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就算我們要去上海投親,也不用走著這麽急啊,你的身體還沒養好,我怕再這麽奔波下去,身體會吃不消。”他們在這艘船上已經晃悠了半天了,佟晚舟看到母親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忍不住擔心起來。

蘇曼雲擺擺手,“我這身體養了這麽多年,還不是一個樣兒,再說,到了上海再調養也不遲。”話是這麽說,可她心中知道,再在北平多待幾天,恐怕就連去上海這點僅有的路費都要白白送給藥鋪了。

蘇曼雲並沒有告訴女兒她們這次來上海的真正目的,隻告訴她自己的妹妹蘇蓉在上海,在臨終前想與她見上一麵。一來是最近發生了太多事,她害怕晚舟一時間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二是蘇曼雲知道自己妹妹的性格,到時她們見了麵,蘇蓉願意認她做女兒也好,當做外甥女也罷,不管稱呼如何,但一定不會虧待了她。

“佟銘呢?怎麽從剛剛就沒瞧見他人?”聽到母親的話,佟晚舟仰起頭往船艙外麵張望了一下,“估計去船艙買吃的去了,應該就回來了。”

蘇曼雲點點頭,輕歎了一口氣,輕拍了幾下女兒的手背,“你出去瞧瞧,陪他說說話,這孩子都一天了,也沒見他說一句話。”

佟晚舟點點頭,安頓好母親便往外麵走去。

上了樓梯遠遠地便看到佟銘一個人在甲板上發呆,聽到身邊的腳步聲,對方這才回過頭,扯動了一下嘴角,“你怎麽出來了?”

佟晚舟走過去,與他並肩趴在欄杆上,“媽看你這麽久沒回來,叫我出來看看。”

“我去早了,飯還沒出鍋呢”接著轉過頭,看著對方臉龐那縷縷被海風吹亂的發絲,緩緩地開口,“外麵風大,快進去吧。”

“裏麵人多,悶得很,想出來透透氣。”說著,便側身假裝愜意地把腦袋倚在佟銘的肩頭,“像這樣吹吹風多好,好像所有的煩惱都可以被這海風帶走,一瞬間人也輕鬆了許多。”

半晌的沉默之後,身後傳來沉重的聲音,“對不起!”

佟晚舟聽到後,不解地回過頭,在與身後人對視片刻後,終於明白了他沉默的原因,看來他已經知道事情背後的真相了。

當然,佟晚舟從一開始就懷疑工廠為什麽會無緣無故地爆炸,發現佟晚棠母女攜款潛逃後不久,就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現在再加上佟銘眼中流露出的悲傷,不難推測當初自己的猜想是沒有錯。

拋開過往的種種,佟晚舟朝著眼前人淡淡一笑,“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不要再去想它了,而且你也沒有任何地方需要向我道歉的。”

她伸手覆上那雙冰涼的手,緊緊地握住,抬起頭目光炙熱地看過去,“反而我還要謝謝你,謝謝你這些年一直陪在我身邊,正是因為你,我才一直覺得自己其實並不孤單。”

掌下有一絲輕微的顫抖,佟銘緩慢地抽出一隻手,猶豫片刻之後最終還是張開手臂將身邊的人擁進了懷裏,一瞬間,他似乎真的忘記了一切的不快,笑容也慢慢在臉上擴大開來,低頭看著懷裏的人,一字一句地承諾著,“傻丫頭,不管以後怎麽,你遠遠都是我的妹妹,哥哥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話音剛落,還沒等他們從這種溫馨的氣氛中緩和過來,就聽到船艙內傳出一陣騷亂,“不好了,有人快不行了……”

北平的安謐顯然與上海的繁華無從相比,無論是那古風建築還是端肅街道看上去都與歌舞升平、夜夜笙歌的上海有些格格不入。

佟晚舟和哥哥佟銘到上海已經有半個月了,按照母親病逝前所留下的地址,他們始終也沒有找到那個素未謀麵的姨母。

佟晚舟如今借住在一個朋友家,聽佟銘說,劉世昌是他以前的同學,關係很好,可盡管如此佟晚舟依然不喜歡與這個人有過多的接觸,每當她想起對方看自己的那種神情,都會不自覺的感覺心中一陣發毛。

就像今天她從外麵找工作回來,剛一邁進大廳,就看到劉世昌和一個嫵媚妖豔的女人在沙發上調情,桌子上到處堆滿了酒瓶,空氣中充斥著濃鬱的酒精和香水味。

那個女人看到有人進來,急忙正了正身子,笑著將身上的男人推開,“討厭,有人。”

可對方卻絲毫沒有放手的樣子,聽到身邊人那種發酥的聲音,他的雙手變得更是放肆,“怕什麽,這是我家,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說著,便一把將身邊的女人攬過來,伏在耳邊又是一陣親熱,惹得那女人一邊躲閃一邊忍不住咯咯直笑,一個勁兒地喊癢。

佟晚舟快速地經過大廳,樓梯轉角處餘光無意中發現劉世昌雖然雙手不規矩地在那個女人肩上遊**,可目光卻一直色迷迷地隨著自己移動,她心裏一驚,匆忙地上樓重重地關上房門。

其實在最開始的時候,這個人對佟晚舟還是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可自從知道佟家的遭遇之後,就開始有意無意地對她動手腳,當然,這些舉動都是在佟銘不在的情況下。

佟銘如今在‘仙林舞宮’做侍應,‘仙林’是上海最大的娛樂場所之一,所以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才回家,這個工作是劉世昌介紹的,他說上海這地方幹什麽都要靠關係,這份工作雖然累些,可是能賺的小費卻也不少,所以不妨先幹著,等到過些日子遇到體麵的活兒再換也不遲。

一開始佟晚舟以為佟銘不會去那種地方,可沒想當劉世昌提出的時候,他竟想都沒想便一口答應了。

“她是誰呀,怎麽住在你家,你不會金屋藏嬌吧。”身邊的卷發女郎似乎看出了劉世昌的心不在焉,語氣酸酸地問道。

劉世昌抬頭看了一眼樓上那緊閉的房門,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隻不過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落魄戶,還在這給我擺千金小姐的架子。”

清晨佟晚舟早早地起床,收拾完客廳的一片狼藉之後,便開始到廚房準備早餐,不管那個劉世昌是出於什麽樣的心態收留他們,現在畢竟是生活在別人的屋簷下,所以平時這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佟晚舟都是一手包辦的。

等一切結束之後,她就拿了昨天登有招聘的那幾份報紙出了門,天氣已經漸漸轉涼,路上的人都已經把自己裹進了厚厚的毛呢大衣裏麵,所以當她一身單薄的外褂出現在工廠門口時,無疑變得特別的顯眼。

像永明印染這樣規模的廠房並不算大但卻也不小,在上海比永明小的廠子有很多,一條街上能見個三四家並不稀奇,他們有個特點,出現的快消失得更快,可唯獨這永明印染已經不知不覺地在這裏安然度過了三年有餘。

即使廠子有發展的空間,但畢竟規模有限,所以這次的招工人數並不是很多,除了需要兩個搬運工幹些體力活之外,還聘征一位經理助理,由於工作的特殊性所以這次來應聘的人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男人,除了佟晚舟之外,就隻剩一個看起來很清秀的女子。

一身淡藍的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米白色的圍巾,雖然有些舊卻十分的幹淨,長發直散而下,看上去給人文靜婉約的感覺。

就在佟晚舟打量對方的同時,那個女孩也向自己這邊看來,對著她微微的點頭,然後看到她身上穿著單薄時,神情稍微一頓,提步往這邊走來。

“你也是來應聘的?感覺很少會有女孩子喜歡和那些顏料打交道的。”

看到來人友好地微笑著,佟晚舟禮貌地回應:“嗯,以前覺得有趣,就跟著一個老師傅學了些日子。”

“我也是,很小就喜歡在染坊裏待著,整天纏著我父親教我。”她說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因為眼睛濕潤的關係,雙眸看起來特別的明亮,有那麽一瞬間,佟晚舟似乎看到了眼前這個女孩風輕雲淡的表麵背後,那抹隱藏著的悲傷。

“給你,如果不嫌棄的話,就先拿去穿吧。”

佟晚舟看了一眼她從包裹中拿出來的褂子,猶豫著要不要接過來,畢竟剛剛才和人家第一次見麵,就這樣拿過來未免顯得有些唐突,可此刻她又確實渾身上下冷得直打哆嗦。

對方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笑著將衣服遞到她手裏,“拿著吧,大不了穿完洗幹淨再還我就是了。”

看著懷裏的衣服佟晚舟沒有再拒絕,側身穿在身上回頭道謝,“那就先謝謝你,今天出門走得急忘了拿衣服,對了,你叫什麽名字?我要去哪還你?”

“我叫餘雪。”說著,她舉起手中的包袱在佟晚舟眼前晃了兩下,“至於住的地方嘛,現在還不確定,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想可能就是這裏了。”

她指了指不遠處的房子,“我聽說,這裏的老板也是窮苦人出身,在這裏的工人不僅可以包吃包住,而且如果工廠生意好的話,每個人都是會有額外的獎金的。”

佟晚舟聽後微微地點著頭,或許這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廠為什麽能夠在海灘上獨立支撐這麽久之一,心中突然感覺這家廠的老板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餘雪沒有發現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繼續說著,“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聽到餘雪問自己,這才回過神答道:“佟晚舟”

“佟晚舟”她跟著念了一遍,輕聲讚歎,“名字真好聽。”

佟晚舟淡笑著,回頭巡視了一圈自己身邊的這些招工的工人,“怎麽這麽多人。”

“上海這個地方有錢人多,窮人更多。”她苦笑著,“可不管怎麽,這個工作我一定會盡力爭取的,實在不行,哪怕是搬運工我也幹。”

佟晚舟初期以為餘雪在說笑,可當她與對方的目光相遇時,她便知道對方沒有開玩笑。

可現實就是這樣,在這裏每一個勞力什麽都沒有,就是有用不完的力氣,這樣看來,一個女人想在這裏做搬運工簡直比登天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