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與四方角招魂

楔 子

重兵衛,奉行所a 捕吏首領之一,麵容英俊、端正,劍術高超,已經破解了無數謎案。

吉岡,重兵衛的得力助手,有點毛糙的小夥子,有一顆赤誠之心,配合重兵衛立下不少功勞。

阿音,重兵衛前不久才收養的孤女,自小在外,故而處事八麵玲瓏,是重兵衛的助手之一。

三人在外個個都能獨當一麵,此刻卻都在發愁。

他們結伴“降服”了不少妖怪,當然那些妖怪都是虛幻的。真正的妖怪並不存在,隻有成為了妖怪的人,所以他們處理的仍然是人的案件,但“妖怪克星”的傳言卻不脛而走,甚至有些被魘住的老人,不去找和尚或陰陽師驅魔,而是找他們尋求幫助。

每到這個時候,三人也有不同的處理辦法。

重兵衛會語重心長地勸說對方,並寫一封信,推薦他去找合適的法師。

a 日本的奉行所和中國的衙門類似,管理地區內的治安、經濟、軍事等等。

吉岡則是隨便抓一把野草燒成灰,混在茶葉裏,讓他們去喝上幾天。

阿音會上門,為被魘住的人彈奏一曲。

所謂被魘住,也不過是人心出了問題,隻要安撫了人心,症狀自然就消失了。因此,哪怕是糊弄,也有糊弄的效果。

但現在跪在他們麵前的家夥似乎不能被輕易糊弄過去了,因為求助者也是個武士,而且是重兵衛的熟人。

重兵衛扶起他:“鳩山,不是我不想幫忙,隻是我不過一介武夫,卷入名門的奪嫡大戰是不是不太合適?”

鳩山低著頭看著自己麵前的茶碗,茶梗在茶碗中浮浮沉沉仿佛自己的命運,他歎氣道:“我也覺得不太合適,但這涉及四角樓的事情,無論是家主還是夫人都希望找一個無關的人來做見證。”他壓低了聲音,“沒有誰比你更合適了。”

當鳩山說出四角樓一詞後,四周的空氣似乎突然一滯。

吉岡壓低聲音說道:“所以那個儀式真的存在啊?”

“什麽儀式?”阿音好奇地問道。

“噓!”鳩山說道,“可不要在外說這件事。”

重兵衛扶著額頭:“我有何德何能,能成為此事的見證者?”

“你真的不同意?”鳩山再度問道。

重兵衛頷首。

“唉。”鳩山起身對重兵衛說道,“可惜大人已經看中了你,對不起,我會再來的。”

說完,他起身離開了重兵衛的住所。

吉岡癱坐下來,拿起一塊羊羹大嚼起來,“頭兒,我們真的不去嗎?我倒是想見識一下傳說中的四角樓。”

阿音拉著吉岡的衣服問道:“你們究竟在說什麽?什麽儀式啊?”

“就是八重家代代流傳的招魂儀式。”吉岡說道,“但八重家禁止所有人討論這件事。”

阿音眨了眨眼睛,不由得笑道:“單從這件事就能看出肉食者不懂人心,這種事不是越禁止越會惹人談論嗎。”

在擁擠、繁華的江戶城,有香糯的團子,有藝伎潔白的腳踝,有胭脂香粉的銷金河,有浮著死鼠的臭水溝,有被翻紅浪,也有陰冷齷齪。在人交頸纏綿、長袖揮舞之際,好的、壞的、美的、醜的,糾纏在一起,這樣的地方滋生出無數故事,而生活在蒼白日常中的人就以此為食,度過漫長的夜。

四方角招魂儀式早就流傳於坊間,其實就是個簡單的儀式。

據說,在戰國時代,一位大名a 帶著兒子們去登山,途中下起雪來,大名與大隊伍走散。一行人隻剩下大名本人、兩個兒子和隨行的兩位武士。當大名爬上山腰,不遠處傳來雷鳴般的巨響。

遠處的雪積壓得過多,竟然引發了一場雪崩。雪從山頂落下,浩浩****,攜摧枯拉朽之勢,淹沒、席卷山石、樹木。

大名看到雪崩時,想到自己一向如山鬆一般,迎風挺立,但當大難一來,也不可避免地被摧折,戎馬半生,卻落不得好下場。

又驚又怒之下,大名隨著雪崩而心崩,捂著胸口倒在了地上。

山上沒有大夫,就算有,大名的病發作得太急太快,哪怕扁鵲華佗這種傳說中的神醫在世也回天無力。

大名病逝。

另外四人隻能背起大名的屍體試圖下山,但雪越下越大,到了a 大名是日本古時封建製度對領主的稱呼。由比較大的名主一詞轉變而來,所謂名主就是某些土地或莊園的領主,土地較多、較大的就是大名主,簡稱大名。

夜裏,他們才尋到了一間木屋休息。

外麵寒風呼嘯,寒意如剔骨尖刀一般紮向身體。為避免因寒冷而昏睡,四人分別占據木屋一角,輪流走動,每隔一段時間,一個角落的人需要走到另一個角落,拍另一個人的肩膀,不斷重複,直至天亮。他們走了一夜,都沒有入睡。但到了天亮,眾人才回過神來,像他們這樣行動,根本不可能一直輪流下去,總會有人碰到空****的角落,除非有第五個人存在。四人感到了徹骨的寒意,屋內確實有第五個人,但他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他們檢查了大名的身體,確認他真的已經死了,但是身上卻多了一份遺書,寫明了對家業的安排。繼承家業的新大名一改過去的方略,重新站隊,選擇了德川家。到現在為止,這個家族依舊在幕府擔任要職,它就是八重家。而四方角招魂儀式也成為了八重家代代相傳的重要儀式,尤其當牽扯到一些要事,八重家都希望獲得先人的指引。

“唉。”重兵衛長歎一聲,“總之,我們就不要管這種事情了,幾隻螻蟻卷入虎狼間的鬥爭,怕不會有好下場。”

一陣風突兀地吹入屋內。

重兵衛探出身子看到轉陰的深墨色天空,歎道:“要變天了。”

阿音趕忙起身放下竹簾。雨滴很快密密麻麻地落了下來。

可世事往往不遂人願。他們越想躲開,事情偏偏就越纏上他們。

正如鳩山所說,翌日,他又來了。

他來時外麵正在下雨,從昨天開始下的雨到了第二天還沒露出任何疲態,大有繼續大下一場的趨勢,弄得整個世界都是細細碎碎的雨聲。

鳩山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背後還跟著一個人。

那人裹在蓑衣之下,頭上戴著鬥笠,看不清麵容。

那人一抬鬥笠,隻讓重兵衛看到了臉。

結果,重兵衛一言不發帶著客人徑直走向了書房。

鳩山則待在了原地。

吉岡問鳩山:“您不過去嗎?”

鳩山搖了搖頭:“他一個人就能勸說重兵衛。”

吉岡笑著搖了搖頭:“頭兒的決定可不那麽容易更改。”

鳩山突然露出了一個狡猾的笑容:“如果是天魚大師呢?”

吉岡立馬變了臉色,不一會兒又露出無奈的表情。

阿音問道:“天魚大師是誰?”

“是夢歌大師的弟子。”吉岡道,“我和頭兒都受過夢歌大師的照顧,想來他不會也不能拒絕天魚大師的請求。”

唉,恩義就像是一張大網,誰也無法逃脫。

“不要怪我。”鳩山閉上了眼睛,“如果不是大人的命令,我也不願給你們添麻煩。在此,我立誓定竭盡全力護你們周全。”

鳩山話音剛落,天魚大師和重兵衛走出了書房。

鳩山和天魚大師離開重兵衛的居所,回到雨中。

“做好準備吧,我們要出一趟遠門了。”

重兵衛把天魚大師留下的紙,鄭重地收入了懷中。

“走吧,去看看八重家和神秘的四角樓。”重兵衛說道。

落霞中的四角樓

三天之後,重兵衛一行三人應邀,踏入了八重家宅邸。

黃昏時分,他們行走在華麗的庭院中。

斜陽投下橙黃色的餘暉,似乎給萬物都鍍上了一層金箔,山石、青苔、嶙峋的怪樹、看似隨意的石板路都別具一番美感。

到了家主休息的後院,景色忽然一變,竟是水榭模樣,岸邊種植著幾株歪著樹身的櫻花樹和柳樹,水麵上是開敗的荷花。後麵是一堵牆,牆上的裝飾有些像市井之中沿河而設的精致商鋪。

鳩山見阿音一副想要發問的模樣,便小心地提醒他們,千萬不要多說話。

走過水榭後,沒多久,他們終於到了八重家家主八重垣的房間,房間四周的窗戶都關著,屋內點著十幾盞油燈。

空氣中彌漫著熏香、藥材的苦味和垂死之人特有的體臭味。

八重垣躺在大**,半閉著眼睛,聽到重兵衛等人的腳步聲,眼皮才費力地動了動。

他輕聲說道:“沒想到出名的‘妖怪克星’中還有小姑娘,我這副模樣真是失禮了。”才說了幾句話,八重垣就開始大口喘氣。

一時之間,滿屋都是他粗重的呼吸聲。

阿音嚇得躲到了重兵衛身後。

“扶我起來吧。”八重垣說道。

八重垣今年四十八歲,看起來卻像七八十歲,衰老得厲害。他麵色鐵青,嘴唇發白,眼皮無力地耷拉著,看起來時日無多,渾身上下籠罩著一股“死氣”。但還是能依稀看出,他年輕時必定是一位美男子。

聽到八重垣的命令,跪坐在他床頭的一位美婦人將八重垣扶起,讓他能坐著同重兵衛他們講話。

侍奉八重垣的美婦是二夫人桂夫人,一頭漆黑的長發披在肩上,彎彎的蛾眉,一雙勾魂的美目,如玉的瓊鼻,櫻桃般的紅唇,瓜子臉晶瑩如玉,身材豐滿曼妙,是個像九尾狐玉藻前一般的美人,她的美確實像桂花一樣馥鬱,充滿侵略性。

據說,八重垣癡迷於她,自從把她納入家門,就日夜將她帶在身邊,以至冷落了自己的結發妻子,甚至還鬧出過不小的騷亂。

桂夫人美貌驚人,吉岡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他怕自己會一直望向桂夫人。

八重垣坐起身後,休息了一會兒,啞著嗓子對重兵衛說道:“我時日無多了。不要浪費時間,撇開寒暄,我們直入正題吧,重兵衛,我聽說過你。”

八重垣能注意到重兵衛這樣的小人物,可以算得上是重兵衛的榮幸了。但重兵衛不卑不亢,隻是俯下身子,安靜聆聽八重垣的命令。

“我希望你能確保明晚的儀式成功舉辦。”八重垣說道,“因為我沒有時間了。”

桂夫人輕輕拉了兩下八重垣的衣袖。

八重垣對桂夫人說道:“鬆手,這件事要看神明的旨意。”

這時,邊上一個西洋鍾,叮當作響起來。桂夫人拿起一個白色的瓷瓶,倒出一粒豆子大小的藥丸,喂給八重垣。

“死亡漸近。”八重垣說道,“我現在就靠這些難吃的藥丸吊著命,該死的時鍾一響,我就得吃一粒。”他搖了搖頭,“看到屋裏的燈了嗎,是我找相熟的法師做的儀式,據說三國時的孔明以類似的儀式續過命。但我還是快死了,明晚的四方角儀式是我唯一的機會,我要選出一個兒子繼承八重家。”

八重垣眼裏突然有了神采,“而你們必須確保沒人幹擾儀式的順利進行,所有的事必須在四角樓內結束,答應我。”

重兵衛點了點頭。

“好了,你們可以走了。”八重垣又躺下了。

鳩山把他們帶到客房:“今天就留宿在這兒吧,晚上不要亂逛,切記。”

說完他就離開了。

阿音道:“我聽說八重大人有兩個孩子。”

重兵衛點了點頭:“對,分別是兩位夫人所出。結發妻子霞夫人生下了長子,桂夫人生下了次子。”

阿音說道:“一般來說不是長子繼承家業嗎?”

“對一般人家而言,子嗣越多越好,越出色越好。”重兵衛搖了搖頭,“但對八重家而言,出色的子嗣隻要有一個就夠了,多了反而徒增紛爭。按理來說,確實該讓長子繼承家業,但八重大人疼愛桂夫人,桂夫人的孩子也的確聰慧,所以八重大人又想要立次子為繼承人。”

“那就立次子唄,反正是他自己的家業,傳給誰都可以吧。”

阿音道。

“這可不僅僅涉及八重家。”吉岡敲了下阿音的頭,“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站到長子身邊,這時改換門庭會遭受損失,有人有利益的地方就會有騷亂。”

“所以八重大人就想用儀式決出繼承人,好讓其他人閉上嘴。”

重兵衛說道。

阿音問道:“但四方角招魂不是至少需要四個人嗎?可八重大人隻有兩個孩子啊!”

“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不願卷入其中的。”重兵衛說道,“八重家的兩位公子找些同伴也太簡單了。”

“大戶人家真是麻煩,看來我們的活兒也不輕鬆。”阿音拿起桌上放著的小點心吃了一口,頓時睜大了眼睛,似乎像被閃電擊中一般。

“這也太好吃了吧。”阿音不由得歎道,“光憑這點心,我也想成為大戶人家的孩子。”

吉岡笑著打趣她道:“那你隻能等下輩子了。”

“應該是八重家廚房特製的吧。”重兵衛嚐了一口,發現點心的味道很獨特,他在外麵從未吃過。

正當三人閑聊之際,“咚咚咚”,有人敲響了重兵衛的窗扉。

他們想起鳩山之前的警告,閉上了嘴,暫時沒有回應敲窗聲。

但敲窗聲沒有停止。

吉岡走到另一扇窗前,輕輕推開一條縫,看到了敲窗者。他壓低聲音對重兵衛他們說道:“是個和尚,大光頭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我差點以為庭院裏落了個月亮。”

重兵衛聞言,略一猶豫,還是打開了窗。

“請問大師是?”在重兵衛麵前站著的是位皮膚白皙、麵容清秀的和尚,看上去不到二十歲,兩條彎彎的眉毛下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麵,嘴唇微翹,漾著一絲笑意。

他真是一位美男子。

“小僧天羽,是天魚的師弟。”和尚回答道。

“請問有何貴幹?”重兵衛接著問道。

“師兄想與幾位敘敘舊,特意讓小僧來請三位。”

盡管重兵衛他們覺得天羽和尚夜裏到訪絕不止敘舊那麽簡單,但還是跟著天羽和尚離開了客房。

天羽和尚將重兵衛他們帶往大宅深處,夜間的庭院與白天不同,在月光下,各種怪石異木投下的影子宛如各色的妖魔鬼怪。

到了一方深院內,所有的花草樹木都消失了,潔白的沙地上整齊地擺放著紅色蠟燭,恰好能連成一個圈,將院子中心的屋子圍了起來。

阿音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麽?”

“是個結界。”天羽和尚回答道。

這個結界似乎是為了困住裏麵的人,難道在八重家還關著真正的妖魔嗎?抱著這個疑問,他們一起進入了屋子。與外表不同,平平無奇的屋子內部富麗堂皇,無論望向哪裏都如同畫卷一般,說是仙境也不為過。

屋內端坐著一位女子,三十歲左右,秀雅絕俗,雙目好似一泓清泉,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讓人為之所攝、自慚形穢,卻又魂牽夢繞。

如此美麗的女子應該就是八重垣的妻子霞夫人了。

阿音和吉岡跟著重兵衛戰戰兢兢地行禮。霞夫人的氣勢和桂夫人完全不同,讓他們感到了一股壓力。

霞夫人身後坐著的正是天魚和尚。

看來不是天魚和尚想要敘舊,而是霞夫人想見他們。

霞夫人打量了三人一會兒,開口說道:“深夜打擾三位,實在不好意思。”

天羽和尚拿來茶具,為眾人泡茶。

“限於此時此地,隻能說聲招待不周了。”霞夫人抱歉地說道。

重兵衛他們注意到屋內有類似蛇一樣的東西,一頭纏繞著霞夫人,一頭纏著柱子。

“我早聽說過你們的名字。”霞夫人對重兵衛他們說道,“在這個乏味的大宅之中,傾聽你們的故事是我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

想必你們已經知道此行的職責了。”

霞夫人伏倒身子,請求道:“這場儀式對我的孩子並不公平。”

霞夫人生下的孩子是八重泊,桂夫人生下的孩子是八重橋。

阿音已經想堵上耳朵,不再聽霞夫人接下來的話了。但霞夫人輕柔曼妙的聲音不斷地傳入耳中,就如同一杯摻了毒的甜酒,叫人無法拒絕。

霞夫人對他們說,八重大人近年來專寵桂夫人,想把八重家傳給八重橋,說是交給神明和祖先決定,實則是給八重橋一個機會。

八重橋一派的人極有可能會在儀式中動手腳。

“但我們接到的命令僅僅是確保儀式順利舉行。”重兵衛說道。

“阻止儀式被破壞,防止他人的幹預,不正是你們的工作嗎?”

霞夫人說道,“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幫助我的兒子。對我們來說,公平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才費盡千辛萬苦讓你們擔任儀式的守衛工作。”

聽起來,八重垣和霞夫人都爭著當重兵衛的伯樂。但看與天魚、天羽和夢歌大師的關係,重兵衛可能真的是霞夫人舉薦的。而且八重大人不知道阿音還是個小女孩,但霞夫人似乎對他們三個很熟悉。

爐子上的一壺水在逐漸泛泡冒氣,沸騰了起來,不斷地發出咕嘟聲。

天羽和尚開始泡茶,他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教人看了心情也變得平和起來。

霞夫人用一雙纖手為他們分茶。

深夜喝茶不是一個好習慣,但他們不便拂了霞夫人的好意,仍然舉杯飲茶。

茶湯剛一入口,一股香氣盈滿口腔,仿佛錦緞般順滑,從鼻腔徑直滑向口腔。這是適合夜飲的花茶,具有安神醒腦的功效。

重兵衛放下茶碗表態:他會保持中立,不會偏向桂夫人,也不會無視任何有礙儀式的行為。

聞言,霞夫人安心地閉上了眼,似乎很滿意的樣子。

“這就足夠了。”霞夫人說道,“所有人都清楚我丈夫時日無多,這是我最後的磨難了。”她站了起來,那蛇一般的東西原來是一條鎖鏈,一端緊緊箍住霞夫人的腳,另一端被焊死在柱子上。鎖鏈由黃金白銀鑄成,飾以龍鳳、牡丹、荷花、日紋、月紋等圖案,為避免傷到霞夫人,一些鎖鏈上還纏上了棉布。它不像枷鎖,倒更像是精美的首飾。

“可憐我被囚禁於此,一步也不能離開這可惡的屋子。”霞夫人哀傷道,“不然我一定會去往我孩子的身邊。”

重兵衛這時才想起關於霞夫人的一些流言。

八重大人的妻子被邪祟附身,瘋狂刺傷家人後被囚禁在深院內。

就是黑暗裏滋生的荊棘困住了霞夫人。

一時的真情流露似乎讓霞夫人倍感疲倦,她又坐了回去,接過天羽和尚遞來的茶,飲了半口,看樣子是準備送客了。

天羽和尚見狀想起身送送重兵衛他們。

霞夫人卻開口說道:“天羽,你留下為我誦經吧。”

天羽的師兄天魚和尚起身送重兵衛他們離開。

在回去的路上,重兵衛問道:“天魚大師你怎麽會卷入這種事情中?你們站在……”

“別多想別多問。”天魚說道,“一場因果而已,先師同霞夫人有些交情。不過施主不要顧忌太多,一切順從本心即可。這也是霞夫人和八重大人的想法。”

天魚見吉岡和阿音還有困惑,便走近一步說道:“貧僧也會同你們一同前往四角樓。”

天魚和尚會陪同八重泊去往四角樓,天羽和尚則陪在霞夫人身邊。

聽到天魚和尚會和他們同行,三人懸著的心又放下來了一點。

夜色越來越深,露水也開始凝結。

告別天魚之後,三人回到房內,準備休息。

但這時門又被敲響了。

這次是阿音先打開窗戶看清了拜訪者。

這次來的是桂夫人本人!隻要見過一次就絕不會認錯這張美豔的臉。

鳩山提醒他們,讓他們不要亂跑,以免撞到什麽事,被卷入糾紛。

但現在的情況不是他們去惹事,而是事情接連不斷地找上他們。

阿音苦惱地對重兵衛說道:“是桂夫人,我們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他們房間的燈還亮著,總不能裝作出去或者已經睡了吧。而且在八重家,他們是客人,桂夫人是主人,客人哪能將主人關在門外。

重兵衛提醒吉岡和阿音不要多言,然後打開了門。

桂夫人隻帶了一名侍女,站在門外,不打算進來。

“這麽晚打擾三位實在不好意思。”桂夫人說道。

她隻能在侍奉八重垣睡下後才有時間出來找重兵衛他們。

“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桂夫人的侍女將一個小箱子放到他們麵前,箱中堆著一根根金條。

重兵衛感到背後傳來兩道炙熱的視線,不消多想,肯定是吉岡和阿音看到黃金,眼睛都直了。

重兵衛在心裏也歎了一聲。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隻能拒絕這些黃金,表明自己隻是盡本分而已,不需要額外的獎勵。

桂夫人麵對重兵衛的拒絕,倒也沒有動怒,隻是淡淡地說道:“希望你在麵對霞夫人時也是這樣說的。”

阿音忍不住,驚問道:“夫人是怎麽知道的?”

桂夫人舉起袖子,掩住自己微翹的嘴角說道:“你們可能不知道,這裏各處風姿不同,為配合不同的花卉樹木,各處的土壤都有差異,細心之人一看客人的鞋底,就能知道客人去過什麽地方。更何況,八重家有這麽多沙子的地方隻有一處,那就是囚禁霞夫人的小屋。”

雖然被桂夫人點破,但重兵衛很快就恢複了鎮靜。

他點頭道:“無論在誰麵前,我都是同一番說辭,夫人要是不信,我們三人可以發誓。”

桂夫人在月華下搖了搖頭:“所謂誓言不過是借著鬼神的名義說些蠢話,這些東西拘束不了小人,對君子倒也不必用誓言去約束。”

桂夫人特意頓了一下,又接著說道,“你們不必發誓,我願意相信你們。不過我也必須提醒你們,現在的霞夫人不能相信,大家都說霞夫人優雅大方、賢淑得體,隻不過被邪魔附身才會做出蠢事。但我知道霞夫人已經瘋了,她還拉上了泊公子一起發瘋,跟隨她的人都難逃毀滅的厄運。”

阿音忍不住問道:“霞夫人究竟做了些什麽?”

重兵衛轉過頭狠狠瞪了阿音一眼,但已經來不及了。幸好,桂夫人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反而很樂意回答這個問題。

“九年前她持刀差點殺了八重大人和我。”桂夫人見三人都愣住了,便淡淡說道,“我得侍奉大人,不能久待,你們一定要牢記我今夜的話。”

沒等他們回過神來,桂夫人已經帶著侍女離開了。

阿音鬆了一口氣,呈“大”字躺在了榻榻米上。

“都結束了吧。如果再來一個大人物,我今夜可就要失眠了。”

“你下次可別問那種問題了,我可什麽也不想知道。”吉岡也累得躺下了。

“應該不會再有人來了吧。”阿音說道,“我也要回我的房間休息了。”

“嗯,應該不會再有人來了。”重兵衛說道。

重兵衛話音剛落,外麵又傳來了不急不緩的敲門聲。

三人麵麵相覷,都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重兵衛一揮手,也不看來者是誰,直接打開門:“請問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男人笑著說道,“我隻是想來看一看什麽樣的人能製服妖怪,什麽樣的人能來見證我八重家的招魂儀式。”

站在他們麵前的是一位翩翩佳公子,濃密的眉毛下,有一雙像朝露般清澈的雙眼,外表看起來好像**不羈, 但眼裏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精光卻讓人不敢輕視。

“恐怕要讓大人失望了,我等隻是凡人。”重兵衛說道。

男人笑道:“沒有失望,你們都很好。如果都是些誇誇其談的家夥那才惹人生厭呢。”他又問道,“我母親來過了吧?”

重兵衛已經猜到了男人的身份,他就是八重垣的次子八重橋。

因為霞夫人被拘禁,八重泊已經在外居住了,隻有八重橋還住在這裏。

“我不管她說過什麽,但我隻要諸位保證公平即可。”

重兵衛他們再一次坦白自己的心跡。

八重橋笑著說道:“聽到三位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他沒有更多的語言和動作,轉身欲走。

“公子等一等。”重兵衛叫住了八重橋,“這裏還有你母親帶來的黃金,如果方便的話,麻煩叫仆人帶回去吧。”

八重橋的動作一滯,他回過身來,臉上還帶著笑容:“好的。”

然後,他就步入夜色之中。

重兵衛也舒了一口氣:“應該都結束了,我們可以休息了。”

“我覺得今夜都要失眠了。”阿音無奈道。

“算了吧,你就算是在火山口也能睡著。”吉岡對阿音說道。

住進重兵衛家後,阿音擺脫了之前困苦的生活,沒了心事和生活上的顧慮,睡眠自然就好了。

“沒什麽好怕的,大家還是好好休息吧。我們走一步算一步。”

重兵衛安慰他們。

重兵衛雖這樣說,但他自己卻幾乎徹夜未眠。

八重泊和霞夫人真的失勢了嗎?

八重泊在外宅居住,霞夫人被囚禁在結界之中。

但霞夫人的人能穿過結界自由來往,還能邀請自己,說明霞夫人雖然失去了八重垣的寵愛,可仍然保留了不小的權勢。

桂夫人看似得寵,卻並不意味著一定會獲得最後的勝利。她特意來見自己,想將自己這樣無足輕重的人物也收入囊中。還有八重橋,如果他真的那麽灑脫,那也不會來找自己。桂夫人母子的行動恰好說明了他們內心的不安。

可想而知,四方角儀式中一定會出現變數。

八重泊和八重橋的繼承人之爭,不單單關乎家業,更關乎生死。

試想一下,無論是誰成為八重家的新主人,他會輕易放過失敗者嗎?

他們之間的恩怨從母輩延續到自身,如同兩株糾纏生長的藤蔓,隻有絞死對方,才能獲得新生。

第二日,清晨。

重兵衛等人用完早飯後,見到了八重泊。準確來說,八重泊和八重橋一起拜見他們的父親八重垣。重兵衛他們隻是遠遠地望到他罷了。

八重泊,頂著一張麵無表情的俊臉,身材修長如青竹一般,眉眼像刀刻出的一樣,鼻梁高挺,薄薄的唇緊抿著,透出一股涼薄。

八重家的兩兄弟站在一起,一冷一熱,分外不協調。

這次重兵衛他們沒有資格入內,隻能在外等候。

兩位八重公子拜見完父親後,好像又各自去見了他們的母親。

直到巳時(十時左右),一行人才浩浩****地出發。

不過考慮到儀式中可能出現的風險,多花點時間來告別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這可能是某些人的“最後一麵”了。

前往四角樓的隊伍足有十八人:八重泊、八重橋、鳩山、近藤、重兵衛、吉岡、阿音、天魚和尚、八重泊所帶的五位侍從和八重橋所帶的五位侍從。

鳩山算是八重垣的代表,他會參與到四方角儀式之中。

近藤是八重家的家臣代表,他也會參與到四方角儀式之中。

四角樓在遠山之中,一行人出了城便踏上了崎嶇的山路。

八重家於九天前已經派人修整、清理過山路了,但前幾日的大雨又將小路衝得一塌糊塗。在有些地方,重兵衛不得不慢下步子,攙扶著阿音前進。

因為帶了女眷,重兵衛他們漸漸落到了隊伍的最後麵。借此,重兵衛也得以觀察整個隊伍的狀態。

首先以兩位公子為核心,他們一行人心照不宣地分成了兩隊。

八重泊的隊伍在前,八重橋的隊伍在後。

除開重兵衛他們,隊伍中還有三個異類。

鳩山在隊伍前帶路,但近藤卻還要在鳩山前,嘴裏不斷發出怪聲,似乎在嫌棄路況。

在閑聊中,重兵衛得知近藤作為八重家的家臣,從小在優渥的環境中長大,有嚴重的潔癖。他的書房專門配有兩個童子整日打掃,文房四寶隨時擦洗幹淨。客人到訪離去後,所坐的地方必須重新刷洗。

他每天穿戴的衣服與帽子,都要拂拭數十次。

他在家中的庭院裏栽種了一棵梧桐樹,總覺得樹枝樹葉不幹淨,於是每天早晚派人挑水揩洗,最後竟活生生把梧桐樹給洗死了。

因太愛幹淨,近藤少近女色。有一次,他看中了一名女伎,於是帶回家中留宿。但又怕她不潔淨,先叫她好好洗澡,洗畢上床,用手從頭摸到腳,邊摸邊聞,始終覺得哪裏不幹淨,要她再洗,洗了再摸再聞,還不放心,又洗,洗來洗去,天已亮了,隻好作罷。

他家仆人每日擔水,但他隻用前麵一桶水。別人問他原因,他回答說仆人用扁擔擔水,一前一後,他害怕仆人在擔水過程中放屁,後麵的水會被弄髒。

重兵衛聽完近藤的這些逸事,就明白他為什麽要跑到最前麵去了。山路有高差,有時前一個人的屁股剛好會對著後一個人的臉,這對近藤而言是絕對無法忍受的。

天魚在兩支隊伍中間。霞夫人同天魚和天羽的關係匪淺,她要見重兵衛他們還是由這師兄弟傳話的。

但八重泊似乎並不喜歡天魚和天羽。從眾人口中透露出來的隻言片語,重兵衛發現八重泊可能對天羽還懷有敵意,也許因為天羽搶走了霞夫人的注意,也許僅僅因為他不滿於一個年輕男人靠近自己的母親,哪怕這人是個和尚。

隨著時間的流逝,日頭西斜。十月,暑氣已消。山中與山外仿佛是兩個世界,各個角落都透出一股寒意。

“真累啊,還沒有到嗎?”吉岡問道。

“我們在前麵的路口往右拐再走一會兒就到了。”鳩山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