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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雨停了,一道彩虹橫跨海麵。甲板上的人多了些,紛紛拍照留念。

她倒是懶散起來,不想去湊熱鬧,一個人坐在咖啡廳裏喝今天的第二杯美式。

然後,周圍響起嘈雜的腳步聲,蓋住了悠揚的鋼琴曲。

“有人要跳海。”

“真的假的?”

“是個失戀的姑娘,也不知怎麽爬到了旅客禁行的最高層,哭著打了半個小時的越洋電話,然後要跳下去。”

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話,像談論一部電視劇的情節。

她的心劇烈地跳了起來,帶著一些痛感。

她快步穿過人群,然後又小跑了起來,向著人群聚集的方向,生怕慢一點就再也沒有機會挽救一條生命。

假如,那一年她能發現姐姐的異常,她一定不會讓姐姐離開這個世界。和堅強地活下去相比,死是一件太簡單的事情。

她跑得有些難以呼吸,然後,她看見了那個女孩子,很年輕,穿一條黑色的裙子,坐在圍欄上,**著小腿。她想,如果風再大些,那個瘦削的姑娘就能被風吹起來了。

甲板上圍觀的人很多,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著。船長指示船員搬了救生氣墊過來。女孩的女伴仰著頭,手裏拿著電話,電話那端的人顯然是女孩的前男友,女伴夾在其中做兩人的傳聲筒。

她在一旁聽了兩句,不過是個簡單的愛情故事,由愛到不愛罷了。再美好的愛情故事,也總是有轉變成愛情事故的幾率。這句話是沛沛說的,沛沛當年是她們寢室的情感專家。

“嗨,姑娘,你聽我說,跳下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你甚至不需要多少勇氣,隻要一點點力氣就可以做到。”她抬頭,對那女孩兒喊道。

女孩兒垂眸看了她一眼,握著欄杆的手動了動,似乎在蓄積那一點點力氣。

四周一片噓聲,有人甚至責備她不該出聲,這樣會刺激到那女孩。

“真的,你相信我,你跳下去,一切痛苦確實都沒有了,人世的苦樂你都不需要再去體會。但是,不珍惜你的人,並不會因為你的離去而痛苦,他會繼續好好地活著,繼續去愛別人,生兒育女,平安喜樂。你看,用生命做籌碼,其實是很愚蠢的。”

“你不要再刺激她了。”女伴指責她。

她眼前出現了一抹藍色,“嘎嘎”先生沿著艙壁悄聲踱步到逃生梯下麵。他看了看她,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躡手躡腳地向上爬。

閔月亮隻稍稍怔了一下,她竟看懂了那男人的意思,他讓她轉移女孩兒的注意力。

她眼裏**起柔波,如果她低頭,那淚水就掉下來了,她繼續說:“但是,你身後總有珍惜你的人,你的父母,你的至親,你要是跳下去了,就是在他們心上紮了一把刀,那傷口永遠都在流血,永遠都在疼。你相信我,你看看我,我的心上就有一把刀。”

“嘎嘎”先生轉頭看了她一眼。

女孩兒也低頭看著她,她們對視著,幾乎同時翹起唇角,卻又各自嚐到鹹鹹的味道。

“謝謝你。”女孩兒說,“但是好難啊,好難再堅持下去,我想做個膽小鬼。”

恰好有勁風吹過,女孩子的裙擺飄起來,身體也隨之動了動。

她的心驀地沉了下去,她看懂了那女孩兒最後的眼神,有溫柔,也有決絕。

人群裏響起尖叫聲。

與此同時,一個身影猛地從女孩兒身後竄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上麵的空間並不大,女孩兒下意識地掙紮著,兩個人的身體同時趔趄了一下。

閔月亮往前小跑了幾步,有一顆雨滴落在她揚起的手臂上。她低頭看看,並不是雨滴,是鮮紅的血跡。那女孩兒受傷了吧,她想。

“別動。”她仰頭看著他們,大喊著,“聽話,聽話。”

像姐姐安撫妹妹。

女孩兒果然沒有動,卻並不是因為她。隻見“嘎嘎”先生俯身在女孩兒身邊講了幾句話,雖然聽不見他講了些什麽,她卻能看清女孩兒的眼神有了變化,是猶疑,是微弱的希冀,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

總之,女孩兒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人群漸漸散了,黑夜籠罩過來,與黝黑的海麵相應合的是孤獨遙遠的星空。

“嘎嘎”先生站在原地,黑夜裏,指尖有半點煙火明滅。

閔月亮也沒有動,她的雙腿沒了力氣。她很好奇,“嘎嘎”先生和那女生說了什麽,顯然,對那女生來說,“嘎嘎”先生遞過去的是最後一棵稻草。如果,姐姐也能擁有最後一棵稻草,那麽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有香煙的味道撲過來,她敏感地轉過頭,迎上“嘎嘎”先生的目光,他那雙好看的眼睛裏滿含笑意,笑意卻又幽深,如不見底的深潭。

“想知道我和她說了什麽嗎?”他問。

“不想。”她脫口而出,又即刻後悔。

她真的很想知道,對一個決意赴死的人而言,什麽樣的挽留會那麽有力量。

“需要我幫你嗎?”他打量了一下她。

“不需要。”她的聲音照例冷冷清清的。

“嘎嘎”先生聳聳肩。

她有些詫異,他竟能看出自己的異樣。他似乎也知道她需要獨處,識趣地轉身向著船艙走去。他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她仔細看了一眼,在熹微的燈光裏,她隻模模糊糊看見他小腿有一道傷口,大概是攀爬的時候劃傷了。

她張張嘴,並沒有喊出聲,卻也失去了興致,放棄了最後一夜在海上看星空的機會。

過了一會兒,她回房間拿了碘伏和紗布,打開門剛邁出一步,又退回來,把手裏的東西隨意扔在桌上。

郵輪上的最後一個舞會開場的時候,她已經懨懨地躺在了**,拉上窗簾,關上燈,她準備大睡一覺。卻偏偏輾轉難眠,因為閉上眼,全是剛剛在走廊裏見到的那個畫麵。

她看見,那個女孩兒走在“嘎嘎”先生的身後,他們一前一後進了他的房間。

她覺得心裏的星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