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眾人聞言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這條路確實太遠了,他們馬不停蹄,就盼望著早些到達目的地,好好休息一下。

山路兩邊是密密麻麻的樅樹,茂盛的樹冠使路顯得越發陰森。

鳩山一指前方,透過還未被樹冠遮蔽的天空,他們望見了晚霞中的四角樓,遠處的四角樓被染得一片血紅。

據說在修建四角樓和周邊道路時還挖出過十多具屍骨,其中一具屍骨身邊的武士刀上還有八重家的族徽。不過當時的建造者並不認為這有什麽不祥,反而覺得這塊地方與八重家有緣。

常言說,望山跑死馬,他們花了半個時辰才走完最後一段路。

借著最後的日光,他們得以看清四角樓的全貌。這是一座三層的高樓,最下麵還有夯土,四個角上都有高挑的飛簷,靈動優美。

一般而言,建築都是坐北朝南,但四角樓卻是四個角朝向正方位,也就是四個角分別朝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

這讓它多少顯得有些怪異。

鳩山說道:“現在才酉時(十八時左右),先進去休整一下吧,我們也吃點東西。”

山坡上的楓葉已經紅了。

鳩山的話音剛落,烏鴉從鮮紅色的楓葉中飛出,盤旋幾周之後,落在了高樓的飛簷上,睥睨著這些闖入的人類。

剛一進入四角樓,近藤立馬捂住了鼻子。“這裏怎麽還有一股怪味。”他一臉嫌棄地說道。

四角樓本身無人常駐,門窗緊閉,屋內有些味道,並無太大問題。

前幾日,八重家已經派人打掃過四角樓,本來可以散去味道,但大雨一來,仆人們臨走時又關上了門窗,這股味道就又充斥樓內。

“唉,也許這就是腐朽的味道吧。”八重泊歎道,“這棟樓見證了我八重家百餘年的曆史,也垂老不堪了。”

“這是生命的味道。”八重橋似乎故意要和八重泊唱反調,“多少浮遊、蟲豸在這裏生生死死,如果去過水邊,盛夏時節偶爾還會聞到濃烈的臭味,這就是生命之味。”

不過是屍骸腐敗的臭味而已。阿音久居水畔,早就熟悉這股味道,不由得在心底嘀咕。

鳩山也不理會這兩兄弟的辯論,下令道:“我們開窗透氣,做點吃的,休息一下。”

四角樓年年修繕,有一年暴發山洪,四角樓差點受災,霞夫人還親自下令加固四角樓,壘砌高台,將四角樓最下麵一層包起來,加固地基。所以樓內隻是有怪味而已,散掉即可,不會有其他影響。

儀式要在午夜子時(淩晨十二時)開始,大家有足夠的休息時間。

四角樓內有大米、肉幹,鳩山他們也帶來了一些新鮮的蔬果。

不多時,廚房傳出了誘人的飯菜香味。

每個人都分到了一碗魚湯、一碗蔬菜、一塊兔肉和一碗白花花香噴噴的米飯。

今夜是難得的好天氣,月明星稀,山間清風又漸漸驅散了異味。

這頓飯,十八個人吃得愜意無比。

八重橋突然問阿音:“小姑娘為什麽一直背著琴?”

重兵衛替阿音回答道:“阿音喜歡琴,就像小孩子喜歡一件玩具怎麽也不肯鬆手一般。她也一直帶著。”

八重橋欣喜道:“那小姑娘應該是個中老手吧,我看你手上有善彈琴者才會留下的繭。”他鄭重地對阿音說道,“如果可以的話,請彈一曲吧,不然就浪費了這麽好的夜晚。”

阿音已經用完了餐,見八重橋如此請求,也不好意思拒絕,在座上微微欠身,施過一禮後,玉指輕揚,撫上琴麵,優美的琴聲緩緩傾瀉而出……

“閑坐夜明月,幽人彈素琴。”聽著曲子,八重泊突然吟出一句詩。

八重橋看了兄長一眼,不甘示弱似的也吟了一句:“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

應該是同一首詩裏的兩句,重兵衛一時之間也記不起是誰的詩,但這兩句應該不是連著的,中間還夾雜著其他詩句。

連吟詩也要隔開一句,這兩兄弟的感情確實淡薄。

一曲奏畢,眾人紛紛停箸,讚歎幾句。

晚餐也進入了尾聲,有人在扒拉碗裏最後的一點食物,有人靠著牆閉眼休憩,有人抬頭望著山間格外明亮的明月發呆。

鳩山拿出牙簽遞給大家。

近藤皺眉道:“你的這些牙簽有清洗過嗎?”

“牙簽當然是幹淨的,它們一直都被我收攏在竹筒內。”鳩山說道,“你要是嫌棄的話可以不用,直接把它遞給橋公子吧。”

八重橋坐得最遠,挨著近藤。

因為晚餐有兔肉,兔肉發柴,肉質粗,容易塞牙,要想清理口腔的話,牙簽是必需品。

正如鳩山所說,這些牙簽確實放在青色的小竹筒內,平時用塞子塞住筒口,灰塵汙物應該進不去。鳩山的竹筒一個個傳遞過去,眼見著一人取一根牙簽,筒內牙簽就要耗盡了。

近藤隻能說道:“請拿過來吧。”

鳩山左手從一位武士手裏拿過竹筒,“還有兩根,剛剛好。”

他把竹筒遞到右手,丟向近藤。

近藤打開塞子,看了一下,抽出一根牙簽,將竹筒交給八重橋。

八重橋卻搖了搖手:“我就不要了。”又把竹筒丟回給鳩山。

之後,所有人都不再說話,抓緊時間休息。

除開蟲鳴聲和風聲,隻有在角落的天魚發出陣陣誦經聲,出家人有過午不食的習慣,他洗去旅塵後,沒有用餐,而是獨自一人開始誦經。

不知不覺間,子時終於到了,儀式需要在子時中間,也就是一夜的中點開始。

輪到眾人進場了,與往年的招魂儀式一樣,在三樓舉行。

從二樓到三樓隻有一個通道,重兵衛、吉岡和阿音三人守住通道,所有人都不能帶凶器上樓。

為此,重兵衛甚至準備了一塊磁鐵,確保任何人都不能帶鐵器上去。但對於武士而言,刀就是生命。重兵衛此舉激起了他們的不滿。

“時間快到了。”重兵衛寸步不讓,“萬一誤了時辰,諸位該怎麽辦?”

“我先來吧。”鳩山站出來打圓場,“今夜應該用不上刀,大家還是配合一點吧。”說著他把刀交了出去,又接受了吉岡的搜身。

帶隊的鳩山以身作則後,剩下的人也不再抵觸重兵衛的做法,紛紛配合。

“多謝了。”重兵衛向鳩山道謝。

“都是職責所在。”鳩山無奈道,“再說你還是被我請來的。

唉,都是我害你卷入了這場紛爭。”

重兵衛搖了搖頭,體諒地說道:“你也隻是奉命行事。”

鳩山聞言一怔,苦澀地搖頭道:“如果我不把你們的事跡說給那位解悶,你們就不會卷進來了。”

“算了,事已至此,我再糾結那些瑣事毫無意義。等這件事結束之後,我請你喝酒吧。”

“還是我請你喝吧。”鳩山笑著說道。

忽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趕來通報:“不好了!”

鳩山連忙揪住他問道:“出什麽事了?”

“近藤大人不見了。”那人說道,“有人看到近藤大人一個人往林子裏去了,現在都還沒有回來。”

近藤是原定的儀式參與者,他不在的話,四方角儀式又該如何舉行呢?

男子失魂之事

男人從宿醉中醒來,頭疼欲裂。他環顧四周,亂糟糟的房子裏橫七豎八地躺著不少人。

他不記得這些人是誰,腰間的錢袋也掉了,不知所終。

他的右臂被枕了一夜,又麻又疼。他將枕著他手臂的女人推開。

女人臉上的妝已經花了,再美的女人肆意玩鬧了一夜,也顯得憔悴。

男人似乎對這樣的景象很熟悉,他麻利地起身,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又從還在酒醉中的人身上摸出了幾個錢,準備離開。

外麵忽然傳來腳步聲,還夾雜著喊叫聲。

“公子,公子。”

——是來找他的。

男人趕緊翻窗從後巷溜走。

晨曦已經照亮了大半座江戶城,昨夜的慶典過後街道上留下了不少垃圾。男人趿拉著鞋子,想要擺脫後麵的追兵,隨手撿起一個路人遺留在街邊的頭罩。

這是慶典中遊行的藝人用來假扮神話人物須佐之男的頭罩,由木板和彩紙糊成,眼睛部分留了窟窿,用來看路。

男人戴上頭罩後,整個腦袋仿佛都大了一圈,就像一個大頭娃娃一般。頭罩隨著他的跑動來回晃悠,顯得可笑。盡管戴了頭罩,但男人一直沒能擺脫追兵,也許是宿醉影響了他的判斷,他居然沒能想到頭罩雖然遮住了臉,但街上隻有一個戴頭罩的人在逃跑,這不是告訴追兵目標就是戴頭罩的人嗎?

男人跑得氣喘籲籲,喉頭幹燥,隱約冒出了血腥味。

“公子別跑了,和我們回去吧。”

聽到這句話,男人不知從哪兒又鼓起一股勁,他加快腳步跑進了一條小巷子,消失在追兵的視野之中。

前麵是一座青石橋,水流奔騰而過,撞在兩岸,激起小小的浪花。兩側是石階,婦人可以到水邊洗衣、取水。

男人看到水邊有個女子,踩著木屐,正在洗衣服。她低著頭用洗衣棍在搗衣,水聲混著搗衣聲,將男人吸引了過去。

他似乎終於明白過來,光靠跑根本擺脫不了追兵。

“幫個忙,把我藏起來。”男人對女子說道。

女子本在專心洗衣,一個須佐之男突然到了她麵前,把她驚到不能言語。

男人透過水麵的倒影,從寬大的頭罩下擺看到了女子的容貌,一時之間居然忘了追兵,愣住了。

這一眼是怎樣的感覺呢?就像是炎夏悶熱時一陣風吹入堂內,又像是騎馬奔騰過水澗時水花濕了腳踝,或是賞櫻時一片花瓣恰好落在茶碗之中……整個身體、眉頭都舒展開了。

“跟我過來。”女子最先恢複神誌,丟下衣服,拉住男人的手將他帶進屋內。

女子的手指因為泡在水裏而有些發紅、發涼。男人隻覺得自己握住了一塊上好的玉石。

“你先躲在這裏。”女子說著關上了門,又回到了水邊繼續洗衣服。

男人環顧四周,發現這應該是某個酒肆的倉庫,裏麵堆著各式各樣的破爛。

外麵追兵已到,他們正在詢問女子,有無見過可疑的人經過。

女子神色如常地回答說,自己隻顧著洗衣,沒太注意周圍的情況,剛剛好像有人往西麵去了。

追兵不疑有他,紛紛趕往西麵。

女子見追兵已走,便打開門,叫出了男人。

“好了,他們都走了。我看你一個大男人沒缺胳膊少腿的,幹什麽不好偏偏要幹這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她才十五六歲的模樣,卻教訓起了一個成年男人。

男人聽到女子說這些話,知道她誤把自己當小偷了,卻也沒解釋,隻是笑嘻嘻地聽著。

男人從懷裏拿出他之前摸來的幾個錢,放到女子手裏。

“今天多謝你了,以後,有機會我會再來找你的。”

說完,他像是記起什麽似的,取下了頭罩。

頭罩下是一張笑臉,兩道英氣的眉毛也帶著笑意,彎彎的,像是月牙。男人皮膚白皙,五官精致。

“你叫什麽啊?”女子問道。

男人看了眼石橋、兩岸和溪水,微笑著說道:“我叫泊。”

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決絕,免教生死作相思。

四方角招魂之事

鳩山聽聞近藤失蹤,趕忙說道:“那還愣著幹什麽,快去找近藤!”

鳩山沒有想到近藤居然會在關鍵時刻出事。

八重橋伸手攔住了他們,冷冷地說道:“不用找了,他離開前已經和我說過了。”

“他為什麽偷偷跑了?”鳩山問道,“他的職責呢?”此刻的鳩山急得就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

八重橋解釋道:“他說自己越臨近儀式,心潮就越無法平靜。

他能戰勝敵人,卻忍受不了無形的鬼魅,除此之外,他還說了不少蠢話。總之,他現在落荒而逃了。”

恐懼其實也是一種很任性的東西,比如有些人會害怕所有尖銳的鐵器,有些人會怕小小的蟑螂,而看似什麽都不怕的人其實卻害怕虛無縹緲的鬼怪……

“那、那儀式怎麽辦?”鳩山將目光投向八重泊和八重橋。

“父親想到可能會發生類似的事件,安排了備選人員。”八重泊伸手一指,“和尚,該你上場了。”

天魚點了點頭。

八重泊又問八重橋:“你沒有意見吧?”

“既然是父親的安排,我當然沒有意見。”

重兵衛把吉岡拉到一旁:“剛才讓你在下麵盯著他們,近藤的事情真如橋公子所言嗎?”

吉岡點了點頭:“他們兩人走到角落說了一會兒話,我不方便跟過去,隻偷聽到幾句,都是近藤在那說自己害怕幹不來‘這種事情’,求橋公子讓他離開,橋公子大發雷霆讓他走了。”

“這麽說來近藤的離開應該沒有問題。”阿音也說道。

重兵衛仍然有所疑問,但時間不等人,今夜子時必須舉行四方角招魂儀式。

重兵衛再次搜查所有人後,將他們放上了三樓。

四角樓是專為四方角招魂儀式而建的,除去走廊,中間是一個正方形的空曠房間,房間每個角正對一個方位,還放有不同的雕像,分別是四象:青龍、白虎、朱雀、玄武。

雕像有不同的顏色,東方青色為木,西方白色為金,南方赤色為火,北方黑色為水。

中央坐鎮一個黃色的雕像,似馬似龍。

“中間的又是什麽?”阿音問道。

天魚替阿音解答道:“除開四象,鎮守中央的是勾陳。一說是麒麟,一說是天馬。”

《易冒》提到:“勾陳之象,實名麒麟,位居中央,權司戊日……蓋仁獸而以土德為治也。乃中央正土之獸。”

《韻會》記載勾陳:“在天叫飛虡,鹿頭龍身,在地稱天馬。”

八重橋說道:“先祖在建造四角樓時按照自己的理解製作了勾陳像。”

重兵衛看了一眼外麵的月色,時間還差一點,“諸位大人,請在一炷香後進入室內吧,可以先在外麵等候,但不能再與別人有任何接觸,會有人時刻看著你們,如果發現有人違反規定,我們隻能再搜一次身了。”

沒人有異議。

天魚還在誦經,到了四角樓,他似乎隻會誦經。雖然天魚是默誦,但眾人耳畔仿佛一直都縈繞著念經聲。

這有些不祥,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葬禮上的超度。

八重泊倚靠在欄杆上,從懷裏拿出了一個錦囊,囊中是一撮頭發,在月色下閃閃發亮,變得透明。

阿音見八重泊看著頭發漸漸失神,便開口問道:“這是你的戀人給的嗎?”

八重泊微笑著搖頭道:“不是。如果我說這是我母親的頭發,你會相信嗎?”

阿音也露出一個微笑:“我相信。泊公子沒有必要騙我這樣一個小姑娘。如果是戀人的頭發,那剛才的場景多浪漫風流;如果是母親的頭發,那一樣很溫馨。這兩者都很不錯。”

“溫馨,”八重泊重複著這個詞,“溫馨,我好久都沒有聽過這個詞了。如我們這樣的家庭可能不存在溫馨這個詞。我在小時候就被送到了寺廟裏,因為我母親怕我在八重家長不大。那時候我還生了一場重病,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隻記得母親的哭聲。直到十二歲那年,我才重回八重家,結果沒過幾年再度離家。你呢,平凡的家庭是不是會更加幸福?”

“沒有哦。”阿音覺得臉上的笑容似乎要掛不住了,“我母親病故,父親沒多久也去世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要靠自己討生活。”

“這……”八重泊有些尷尬。

人與人的際遇不同,不幸與幸運也有各自的定義。

“沒事,反正我已經找到不錯的新家人了。”阿音說道。

一炷香快要燒盡了。

“時間到了。”吉岡提醒他們。

重兵衛說道:“那麽開始吧,請四位進入房間,到各自的位置上。”

八重橋站到了東邊的角上,八重泊站到了南邊的角上,鳩山站到了西邊的角上,天魚站到了北邊的角上。他們都站在各自方位的神獸雕像邊上。

“待會兒移動的順序是東、南、西、北,除非有突發事件,否則儀式絕對不會停止,直到天亮。”重兵衛說道。

“好了,這些東西,我們比你更清楚。”八重橋說道,“你退出房間,守好門就行了。”

四方角儀式需要絕對的黑暗和安靜,房間內門窗都掛上了厚厚的簾子,確保外麵的光線和聲音不會幹擾到正在進行儀式的人。

現在房間的四個角上都各站了一個人,他們麵朝牆角,絕對不能向後看。

儀式開始後,其中一個角的人就向另外一個角走去,輕輕拍一下前麵那個人的肩膀,然後留在另一個角那裏。接著,被拍的人就按照同樣的方法向另外一個角走去,然後拍第三個人的肩膀,以此類推……但是,如果當你走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儀式就進行不下去了,停留一會兒後,跳過這個牆角繼續向前走,直到拍到下一個人。

在這一過程中,如果突然不再需要跳過牆角,就說明每一個角都有人,除去四個角還有一個人在移動。很顯然,多出來的那個人就是被召喚來的八重家鬼魂了。

勾陳像的嘴裏會放一張紙,鬼魂會把它的意見寫在紙上。

重兵衛他們守在唯一的門外,熄滅了燈火,隻保留一盞油燈。

油燈的燈火比黃豆還小,隻能照亮幾寸地方。

一旦發生意外,他們可以點燃其他燈,然後迅速闖進房內查看。

“各位,都準備好了嗎?”八重橋問道。

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就掌握在這場儀式中,不由得有些緊張。

“好了。”其餘三人幾乎同時說道。

“那我就開始了。”八重橋說道。

八重橋並沒有立刻開始儀式,而是停頓了一會兒,平複自己的心情。

現在是深夜,空氣中已經帶著絲絲寒意,竄到脖子後麵就像有一條小蛇在嘶嘶吐芯子。八重橋久久不開始,其餘人聽不到室內的一點聲音。而外麵零星響著蟲鳴和風聲,透過窗戶傳進他們的耳朵,室內變得如薄霧般朦朧。

終於,八重橋邁出了第一步,他靠著牆邊小心翼翼地前進,走得差不多了。他伸出手試著去碰兄長八重泊。

觸碰到八重泊的一刹那,他像是受到了驚嚇,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兩兄弟都處於惶恐之中,對他們而言,這場儀式是有形的,是一張碩大無朋、滿是利齒的嘴。大家的半截身子已在巨嘴中,稍不留神就會被吞噬。

八重橋感覺八重泊沒動,又輕輕拍了他一下。

八重泊回過神來,意識到儀式已經開始了,便讓出了牆角,向著鳩山走去。

鳩山又走向了天魚,天魚回到了東邊的角上,那個角落當然沒有人。他在心裏默念一聲佛號,走過空****的角落,繼續向前走去,碰到了八重橋,八重橋繼續向前。

第一圈並沒有發生異常,儀式繼續。

然後,又是一圈,這次輪到鳩山走過無人的角落。

四人雖然走得慢,但也走完了完整的一輪。隻有走過無人的角落時,他們才能知道還沒有鬼魂進入儀式。

四人都已經熟悉了黑暗,感官變得越發敏銳,靜下心後甚至可以聽到血液的奔湧聲,以及其他人的呼吸聲。

輪到八重橋要前往無人的角落,忽然,黑暗中冒出了一聲慘叫。

慘叫聲並不大,發聲者似乎在有意壓低聲音。但這時候一聲慘叫的威力不亞於驚雷。

守在走廊的重兵衛等人立刻燃起燭火衝了進來。

重兵衛大喊道:“四位不要動,都待在原地。”

他舉著燈火一個一個角落照過去。

這時的位置是這樣的:

八重橋

(東·青龍) → 八重泊

(南·朱雀)

↑ ↓

天魚

(北·玄武) ← 鳩山

(西·白虎)

“別亂看了。”八重橋說道,“是我。”他抱著腿,半跪在地上,縮成一團,痛得不斷吸氣。

“怎麽回事?”重兵衛問道。

“我好像不小心撞到青龍像了。”

“你沒事吧。”重兵衛鬆了一口氣。

如果隻是意外撞到青龍而沒有發生別的事情,問題就不大。

“隻是疼,站不起來了。”八重橋說道,“你們還不過來扶我!”

“別去扶他。”重兵衛命令道。

阿音和吉岡攔住了那些蠢蠢欲動的家夥。

“你們現在還不能接觸他。”重兵衛又說道,“儀式還沒有結束。”

鳩山看了他們一眼,冷冷道:“現在都聽重兵衛的。”

八重橋聞言,瞪了重兵衛一眼,對自己的部下大聲說道:“就別過來了。”

“儀式要緊。”鳩山催促道。

八重泊看著弟弟諷刺道:“連摸黑走幾步路都不教人省心,你真的能擔大任嗎?屋裏太暗了就不要亂走,盡量靠牆或者扶著牆走,這樣就不會撞到東西了。”

“多謝兄長提醒。”八重橋站起身,揉了揉被撞疼的地方,似乎沒事了。

突然,天魚皺眉問道:“諸位剛才是否有聽到奇怪的聲音?”

“除了橋的叫聲,我什麽也沒聽到。”八重泊說道。

“也許是外麵的樹枝吧,夜風也大了起來,難免會有輕微的響動。”吉岡道。

“好吧,也許是小僧聽錯了。”天魚合上了雙眼,又恢複到不理世事的狀態。

“那我們繼續?”鳩山問。

所有人都點頭,沒有異議。

“那我們退出去了。”重兵衛帶人退出了房間。

黑暗再次降臨,一開始的那種恐怖感又漸漸襲向所有人。四周一片漆黑,參與者又要靠牆麵壁站好,這意味著他們將自己最脆弱的一麵暴露給了其他人。

而且重回黑暗,四人的感官尚未習慣,厚襪子踩在木地板上沒有一絲動靜,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就會被人拍一下。

萬幸的是,儀式還在一輪又一輪地進行。

不光是屋內的人,守在外麵的重兵衛等人也承受著煎熬。他們隻能在外等待,明明有預感要發生什麽,但是卻什麽也不能做。

阿音知道“鬼”是真正存在的,雖然她不知道儀式能否招來鬼魂,但卻一定會引出心裏的鬼。誰的心裏能真正不住鬼?除非聖人或者瘋子。

不,不對,聖人和瘋子並不該分開來,從某種程度來說,聖人不就是瘋得特別一點的瘋子嗎?

如此一本正經地舉行這種儀式,阿音倒是覺得他們都是瘋子,或者說,八重家的人血脈中就藏有瘋狂因子。

在可怕的安靜中,屋內的人聽到了天魚提到的聲音。

外麵好像真的有什麽動靜。也許是風,也許是山裏的狐狸聞到了食物的香味正在撓門。

天魚被拍了一下,讓出朱雀的位置,前往白虎,他覺得自己應該已經走到底了,正想去拍前麵的人。可他的手卻揮空了。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揮錯了方向或者走得還不夠遠。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會兒,卻依舊什麽也沒能碰到,本該在這裏等待的八重橋失去了蹤跡。於是他邁動步子往前一點點挪動,繼續摸索。

突然,天魚的右腳踢到了什麽軟軟的東西,那觸感就像電擊一樣順著他的脊椎往上攀爬,直至鑽進了他的腦髓裏,他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一個不好的念頭從他腦海深處躍出來,揮之不散。

—— 他似乎踢到了一塊軟肉。

天魚慢慢俯下身體,去摸地上那個軟軟的東西。他的手好像摸到了亂糟糟的毛球,順著“毛”,他繼續往下摸過去,觸感又變了。

天魚覺得自己摸的是一張劣質皮革,帶著一些溫度,不冷也不算熱,上麵還有不規則的凹凸。

這是一個人的五官,他摸到了一具屍體!

天魚沒有慌張,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大聲叫道:“快拿燈進來,有人遇害了!”

外麵的重兵衛等人趕忙進來,油燈和火把立刻照亮了整個房間。

八重橋活著,他背靠牆壁,瞪大眼睛,正在深呼吸,試圖平複自己的情緒。

八重泊活著,他竭力遏製著自己的恐懼。

天魚活著,他閉著眼睛,似乎想要變成泥塑,離開這個世界。

鳩山死了,他躺在白虎像腳下,蜷縮著身子,頭歪向一旁,變了形的鼻子抵在地板上,眼皮無力地半張著,露出渾濁的眼球。

而他的臉則永遠保持著痛苦的表情。

重兵衛見老友癱在地上,趕緊將手裏的油燈交給邊上的吉岡,衝到了鳩山邊上。他蹲下來,探了探脈搏,“鳩山,他死了。”他啞著聲音說道。

剛剛還說要一起喝酒的老友轉眼間變成了一具屍體。重兵衛心裏滿是苦澀。

八重泊問道:“怎麽回事,他是怎麽死的?他剛才還好好的!”

重兵衛簡單檢查了鳩山的屍體,用力把他翻過來。

重兵衛一臉凝重地說道:“是刀傷。”

鳩山胸口上插著一把斷刀,他的傷口還在不斷洇出鮮血。

“這把刀?”吉岡問道,“頭兒,這把刀上都是鏽啊。”

重兵衛聞言,小心翼翼地從鳩山身上拔出了凶器。

鳩山的心髒已經停止了跳動,重兵衛拔刀時並沒有帶出多少血。

他仔細看著這把斷刀,這是一把普通的太刀,由於斷了一截,隻有脅差長短。如吉岡所說,刀上布滿了鏽跡,刀柄的花紋也快被磨損殆盡了。這把刀就像是在土裏埋了幾十年,簡單打磨後就被用來殺人了。

重兵衛注意到眾人看這把刀的表情有些不對勁,便開口問道:“這刀有什麽怪異之處嗎?”

有人回答道:“這刀的樣式和數十年前八重家的刀一樣,而且我們進來時不是都被搜過身,大家都沒有帶兵器嗎?現在憑空出現了一把數十年前的舊刀,這也太奇怪了吧。”

阿音會意說道:“你是想說八重家的先祖提著當年的舊刀殺了鳩山?可他為什麽要殺鳩山呢?”

“也許是鳩山對八重家不忠。先祖殺人總有他們的道理。”

這不是四角樓第一次發生詭異的命案了。在二十年前,那時八重泊都還沒有出生,他的父親八重垣也參加過四方角招魂儀式,在儀式上,也有一個人離奇暴斃。

情形也和今夜差不多,進出房間的通道被守住,四人在黑暗中走了幾圈,一人便死亡了。其他人都在不同的方位上,而且他們進屋時也沒有攜帶武器。這種離奇的事件,除了自殺,似乎隻能推脫到鬼神身上了。

“鐵刀做舊又不是什麽難事,在刀身上劃幾條口子,塗點酸液,埋進濕潤的土裏,過不了多久一把新刀就會變成舊刀,隨便一個古董販子都能做到。”重兵衛瞪了那人一眼,“鳩山是我老友,我曉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雖然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鬼神,但鳩山的死絕對和鬼神無關,看看剩下三人的站位吧。”

無人

(東·青龍) → 八重泊

(南·朱雀)

↑ ↓

八重橋

(北·玄武) ←

天魚

鳩山屍體

(西·白虎)

阿音和吉岡反應過來:“四人的相對位置發生了變化,有人在黑暗中作弊。”

按照最開始儀式的排序,如果鳩山的屍體在西邊的角上,那麽發現屍體的應該是八重泊,北邊應該是天魚。

無人

(東·青龍) → 八重橋

(南·朱雀)

↑ ↓

天魚

(北·玄武) ←

八重泊

鳩山屍體

(西·白虎)

但是現在三人的位置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