂多成建製轉隸到別的部隊去,雖然像沒娘的孩子,但憑咱們的訓練水平,憑咱們的士氣,憑咱們旺盛的戰鬥力,到哪個部隊都一樣是主力,一樣是王牌。”高遠說得慷慨激昂,心裏也沒多少底。咱們的部隊過於龐大,尤其是陸軍,國家的精兵之路正確英明。所有的部隊都跟六連一樣,具有光榮的曆史,背負著光輝的榮譽,輪到誰減編均屬正常。身為軍人,服從國家大局責無旁貸,執行上級命令不折不扣,沒什麽不好理解的。

“老高,你還別太樂觀,過去減編的慣例確實如此,可如果像咱們這樣的連隊減編前栽了跟頭呢?管理上出了問題呢?比如出案件了,出罪犯了。你想,各級首長還會死保嗎?還能轉隸嗎?”

孟長喜說得夠直白了,高遠沒想到這指導員不愧在機關待過,繞這麽大一圈,浪費這麽多口水,說了一上午時間,原來在這等著自己。口口聲聲的支持,竟然綿裏藏針,不就是想死保安全,保持減編前的所謂穩定,對自己的訓練改革有異議嗎?而且把隋猛的事再次抖了出來,一個隋猛,差不多把六連幾十年的光輝抹殺了。

“老高,識時務者為俊傑,你的改革我沒意見,舉雙手讚成,隻是很多危險科目,咱們盡量少搞,甚至不搞,把精力集中在安全管理上,隻要近期不出事,保持住穩定,等局勢明朗了,咱們再改也來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高遠再次領教了政治工作的威力,聽孟長喜說那些話,總感覺是哪部老電影裏的。

“老高,有件事很奇怪,於副連長好像軍中背景很深,大城市來的,機關有不少傳聞,說他跟很多大首長有關係,可進步並不快,光排長就幹了整整五年,副連又幹了兩年。在這次研究六連連長位置的時候,他的呼聲最高,常委基本快通過了,就要形成決議上報師裏,沒想到軍區來了個神秘電話,據說是於副司令秘書打給政委的,代表副司令的意見,內容就是六連連長位置非你高遠莫屬……這事在機關知道的不多,我也是偶然得知,原來還有人說於繼成是於副司令的親兒子,沒想到親爹都不幫他,反而幫了你……”

高遠對那些捕風捉影的事一向緘口不語。於副司令做這事沒有不覺得奇怪的,越過若幹級,幹涉一個小連長的任命,在全軍都屬罕見。高遠也大致清楚這事的前因後果,隻是關於於繼成和於副司令的關係尚屬撲朔迷離,好像這個是私事,還是別人的私事。

“老高,該透露的都透露了,據我所知,你可是從士兵、班長、排長,一步一個腳印幹上來的,軍中沒有任何根基背景,全憑實幹,能得到副司令的青睞實屬不易。也難怪,於副司令是六連走出去的將軍,當了好多年咱們的團長、師長、軍長,對六連的感情最深,每次下部隊蹲點檢查,必來我們六連,他看好你,是你的榮幸,也是我們六連的光榮,隻是不知道於副連長到底哪塊得罪了副司令……”

高遠平靜地抬起頭,仔細盯了一會兒孟長喜,表情不帶好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成長的環境不同,行為處事也不相同。他感覺孟長喜說了不少實話,已經交出了心,一名軍校畢業不久即進入機關的政工幹部,能跟自己透露這麽多機密,已經夠可以了。盡管說話細聲細語像發自墓地的動靜,帶著強烈的神秘感,問話也是東繞西繞地拐上九曲十八彎,但主要意思還能聽明白。這可不是普通的談話,在一個連隊,連長和指導員在一起談話,相當於高端對話,具有很多重大意義。要知道,在很多連隊,連長、指導員就像不共戴天的仇人,那可是一山二虎,誰和誰交心啊?恨不得摸透對方的心,把自己隱藏在地下坑道裏,把心罩個嚴嚴實實。

高遠沉思半晌,嘴角一抿,大下巴往上一翹,馬臉突然縮短成貓臉,綻出一個神秘的微笑。

“到我屋來,給你看樣東西……”

4

高遠說的那東西放在高處,在衣櫃上方,他搬了把椅子,高大的身軀站了上去,更顯得人高馬大。

孟長喜舉頸仰脖,翹首以盼,他兜了那麽大一圈子,咬牙跺腳,把自己知道那些機密、內幕、私事,該說的不該說的,灌溉似的統統倒了出來,為的就是以心換心,了解高遠的神秘,走近神秘的高遠。

高遠沒讓孟長喜等得脖子發酸,他從櫃子上方快速搬下一個大個皮箱,拂去灰塵,打開箱蓋,一摞摞軍用地圖呈現眼前。有單張的,有多幅粘貼在一起折疊的,有嶄新的,有破舊的,有標繪好的……一比五萬,一比十萬,一比二十五萬,東西南北,各國各地,甚至還有用外語圖例標注的國外軍用地圖。

“老高,你這比戰區圖庫的品種還齊全啊,哪兒弄來的?”孟長喜既驚奇又有些失望,他想了解的並不是地圖,而是要了解高遠心裏的“地圖”。

“六連的一位前輩留下的,對了,注意保密啊。”高遠用食指豎在嘴上做了個神秘手勢,又在皮箱夾層小心捧出一個硬皮日記本,一頁一頁仔細翻看,竟是一本地圖索引。

孟長喜由失望再度轉入亢奮。任何一名軍人,無論軍事幹部還是政工、後勤、技術幹部;不論操槍弄炮,還是養豬種菜;不管看沒看過軍用地圖,都對那隻有軍事指揮員才能享受的“專利”產生過無限聯想。首長們可都是在地圖前運疇帷幄,將軍們可都是在圖上決勝千裏啊。甚至有人武斷地得出結論,看不懂地圖的軍人,不配做一名軍人,肯定當不上指揮員,更當不了將軍,如果真有不小心當上的,那這個軍隊快出事了,這個國家也快完蛋了。

高遠按照索引,飛快地在皮箱下層找出一張一比五萬的地圖,往桌上輕輕一鋪,一幅精彩的“山水畫”跳入兩個軍人的眼簾。

“老孟,這是我們營區駐地附近地形圖,這個是388.4高地,這個是399.6高地,也就是我們營區東南方向的盤龍山和西北方向的臥虎山。兩山對峙,長此不相往來,所謂兩座山永遠走不到一起。”

孟長喜“嗯”了一聲,似有所悟,心說:媽的,你小子也學會兜圈子了,借山喻人啊。

“老孟,你仔細看,這兩座山標高相差不到十米,基本視作等高,可差距太明顯了,我分別站在兩座山頂遙視對方,這山總比那山高……”

孟長喜又“嗯”了一聲,心說:媽的,你就繞吧,早晚得繞到我需要的答案。

“這條河就是龍虎河,是這條河化解了自然的矛盾,讓兩座山在冬天凍在一起,在春天融化成一體。”

孟長喜沒有“嗯”而是大聲說了一句:“對,兩座山都可能聯為一體,何況兩個人乎?”

高遠沒有按孟長喜引導的思路走,他確實要由山說到人,但不是孟長喜希望了解的,所謂目前連隊的主要矛盾,即自己和副連長於繼成之間的矛盾。孟長喜繞來繞去,還扯上什麽於副司令,都是幌子,他最想了解的就是自己跟於繼成矛盾有多深,然後運用政治工作最擅長的《矛盾論》原理,化解矛盾,取得諒解,贏得團結。

高遠手指地圖,突然像個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1947年秋,東北民主聯軍九縱三師二團二營,就是現在我們營,在臥虎山以南地域占領進攻出發陣地,徒涉龍虎河,向盤龍山及附近地域組織防禦的國民黨軍新六軍一師師部和一個加強連發起攻擊,激戰一晝夜,二營傷亡過半,擔任主攻的我們六連隻剩下二十九人,不足一個排,新六軍一個加強連二百餘人全部戰死,僅餘中將師長和勤務兵二人,仍拒絕投降和被俘。臥虎、盤龍兩山見證了那場生死搏殺,好像兩座山從古到今就勢不兩立……”

孟長喜猛一心驚:難道這人的矛盾非得刺刀見血?兄弟坐下談談就不成?居然忘記了自己政治工作者的身份,竟像個孩子似的追問道:“那後來呢?中將師長和他的勤務兵投降沒?”

“六連攻到主峰的幾個人裏就有咱們的老連長,現在的軍區副司令員於克功,當時是個班長。那個中將師長親自操作重機槍,勤務兵為其裝彈,後來師長雙手負傷行動不便,命令勤務兵把自己打死成仁,勤務兵誓死不從,大聲勸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師長放聲大罵,仍無濟於事,遂改成懇求,隻求速死,還麵向衝上來的於克功等人高聲大喊:‘黃埔軍人,唯有斷頭,無投降被俘之理!’氣焰極為囂張。於克功和幾個戰士端著刺刀撲過去要成全他們,被指導員一把拉住,說了一句救了師長和勤務兵的命卻把自己性命搭上的話─‘寧死不降的軍人才是真正的軍人!’……後來,縱隊司令都上了山,他和那師長是黃埔同學,盤龍山上上演‘相逢一笑泯恩愁’,內戰中的對手,戰場下的朋友,兩員中將勾肩搭背,找地兒喝酒去也……可苦了我們那位指導員,‘文革’中因為階級立場問題,被造反派揪鬥,活活死在批鬥會上……唉!一條漢子啊……”

“唉,那勤務兵呢?”孟長喜和高遠同時來了一聲“唉”。縱隊司令和國軍中將師長後來的命運早已成史海逸事見諸報端,為世人皆知,隻有那小人物,未滿十八歲的勤務兵更能勾起他的擔憂。

“勤務兵跟他的師長一樣,不算陣前起義,被當成解放戰士編入我們六連,也是那指導員的主意。後來這個勤務兵從朝鮮回來不久即下落不明,可能是戰死了。我們六連犧牲幾千烈士,有很多沒名沒姓,想去給他燒紙,都沒地兒燒去。另外,我一直懷疑那個‘一把衝鋒號退敵’的英雄就是這個勤務兵。所以我們要在部隊取消番號之前,盡量把六連活著的老首長、老同誌請回來,給戰士們講講連史,這可是支持你的思想政治工作啊,順便也打聽一下那勤務兵的下落……”

“老高,這戰例,咱們師史、團史、連史均無記載,你怎麽知得如此詳細?據我所知,咱們的戰史,失敗戰例一般很少記入,這可是經典的勝仗啊,你聽誰講的?”

高遠馬頭一揚,再不想兜什麽圈子,他要把知道的關於六連的所有故事講給孟長喜聽。

“是副連長於繼成,他親口講給隋猛,又由隋猛傳達給我,隋猛沒多少文化,但不會編瞎話,他講的不會出入太多……你看圖上虎寧車站的位置,正當盤龍、臥虎兩山中央,北鎖龍虎河,南瞰大平原,交通要衝,兵家必爭之地。就在那,就是那個地方,那是我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