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和幽靈

皇帝陛下的玉米

1

夏日就是蟬鳴撥弄可樂罐裏的氣泡,空調涼風吹走窗外的喧囂,西瓜和雪糕交替霸占舌尖上的味蕾,停不下來的胡思亂想填滿被拉長的白天。

誠然,燥熱引發的疲倦在所難免,但距離暑假還要掰著指頭數上好幾個來回才真叫人提不起勁。

五月下旬的天,藍得很鮮豔,但莫清清的視線伴隨著下課鈴聲從課本移向窗外不過兩秒,連撥動少女心弦的工夫都不夠,坐在前座的李馳毅就轉過頭來叫了她。

“班長,能不能請教一個問題?”

莫清清以為李馳毅又和往常一樣想問她課本上的問題,可等了兩秒既沒看到課本也沒看到筆記便微微有些詫異。她帶著詢問的目光看向李馳毅,卻見這個男孩表情酷酷的,又不敢正視自己的眼睛。莫清清抬了抬眉毛,覺得事情不尋常。

“李馳毅,你碰到什麽麻煩了嗎?”

莫清清聲音很平和,平和中又帶著些許好奇。李馳毅和大部分高中男孩一樣,臉上的稚氣還未褪去,但舉手投足又盡量表現自己(認為的)成熟的一麵。可現在當他需要向一位同齡女孩求助,他似乎還不能完全下定決心。不過請教的話已經說出了口,此時再閉嘴的話反而更沒麵子。

所以李馳毅隻是遲疑了幾秒鍾,便鼓起勇氣說:“你會不會給手機解鎖呀?”

莫清清的頭頂緩緩升起一個大大的問號。

算起來,兩人前後桌有大半年時間了,雖然談不上情誼有多深厚,但至少算得上彼此能夠暢所欲言的關係。莫清清是班長,這也表示班裏的同學有什麽難處都可以找她商量。雖然莫清清自己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她自認為足夠聰明,多少能幫人排憂解難。但李馳毅的這個問題確確實實戳中了莫清清的知識盲區。

李馳毅在反複確認莫清清沒有笑話他的意圖後,才無奈補充道:“我手機密碼被人改了。”

莫清清確實沒有笑話李馳毅的想法,因為她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回應。她挺難理解這位前桌到底出於什麽理由認為自己能幫上忙。

“手機密碼被人改了應該找那個改你密碼的人吧?找我我也幫不了你呀。但你如果是想拆開手機的話,我倒是有點心得。”

不擅長電子產品維修的莫清清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並且基於自己因為好奇弄壞過兩部手機的人生經曆提出了一點建議。

“不是你想的那樣。”李馳毅搖搖頭,從書包裏偷偷拿出自己的手機,從課桌底下遞過去放到莫清清手裏,“我也不想拿去店裏啊,這樣毫無挑戰性。但我腦子笨,解不開密碼,現在隻能接接電話,沒法玩,可愁死我了。”

莫清清眨了眨眼睛,一道靈光在她腦子裏閃現。她眼神亮晶晶的,像是抓到了事件的核心,嘴角不受控製地微微揚起,笑著問李馳毅:“是誰幹的?”

李馳毅驚訝地“唉”了一聲,然後又生怕被人關注到似的,迅速壓下腦袋,並且還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前排某張桌子,確認那兒沒人以後才慌慌張張地解釋:“是我自作自受,不怪那個人,我就是想班長你成績全班第一,腦子最聰明,也許有辦法幫我解開手機密碼。”

莫清清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吃到了甜甜的瓜那樣,眼神中充斥著愉悅和好奇心尚未得到滿足的急切。她甚至都沒思考就立刻問:“所以是宋昕遙改了你的手機密碼?”

莫清清的話音剛落,李馳毅立刻慌張起來,臉也瞬間漲紅。

“別聲張!欸,你怎麽一下就猜到了?”

莫清清笑吟吟的,不痛不癢地說了一句:“你剛才偷瞄了一眼她的座位,有這一眼就夠了,女生的直覺很靈的。何況平日裏你們放學還經常一起走。能改你鎖屏密碼的人,首先得知道你的原密碼。不過你連這都和她分享,關係挺親密的嘛。作為同學我是不在意這種事啦,但作為班長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你們,還是要以學業為重……”

“等一下,等一下!”李馳毅雙手做出“停止”的手勢趕緊打斷莫清清。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手機原來的鎖屏密碼就是‘1234’,試兩下就解開了,我和宋昕遙還沒到那種關係……”

“謔—— 你沒說‘不是’而是說‘還沒到’。”莫清清瞬間就發現了對方話語裏的不尋常之處。

“班長你這麽聊天可是會失去朋友的!”

李馳毅把頭垂在莫清清的課桌上嘟嘟囔囔起來,他需要十幾秒鍾來緩解尷尬。

等稍稍冷靜一些之後,李馳毅幹脆放棄抵抗,抬起頭用求饒的眼神注視著莫清清,決定“坦白從寬”。

“密碼確實是宋昕遙改的。”

莫清清微笑注視著李馳毅,這笑容中摻雜著很多東西,既有對李馳毅坦白的讚許,也有對接下來談話的期待,還有對自己在這件事當中能扮演角色的躍躍欲試,以及能聽到班裏同學八卦的喜悅。當然,李馳毅無法從莫清清的表情中讀到這麽多信息,他隻覺得莫清清笑容可掬,真是個好人。

“好了,現在我們聊聊事情的重點—— 你怎麽她了?”

李馳毅歎了口氣,一臉委屈的樣子:“昨天放學我們一起走,買奶茶的時候我偷偷拍了一張她的照片,沒想到她就生氣了。”

“你為什麽偷拍她?”

“因為她好看。”

“……”

這般心直口快的回答讓莫清清無法反駁。宋昕遙長得好看倒是沒錯,但不管人家長什麽樣,偷拍這一行為就是不對的,畢竟大家還隻是“還沒到那種關係”的普通同學。

“所以說……”莫清清端起一副批評教育人的老幹部模樣歎了口氣。她沒好氣地拿著李馳毅的手機,前後左右端詳,又隨手試了幾組密碼,沒能解鎖。

接著她對李馳毅慢悠悠說道:“你偷拍人家,人家當然要生氣的。說嚴重點,這事兒違法,她要是當場報警都不帶冤假錯案的……”

“她說我專挑醜的角度拍,叫我下次別這樣了。”

莫清清愣了兩秒,然後才後知後覺地幽幽感歎道:“還下次?你確定她是在跟你生氣?”

“班長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李馳毅不明所以地反問。

“嗬嗬,沒別的意思。”

莫清清又把話題帶回正事上來:“要解開你的手機鎖屏密碼倒也不難,你密碼隻有四個數字,十的四次方總共是一萬種組合,那麽最多試一萬遍你自然能解開。”

李馳毅的臉垮了下來,他覺得自己仿佛麵對著堆成山的模擬試卷,表情比吞了巧克力餡兒的灌湯小籠包還難看。

“一萬種?你在跟我開玩笑?”

“沒錯,我是在跟你開玩笑。”莫清清狡黠地笑了。

可李馳毅覺得一點也不好笑。

“好啦不逗你。”莫清清換了一副嚴肅的模樣,她把手機屏轉過來,把解鎖頁對著李馳毅,“通常來講,我們在給自己的手機設置鎖屏密碼的時候,一定會用最有記憶點的數字組合,最有可能的是生日,其次也可能是手機號碼末位或者家裏門牌號以及一些值得紀念的特殊數字,其他還有依照按鍵順序而來的圖形,等等。這是我們設置密碼時的共通心理。為了方便自己記憶,一般不可能胡亂按出四個數字。所以宋昕遙給你設的新密碼一定也遵循了某種規則。”

李馳毅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全懂:“可要是宋昕遙真的就隨便按了四個數字呢?”

莫清清白了李馳毅一眼:“你不懂女生。”

李馳毅莫名覺得莫清清的話很有道理。

“可我昨晚都試過了。生日、門牌、電話號碼,還有我們的紀念日!”

莫清清眼前一亮,都顧不上周圍人看她的眼光,瞬間湊近李馳毅,驚訝地問:“等等!你們還有紀念日?”

李馳毅滿臉窘迫,尷尬地說道:“所謂紀念日就是我們成為同班同學的那一天。”

莫清清重新坐直了身子,仿佛捏在手裏的彩票和頭等獎隻差了一個數字那樣失望地嘟囔著。

“我還以為能吃到什麽大瓜……”

莫清清再次把李馳毅的手機放在眼前,僅僅四個數字的解鎖密碼那麽短,如今卻像是世紀謎題那般深奧,仿佛浩瀚海洋中藏匿的寶石,明明知道它就在那兒,卻始終無從下手。

莫清清想象如果自己是宋昕遙—— 一位容貌出眾又行事低調的同班同學,在明明難為情卻又要假裝生氣的情況下會怎麽給身邊那個討厭不起來的男生製造點小麻煩呢?

“不可能是輕易被猜到的數字,也絕對不可能是無法被猜到的數字……”

莫清清自言自語道。

忽然,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李馳毅說:“跟我講講你們昨天放學後的經過吧,從頭到尾,要詳細!”

2

在李馳毅的印象當中,莫清清既是坐在後排什麽問題都難不倒的學霸,也是大家都信賴的班長。雖然她不是披荊斬棘的神奇女俠,可無論大問題還是小問題,到她手裏都能迎刃而解。莫清清品學兼優又平易近人,魅力無與倫比。

但在今天,因為一個課本裏不曾出現過的難題,李馳毅第一次見識到了莫清清特殊的一麵。

李馳毅有點被莫清清這種架勢嚇到,雖然因為她是班長,總免不了會有對大家發號施令的時候,但眼神如此淩厲的莫清清他可是頭一回見。

“昨、昨天放學後?”

李馳毅微微縮了縮脖子,接著像乖巧的小白鼠一樣一五一十地對莫清清交代起來。他昨天放學後先和宋昕遙在校門外的文具店會合,宋昕遙買了熒光筆,之後兩個人走到兩百米外的一家奶茶店各自點了一杯奶茶,他提出要請客,宋昕遙堅持各付各的。在點完單各自等待期間,他偷瞄著宋昕遙的側臉,突然就鬼迷心竅,於是假裝看朋友圈實則偷偷打開相機拍照,結果因為沒有關靜音被宋昕遙發現了。接著宋昕遙搶走手機並質問他為什麽要偷拍,偷拍就算了還拍得這麽醜?最後宋昕遙就把手機裏的照片刪除並順手改了鎖屏密碼以示懲罰。

回憶到此結束,李馳毅重重吐出一口氣,如釋重負。

然而莫清清對此的態度卻是:“啊?就這樣?”

李馳毅微微蹙眉,覺得莫清清不對勁,但還是認真地點頭回答:“就這樣。”

“沒有後來?”

“後來?後來我就一個勁兒道歉,然後垂頭喪氣回家了。”

“我還以為有新鮮八卦可以聽……”莫清清似乎有點不滿足,如果她頭頂上有一對毛茸茸的耳朵的話,這會兒一定是耷拉著的。

李馳毅卻急了:“我明明在認真求助你,你居然隻想打聽我的八卦……”

“我這不是正認真幫你分析嘛。”莫清清坦然道。

李馳毅趕忙問:“那你分析出結果了嗎?”

“沒。”

李馳毅忍不住翻起了白眼。

“好啦好啦……”莫清清覺得差不多夠了,出聲安撫道。接下來真的需要認真對待前桌男孩的煩惱了。

莫清清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我問你,你們去文具店買的東西,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嗎?”

李馳毅試著回憶但收效甚微:“沒有吧,就三支熒光筆,藍色、黃色還有紅色。”

“什麽藍?什麽黃?什麽紅?”

“這還有區別?”

莫清清歎口氣,在大多數男生眼裏,寶藍色還是湖藍色都隻會被統一叫成藍色。

“那你們去買奶茶的時候,各自買了什麽呢?”

“奶茶啊……”李馳毅又試著回憶,沒多久便很清楚地回答道,“我叫了一杯布丁奶茶,宋昕遙點的是鹽奶茶。”

“鹽奶茶?”

“海鹽什麽什麽……名字太長沒記住。”

莫清清再次歎口氣。

“再想想,還有什麽不尋常的地方?”

“不尋常的地方?”李馳毅努力回憶著,“也不是什麽特別的事情吧,不過……”

“不過什麽?”

“她發現我偷拍以後很生氣,數落了我一頓,然後把沒喝完的奶茶塞我手裏自己走了。臨走前還對我說‘自己想辦法解開,解不開就別用了,正好可以多看看書’。”

“那是在她改了你密碼之後說的?”

“是呀。”

“原來是這樣……”

真相有時候一點也不複雜,隻是大多數當事人霧裏看花,被那些混混沌沌的東西迷住了眼。

莫清清微微點著頭。她拿起李馳毅的手機,纖細的手指嗒嗒嗒嗒在虛擬鍵盤上敲了四下,手機立刻解鎖。整個過程就兩秒而已,看得李馳毅一愣一愣的。

“你就這麽破解密碼啦?你怎麽猜到的?!”

李馳毅伸手要拿回自己手機,莫清清卻提前一步把屏幕關閉。手機回到了李馳毅手裏,但鎖屏依然沒法解開。他眼巴巴地看著莫清清,那眼神別提多可憐了。

看到李馳毅這副模樣,莫清清再次安慰道:“解鈴還須係鈴人,你有兩個選擇。”

“哪兩個?”

“第一,等著宋昕遙原諒你然後告訴你答案。第二,開動你的小腦筋解開密碼。”

李馳毅剛剛燃起的希望迅速熄滅,他哭喪著臉說:“讓宋昕遙告訴我答案感覺好沒麵子,但我自己要是能想出辦法就不用向你求助了啊!”

莫清清身子微微後仰,背脊貼在椅背上,讓自己徹底放鬆下來,估計下節課的上課鈴馬上要響了,她飛快地對李馳毅問道:“你和宋昕遙關係到底怎麽樣?”

李馳毅一愣,隨即臉微微發紅,眼神也開始飄忽起來:“你突然問這個做什麽?”

“確認一下,你們會喝同一杯飲料嗎?用同一根吸管的那種。”

“不不不,還不是這種關係!”

“那她為什麽要把自己沒喝完的飲料塞給你?正常情況下不是應該帶回去或者當場丟垃圾桶裏嗎?”

“啊,這……”

李馳毅答不上來,他確實沒有想到這一層,現在回憶起來,宋昕遙這個怪異的舉動似乎有別的什麽用意。

莫清清把李馳毅的神情看在眼裏,心裏清楚這男生不笨,至少從平時給他講解習題時就能看出來,他是那種稍稍一提醒就會注意到盲點的人。所以這一次的難題雖然無關考試和習題,但也隻需要輕輕一點,接下來想必他能獨立解決。

“她那杯沒喝完的奶茶,你後來喝掉了嗎?”

李馳毅先是一愣,接著立刻矢口否認:“沒有!”

恰好此刻,上課鈴聲響起,李馳毅便立刻轉過身子正對黑板,端端正正擺好了下堂課要用的課本等待老師到來。莫清清也一改放鬆的神色,收攏上堂課留下的筆記,換成接下來這堂課的課本,神情開始變得專注起來。她不再去深究李馳毅有沒有說謊,因為她能從後麵清清楚楚看見這個男生發紅的耳朵。

3

在周圍人眼裏,莫清清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她成績優秀、能說會道、樂於助人、容貌秀麗。在學校裏,她是班長,腦子聰明又學習用功;在鄰裏間,她是鄰居口中的乖巧女生,善良又熱心,小嘴像抹了蜜。至少在別人看來,莫清清是個沒半分缺點的女生。但人無完人,一個十七歲的高中生,正處在心思特別活絡的青春期,怎麽可能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呢?也許莫清清在運動方麵稍微欠缺一些,但對一個還在上高中的女生來說,這根本算不上缺點。

當然,在莫清清的父母看來,莫清清這孩子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實在太重了。

往好聽了說叫求知欲旺盛,往難聽了說就是愛打聽八卦。

但關於這一點,莫清清自己反而不那麽認為。

主動去了解別人的故事,體味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必要的時候施以援手,為了能讓世界充滿愛而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這份情操怎麽能簡簡單單用“愛八卦”三個字來概括呢?

莫清清家住在一片說舊不舊說新也不新的小區,父母租了小區大門外沿街的一間店麵經營便利店,也順便幫這片小區收發快遞。正因為這份地利因素,光顧生意的客人自然都是小區裏的住戶,大家都是鄰居。這種氛圍非常好,因為做的都是熟人生意,當然缺點也很明顯,生意覆蓋麵小,盈利不多。莫清清的父母都是喜歡安穩過日子的人,媽媽是個典型的勞動婦女,勤儉持家,一心一意撲在家庭瑣事和照顧孩子上,雖然有時一說起話來會絮絮叨叨個沒完,但確實是一個讓莫清清能清楚感受到母親偉大的女性;而莫清清的爸爸也是個典型的“什麽都會”的頂梁柱,從修理小家電到組裝大件家具,再到木工瓦工水泥工的活計,從熟悉國內外的體壇名人逸事,再到談論時事政治和坊間野史,莫清清覺得她爸爸除了不能輔導功課,簡直無所不能。有這樣的父母操持這個家,哪怕家境沒有很富裕,卻讓人安心。同樣,他們經營的小店也讓周圍鄰裏覺得放心。

所以莫清清挺喜歡待在小店裏,因為能和鄰裏們接觸,能聽到不少故事。

每到周末或節假日,莫清清會帶上習題和作業,到店裏幫父母看店,在父親出去送貨、母親剛好回家做飯的時候,她便是這間便利店的小老板了。

“清清,我來拿快遞。”

“清清,放假也這麽用功啊?”

“清清姐姐,我要買冰激淩!”

“哎喲,清清這孩子真好啊,又聰明又乖巧,我家那小子有你一半就好嘍。”

莫清清待在店裏的時候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她在街坊鄰裏中的人氣非常高,這甚至讓她懷疑要是有“小區最美人物”評選,除了那個看起來日理萬機的業主委員會主任外,十有八九還會有自己。莫清清不愛慕虛榮,她喜歡大家誇自己純粹是因為她能感覺到他們的善意。

就拿今天來說,莫清清才剛剛閑下來,正拿起手邊的習題冊,就看到住在二幢的高大伯笑吟吟地走進店裏。

“清清,我剛買的桃子,你拿兩個去吃。可甜了!”

莫清清笑著放下習題冊,禮貌地回應:“謝謝高大伯,我對桃子過敏,不能吃的。”

“哎喲,那真是可惜了,有沒有去看過醫生?這能不能治啊?那你是不是連桃子罐頭、桃子汽水都不能碰了啊?”

老婆餅裏沒有老婆,桃子汽水裏也沒有桃子—— 莫清清暗暗地想,隻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表示這話題就此過去。

這時莫清清眼角餘光捕捉到一個人的身影。那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女性,五官生得清秀,但稍顯陰鬱,似乎心頭每時每刻都積壓著瑣事無法舒展。她穿著微微有些發白的鬆垮T 恤和深色棉製瑜伽褲,腳上穿著無法走太遠路的厚底拖鞋,臉上沒有化妝,頭發隨意披散在肩頭,一副假日裏隻想在家看劇睡覺壓根不想見人的打扮。莫清清推測能讓她出門的唯一理由是下樓拿快遞。

這是住在對門的徐蘇蘇,一位單身的獨居女性。對於這位鄰居,莫清清說不上很熟,隻知道她的姓名和她在證券公司上班。盡管搬到對門居住許多年,但能說上話的機會寥寥無幾。倒不是徐蘇蘇性格冷漠,純粹是因為彼此之間的圈子毫無交集,上班族和學生的作息時間完全不同,年齡也存在著代溝。

徐蘇蘇走進店裏,瞥了一眼,櫃台邊隻有莫清清和一個有印象但完全沒說過話的大伯,她表現得和往常走進便利店拿快遞一樣,淡淡說道:“我拿個快遞。”

莫清清也和往常幫鄰居們取快遞一樣,掃碼驗證,在井然有序的快遞堆裏找出正確的快遞盒子,再次核對地址和收件人後交給到店的客人。

然而這一次卻有所不同。徐蘇蘇手裏拿著那個四四方方的快遞盒子,掃一眼麵單後臉上竟露出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莫清清注意到徐蘇蘇的異常,同時又從她複雜的眼神中讀到了“這似乎有瓜可以吃”的信息,於是開口問:“徐阿……姐怎麽了?東西弄錯了嗎?”莫清清本想喊一聲阿姨,但話到嘴邊又急急忙忙改口。

“你還是叫我蘇蘇姐吧。”聽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差點順嘴喊自己“阿姨”,徐蘇蘇原本陰沉的臉色黑得更厲害了。

莫清清衝她抱歉地笑笑。

徐蘇蘇沒接收到莫清清表示歉意的笑容,她的注意力這會兒還在手上那個快遞上。她捧著快遞盒子的手緊握又鬆開,好像拿著的不是普普通通的紙盒子,而是燙手的火龍蛋。她甚至忘了對莫清清說聲謝謝便轉身走出了便利店,緊接著幹脆又利落地把那個未拆封的快遞丟進了門外的垃圾桶。

這太不尋常了,看到這一幕的莫清清眼神立刻變得淩厲起來。她意識到徐蘇蘇這個舉動可能意味著人生中闖入了一個不速之客,那人讓她感到既厭惡又無可奈何。和昨天李馳毅宋昕遙那種青春期不痛不癢的小別扭不一樣,徐蘇蘇這種職業女性遭遇的沒準是電視劇都不敢拍的狗血事件。

莫清清體內有某種情緒蠢蠢欲動,仿佛有隻小惡魔在她耳邊竊竊私語,催促她快點行動。錯過了,就沒瓜吃了。

“不對!我覺得蘇蘇姐需要幫助,她肯定碰上了什麽麻煩。我才不是為了吃瓜!”

莫清清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4

莫清清記得兩次走進對門的家裏還是徐蘇蘇和她母親剛搬進來的那天,自己禮貌地登門探訪以及前年冬天徐蘇蘇母親去世,自己去對門慰問。

這是意想不到的第三次。

屋子裏的布置和記憶中那兩次變化並不大,特別簡約,裏裏外外沒有任何男人存在的痕跡,隻有兩個女人相依為命的點點滴滴。至今徐蘇蘇母親的房間都完好保留著,仿佛阿姨依然還住在屋子裏。看得出來徐蘇蘇對她母親十分思念,不然也不會把沒人住的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

莫清清不是沒有向父母打聽過對門的情況,但父母也知之甚少。據說是徐蘇蘇的父親英年早逝留下母女兩個相依為命,但莫清清坐上徐蘇蘇家客廳沙發的一刹那,便突然覺得有種不協調感襲上心頭。她有種感覺,徐蘇蘇家的事情並非那麽簡單。

但萬事總得有個開頭,於是莫清清開門見山地把徐蘇蘇早上丟掉的那個快遞拿了出來,擺在客廳茶幾上。

“蘇蘇姐早上把這個快遞扔掉了,我不放心,怕你搞錯就麻煩了,所以特地過來問問,這個是你確定要扔掉的嗎?”

徐蘇蘇淡淡地看了一眼茶幾上那個快遞,又轉頭看了一眼表現得人畜無害的莫清清。她也不知道該怎麽向這個住對門的小姑娘解釋這一切。

於是,為了讓莫清清放心,徐蘇蘇從電視機下的抽屜裏拿出一把剪刀,走到茶幾邊三兩下剪開快遞盒子。

盒子裏頭是一個長方形的樣式精美的盒子,從外觀來看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但價值應該不菲,像徐蘇蘇這樣看也不看直接扔掉,背後肯定有隱情。

於是莫清清用不解的眼神看向徐蘇蘇。

“你喜歡的話就給你吧,我討厭這種東西。”

徐蘇蘇其實清楚莫清清肯定不會貪這東西。雖然是沒怎麽說過話的鄰居孩子,但風評多多少少有聽過一些,她之所以這麽說,是想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這件事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

徐蘇蘇不是特別會拐彎抹角的人,她給莫清清倒了杯水後便直奔主題。

“那個男人在我很小的時候拋棄了我媽和我。”

“那個男人”這四個字可以透露出很多信息,莫清清的耳朵微微一動,表情也跟著嚴肅起來。

不過為了嚴謹,莫清清還是鄭重地問了句:“‘那個男人’是指你爸爸?”

然而徐蘇蘇並不認同莫清清提出的稱謂,她再次強調:“是‘那個男人’。”

“好吧,你繼續說。”莫清清喝了口水。

她其實不渴,隻是下意識地做了喝水的動作。

“小時候我問我媽,爸爸去哪兒了。她說我爸死了。從小到大我一直以為他早就不在人世了。”

這時,莫清清終於意識到徐蘇蘇接下來想說什麽。

“但……‘那個男人’突然又出現了,對嗎?”

徐蘇蘇一愣,顯然她對莫清清的敏銳有些意外。莫清清見徐蘇蘇不說話,於是又補充了一句:“你剛才收到的快遞就是他寄來的?”

徐蘇蘇這次沒有猶豫,她放下水杯把手邊的快遞盒子推到莫清清麵前。

“哼,我媽走了一年以後,差不多是去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個快遞,裏頭有一件首飾和一封信,是那個男人寫的。內容無非是說二十年前丟下我們二人外出尋夢,如今非常後悔。接下來我每個月都會收到一個快遞,東西五花八門,有時候是首飾,有時候是衣服,甚至還有吃的。好像為了補償我似的,盡是些可笑的東西。”

莫清清再次將目光投向那件禮物,徐蘇蘇打開盒子,裏頭是一套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化妝品。對於大多數女孩來說,有這樣一個父親應該會很開心吧。但從徐蘇蘇厭惡的眼神中能看出,她父親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加深兩人之間的裂痕罷了。

“有時候真覺得男人的腦回路實在是……”莫清清收回目光自言自語道。

她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清楚認識到男人和女人在思維上存在著巨大的鴻溝。這種差異不隻在於性別,更包含了方方麵麵,比方處理問題的態度、表達情感的方式等等。李馳毅那種大男孩已經開始讓人感覺頭疼了,更別說年長的、表達更加內斂以及狹隘的中年男性。

她繼續問徐蘇蘇:“我能幫上什麽忙嗎?也許,我能幫你找到這個寄包裹的人,叫他別再做這種事了。”

徐蘇蘇從沒想過莫清清會提出這種建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這個女孩是膽大包天還是腦回路奇特。先不管她做不做得到,首先這是自己的家事吧?

莫清清又說:“我知道,蘇蘇姐一定是覺得我腦子不正常。畢竟這隻是你的家事。但我討厭看到周圍的人過得不開心。你也許不明白,我喜歡待在便利店裏,就是因為進進出出的鄰居們都很和善,大部分時候也都開開心心的。我喜歡看到大家露出那種表情,沒有什麽比平日裏點點滴滴的平安喜樂更讓人開心的了。”

徐蘇蘇啞然。原來現在的孩子腦子裏頭想的都是這種事嗎?還是莫清清更為特別?而且為什麽她會覺得自己有那種能力?徐蘇蘇也曾到派出所求助過,但這並沒有涉及違法犯罪,甚至連民事糾紛都談不上。哪怕找上電視台,她那個不知道躲在什麽地方的混賬父親的所作所為,也夠不上被公之於眾並口誅筆伐的程度—— 畢竟他可是在努力修複父女關係,哪怕這種做法讓女兒感到惡心。

“謝謝你的關心,不過我真沒覺得這有什麽好幫忙的,畢竟……”徐蘇蘇說著,伸手把茶幾上的化妝品連同快遞盒一同掃進了茶幾旁邊敞開的垃圾桶裏。

可沒等她把話講完,就聽到莫清清冷不丁說了一句:“做得到哦。”

“什麽?”

徐蘇蘇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她卻從莫清清臉上看到一種從未見過的表情。

莫清清的笑容很自信,眼睛裏亮晶晶的,仿佛天上的星辰,有一種叫人無法反駁無法拒絕的魔力。

趁徐蘇蘇愣神的工夫,莫清清站了起來。

“大概情況我了解了。幫你找到‘那個男人’其實不難,不過我想知道,找到他以後你打算怎麽做?”

徐蘇蘇可能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要相信眼前這個高中女孩的話。但當聽到莫清清說能找到那個人的時候,徐蘇蘇的眼神突然變得很可怕。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來,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節甚至捏到發白。

“揍他一頓,叫這個懦弱的男人滾出我的生活!”

“可他是……”

“我爸早就死了!”徐蘇蘇大聲喊著,“那家夥,隻是個陰魂不散的幽靈!”

5

所謂萬事開頭難,但隻要邁出了第一步,再困難的事,距離成功也隻會越來越近。很多人一事無成往往就差在鼓起勇氣的那一步上。

莫清清決定把這個事件命名為“幽靈快遞”,這是她正式向這個謎題發起挑戰的信號。她是個說幹就幹的人,整個行動從告別徐蘇蘇回到對門自己家裏那一刻便宣告開始。

莫清清首先從冰箱裏取出一盒酸奶擺在桌上,就像下酒需要小菜一樣,思考也需要一些特別的味道作為輔助。可同時,莫清清又像是想到了什麽,看了一眼日曆,稍作猶豫便把酸奶推到一邊,決定等它不那麽涼了再喝。

水汽在酸奶包裝盒外頭凝成了一團小小的水珠,窗外吹入室內的風提醒人們這是一個悠閑的假日,而莫清清已經迫不及待啟動大腦忙碌起來。她把作為“證據”帶回來的快遞盒連同裏頭的化妝品一起放到酸奶旁邊,裏裏外外仔細觀察。

“蘇蘇姐把之前收到的那幾個‘幽靈快遞’全給扔了,這個是唯一的線索。

嗯……先試著從快遞單查起?”

莫清清查看了快遞盒上的快遞單,寄件人寫著王偉,名字是假的,手機號估計也是胡亂填的,寄出地址查了不存在,查詢快遞單號則顯示這是同城寄出,這倒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地方。

接著,她取出盒子裏的化妝品,一字排開,將它們一件一件翻來覆去地看。

這個牌子的化妝品廣告打得響亮,在任何一個商場都能見到專櫃,並沒有特別的地方。

莫清清索性拿起其中一個小瓶子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外包裝上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味道。可以確定和這種高級化妝品的香味格格不入,是一種聞起來很廉價的香味。