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年一度的雨季前奏才剛開始不久,北平的天空整日整日地灰沉著,街道上到處積滿了小水潭,偶爾一邊有汽車經過,必定會聽到路旁行人幾聲低語的抱怨或謾罵。

現在是下課時間,第三中學的學生擠滿了教室前的走廊,她們並沒有遲疑,個個手腳麻利地支起隨身攜帶的雨傘,頭也不回地衝向雨幕當中。

待人都走得出不多了,才見到不遠處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地駛來,穩穩地停在一個少女麵前。

這個女孩穿著和眾人相同,淺藍色上衣和過膝黑布長裙,但手腕和發間的配飾,還是會讓人輕而易舉地察覺到她的家境優越。

司機撐著傘迎了過去,躬身叫了一聲,“二小姐”隨後便俯身打開車門。

她不悅地瞧了旁邊人一眼,嘴裏抱怨著,“怎麽現在才來,我都等了大半天了。”說罷也不等對方回答,便自顧低下頭一股腦地鑽進了車裏。

“老爺早上用車回來得有些晚,所以就耽誤了些時間。”司機老梁在上車後第一時間解釋道,聽到小姐並沒有再說什麽,這才端正了一下身子,重新發動了車子。

佟晚棠一臉懶散地半倚在後座上,隨著身子若有若無地顛簸,無聊地看著打在玻璃上的雨珠。

開始的一段路比較的擁擠,他們的車走得很慢,幾乎可以說得邊走邊停,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他們的車前經過,佟晚棠的眉頭不自覺地微皺了一下,下一秒耳邊便傳來司機的聲音,“是大小姐。”

老梁嘴裏雖然這麽說著,可卻始終不敢擅自停車,隻是用餘光偷瞄了幾眼自己身後的這位主兒,既然對方假裝視而不見,那他自然就更不必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了。

前麵的人潮已經慢慢散去,老梁一踩油門,車外的人便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佟晚舟一直低著頭,直到那輛車完全消失在這條街的盡頭,她才將目光重新抬起,嘴角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笑容。

雨似乎比剛剛小了不少,她騰出一隻手輕輕地抖了抖自己頭發兩側的雨珠,再抬頭時便看到一輛自行車以一個完美的旋轉穩穩地停到自己身旁。

待她抬頭看清楚麵前的男子後,眼睛裏瞬間盛滿的笑意,可嘴上卻抱怨道:“你下次出現能不能不這麽突然,每次都嚇我一跳。”

來人爽朗一笑,“是你每次都心不在焉,快上車。”佟晚舟看了一眼後座的位置,因為事先用雨傘遮掩的緣故,所以座位上並沒有雨水的痕跡,可眼前的人此刻全身卻早已被打了個透,白色的襯衫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將他健美的身形**無遺。

“喂!看夠了沒有,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就敢這麽緊盯著男人看個沒完,真不知道害臊。”男子笑道。

對於他的這種調侃,佟晚舟幾乎早已習以為常,便也懶得理會,“下這麽大雨,怎麽也不知道打個傘?”

他不以為然地解開襯衫最上麵的扣子,故作高調,“我一個大男人,打什麽傘呀。”

佟晚舟伸手將座位上的傘拿開,然後又執意撐在他的頭頂,“誰規定男人就不用打傘了。”

剛進到佟家,二太太陳慧便一臉憤怒迎了出來,眼裏的恨意更是毫不忌諱地落在佟晚舟身上,“這麽大的雨天,竟然讓我兒子給你當下人使喚,大小姐,你的本事可真是越來越不得了了。”

“是我剛好路過就順便接她回來的,有什麽大驚小怪的。”佟銘一邊為佟晚舟解圍,一邊不耐煩地催促著,“走了走了,一回來就說了沒完,煩都煩死了。”說完他便連推帶扯地把母親趕到了屋裏,這過程中還不忘回頭看了幾眼佟晚舟,見她並不在意母親的話,還對著自己露出安慰的笑容,這才鬆了一口氣。

佟晚舟放下手中的雨傘,往西邊的一座單獨的院落中走去,這是她和母親一直居住的地方,雖說她的母親是大太太,但由於娘家家道中落又加上長期有病的關係,所以在二太太生二小姐的時候,就以,“晦氣”為由,迫使她們從大屋中搬了出來。

她倒覺得還好,雖說這裏算不上是世外桃源,最起碼平時耳根子能清淨不少,礙於自己在這個家裏的地位不同,這裏麵雖然沒有‘大屋’的那般奢華,但也不算得簡陋,裏裏外外除了負責打掃庭院衛生的福伯之外,就隻有一個老媽子在身邊伺候,不過還好,母親對於有些事還是比較淡然釋懷的,或許正因為如此,她們才能在這座是非的大宅中找到這份難得的平靜。

蘇曼雲看到女兒回來,這才從**晃晃悠悠地起身,“今天怎麽這麽早,銘兒又去接你了。”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

“這孩子還真是不錯,人機靈,心眼又好,和那個二太太還真不像是一家人。”

說來二太太陳慧進門算是早的,可惜出身不好,隻能做個姨太太,而就在她懷上佟銘的那年,佟毅葦又敲鑼打鼓地把當時還是名門望族的母親娶了回來,母親也就這樣理所應當地成了這個女人的眼中釘。

佟晚舟微微一笑,算是讚同母親的說法,而後一側身,看到一旁桌子上那碗滿滿的湯藥,用手輕輕地試探了一下,儼然已經沒有了半點溫度。

“瞧我這記性,李嫂端來的時候熱得燙嘴,就想著等會兒再喝,誰想一轉眼就給忘了。”

“沒事,我這就給你去熱一下,很快的。”說完,便端起藥便往屋外走去。

傍晚時分佟晚舟已經睡下,迷迷糊糊中感覺到自己臉龐有些輕微的觸碰,睜開眼,發現母親正坐在床邊輕輕撥弄著她臉頰處的碎發。

“媽,這麽晚了,你怎麽還沒睡?”佟晚舟起身,看著母親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蘇曼雲輕輕地搖著頭,緩聲道:“沒什麽,隻是想象這樣靜靜地看著你。”說著,她拿起一旁的被褥輕輕地為女兒披在肩頭,“這些年媽的身體一直不好,娘家也落敗了,雖然你不說,但我也知道這些年你受的那些委屈,要不是看在你和謝家關係上,恐怕咱們娘兒倆早就被趕出這佟宅了。”

佟晚舟和謝家的婚事是在蘇曼雲娘家沒有落敗的時候定下來的,謝家是整個華北地區軍隊最大的藥品供應商,擁有的地位和家業更不是一般商人可以相比的,據說當時蘇家沒落的時候,佟毅葦還確確實實的捏了一把汗,畢竟像謝家這種親家,一旦沒了,可就再不容易找到第二個了。

“不會的,媽,不管爸他再怎麽不喜歡我們,我都是他的親骨肉,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他不會這麽對待我們的。”當然,這句話她是純粹說給母親聽的,實際上從妹妹佟晚惠去世的時候,她就知道,在父親佟毅葦眼中,隻有利益和金錢最重要,想要繼續留在這個院子裏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讓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母親不再出聲,雙眼有些空洞地看著前方,佟晚舟垂下眼暗想,是啊,畢竟他們相處了這麽多年,父親的為人怎樣又怎能瞞得過曾經的枕邊人呢。

“再過幾天謝家就要來人了,聽說這次是天澤親自來提親,可見他對這件婚事還是相當重視的,天澤的母親是我的手帕交,人很好,你嫁過去之後不會受委屈的,隻要你過得好,媽也就放心了。”

“我不想嫁。”她仰起頭,透過窗外的月光看向母親蒼白憔悴額麵容,“我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

“傻姑娘,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裏的,相夫教子是我們每個女人的職責。”

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佟晚舟一夜無眠,難道不久之後真的要嫁給那個自己一無所知的男人嗎?即使那個男人就如同自己父親般那樣的冷些無情,她也要欣然接受?

佟晚舟全身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她不要!或許就是在看過自己母親的淒涼之後,她才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既然是關於自己的終身幸福,那麽她就有權為自己的人生做主!

火車發出一聲悠長的鳴笛,在一下接著一下的隆隆聲中徐徐駛出了車站。

車漸漸越駛越快,風通過車窗吹了進來,淨化著這裏渾濁不堪的汗水氣息,擁擠的人群和嘈雜的吵鬧,與包廂內的安靜與愜意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個眉宇明朗、氣質不凡的男子正半臥在床榻上假寐,聽到包廂的門被打開了,這才不緊不慢地轉過頭,“少爺,已經交代過了,晚餐過會兒會有人送過來。”

“知道了。”說完正準備回頭,卻看到一旁的長隨付叔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有事嗎?”

這個付叔雖說年紀大了些,可辦起事來卻極為穩重謹慎,以前謝老爺沒去世之前出門就經常帶著他,聽說他十一歲就到了謝家,現在算是他們家中資曆最老的老人了,“少爺,咱們出門前夫人替我們準備的禮物您一個也沒帶,就這樣兩手空空上門提親恐怕不太好吧,再說,也顯得我們有失身份不是?”

謝天澤嘴角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笑容,“放心吧,難道你還擔心佟家人會把我們趕出來不成,再說了,這不是會提前一天到北平嗎,到時候順便買些什麽就是了,哪有什麽講究。”付叔一臉不解,“可是,你這次來不是……”

話剛說了一半,就被打斷了,“老太太和我媽都態度強硬,我也隻有先去那邊應付一下了。”

既然少爺都這麽說了,付叔便也不好再說什麽,剛準備轉身離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對著行李箱一頓捯飭,末了才在一旁的側兜裏拿出一張黑白照片,“對了,這張照片是臨走前老太太從櫃子裏翻出來的,雖然是前兩年拍的,可大體的樣子應該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付叔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遞到少爺麵前。

謝天澤用餘光瞟了一眼這照片上的女孩,隻覺得很清秀,眼睛很亮,臉上的笑容很淡,其餘也沒什麽特別的,“這個丫頭和我印象中的有點不一樣,比小時候漂亮不少。”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那時候她沒說兩句話就臉紅,小小年紀便露出一副言聽計從,小媳婦的姿態。

“少爺,如果我猜的沒錯的話,您說的應該是這位的妹妹,不過聽說這位佟家小姐在十五歲的時候突然的急病就沒了,所以,現在要和你成親的也就由原來的三小姐變成了大小姐。”

付叔的這些話,他是第一次聽到,或許以前大家都知道自己對佟家的聯姻不滿,所以也一直沒有人告訴他這些,聽了這些話謝天澤不自覺地重新拿起那張被擱置一旁的照片,注視著那雙看似熟悉卻陌生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